第五章 自在的禅意

自在独行  作者:贾平凹

桌面

我家书桌的面儿,是一块树的囫囵的横截板,什么也没有染,只刷了一层亮亮的清漆,原木本色的。

在这张书桌上,我伏案了十年,读了好多文章,又写了好多文章。闲着无事了,就端坐着看起桌面,心里便也感到沉静。因为桌面上是有了一幅画。

画儿就是木的年轮。一个椭圆形,中间是黑黑的一点,然后就一圈白,接着从那白圈的边沿,开始了黑线的缠绕。当然很不规则,线的黑一会宽了,一会窄了,一会又直,一会却弯起来;几乎常常就断,又常常派生出新线,但缠绕的局面是一直在形成,最后便囊括了整个桌面,像是一泓泉,一片树叶落下来引起的涟漪,没有鱼,没有风,一个静静的午时的或者子夜的泉。

有书这么说:树木,四季之记载也。日月交替一年,树就长出一圈。生命从一点起源,沿一条线的路回旋运动。无数个圈完成了生命的结束,留下来的便是有用之材。

我很佩服这种解释。于是也就兴趣起这条运动的线了。我细细看着,用着米尺度量着一个圈和一个圈之间的距离。这种工作,所得的结果使我吃惊:这生命的线,当它沿着它的方向进行的时候,它是这么的不可自由!日月的阴晴圆缺,四季的寒暑旱涝,顺利时它进行得是那么豁达奔放,困难时进取又是如此艰辛。它从地下长出来,第一是挣脱本身壳的桎梏,第二是冲破地层的束缚,再就是在空间努力,空间充满着看不见摸不着的空气原来是这么坚实严密。树木的生长,必须靠着自己向外扩张才能有自己的存在的立体啊!

我为它们做着记载:哪一年是风调雨顺?哪一年是旱涝交迫?我算出这是一棵三百年的老树。三百年,这老树在风雨的世界里,默默地在走它的生命之路,逢着美好年景,加紧自己的节奏,遇着恶劣的岁月,小心翼翼地,一边走着,一边蓄积着力量,这是多么可怜的生命,又是多么不屈不挠可亲可敬的生命!我离开了桌子,燃上了一支烟,看见室外的一切。室外是刚刚雨后天晴,天上是一片云彩,地上是一层积水。风在刮着,奇异的现象就发生了:那云彩竟也是一圈一圈的痕纹,那积水也是一圈一圈的涟漪,莫非这天这地也是一统的整体,它们将两个截面上下显示着,表明自己的历史和内容吗?

我真有些惶恐:万事万物在天地宇宙间或许是有着各自的生命线路,这天地宇宙也或许同样有着自己的生命线路;那我呢,我想象不出用刀将我断开,那躯体的截面上一定也是有这种路线了吧?重新走近桌面,对着那木的年轮,开始顺着一条边圈往里追溯。这似乎是一种高级数学,常常陷入莫测,犹如一个儿童在做进迷宫的游戏,整整一个下午,才好容易回到了那桌中的,也是那圈中之圈的那个黑点。啊,那是树的童年。哪是我的童年?树是从那一点出发,走完了三百年的路程,我也是三十年了,三十年来,这路线也是这么一圈圈走过来的吗?

我想起了我的每一年。

这简直是一个惊人的发现!

从那以后,每每当我被胜利得意的时候,一面对着这桌面,我就冷静了;每每当我挫败愁闷的时候,一面对着这桌面,我就激动了。我自我感觉,我是一天天豁达、成熟、坚强起来,我热爱起我的生命了,热爱起我的工作了,以全部心血、全部精力而完成着一个我。

我在感激着这个桌面,我想我永远不会离开它的。

燕子

不见了燕子,已是七八年的光景。我常常在城里觅寻,但每每却都失望了。商场的大厅里它自然不肯去的,那高达十几层的楼顶上,我爬上去了,也不曾见它的窠儿筑着,我也专意到公园过了一次,那水光山色里,也没它的足迹。啊,可亲的燕子,难道你是在地球上灭绝了吗,还是不肯到这大城市里来;这么苦着我,使我夜夜梦着你的倩影和呢喃的低吟,而哀愁儿不能自已!

记得在乡里的时候,天一暖和,它就来了,住在我家低低的草屋的梁上,一直到天气变冷的深秋了,才要离去。它是穿着一件黑外衣的,总是把头裹得严严,似乎是一个寡妇,整日呢呢喃喃,一副懦弱而固执的模样。我刚刚会爬,光着屁股在土窝里滚,尿下了,又用手去和泥玩。后来,稍稍大点,就去放牛。我摘过草莓子吃,也趴在河里喝水,也坐在阳坡上捉虱,甚至跟着奶奶,一块去山坡上的庙中烧香磕头呢。可走到哪里,燕子总陪伴了我,当我念叨着“虱多钱多”“眼不见为净”的话时,燕子就不住地细语,别人听不懂那是说些什么,我是听明白了:它是懂得我们的,常常只要学着一声呢喃的叫声,它就会飞到我们手掌上来呢。

在我的童年幼年里,饲养过猫儿狗儿,但猫儿容易背叛,狗儿又多恶事,唯有燕子是最好的了。在这四山之间的地方,它给了我乐趣,也给了我得意。我年年盼着它来,它果然也就来了。一直过了好多年,它还是它的老样儿,年年还记着这么个草屋呢。

我长成大人了,从乡里到大城市里求学,我却深深地羞愧起儿时的愚昧,时常想起来,就感到脸红。然而,燕子,它还住在我家的木梁上吗,它还在说着那些永不改音的古老的话吗?我想把这一切的变化,一切的见识,诉说给它,但却再也寻不着它了。

终有一日,市里开会,会址是一座七层楼的大会议室,摆设十分讲究。我靠近那面一人多高的玻璃窗前,正听着报告,突然有了一片呢呢喃喃的叫声,神经立即触动了。举头看时,那窗外的半空,灰白色里,翻动着无数的黑点。啊,燕子,是我可亲的燕子!它竟到城市里来了,来得又是那么的多!在这个世界上,它是无处不去的;往日我怨恨它的不来,原来是我的少见多怪了!

燕子越来越多了,组成了一个燕子阵,使夕阳晚照的天,也不明朗起来。但是,却没有一只是冲着这座七层楼来的。我探出头看去,四面都是高楼大厦,燕子盘旋成一团,全是绕着右侧的一座并不高大的鼓楼飞的,在那鼓楼的顶上,檐下,栏里,阶内,出出进进,鸣叫不已。

这竟使我疑惑不解了。会议刚一休息,我就走到凉台上,想:鼓楼并不高大,也不艳丽,因年久失修,梁上已没了雕,栋上也没了画,连那临风叮当的挂铃也没有了,那有什么可吸引的呢?

“它为什么不到四周的高楼大厦上来?”

“高楼大厦是现代化的。”旁边有人说。

“现代化的为什么它就不来?”

“它是留恋古老的。”

我不大理会,便撮起嘴来,作弄出儿时学会的燕鸣声,但它们纷纷从我身边飞过,却没有一只落下来,尽趋着鼓楼而去了。

“咳,”我长叹了一口气,“它们把我也忘了。”

“是你忘了你。”

是的,是我忘了我了,我再不是那么个流着黄涕的孩子了,我长成大人,我有了知识,它认得的只是过去的我!但我自豪,我得意,我终究不是往日的我了。可它,我的燕子,面对这现代化的建筑,无动于衷,疯狂儿恋着鼓楼,是因为只有这一处鼓楼,才是它们的有情物,它们呢呢喃喃,只有将这永世不变的语言说给鼓楼,控诉、抗议这么大个城市里,再没有了它们的去处吗?

啊,燕子,我不禁悲伤起来了:时至今日,还这么固执,这么偏见,不肯落脚在新的建筑,硬要向腐朽欲倾的鼓楼飞去,那么,城市将永远不会是你的天地了,现代建筑愈来愈多,你不是便要真的消亡了吗?咳,我该怎么说呢,我可怜的燕子,我可悲的燕子!

云雀

小小的时候,我眼见过一个奇妙的现象,便不敢忘去;一直到现在,我已是垂垂暮年了,但仍还百思不得其解呢。

我们的隔壁,是住着一位老头的。他极能养鸟,门前的木架上,吊下各式各样的鸟笼;里边住着云雀、绿嘴、画眉、黄鹂儿……尽是些可怜可爱的生灵儿。整天整天里,我们就守在那鸟笼下,听着它们鸣叫。叫声很是好听,尤其那只云雀,像唱歌一样,打老远就能听见,使人禁不住要打一个麻酥酥的战儿了。

时间一长,那云雀声就不像以前那么脆了,老头便给它吃最好的谷,喝最清的水,稍不鸣叫,就万般逗弄;于是它就又叫起来了。但它叫起来的时候,总是在笼里不能安宁,左一撞,右一碰的,常常把黄黄的小嘴从笼格里挤出来,盯着高高的云天,叫得越发哑了。

“它唱得太疲劳了。”我们都这么说,便去给老头建议,不要逗弄它了吧?

但是,每每黎明的时候,它就又叫起来了,而且每个黎明都叫。我们爬起来,从窗口里看去,天刚刚发亮,云升得很高很高,老头并没有起床呢。于此才明白,别人不逗弄它,它还是每天要叫的,依然嘴挤在笼格外边,翅膀扑闪着,竟有几根茸茸的羽毛掉了下来。

“它在练嗓子吗?”妹妹说。

“不,它那嗓子已经哑了。”我说。

“那它为什么还要唱呢?”

“谁知道呢?你听,它是在唱一支忧郁的歌吗?”

细细听起来,果然那叫声充满了忧郁;那往日里悠悠然的叫声原来是痛苦的呼喊呢!

“是它肚子饥了,渴了吧?”妹妹又说。

我们跑过去,要给它添些食儿,却看见笼里,满满地放着一盘黄谷,一盘清水。这便又使我们迷糊了。

“一定是向往着云天吧。”

我们这么不经意地说过,立即便觉得是很正确的了。想,它被老头捉住之前,它是飞在天上的,天那么空阔,天便全然是它的。黎明的时候,它一定是飞得像云一样地高,向黑暗宣告着光明。如今,黎明来了,它却飞不出去,才这么发疯似的抗议了!我们在笼下捡起那抖落下的羽毛,深深地感到它的可怜了。

我们把这想法告诉给老头,老头笑我们可爱,却终没有放了它去。它每天还是这么叫着,唱那一支忧郁的歌。

我们终于不忍了,在一个黎明,悄悄起来,拆开了笼的门,放它出去了。它一下子飞到了柳树梢上,和柳梢一起激动,有些站不稳,几乎就要掉下来了。但立即就抖抖身子,对着我们响亮地叫了一声,倏忽消失在云天里不见了。

老头发觉走失了云雀,捶胸顿足了一个早上,接着就疑心被人放走的,大声叫骂。我们听了,心里却充满欢乐,觉得干了一件伟大的事情。

云雀飞走了,我们却时时恋念着它,当看着那笼里的绿嘴、黄鹂、画眉,就想它这个时候,是在天的哪一角呢?在云的哪一层呢?它该是多么快活,那唱的,再也不是忧郁的歌了,而是凌云之歌、自由之歌、生命之歌了啊!

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突然,我们在那棵柳树上,却发现了它。它样子很单薄,似乎比以前消瘦多了,也疲倦多了;在风里,斜了翅膀,上下怯怯地飞。我们惊喜地呼唤它,但立即就赶走了它,怕那老头发现了,又要捉它回去。

但是,就在第四天的早上,我们刚刚醒来,突然就又听到了云雀的叫声。赶忙跑出门,看那柳树,柳树上没有它。老头却在大声地喊叫我们了:

“啊,云雀,还是我的那个云雀!”

我们看时,老头正提着那个鸟笼。笼门已经重新封了,云雀果然就在里边,一声一声地叫。这使我们大惊失色,责问他怎么又捉了它。老头说:

“哪里!是它飞回来的。这鸟笼一直在那里空着,它就飞回来了呢。”

“这怎么可能呢?”我们说。

“怎么不可能呢?”老头说,笑得更得意了,“我已经喂它两年了,这笼里多舒服啊!”

我们走近去,云雀待在那里,急急地吃着那谷子,喝着那清水,好像它一直在饿着,在渴着,末了,就静静地卧下来,闭上了眼睛,作着一种疲乏后的休息。

我们默默地看着它,这只美丽的云雀,再没有说出话来。

文竹

离开我的文竹,到这闹闹嚷嚷的城市里采购,差不多是一个月的光景了。一个月里,时间的脚步儿这般踟蹰,竟裹得我走不脱身去,夜里都梦着回去,见到了我的文竹。

去年的春上,我去天静山上访友,主人是好花的,植得一院红的白的紫的,然而,我却一下子看定了那里边的这盆文竹了。她那时还小,一个枝儿,一拃高地上来,却扁形地微微仄了身去,未醉欲醉的样子,乍醒未醒的样子。我爱怜地扑近去,却舍不得手动,出气儿倒吹得她袅袅浮拂,是纤影儿的巧妙了,是梦幻儿的甜美了。我不禁叫道:

“这不是一首诗吗?”

主人夸我说得极是,便将她送与我了。从此我得了这仙物,置在我的书案,成为我书房的第五宝了。她果然地好,每天夜里,写作疲倦了,我都要对着那文竹儿坐上片刻:月光是溶溶的,从窗棂里悄没声儿地进来,愈觉得文竹清雅,长长的叶瓣儿呈着阳阴,楚楚地,似乎色调又在变幻……这时候,我心神俱静,一切杂思邪念荡然无存,心里尽是绿的纯净、绿的充实。一时间,只觉得在这深深的黑夜里,一切都消失了,只有我了,我也要在这深深的夜里羽化而去了呢。

她陪着我,度过了一个春天,经过了一个冬天,她开始发了新枝,抽了新叶,一天天长大起来,已经不是单枝,而是三枝四枝,盈盈的,是一大盆的了。我真不晓得,她是什么精灵儿变的,是来净化人心的吗?是来拯救我灵魂的吗?当我快乐的时候,她将这快乐满盆摇曳,当我烦闷的时候,她将这烦闷淡化得一片虚影,我就守在她的面前,弄起笔墨,做起我的文章了。人都说我的文章有情有韵,那全是她的,是她流进这字里行间的。啊,她就是这般的美好,在这个世界里,文竹是我的知己,我是再也离不得她了。

然而,我却告别了她,到这闹市里来采购,将她托付养育在隔壁的人家了。

这人家会精心养育吗?他们是些粗心的人,会把她一早端在阳光下晒着,夜来了,会又端着放在室里吗?一天可以办到,两天可以办到,十天八天,一个月,他们会是不耐烦了,把她丢在窗下,随那风儿吹着,尘土迷着,那叶怕要黄去了,脱去了,一片一片,卷进那猪圈牛棚任六畜糟蹋去了。那么,每天浇一次水,恐怕也是做不到的,或许记得了倒一碗半杯残茶,或许就灌一勺涮锅水呢。那文竹怎么受得了呢?她是干不得的,也是湿不得的,夕阳西下的时候,托一碗水来,那不是净水,也不是溶着化肥的水,是在瓶子里沤了很久的马蹄皮子的水,端起来,点点滴滴地渗下去的呢……

唉,我真糊涂,怎么就托付了他们,使我的文竹受这么大的委屈啊!

采购还没有完成,身儿还不能回去,愁得无奈了,我去跑遍这城的所有公园,去看这里的文竹。文竹倒也不少,但全都没有我的文竹的天然,神韵也淡多了,浅多了。但是,得意洋洋之际,立即便是无穷无尽地思念我的文竹的愁绪。夜里歪在床头,似睡却醒,梦儿便姗姗地又来了。但来到的不是那文竹,是一个姑娘,我惊异着这女子的娟好,她却仄身伏在门上,抖抖削肩,唧唧嗒嗒地哭泣了。

“你为什么哭了?”我问。

“我伤心,我生下来,人人都爱我,却都不理解我,忌妒我,我怎么不哭呢?”她说,眼泪就流了下来。

哦,这般儿的女子处境,我是知道的:她们都是心性儿天似的清高,命却似纸一般的贱薄,峣峣者易折,皎皎者易污啊。

“他们为什么这样?他们为什么要这样?”

我却淡淡地笑了:

“谁叫你长得这么美呢?”

她却睁大了眼睛,定定地看着我,有了几分愤怒:我很是窘了。她突然说:

“美是我的错吗?我到这个世上来,就是来作用、贡献美的。或许我是纤弱的,但我娇贵,但我任性,我不容忍任何污染!”

我大大地吃惊了:

“你是谁,叫什么名字?”

“文竹!”

文竹?我大叫了一声,睁开眼来,才知道是一场梦了。啊,是一场梦呢!往日的梦醒,使我空落,这梦,却使我这般地内疚,这般地伤感呢!我沉吟着,感到我托付不妥的罪过,感到我应该去保护的责任;我一定是要回去的了,我得去看我的文竹了。

晚雨

来时,太阳依然照红,天与地平行着,呆呆地,可望而不可即。现在是有云了。是的,呆望久了就生感应,云是地上的水追逐天上的太阳所致呢,还是天上的太阳爱恋了凹地却掩了脸面的羞赧和无奈的忧郁?云在涌动着,云在急急地酝酿。我知道,这酝酿得已经太久太久了,终没有交会成雨落下来,如果云真是那一位洛神,伴着凤凰,乘着祥瑞,旋即又飘逸而去,这天地还要等待着一尽苍老吗?

不不,这一次雨下起来了,云沉重得不可忍耐,如龙门里的黄河水一样哗哗啦啦下来了!

多么感谢这一场雨,原本可以乘车而行,偏要徒步淋着,虽然夜黑如墨,到处有狼与鬼魅。远远有什么光亮倏忽闪过,却看见了无数的雨脚在身前脚后,是别一种的花放。两年前坐船过龙门,铜汁般的黄河水面翻涌着牡丹样的涡纹,我快活得说是踏上了华贵地毯,今晚的花放,是地毯的铺延而至的境界吗?应该歇一歇,近旁恰有一座小屋。屋檐下立定了,雨下得更大,看檐雨如帘,幽光里这正是如丝如玻璃的帷幔吗?爱这晚雨,也爱这晚雨中的屋檐,动了手去拾檐雨,湿软可人,悄声道一声“好雨知时节”,风即将雨散成珍珠,扑淋得满头满脸,发也乱了,衣也乱了,伸出舌接雨,接住一条了狠劲地吮,恨不得拔了两根。周身的细胞全膨胀了,瞬间里耳目全失,生命粉碎,唯感觉活着,感觉到世界原来是这么小,小到如一颗桃子!啊,桃子红软,夸父就并不会死去,那拐杖而生的邓林里,有桃子解渴解救了。瞬间里柔弱不起,听见了是伟大的一个静里的胸中的心,听见了屋檐上的呢呢颤吟。哦,屋檐上是有两只鸟的,一根绳索上相偎相依。这是一对夫妇在观晚雨的吗?是雨时而来才恰恰两个歇聚一起,他们在说什么,感觉着一种缘分在雨晚里实现吗?恍惚里我也觉得数百年前,在世界的另一个什么地方,这屋檐下与我有一笔冤债未还了。

雨下得又一阵紧了,黑暗里一切都在放肆开来,路旁的杨树鼓掌,一声儿啪啪啦啦,白日里泛着暗红的垂柳或高或低或宽或窄地变态,蚯蚓在鸣,蚂蚁在叫。望着黑际中还有着的两颗星子,竟然还有星子,是别的什么吗?并不大的,但美丽绝伦,忽隐忽现。这肯定是佛眼,喜悦如莲。那一年去韩城山塬,看见过枝丫交错丰腴温柔的柿树,我曾称之为树佛,企盼着自己有一日幻变成小鸟落进去承受它的色容,今晚却第一次感受了佛眼与我这么近,这么的亲!

且听,高高的空中有雷在响了,有电在闪了。今晚,天地是交会了,雨才下得这么大,才有它们欢乐的雷电。我活在这个天地里,多么祝福着这太长久的渴旱后这一晚。是感叹着这一场晚雨,是晚了,来得晚,但毕竟这雨是来了,咽下一切遗憾,就永远永远记住这一个雨晚。

天到底是天,地到底是地,雨又住了,天地又分开平行。替天地说一句蓝桥上的话:“且将这身子寄养着别处,这每一晚月亮出来做眼,你看着我吧,我看着你吧。”默默地在夜里,我也想,古时的意念中,天是龙的世界,羊是地的象征,一个是神圣一个是美丽,合该是要连缀的,它们不结合,大自然就要干渴。雨是必下不可的,那就等再一场雨吧!或许有着长长久久的雨会下得没时没空没来没去没黑没白,天地再不平行而苍茫一片,那时我们不要盘古,永远不要盘古!

风雨

树林子像一块面团了,四面都在鼓,鼓了就陷,陷了再鼓;接着就向一边倒,漫地而行的;呼地又腾上来了,飘忽不能固定;猛地又扑向另一边去,再也扯不断,忽大忽小,忽聚忽散:已经完全没有方向了。然后一切都在旋,树林子往一处挤,绿似乎被拉长了许多,往上扭,往上扭,落叶冲起一个偌大的蘑菇长在了空中。哗地一声,乱了满天黑点,绿全然又压扁开来,清清楚楚看见了里边的房舍、墙头。

垂柳全乱了线条,当抛举在空中的时候,却出奇地显出清楚,刹那间僵直了,随即就扑撒下来,乱得像麻团一般。杨叶千万次地变着模样:叶背翻过来,是一片灰白;又扭转过来,绿深得黑青。那片芦苇便全然倒伏了,一节断茎斜插在泥里,响着破裂的颤声。

一头断了牵绳的羊从栅栏里跑出来,四蹄在撑着,忽地撞在一棵树上,又直撑了四蹄滑行,末了还是跌倒在一个粪堆旁,失去了白的颜色。一个穿红衫子的女孩冲出门去牵羊,又立即要返回,却不可能了,在院子里旋转,锐声叫唤,离台阶只有两步远,长时间走不上去。

槐树上的葡萄蔓再也攀附不住了,才松了一下屈蜷的手脚,一下子像一条死蛇,哗哗啦啦脱落下来,软成一堆。无数的苍蝇都集中在屋檐下的电线上了,一只挨着一只,再不飞动,也不嗡叫,黑乎乎的,电线愈来愈粗,下坠成弯弯的弧形。

一个鸟窠从高高的树端掉下来,在地上滚了几滚,散了。几只鸟尖叫着飞来要守住,却飞不下来,向右一飘,向左一斜,翅膀猛地一颤,羽毛翻成一团乱花,旋了一个转儿,倏忽在空中停止了,瞬间石子般掉在地上,连声响儿也没有。

窄窄的巷道里,一张废纸,一会儿贴在东墙上,一会儿贴在西墙上,突然冲出墙头,立即不见了。有一只精湿的猫拼命地跑来,一跃身,竟跳上了房檐,它也吃惊了;几片瓦落下来,像树叶一样斜着飘,却突然就垂直落下,碎成一堆。

池塘里绒被一样厚厚的浮萍,凸起来了,再凸起来,猛地撩起一角,刷地揭开了一片;水一下子聚起来,长时间地凝固成一个锥形;啪地摔下来,砸出一个坑,浮萍冲上了四边塘岸,几条鱼儿在岸上的草窝里蹦跳。

最北边的那间小屋里,木架在吱吱地响着。门被关住了,窗被关住了,油灯还是点不着。土炕的席上,老头在使劲捶着腰腿,孩子们却全趴在门缝,惊喜地叠着纸船,一只一只放出去……

荒野地

这原本是庄稼地,却生长了一片荒草。荒草一人余高,繁荣得蓬勃健美。月夜下没有风,亦不到潮露水的时分,草的枝叶及成熟的穗实萧萧而立,但一种声息在响,似乎是草籽在裂壳坠落,似乎是昆虫在咬噬,静伫良久,跳动的是体内的心一颗。扮演着的是《聊斋》里的人物,时间更进入亘古的洪荒,遥遥地听见了神对命运的招引。

月亮在天上明亮着一轮,看得清其中的一抹黑影,真疑心是荒野地的投影,而地上三尺之外便一片迷蒙。夜是保密的,于是产生迟到的爱情。躲过那远远的如炮楼一般的守护庄稼的庵架,一只饥渴的手握住了一只饥渴的手,一瞬间十指被胶合,同时感受到了热,却冷得索索而抖。

一溜黑地蹚过,松软如过草滩,又分明是脚上穿了宽松的鞋。可怜的农人种下了这一溜洋芋,四周的荒草却使它们未能健长,挖掘过的地上没有收获到拳大的洋芋。肥沃的土地上明日的清晨却能看到两行交织的脚印。

已经是草地的中央了,失却的则是东南西北的方向。境界幽幽。心身在启示着坐下来,恰好有两块石头,等待这石头是多少个年月,石头也差不多等待得发凉了。天地之间,塞壅的是这荒草,人也是荒草的一棵,再有一棵。说话的是眼睛,说尽着唐诗宋词的篇章。头顶上的月亮丰丰满满。需要有点风,风果然而至。草把月划成了有条纹的物件,且在晃动不已。不知名的昆虫在呻吟着,散发着那特有的气味。待到死过去几次,又活过来几次,一切安静了,望月亮又如深下去的一眼井水,来分辨那里面的身影了。

佛殿一样的地方,得到的是心身的和谐,方明白那一溜松软的黑地是通往未来的甬道,铺着毡毯。

生长庄稼的土地却长满了这么多荒草,这是失职的农人的过错吗?但荒草同样在结饱满的果籽,这便是土地的功能。失职的农人或许要诅咒的,而娇弱无能的庄稼没有荒草这么并不需要节令、耕作、肥料而顽强健壮啊!

因为草、人归复了原本的形态,这个月下夜晚是这么苍茫壮阔。

生之苦难与悲愤,造就着无尽的残缺与遗憾,超越了便是幽默的角色,再不寄希望于梦境和来世,就这么在荒野地中坐下,坐下如两块石头。或许坐上百年上千年,或许很短的一别,但已够了。

走出了荒野地,另一处草浅的地方,仍发现了曾是长过瓜果的,是南瓜或是西瓜,肯定的也是未收获到要收获的东西,瓜田早废了,瓜叶腐败为泥,而绳一样纵横的瓜蔓却还发白的将也已为泥的印缀在地上。踏着这白绳的空格走,像是游戏。突然就会想起月亮上的那一株桂树,还有那一位勇敢的却砍不断树身的吴刚。

而毕竟有这么一块荒野地。

月迹

我们这些孩子,什么都觉得新鲜,常常又什么都不觉得满足;中秋的夜里,我们在院子里盼着月亮,好久却不见出来,便坐回中堂里,放了竹窗帘儿闷着,缠奶奶说故事。奶奶是会说故事的,说了一个,还要再说一个……奶奶突然说:

“月亮进来了!”

我们看时,那竹窗帘儿里,果然有了月亮,款款地,悄没声儿地溜进来,出现在窗前的穿衣镜上了:原来月亮是长了腿的,爬着那竹帘格儿,先是一个白道儿,再是半圆,渐渐地爬得高了,穿衣镜上的圆便满盈了。我们都高兴起来,又都屏气儿不出,生怕那是个尘影儿变的,会一口气吹跑呢。月亮还在竹帘儿上爬,那满圆却慢慢儿又亏了,缺了;末了,便全没了踪迹,只留下一个空镜,一个失望。奶奶说:“它走了,它是匆匆的;你们快出去寻月吧。”

我们就都跑出门去,它果然就在院子里,但再也不是那么一个满满的圆了,尽院子的白光,是玉玉的,银银的,灯光也没有这般儿亮的。院子的中央处,是那棵粗粗的桂树,疏疏的枝,疏疏的叶,桂花还没有开,却有了累累的骨朵儿了。我们都走近去,不知道那个满圆儿去哪儿了,却疑心这骨朵儿是繁星儿变的;抬头看着天空,星儿似乎就比平日少了许多。月亮正在头顶,明显大多了,也圆多了,清清晰晰看见里边有了什么东西。

“奶奶,那月上是什么呢?”我问。

“是树,孩子。”奶奶说。

“什么树呢?”

“桂树。”

我们都面面相觑了,倏忽间,哪儿好像有了一种气息,就在我们身后袅袅,到了头发梢儿上,添了一种淡淡的痒痒的感觉,似乎我们已在了月里,那月桂分明就是我们身后的这一棵了。

奶奶瞧着我们,就笑了:

“傻孩子,那里边已经有人了呢。”

“谁?”我们都吃惊了。

“嫦娥。”奶奶说。

“嫦娥是谁?”

“一个女子。”

哦,一个女子。我想。月亮里,地该是银铺的,墙该是玉砌的:那么好个地方,配住的一定是十分漂亮的女子了。

“有三妹漂亮吗?”

“和三妹一样漂亮的。”

三妹就乐了:

“啊,啊!月亮是属于我的了!”

三妹是我们中最漂亮的,我们都羡慕起来;看着她的狂样儿,心里却有了一股儿的嫉妒。我们便争执了起来,每个人都说月亮是属于自己的。奶奶从屋里端了一壶甜酒出来,给我们每人倒了一小杯儿,说:

“孩子们,你们瞧瞧你们的酒杯,你们都有一个月亮哩!”

我们都看着那杯酒,果真里边就浮起一个小小的月亮的满圆。捧着,一动不动的,手刚一动,它便酥酥地颤,使人可怜儿的样子。大家都喝下肚去,月亮就在每一个人的心里了。

奶奶说:

“月亮是每个人的,它并没有走,你们再去找吧。”

我们越发觉得奇了,便在院里找起来。妙极了,它真没有走去,我们很快就在葡萄叶儿上、瓷花盆儿上、爷爷的锨刃儿上发现了。我们来了兴趣,竟寻出了院门。

院门外,便是一条小河。河水细细的,却漫着一大片的净沙;全没白日那么的粗糙,灿灿地闪着银光,柔柔和和得像水面了。我们从沙滩上跑过去,弟弟刚站到河的上湾,就大呼小叫了:

“月亮在这儿!”

妹妹几乎同时在下湾喊道:

“月亮在这儿!”

我两处去看了,两处的水里都有月亮,沿着河沿跑,而且每一处的水里都有月亮了。我们都看起天了,我突然又在弟弟妹妹的眼睛里看见了小小的月亮。我想,我的眼睛里也一定是会有的。噢,月亮竟是这么多的:只要你愿意,它就有了哩。

我们就坐在沙滩上,掬着沙儿,瞧那光辉,我说:

“你们说,月亮是个什么呢?”

“月亮是我所要的。”弟弟说。

“月亮是个好。”妹妹说。

我同意他们的话。正像奶奶说的那样:它是属于我们的,每个人的。我们就又仰起头来看那天上的月亮,月亮白光光的,在天空上。我突然觉得,我们有了月亮,那无边无际的天空也是我们的了:那月亮不是我们按在天空上的印章吗?

大家都觉得满足了,身子也来了困意,就坐在沙滩上,相依相偎地甜甜地睡了一会儿。

一棵小桃树

我常常想要给我的小桃树写点文章,但却终没有写就一个字来。是我太爱怜它吗?是我爱怜得无所谓了吗?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怪缘故儿,只是常常自个儿忏悔,自个儿安慰,说:我是该给它写点什么了呢。

今天的黄昏,雨下得这般儿地大,使我也有些吃惊了。早晨起来,就淅淅沥沥的,我还高兴地说:春雨贵如油,今年来得这么早!一边让雨湿着我的头发,一边吟些杜甫的“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甚至想去田野悠悠地踏青呢。那雨却下得大了,全不是春的温柔,一直下了一个整天。我深深闭了柴门,伫窗坐下,看我的小桃树儿在风雨里哆嗦。纤纤的生灵儿,枝条已经慌乱,桃花一片一片地落了,大半陷在泥里,三点两点地在黄水里打着旋儿。啊,它已经老了许多呢,瘦了许多呢,昨日楚楚的容颜全然褪尽了。可怜它年纪儿太小了,可怜它才开了第一次花儿!我再也不忍看了,我千般儿万般儿地无可奈何。唉,往日多么傲慢的我,多么矜持的我,原来也是个孱头儿。

好多年前的秋天了,我们还是孩子。奶奶从集市上回来,带给了我们一人一颗桃子,她说:都吃下去吧,这是一颗“仙桃”;含着桃核儿做一个梦,谁梦见桃花开了,就会幸福一生呢。我们都认真起来,全含了桃核爬上床去。我却无论如何不能安睡,想这甜甜的梦是做不成了,又不肯甘心不做,就爬起来,将桃核儿埋在院子角落的土里,想让它在那蓄着我的梦。

秋天过去了,又过了一个冬天,孩子自有孩子的快活,我竟将它忘却了。一个春天的早晨,奶奶打扫院子,突然发现角落的地方,拱出一个嫩绿儿,便叫道:这是什么呀?我才恍然记起了是它:它竟从土里长出来了!它长得很委屈,是弯了头,紧抱着身子的。第二天才舒开身来,瘦瘦儿的,黄黄儿的,似乎一碰,便立即会断了去。大家都笑话它,奶奶也说:这种桃树儿是没出息的,多好的种子,长出来,却都是野的,结些毛果子,须得嫁接才成。我却不大相信,执着地偏要它将来开花结果哩。

因为它长得太不是地方,谁也不再理会,惹人费神的倒是那些盆景儿。爷爷是喜欢服侍花的,在我们的屋里、院里、门道里,摆满了各种各样的花草。春天花事一盛,远近的人都来赞赏,爷爷便每天一早喊我们从屋里一盆一盆端出来,一晚又一盆一盆端进去,却从来不想到我的小桃树。它却默默地长上来了。

它长得很慢,一个春天,才长上二尺来高,样子也极猥琐。但我却十分地高兴了:它是我的,它是我的梦种儿长的。我想我的姐姐弟弟,他们那含着桃核做下的梦,或许已经早忘却了,但我的桃树却使我每天能看见它。我说,我的梦儿是绿色的,将来开了花,我会幸福呢。

也就在这年里,我到城里上学去了。走出了山,来到城里,我才知道我的渺小:山外的天地这般儿大,城里的好景这般儿多。我从此也有了血气方刚的魂魄,学习呀,奋斗呀,一毕业就走上了社会,要轰轰烈烈地干一番我的事业了;那家乡的土院,那土院里的小桃树儿便再没有去思想了。

但是,我慢慢发现我的幼稚,我的天真了,人世原来有人世的大书,我却连第一行文字还读不懂呢。我渐渐地大了,脾性儿也一天一天地坏了,常常一个人坐着发呆,心境似乎是垂垂暮老了。这时候,奶奶也去世了,真是祸不单行。我连夜从城里回到老家去,家里人等我不及,奶奶已经下葬了。看着满屋的混乱,想着奶奶往日的容颜,不觉眼泪流了下来,对着灵堂哭了一场。天黑的时候,往窗下坐着,一抬头,却看见我的小桃树了:它竟然还在长着,弯弯的身子,努力撑着的枝条,已经有院墙高了。这些年来,它是怎么长上来的呢?爷爷的花事早不弄了,一摞一摞的花盆堆在墙根,它却长着!弟弟说:那桃树被猪拱折过一次,要不早就开了花了。他们曾嫌长得不是地方,又不好看,想砍掉它,奶奶却不同意,常常护着给它浇水。啊,小桃树儿,我怎么将你遗在这里而身漂异乡,又漠漠忘却了呢?看着桃树,想起没能再见一面的奶奶,我深深懊丧对不起我的奶奶,对不起我的小桃树了。

如今,它开了花了,虽然长得弱小,骨朵儿不见繁,一夜之间,花竟全开了呢。我曾去看过终南山下的夹竹桃花,也去领略过马嵬坡前的水蜜桃花,那花儿开得火灼灼的,可我的小桃树儿,一颗“仙桃”的种子,却开得太白了、太淡了,那瓣片儿单薄得似纸做的,没有肉的感觉,没有粉的感觉,像患了重病的少女,苍白白的脸儿,又偏苦涩涩地笑着。我忍不住几分忧伤,泪珠儿又要下来了。

花幸好并没有立即谢去,就那么一树,孤孤地开在墙角。我每每看着它,却发现从未有一只蜜蜂去恋过它,一只蝴蝶去飞过它。可怜的小桃树儿!

我不禁有些颤抖了:这花儿莫不就是我当年要做的梦的精灵儿吗?

雨却这么大地下着,花瓣儿纷纷零落去。我只说有了这场春雨,花儿会开得更艳,香味会蓄得更浓,谁知它却这么命薄,受不得这么大的福分,受不得这么多的洗礼,片片付给风了、雨了!我心里喊着我的奶奶。

雨还在下着,我的小桃树千百次地俯下身去,又千百次地挣扎起来,一树的桃花,一片,一片,湿得深重,像一只天鹅,眼睁睁地羽毛剥脱,变得赤裸的了,黑枯的了。然而,就在那俯地的刹那,我突然看见那树儿的顶端,高高的一枝儿上,竟还保留着一个欲绽的花苞,嫩黄的,嫩红的,在风中摇着,抖着满身的雨水,几次要掉下来了,但却没有掉下去,像风浪里航道上的指示灯,闪着时隐时现的嫩黄的光、嫩红的光。

我心里稍稍有些安慰了。啊,小桃树啊!我该怎么感激你,你到底还有一朵花呢,明日一早,你会开吗?你开的是灼灼的吗?香香的吗?我亲爱的,你那花是会开得美的,而且会孕出一个桃儿来的;我还叫你是我的梦的精灵儿,对吗?

天上的星星

大人们快活了,对我们就亲近,虽然,那是为了使他们更快活,我们也乐意呢;但是,他们烦恼了,却要随意骂我们讨厌,似乎一切烦恼都要我们负担,这便是我们做孩子的,千思儿万想儿,不曾明白。天擦黑,我们才在家捉起迷藏,他们又来烦了,大声呵斥,我们只好蹑蹑地出来,在门前树下的竹席上,躺下去,纳凉是了。

闲得实在无聊极了。四周的房呀,墙呀,树的,本来就不新奇,现在又模糊了,看上去黝黝的似鬼影。天上月亮还没有出来,星星也不见,昏亮亮的一个大大的天空。我们伤心了,垂下脑袋,不知道这夜该如何过去,痴呆呆儿守着瞌睡虫爬上眼皮。

“星星!”妹妹突然叫了一声。

我们都抬起头来,原本是无聊得没事可做,随便看看罢了。但是,就在我们头顶,出现了一颗星星,小小的,却极亮极亮,分明看出是有无数个光角儿的。我们就好奇起来,数着那是四个光角儿呢,还是五个光角儿,但就在这个时候,那星的周围里,又出现了几个星星,就是那么一瞬间,几乎不容觉察,就明亮亮地出现了。啊,两颗,三颗……不对,十颗,十五颗……奇迹是这般迅速地出现,一时间,漫天满空,一片闪亮,像陡然打开了百宝箱,灿灿的,灼灼的,目不暇给了呢。我们只知道夜夜天上要有星星,但从没注意到这么出现,那是雨天的池塘,霎时浮了万千水泡?又是无数沉睡的孩子,蓦地睁开了光彩的眼睛?它们真是一群孩子呢,一出现就要玩一个调皮的谜儿啊!这是鬼精灵儿,从哪儿来的,是一个家族的兄妹?还是从天涯海角集合起来,要开什么盛会了呢?

夜空再也不是荒凉的了,星星们都在那里热闹,有装熊的,有学狗的,有操勺的,有挑担的,也有的高兴极了,提了灯笼一阵风似的跑……

我们都快活起来了,一起站在树下,扬着小手。星星们似乎很得意了,向我们挤弄着眉眼,鬼鬼地笑。

过了一会儿,月亮从村东口的那个榆树丫子里升上来了。它总是从那儿出来,冷不丁地,常要惊飞了树上的鸟儿。先是玫瑰色的红,像是喝醉了酒,刚刚睡了起来,蹒跚地走。接着,就黄了脸,才要看那黄中的青紫颜色,它就又白了,白极白极的,夜空里就笼上了一层淡淡的乳白色气。我们都不知道这月亮是怎么啦,却发现那些星星怎么就少了许多,留下的也淡了许多,原是灿灿的亮,变成了弱弱的光。这使我们大吃了一惊。

“这是怎么啦?”妹妹慌慌地说。

“月亮出来了么。”我说。

“月亮出来了为什么星星就少了呢?”

我们面面相觑,闷闷不得其解。坐了一会儿,似乎就明白了:这漠漠的夜空,恐怕是属于月亮的,它之所以由红变黄,由黄变白,一定是生气星星们的不安分,在吓唬着它们哩。

“哦,月亮是天上的大人了。”妹妹说。

我们都没有了话说。我们深深懂得大人的威严,又深深可怜起这些星星了:月亮不在的时候,它们是多么有精光灵气;月亮出现了,它们就变得这般猥琐了。

我们突然又回想起了一切:原来天上并不甚好,月亮睡着了的时候,它才让星星出来,它出来了,就要星星退去。那纷纷扬扬的雪片,五个角的,七个角的,全是薄亮亮的,不就是星星的尸骸吗?或许,就燃起晚霞的大火来烧它们,要不,星星为什么从来就没有叶,没有根,只是那么赤裸裸的星颗呢?

我们再也不忍心看那些星星了,低了头走到门前的小溪边,要去洗洗手脸。谁也不言语,默默想着我们做孩子的不幸:是我们太小了,太多了吗?

溪水浅浅地流着,我们探手下去,才要掬起一抔来,但是,我们差不多全看见了,就在那水底里,有着无数的星星。

“啊,它们藏在这儿了。”妹妹大声地说。

我们赶忙下溪去捞,但无论如何也捞不上来,看那哗哗的水流,也依然冲不走它们。我们明白了,那一定是星星不能在天上,就偷偷躲藏在那里了。我们就再不声张,不让大人们知道,让它们静静地躲在那里好了。

于是,我们都走回屋里,上床睡了。却总是睡不稳,害怕那躲藏在水底的星星会被天上的月亮发现吗?可惜藏在水底的星星太少了,那无数的还在天上闪着光亮。它们虽然很小,但天上如果没有它们,那会是多么寂寞啊!

大人们又骂我们不安生睡觉了。骂过一通,就打起鼾声,我们赶忙爬起来,悄悄溜到门外,将脸盆儿、碗盘儿、碟缸儿都拿了出去,盛了水,让更多更多的星星都藏在里边吧。

一只贝

一只贝,和别的贝一样,长年生活在海里。海水是咸的,又有着风浪的压力;嫩嫩的身子就藏在壳里。壳的样子很体面,涨潮的时候,总是高高地浮在潮的上头。有一次,他们被送到海岸,当海水又哗哗地落潮去了,却被永远地留在沙滩,再没有回去。蚂蚁、虫子立即围拢来,将他们的软肉啮掉,空剩着两个硬硬的壳。这壳上都曾经投影过太阳、月亮、星星,还有海上长虹的颜色,也都曾经显示过浪花、旋涡和潮峰起伏的形状;现在他们生命结束了!这光洁的壳上还留着这色彩和线条。

孩子们在沙滩上玩耍,发现了好看的壳,捡起来,拿花丝线串着,系在脖项上。人们都在说:这孩子多么漂亮!这漂亮的贝壳!

但是,这只贝没有被孩子们捡起,他不漂亮,他在海里的时候,就是一只丑陋的贝。因为有一颗石子钻进了他的壳内,那是个十分硬的石子,无论如何不能挤碎它;又带着棱角;他只好受着内在的折磨。他的壳上越来越没有了颜色,没有了图案,他失去了做贝的荣誉;但他默默地,他说不出来。

他被埋在沙里。海水又涨潮了;潮又退了;他还在沙滩上,壳已经破烂,很不完全了。

孩子们又来到沙滩上玩耍。他们玩腻了那些贝壳,又来寻找更漂亮的呢。又发现了这一只贝的两片瓦砾似的壳,用脚踢飞了。但是,同时在踢开的地方,发现了一颗闪光的东西,他们拿着去见大人。

“这是什么东西?”

“这是珍珠!嗨,多稀罕的一颗大珍珠!”

“珍珠?这是哪儿来的呢?”

“这是石子钻进贝里,贝用血和肉磨制成的。啊,那贝壳呢?这是一只可怜的贝,也是一只可敬的贝。”

孩子们重新去沙滩寻找他,但没有找到。

上一章: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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