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天前

罪恶捕手  作者:多纳托·卡瑞西

01:40

风雨过后,流浪狗占据古城小道,它们成群结队,安静移驻墙边。马库斯走在念珠商街上,一群狗也向他走来,领头的是只单眼失明的红色杂种狗,人狗目光短暂相接,打过招呼,随即分道扬镳。

几分钟之后,他再次进入拉若的屋内。

他置身一片漆黑之中,宛如杰里迈亚·史密斯。

他本来想伸手开电灯,却临时改变心意,绑架拉若的人应该有带手电筒,所以他也如法炮制,在光线的照射之下,屋里的家具与摆设也在黑暗中逐一现形。

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要找些什么,但他认为年轻女学生和杰里迈亚之间一定有某种关联,拉若不只是受害者而已,她还是欲望投射的对象,只有找出他们之间的联结点,才能知道女孩被囚禁的地点,这算是他个人的臆测,但也是他的希望。不过,在这种时候,他绝对不会排除任何的可能性。

远方传来流浪狗的叫声。

犬吠悲凄,他开始逐一搜索,先从那间藏有地道的厕所开始。花洒旁的架子上摆着沐浴乳、洗发水,还有护发素,依照高度排得整整齐齐,洗衣机旁边的洗涤剂,看得出也花了相同的心思。洗手台上方的镜后有个小柜,里面摆放着化妆品与药品,门上的月历还停留在上个月。

外面的野狗开始狂叫,似乎在打架。

马库斯回到小客厅与厨房。杰里迈亚在上楼之前,曾经特别清空桌上的糖碗与橱柜里的糖罐,企图消灭毒品残痕,他的一举一动从容不迫,绝不冒险,只要拉若入睡,全世界的时间都是他的了。

你很厉害,小心翼翼不犯错,但一定会留下线索。马库斯知道连续杀人犯的心理,他们想向众人展示自己的罪行,所以会刻意向追捕者下战帖,以吸引媒体的目光。连续杀人犯们很享受犯罪的过程,如果可能的话,当然希望一直犯案,他们志不在名,因为那只会带来麻烦—但他们有时确实会留下痕迹,不是为了对话,而是想要分享。

你又会留下什么给我?马库斯想要知道答案。

他开始研究厨房橱柜,其中一格摆满食谱,他猜想拉若和父母住在一起的时候,她根本不需要下厨,但搬到罗马后,她马上就得学习照顾自己,当然也包括学习做菜。在这些五彩缤纷的书脊当中,有本黑色的书,相当醒目,马库斯趋前细看,是《圣经》。

他心想,有问题。

他把书拿下来,打开红缎书签带夹压的那一页—帖撒罗尼迦前书。

“主的日子来到,好像夜间的贼一样。”

令人不寒而栗的反讽,这绝非巧合,是不是有人刻意把书放在那里?这两句话意指最后的审判,但的确也是拉若遭遇的写照,窃贼夜闯,将人偷偷掳走,这个年轻女学生根本就不知道杰里迈亚如影相随。马库斯继续翻找各个地方:沙发、电视、桌上的杂志、贴满磁铁的冰箱,还有破旧的拼花地板,这间小公寓是让拉若觉得最放心的地方,却没有办法保护她的安全,她怎么可能会知道呢?他心想乐观是人的天性,想要活得好好的,要注意的是眼前的危境,而不是未知的风险。

我们无法活在恐惧的阴影之中。

生活中充满挫折与不幸,但正面的态度能让我们继续走下去,唯一的缺点在于它会制造盲点,让我们看不到邪恶的存在。

野狗的狂吠声终于停止,一股冰凉的战栗掠过他的后颈,有异状,地板突然发出轻微嘎吱声。

主的日子来到,好像夜间的贼一样。他知道自己犯了错,应该先检查楼上的跃层才是。

“关掉。”

声音从背后的楼梯传来,显然对方指的是他的手电筒。他没有回身,只是默默照做。想必这个人比他早来,马库斯凝神细听,推测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过只有两三米,这个人躲在暗处观察他,不知道有多久了。

“转过来。”对方再次下令。

马库斯慢慢回头,庭院的微光从窗户铁条的间隙透进来,在墙上投射出如监牢般的图案,里面关着一个宛若野兽的可怖幽影,对方至少比他高二十厘米,孔武有力。两人都没说话,对峙了好一会儿,最后,黑暗中再次飘出对方的声音。

“是你吗?”

从音色判断,应该只是个男孩。马库斯听得出来,这孩子不只是愤怒,而且还很害怕。

“就是你,王八蛋。”

马库斯不知道那孩子身上是否有枪,他没回话,继续等对方说下去。

“昨天早上我看到你和另外一个男人过来,”马库斯猜他说的是克莱门特,“我这两天都在注意这里,你们究竟要我怎样?”

马库斯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接下来会出现什么状况也很难说。

“是不是想骗我?”

黑影向前逼近一步,马库斯看到对方的手,没有任何武器。“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他妈的少跟我开玩笑!”

“我们去别的地方,好好坐下来谈吧。”

“有话这里说。”

马库斯决定直接切入:“你是为了那个失踪的女孩?”

“我不知道什么女孩,跟我没关系,你是不是要陷害我?妈的!”

马库斯发现对方是真的不知情,如果真的是杰里迈亚·史密斯的同伙,何苦要冒险回来?

他还没来得及回答,陌生人已经冲上来,一只手揪住他的衣领,把他推向墙边,另一只手则拿出信封,在马库斯的面前晃动:“妈的,这封信是不是你写的?”

“不是。”

“那你来这里做什么?”

现在这个状况和拉若失踪有何关联,马库斯必须先搞清楚才行:“就听你的吧,我们先讲这封信好了。”

那男孩依然咄咄逼人:“是不是拉尼埃利派你来的?你可以告诉那个王八蛋,我不想和他继续牵扯下去!”

“相信我,我真的不认识这个人。”

马库斯想要挣脱,但对方没有松手的意思,诘问还没有结束。

“你是警察?”

“不是。”

“这个符号你又怎么说?明明没有人知道这东西。”

“什么符号?”

“信里出现的符号,白痴!”

信,还有符号,这两条线索让马库斯现在心里多少有了底,虽然没什么太大帮助,但至少可以了解这年轻人的意图,要不然这家伙就是在胡言乱语。面对现在这个状况,他必须拿回主导权:“别说信的事了,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他妈到底是谁?”

马库斯没回答,他希望这个大男孩可以冷静下来,不过此刻他却被压在地板上动弹不得,虽然拼命想自卫,但对方抵住他的胸口,一阵痛打,他举起双手护头,但拳拳惊心,嘴里都是血味。正当他觉得自己快要失去意识时,攻击落幕,他躺在地上,看着对方打开公寓大门,关上,接着是匆忙离去的脚步声。

马库斯又躺了一会儿之后才努力起身,眼冒金星加耳鸣,但不痛,应该说时候未到,他知道该来的还是会来,届时全身上下都会疼痛不堪,就算是没被殴打到的地方也一样。他不记得这段回忆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但他确实有印象。

他先坐下来,厘清思绪。他让那男孩跑了,不过应该有办法找到对方。他安慰自己,反正从那人身上也问不出什么名堂,而且他也算是小有收获。

方才一阵扭打,他夺下了那封信。

他在地板上摸找手电筒,找到之后猛敲两三下,打开电源,对着那只信封。

没有寄件人,但有收件人—拉法艾拉·阿提耶利。寄件日期是三天前,里面只有一张薄纸,载明了拉若在念珠商街的住处地址,但最触目惊心的是那宛如签名的符号。

三个小红点所组成的三角形。

06:00

她睡不着。接到夏贝尔打来的那通电话之后,她在床上辗转反侧了好几个小时,终于等到凌晨5点,闹铃响起,桑德拉马上起床。

她匆匆做好出门准备,赶忙打电话叫出租车去警区总部,她不希望有同事看到她的车。当然,他们不会多问,但有时候看到他们的眼光,她不禁十分恼怒。寡妇。他们会这样叫她吗?不知道,但心里铁定是这么想的,错身而过时,他们脸上流露出的怜悯之情,像是狠狠甩了她一巴掌,最可怕的是某些人自以为应该说些什么,她已经听腻了,最常听到的就是:“要勇敢,戴维一定希望你坚强地活下去。”她很想好好记住这些话,然后在以后告诉大家,对于别人的悲惨遭遇,漠不关心固然很糟糕,但其实还有更不堪的态度:以滥俗的方式告诉你要疗伤止痛,要走出来。

也许她只是太敏感了,不过她还是想趁大夜班换班之前抵达储藏间。

她花了二十分钟到达目的地,途中她还先去买了外带的早餐,可颂面包与卡布奇诺。

她的同事正准备离开:“嘿,维加,怎么这个时候过来?”

桑德拉努力露出灿烂微笑:“帮你带了早餐。”

他眼睛为之一亮:“果然够朋友,这个晚上忙死了,他们在地铁站外面逮捕了哥伦比亚帮派分子。”

桑德拉不想闲扯,所以直接表明来意:“我想要领回袋子,五个月前留在这里的东西。”

同事表情惊讶,但未见迟疑:“我马上去拿。”

他消失在储藏间里面,桑德拉听到他一边在找东西,嘴里一边喃喃自语。她很焦急,但依然力求镇定。她最近变得非常易怒。她妹妹说,曾经看过书上这么写,挚爱离世之后,必须历经四个阶段,但她已经忘记了顺序,所以也很难判断桑德拉现在处于哪一个阶段,是否能够尽快恢复。桑德拉很怀疑这种说法,但随妹妹怎么说了。其他的家人也和妹妹一样,没有人想去真正面对她的遭遇,倒不是他们迟钝无觉,但说真的,在二十九岁的寡妇面前,也很难提供什么中肯建议,所以他们只能分享杂志上看到的内容,或是引述某位生疏朋友的经验,他们觉得这样算是尽到了本分,而对桑德拉来说,也够了。

五分钟后,桑德拉的同事再度出现,手中提着戴维的那两个大袋子。

他拿袋子的方式和戴维不一样,戴维总是背在肩上,左右各一个,所以他走路的时候总是东摇西晃。

“弗雷德,你这样好像驮骡。”

“金格尔,但你还是一样很爱我。”

她先前担忧的事,还是发生了,一看到那两个袋子,仿佛有人对她胸口猛挥了一拳。她的戴维躺在里面,袋里的东西是他全部的世界,如果她不领出来,这些东西会继续放在储藏间,总有一天会和其他的废物放在一起,被人不小心给扔了。但昨晚夏贝尔提出了关键一问。自她发现戴维说谎之后,她一直承受着揪心之痛。她不能让人怀疑她的男人—就连她自己也不可以。

“都在这里。”她的同事把袋子搁在柜台上。

也不需要签单确认了,自意外发生后,东西从罗马的警区总部送过来,他们就一直好心为她保管着东西,只是她一直没领回。

“要不要检查一下有没有什么东西不见了?”

“谢谢你,不用了,没问题。”

但同事依然看着她,表情立刻陷入哀伤。

她心想,拜托,千万别说出口。

但他还是说了:“要勇敢,维加,丹尼尔一定希望你坚强地活下去。”

天知道这个什么“丹尼尔”是谁。但她还是勉强挤出一丝微笑,谢过同事之后,带着戴维的袋子离开。

半小时之后,她又回到家中,先把袋子放在门口的地板上,她刻意保持距离看着它,就像是野狗张望着食物,想找出是否有异状,而她在寻索的却是面对试炼的勇气。她走到袋子旁边,但又改变心意离开,随后又为自己泡杯茶,坐在沙发上,她的双手环抱着杯身,紧盯着袋子,她真的做到了。

她把戴维带回家了。

在这几个月当中,她也曾经期待过、想象过,甚至相信过他迟早会回来,每每想到他们再也无法做爱,她就苦恼不已。有时候她会忘记他已经死了,心里突然想到什么,然后自言自语:“这一定要告诉戴维。”一会儿之后,她会被现实打醒,悲愤酸楚。

戴维再也不会回家了,一切已画下句点。

接获消息那天的情景,依然历历在目。那是个安静的早晨,就和现在一样。桑德拉让那两名警员站在门口,她心想,只要他们还站在那里,只要他们不踏过大门,戴维的死讯就永远不会成真,她也不需要面对那场宁静风暴,虽然表面看起来安好无恙,却会将整个家摧毁殆尽,她知道自己无能为力。

夏贝尔对戴维的行李有兴趣,一定有什么原因。

她把茶杯搁在地板上,毅然决然走过去。她先拿起比较轻的那个袋子,里面装的全是衣物,她把东西全倒在地板上,衬衫、长裤、毛衣全滚了出来,戴维肌肤的味道也随之飘散,但她不敢多想。

天,弗雷德,我好想你。

她噙住泪水,疯狂地翻找衣物,她眼前浮现出戴维穿着这些衣服的模样,两人一起生活的短暂时光,现在的她,感伤与愠怒交杂。

这里没有东西,连所有的口袋都翻过了,还是没有。

她筋疲力尽,但所幸最难熬的那一刻已经结束了,接下来该检查他的工作装备,这些对象宣告了戴维已不在人世,但毕竟不是属于她的记忆,所以处理起来不会那么沉重。

她先取出戴维的备用相机,惯用的那一台在坠楼时已经摔坏。他爱用佳能,桑德拉却偏爱尼康,两人经常在家里辩得不可开交。

她打开相机,里面没有记忆卡。

她继续研究其他电子用品。她接上电源,毕竟已经有好几个月没有使用,电池早已失去电力。卫星电话的最后一通记录,已经是许久之前的事,不需理会。至于戴维的手机,她在去罗马认尸的时候也已经亲自确认过,除了叫出租车,就只有最后一通打给她的电话留言—奥斯陆冷死了。要是没有这些通信记录,他仿佛已与世隔绝。

她打开笔记本电脑,希望至少能找到一点蛛丝马迹,但所有的数据都是旧档案,没有什么重要性,就连电子邮件也看不出什么端倪。戴维为什么会去罗马?在计算机里找不到答案。

为何如此扑朔迷离?她好疑惑,让她整晚失眠的那个问题,再次侵扰上身。

她一直相信丈夫是个诚实的人,也许,他内心深处藏有其他故事?

“去你妈的,夏贝尔。”她不断咒骂,都是这个人的错,害她现在也不禁起了疑心。

她回到袋子旁边,整理那些看似无关紧要的东西,比如万用刀和长镜头,还有一本真皮日志,用了好久,边缘已出现破损,戴维每年只会更换内页的部分,这算是他永不离身的物品之一,其他还包括了鞋底被磨光的棕色凉鞋,还有他之前在电脑上打字时老穿的羊毛衫,桑德拉总是千方百计想将它们除之而后快,他起初会佯装不知道,但几天过后,这些东西不知怎么就会再度出现。

回忆过往,让她嘴角泛笑。戴维就是这样,换作其他男人一定会鬼叫个不停,但面对她小小的逞威,他从不违抗,只是默默照自己的方式行事。

桑德拉打开日志,里面有些内容与戴维的罗马之行有关,他写下了一些地址,同时还在地图上标示出相对位置,总共约二十个。

她专心研究这些注记,却意外发现袋子里有一个陌生物体—列表上面没列出的东西—民用频段无线电对讲机。出于本能,她立刻检查频率,八十一频道,但也没有吐露半点玄机。

戴维带这个干什么?

她继续检查其他物品,发现有东西不见了:戴维随身携带的小型录音机,他说那等于是他脑袋的备用内存,但他坠楼的时候,东西不在身上,当然,可能有诸多原因,桑德拉决定先写下来再说。

她打算先整理一下目前所发现的线索,然后再继续下去。

日志里的地址,同时也标示在罗马市区地图上,无线电对讲机,对准了神秘频率,还有,戴维记录口述的录音机不见了。

她在脑海里反复思索这几件事之间的关联,同时隐隐不安了起来。在意外发生之后,她曾经询问过路透社与美联社—也就是她丈夫经常合作的新闻单位—是否曾指派戴维去罗马工作,但双方都说没有。当然,他也可能先自行采访报道,之后再询价卖出,但桑德拉有不祥的预感,这次的状况没有那么单纯,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继续追查下去。

先不管这些烦恼了,她继续闷头翻查袋里的物品。

她从袋底拿出了徕卡,那是一九二五年的古董相机,由奥斯卡·巴奈克发明、恩斯特·莱兹所研发的机种,它是第一代的便携式相机,操作方便灵活,也为战争摄影带来了革命性的改变。

那是一台功能完美的相机,横走式帘幕快门,速度从二十分之一秒到五百分之一秒,还有五十毫米的定焦镜,藏家珍品。

那是桑德拉送给戴维的第一件纪念日礼物,她还记得他打开礼物时的惊奇神情。依他们两人的收入,绝对无法负担此等贵重大礼,但这是桑德拉祖父送她的礼物,对摄影的热情,祖孙一脉相传。

那是家族遗产,戴维绝对不让它离开自己的视线,他说,那等于是他的护身符。

但救不了你的命,桑德拉轻叹。

相机还放在原厂皮套里,上面刻有戴维名字的缩写。她打开套子,想要召唤往日的回忆,戴维只要开始把玩这台相机,眼睛马上就绽放出孩子般的神采。她正要把相机放回去,却发现快门拨杆被扣住了,里面有底片。

这台相机里有戴维拍过的照片。

07:10

他们把那些地方称为“庇护所”:散落在这座城市各处的公寓,可以提供后勤支持,充当临时的避难处,不然,作为吃点东西放松一下的地方也可以。门铃旁的门牌上经常会出现某些公司的名称,但其实全是虚设行号。

马库斯现在进入的这间公寓,克莱门特先前带他来过,他们在罗马有很多这样的地方。这间大门的钥匙,正藏在附近的墙缝里。

果然不出马库斯所料,他拂晓时开始全身发疼,先前遭到攻击的部位当然逃不了,在他呼气的时候,肋骨周围的瘀伤不断提醒着他昨晚所发生的事,而且他的嘴巴破皮,脸也被打肿了,再加上他太阳穴的伤疤,如果有人看到,必定会吓一大跳。

庇护所里面通常提供了食物、床铺、热水、急救箱、伪造证件,还有无安全之虞的联网电脑。但马库斯挑的这间一片空荡,没有家具,也没有百叶窗,只有其中一间厅室的地板上放置了电话。

这个地方的唯一功能,就是保护这具设备而已。

克莱门特一开始就告诉他,他们不适合带手机,马库斯也小心翼翼,从来不会留下自己的行踪。

我不存在。他提醒自己,随即打电话给数据查询服务中心。

几分钟之后,态度有礼的接线人员告诉了他拉法艾拉·阿提耶利的住址与电话号码。马库斯挂了电话,随即拨出那个号码,他刻意让它响了许久,以确定无人在家。现在换他去拜访这个年轻人,正是时候。

没过多久,他已经站在滂沱大雨之中,在高级的帕里欧里区,鲁本斯路的街角,凝望某栋五层楼高的建筑。

马库斯潜入停车层。他感兴趣的那套公寓在四楼。他将耳朵紧贴着大门,想要再次确定没人在家。没有声响,他决定冒险一试,总得要摸清楚攻击者的底细。

他破坏门锁,进去了。

这是间宽敞的公寓,家具不但显示出好品位,也展现了惊人财力,屋内还有古董与昂贵画作,光亮的大理石地板,房门全部漆成白色,最令人好奇的是,这地方实在不像是一个疯子的家。

马库斯开始在屋内四处走动,他一定要快,因为随时可能会有人回来。

有个房间被当成了健身房,里面有搭配杠铃的健身椅、健身梯、跑步机,还有各式各样的健身器材,这个年轻人显然热衷此道,马库斯已经领教过对方的爆发力了。

从厨房的状况来看,他应该是独居。冰箱里只看得到脱脂牛奶和功能饮料,橱柜里摆放着一罐罐的维生素片与营养补充品。

这个大男孩的生活样貌,在接下来的这个房间中更是展露无遗。乱七八糟的单人床,床单上印有电影《星球大战》的图案,床头墙上贴着李小龙的海报,其他的墙面上也贴满了海报—摇滚乐团,还有摩托赛车。柜子上放着音响,房间角落搁着电吉他。

这是青少年的房间。

拉法艾拉究竟多大年纪?马库斯心生疑惑,而答案就在隔壁的房间里。

倚墙的一套桌椅,是房内仅有的家具,对面的墙上贴满剪报,虽然纸张因老旧而泛黄,却保存得相当完好。

时光回到十九年前。

马库斯近身细看,剪报依时间顺序自左至右贴成一排。

双尸命案。受害人之一是瓦莱里娅·阿提耶利,她是拉法艾拉的妈妈,另一名死者则是她的情夫。

马库斯盯着墙上的报道图片,除了剪报,也有从八卦杂志上剪下来的资料。

八卦所需的素材,在这起谋杀案中显然是应有尽有。

瓦莱里娅貌美优雅,养尊处优,性好奢华,她的丈夫奎多是知名商务律师,经常在国外出差,有钱有势,交游广泛。马库斯看到一张他在妻子葬礼上的照片,他面色凝重,虽然这起丑闻让他悲痛不已,但他依然努力保持镇定,紧握着稚子的手,目送灵柩,当时的拉法艾拉只有三岁。瓦莱里娅生前的情夫是知名游艇选手,曾经赢得多项船赛的冠军,他比女方小了几岁,多少算是被女方包养。

这起案件喧腾一时,除了因为当事人有头有脸,谋杀的手法也同样令人震惊。这对男女躺在床上时被侵入的歹徒吓醒,根据警方的调查判断,犯案人数至少有两人,但截至目前尚未破案,凶手身份依然成谜。

马库斯继续研读资料,才发现凶案现场就在这间公寓,现在拉法艾拉已经二十二岁了,依然住在里面。

他妈妈被谋杀时,他正在自己的床上睡觉。

凶手可能没注意到还有个小孩,或者决定放过他也说不定。第二天早上,当这小男孩醒来,去隔壁卧室找妈妈的时候,却看到了两具尸体,上面总共有七十多处刀痕。马库斯仿佛可以看到那懵懂孩子惊见可怕现场,当场号啕大哭的模样。

瓦莱里娅为了与情夫偷欢,提前支开了用人,所以直到她丈夫从伦敦出差回来,那两人才被发现陈尸家中。

小男孩与尸体相伴了整整两天。

马库斯沉思许久,想不出还有什么比这更可怕的梦魇,而某种记忆也从他的内心深处汩涌而出:被抛弃的孤单感。

他不知道这是在什么时候发生的,但他的确有所感应。马库斯的父母早已不在人世,自然无法告诉他这段记忆从何而来,他甚至连失怙之痛也淡忘了,但这也许是失忆症带来的少数好处之一。

他的心思又回到了当下,开始研究书桌。

档案堆积如山,马库斯很想坐下来仔细阅读,但没有时间,待得越久越危险,所以他只好信手翻阅。

里面是照片、警方报告的复印件、证物清单,照理说,这些文件不应该出现在这种地方。此外,还有拉法艾拉·阿提耶利的注记与心得,私家侦探的报告,马库斯还找到了一张侦探社的名片。

拉尼埃利。

拉法艾拉昨晚曾提过这个名字:“是不是拉尼埃利派你来的?你可以告诉那个王八蛋,我不想和他继续牵扯下去!”

马库斯把名片塞入口袋,继续看着墙上的文章,想要一口气全部读完,他心中暗忖,这狡猾的私家侦探,利用男孩的执念,不知道捞了多少钱。

找到弑母凶手。

这些剪报与文件,全都是执念的证据。拉法艾拉的童年,被那群怪物给玷污了,他想要知道他们的面目。马库斯心想,小孩子们都有假想敌,它们来自空气、灰尘、阴影,或是黑衣人与大灰狼,这些坏人只是住在故事里,当小孩乱闹脾气的时候,父母才会搬出来吓人,但它们终究会消失,回到原来的黑暗世界。

不过,拉法艾拉的怪物一直徘徊不去。

还有最后一件事,信末的三角小红点—就是这个符号,将拉法艾拉召唤到拉若的公寓里。

“这个符号你又怎么说?明明没有人知道这东西。”

马库斯在档案中找到一份检察署的文件,里面虽然提到了本案案情,但有些部分似乎被刻意删除了。这种做法是有原因的:一方面,警方通常会隐藏案件的某些细节,不让媒体和大众知道,以免有人作伪证,或是吸引说谎狂出来乱投案;另一方面,也可以让犯罪者误以为警方已掌握完整线索。而在瓦莱里娅·阿提耶利的案子中,犯罪现场所出现的某一重大线索,警方基于某种理由,坚持不肯吐露。

他不知道那与杰里迈亚·史密斯或拉若失踪有无关联,此案发生于十九年前,就算当时警方遗漏了什么线索,现在也铁定无法复原了。

犯罪现场永远消失了。

马库斯低头看表:他在屋里已待了二十分钟,他不想和拉法艾拉再来一次正面冲突。

但他还是做出决定,至少要看一下当年女主人遇害的卧室。

一打开房门,他就发现自己错了,犯罪现场并没有消失。

他最先看到的是斑斑血迹。

双人床的蓝色床单被血浸染,死者的失血量惊人,还可以看出他们当初遇害时的姿势,枕头与床垫还看得出人形,两人躺在一起,给彼此最后的绝望拥抱,对于凶狠虐杀毫无招架能力。

鲜血从床单滴落,宛如火山岩浆般流遍整张雪白的地毯,渗入纤维之中,色泽红艳鲜丽,与死亡的意象格格不入。

墙上的喷溅血迹,是凶手挥刀刺人的运力速写,见证了他的愤怒、速度,甚至是疲态。

杀人犯还以血为墨,在床边的墙上用英文写了一个词。

EVIL(恶)。

一切凝止不动。这里如此写实逼真,仿佛凶案才刚刚发生,马库斯觉得自己仿佛走入了时空隧道。

不可能,他自言自语。

十九年前的凶案现场,怎么可能保留到现在?

只有一种合理解释,而墙角的油漆桶与刷子,以及验尸照片,也证明了他的猜测,拉法艾拉重建了命案现场:在某个三月的宁静早晨,奎多·阿提耶利出差返家时所看到的景象。

自此之后,一切都变了。除了警方介入办案,也有人想要立刻清理现场,将所有的可怕记忆除之而后快,让这个地方尽快恢复原貌。

马库斯心想,恐怖命案发生之后,大家都有一样的反应,尸体被移走了,血迹干涸,生活再次回到正轨。

他心想,没有人想要保留那种回忆,就连我也没办法。

但拉法艾拉·阿提耶利决意要忠实呈现犯罪现场,执念紧紧夹缠,他必须为这起暴行建立专属的圣坛。而且,为了让恶行无所遁逃,他把自己也囚禁在圣坛之中。

不过,这也让马库斯有机会能研究现场,找出违常之处。所以他补画了一个十字,继续找寻线索。

他走向那宛如祭坛的床边,这才发现为什么行凶者至少有两名。

死者无路可逃。

马库斯想要还原当时的情景。瓦莱里娅和情夫被惨无人道的恶行吓得不知所措,她有没有尖叫?抑或是强忍着不出声,以免惊醒隔壁房间熟睡的幼子,害他误闯进来?

床尾的右端有一摊血池,而左边吸引了马库斯的目光。三团圆点。

他弯腰,想看个仔细。完美的等边三角形,边长约五十厘米。

就是这个符号。

马库斯思索着那个三角形可能代表的各种含义,他抬头,赫然发现刚才不曾注意到的东西。

地毯上有小孩的赤足印。

他心中浮现了当时的景象:三岁的拉法艾拉一大早在门口探头探脑,看到了那幅骇人的画面,却不知道那代表了什么意思,他跑向床边,小脚丫踩在血泊中,拼命想要摇醒妈妈。

还有,他那小小的身躯,躺在浸血的床单上,大哭了几个小时之后,他好累,蜷在妈妈身边睡着了。

这孩子就在公寓里足足待了两天,之后才被爸爸带离现场。两个白天,还有两个漫长的夜晚,独自面对潜伏在黑暗之中的各种可能。

孩子何须记忆,他们要学习的是遗忘。

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四十八小时,足以让这孩子留下一辈子的印记。

马库斯无法动弹,他开始深呼吸,担心自己会恐慌发作。这不就是他的天分吗?体悟恶行在万物里所留下的寓意,聆听死者的无声之言,眼睁睁地看着人类的败德剧上演,却无能为力。

“狗是色盲。”

所以,全世界对拉法艾拉百般不解,只有他懂,那个三岁大的小男孩,还在等待救赎。

09:04

“金格尔,有些事必须眼见为实。”

戴维只要一提到自己工作的危险性,必定会讲出这句话。对桑德拉来说,相机是必要的慰藉,她每日记录各式各样的暴力行为,只有靠它才能降低心理冲击,对戴维而言,相机就只是工具罢了。

桑德拉思索着两人的差异,同时忙着把家中厕所布置成临时暗房,她以前看戴维弄过好多次了。

她先把门窗封好,然后拿掉镜上的小灯,换成不会让相纸感光的红灯,先前她已经从阁楼中取出了放大机,还有显影与定影的专用罐,其他的东西她只好随机应变。平日洗涤贴身衣物的小盆可以作为冲洗设备,厨房里的钳子、剪刀、勺子都可以派上用场,而相纸与化学药剂都还没有过期,仍然可以使用。

桑德拉拿起那台装了三十五毫米底片的徕卡相机,开始卷片并退片。

接下来的步骤,需要在全黑的环境中进行。她戴上手套,打开底片盒,抽片,凭着脑海中的印象,以剪刀先修平片头,然后上片轴,再把预先调配好的显影剂倒进去,开始计算时间,定影剂也重复相同的步骤,最后再打开水龙头冲洗。桑德拉没有助洗剂,于是改将几滴中性洗发精滴入罐内,再将那卷底片晾在浴缸上。

她在自己的手表上设定好时间之后,整个人靠在瓷砖墙面上,叹了一大口气。黑暗中的等待让人烦躁不安,她不知道戴维为什么要用这台老相机,她希望这些其实是无关紧要的照片,但也有殷殷期待,因为戴维离奇死亡,她实在不甘。

戴维只是在试相机而已,她这么告诉自己。

虽然夫妻两人对摄影都有兴趣,而且摄影也是他们的工作,但是他们没有合影。她偶尔会惦念着这件事,当丈夫在世的时候,这似乎也不算太奇怪,就是觉得没必要罢了,当下如此强烈真实,又何须过往?桑德拉从来没想到有这么一天,她居然需要贮藏记忆才能活下去。随着时间流逝,她记忆的存量也变得越来越淡薄,与她的余生相比,两人共同生活的日子也未免太短暂了,接下来她该怎么办?对他的情感还能像以往一样浓烈吗?

定时器的铃声将她拉回现实,现在她终于可以开红灯了,她拿起胶卷,对着灯光看片。

这台徕卡相机,一共拍了五张照片。

桑德拉现在还无法判断照片里有什么东西,但好想赶快冲印出来。她开始准备那三个冲洗盆,第一个倒入相纸显影液,第二个是清水加醋酸所调制的急制液,第三个是定影液,同样也是加水稀释。

她使用放大机,将负片投射在相纸上曝光,然后将第一张相纸浸入显影液里,她轻轻摇晃,影像也在液体中慢慢浮现。

但太黑了。

也许戴维在拍这张照片时出了差错,不过,桑德拉依然把它置入另外两个冲洗盆,然后用衣夹挂在浴缸上方,随即继续处理其他负片。

第二张照片是戴维裸胸的自拍镜面照,他单手拿相机,另一只手则在挥动着,但他脸上没有笑意,而且神情还相当凝重,他的后方挂着月历,刚好就是他死亡的那个月份,桑德拉心想,这可能是他死前的最后影像。

鬼魅的阴冷道别。

第三张照片是某处建筑工地,还可以看到裸露的柱子,没有墙,整个区域一片空荒。桑德拉心想,这应该是在戴维出事的建筑物内拍摄的照片,不过,当然是他生前。

他带徕卡相机去那里干什么?

戴维坠楼是在晚上,但这张照片是日景,也许他一直忙着在勘查那个地方。

第四张照片,极其诡异,她猜是十七世纪的画,不过应该只是大幅油画的局部而已。有个小孩大幅扭动着身躯,仿佛准备拔腿就跑,但他转头看向后方,后面有个既可怕又漂亮的东西,让他看得目不转睛,小孩露出诧异表情,嘴巴还张得大大的。

桑德拉有印象,但她忘了这是哪一幅画。她想起督察迪·米凯利斯喜好艺术,这个问题可以问他。

有件事倒是可以确定:那幅画作在罗马,她应该要亲自去一趟。

她今天是下午2点的班,但她打算请假。戴维发生意外后,她还不曾请过丧假,如果她搭高铁,不到三个小时就可以到罗马。就像戴维说的,她一定要亲眼看到才算数,的确有必要深入了解,因为戴维拍这些照片一定有其理由。

她的脑袋在思考行程,手里却忙着冲洗最后一张照片,前四张不但找不出答案,反而带来更多的疑问。

也许在最后一张照片里能发现线索。

那张相纸慢慢显像,她的动作更加小心翼翼,干净的背景出现暗块,越来越清楚,宛如在海底幽暗世界沉睡多年的船骸逐渐浮出水面。

一张脸。

特写,显然对方不知道被拍了。戴维的罗马之行,或是意外身亡,与这个人有关系吗?桑德拉知道一定要找到他。

这个人是黑发,衣服也一身黑,眼神忧郁闪烁。

太阳穴上有伤疤。

09:56

马库斯站在城堡露台上俯瞰罗马,眼光迷茫,他的后方矗立着大天使米迦勒的雕像,雕像双翼开展,挥舞利剑,凝望着芸芸众生与无尽的人生悲剧。青铜雕像的左方放着悲悯钟,在圣天使城堡作为教皇监狱的黑暗时代,只要有人被宣布处死,钟声就会幽幽响起。

这个充满虐刑与绝望的地方,已经成为游客络绎不绝的观光要地。躲在云后的太阳探出头来,银白色的光芒照耀着这个落雨不停的城市,大家赶紧趁现在开心拍照。

克莱门特靠了过来,但马库斯的目光依然驻留在眼前的大片景色上。“怎么了?”他开口问道。

他们想要见面时,全靠电话留言。只要其中一人有需求,留下指定的时间地点即可,到目前为止,这方式还未曾出过任何差错。

“瓦莱里娅·阿提耶利的谋杀案。”马库斯回道。

克莱门特先不管这个,他担心的是马库斯肿胀的脸:“谁把你打成这样的?”

“我昨天晚上遇到了她的儿子,拉法艾拉。”

克莱门特摇头:“超级棘手的案子,一直破不了。”

他的语气仿佛是知之甚详,马库斯心中不免觉得有些诧异,往前推算时间,他朋友在当年案发时,最多也不过十岁罢了。想必只有一个原因:他们处理过这起谋杀案。

“有档案资料吗?”

克莱门特不喜欢在大庭广众之下讨论这种事。“谨慎为上。”他叮咛马库斯。

“这是重大案件,你还知道些什么?”

“警方有两个调查方向,奎多·阿提耶利都脱不了关系。红杏出墙的妻子被杀,大家第一个想到的嫌疑犯,永远都是丈夫。而且奎多有专业知识与资源,他如果买凶杀人,当然知道该怎么脱罪。”

但如果奎多·阿提耶利是主谋,难道他会故意把儿子留在屋里,伴尸两日,只为让自己的不在场证明更具有说服力?

“第二个方向是?”

“阿提耶利在伦敦的时候,完成了一项重大并购案,事实上,这起交易疑云重重—与石油和军火有关,牵涉诸多重大利益。卧室墙上的那个英文字‘恶’,也可能是故意写给他看的。”

“一种警告。”

“但杀手放过了他的小孩。”

一群小孩从马库斯面前跑过去,他的目光紧紧相随,充满了对他们的自由自在的羡慕。

“这两个方向为什么最后都不了了之?”

“先说第一个。这对夫妻本来就快离婚了,太太偷欢无度,这个游艇选手只算是刚交的男友而已。这律师虽然丧妻,但似乎不怎么伤心,几个月之后,他立刻再婚,现在的他早已另组家庭,而且又生了小孩。还有,别忘了,像阿提耶利这样的人,就算想要杀妻,也不可能下这种残忍毒手。”

“儿子呢?”

“多年来都不曾与父亲说话,就我所知,那小孩疯了,频频进出精神病院,他觉得自己变成这个样子,都是父亲害的。”

“第二个方向呢?”

“警方追查了一阵子,但没有任何证据。”

“犯罪现场有没有留下指纹或其他线索?”

“虽然看起来像是疯狂屠杀,但犯案手法干净利落。”

马库斯心想,就算凶手留下了什么蛛丝马迹,但案子发生在十九年前,当时的刑事鉴识不像现在这么先进,DNA分析也还不普及。除此之外,小孩待在犯罪现场四十八小时之久,痕迹已遭其破坏而消失殆尽。他不禁又想到拉法艾拉为寻索真相所重建的凶案现场。

“还有第三个调查方向吧?”

马库斯心觉有异。为什么“他们”对于这起陈年旧案兴趣浓厚?他的朋友对此只字不提,这更让他不解,而且克莱门特还立刻转移了话题:“这和杰里迈亚·史密斯,以及拉若失踪案又有什么关联?”

“还不知道。但昨晚拉法艾拉也在拉若的公寓里面,有人寄信给他,叫他去那里。”

“谁?”

“我不知道,可是我在拉若厨房的食谱里发现一本《圣经》,第一次过去的时候,我没有注意到。有时在黑暗中反而能看得更清楚,所以我昨晚才会又回去公寓,希望可以在相同的条件下重建杰里迈亚的犯罪过程。”

“《圣经》?”克莱门特不解。

“书签带压住的那一页是帖撒罗尼迦前书:‘主的日子来到,好像夜间的贼一样……’我觉得有人刻意要给我们看这句话,让我们遇到拉法艾拉·阿提耶利。”

克莱门特脸色僵硬:“没有人知道我们的事。”

“当然没有。”马库斯回道。对,没有人,他自言自语,满腹酸楚。

“营救拉若的时间相当紧迫,你也知道。”

“你曾经告诉我,能找到她的人只有我,叫我要依照直觉行事,我都照做了,”马库斯不松口,“另一个调查方向的细节,我也要知道。犯罪现场除了那个‘恶’字,还有以被害人鲜血画出的三个小红点所排成的三角形。”

克莱门特转向青铜天使雕像,仿佛在祈求保护:“那是神秘学符号。”

马库斯心想,警方在档案中隐藏这种细节,也没什么好意外的,他们实事求是,不喜欢这种与神秘学领域有关的案件,到了法庭之上,这种议题不但棘手,而且被告还能以精神失常为由借机脱罪,无法彰显警方的办案能力。

但克莱门特显然是认真以待:“有人说,那卧室里举行过某种仪式。”

与巫术相关的罪行,的确是“他们”所处理的异常事件类型,马库斯正在等克莱门特去找出阿提耶利的档案资料,却等不及想知道那三角形符号的意义,他决定去某个地方,在那里也许能找出答案。

安杰利卡图书馆,位于圣奥古斯丁广场某一座奥斯定会的前修道院,会士们自十七世纪开始收集书本,并加以编目保存,累积了将近二十万册的珍贵藏书,这里分有古书区与当代书籍区,是欧洲公共图书馆的先驱之一。

马库斯坐在阅览室里的某张桌旁,这间阅览室名为万维特利厅,因为在十八世纪时,这位建筑师负责翻修这座建筑,遂取其名作为纪念,阅览室四周的木制书架上摆满书籍。穿过布满阿卡迪亚学院成员画像的走廊,即可到达目录区,再继续往里面走,可以看到某道防护门,里面储存的是极为珍贵的微缩画。

数百年来,安杰利卡图书馆一直深陷于各种宗教争议之中,因为这里的馆藏有大量禁书,马库斯对此深感兴趣,他借阅过一些符号学主题的书籍。

他戴上白色棉质手套,因为皮肤的酸性物质会污损旧书。纸页被翻动,宛如蝴蝶在拍翅,这是阅读室里唯一的声响。马库斯如果生在宗教法庭时代,看了这些资料,恐怕得赔上自己的性命。经过一个小时的研究,他终于找到三角形符号的起源。

它被大家当成基督教十字架的对立物,所以很快便成为诸多异教的代表标志。其起源可追溯至君士坦丁大帝的改宗时期,那时起基督教不再遭受迫害,教徒也脱离了穴居生活,这些洞穴反而成为异教徒的避难所。

马库斯万万没想到,现代邪教居然承袭于古代异教。千百年之后,撒旦形象已经取代了其他恶神,因为它是反基督的主要势力,这些邪教信众被视为大逆不道之徒,他们在偏僻而空旷的地方会面,以拐杖在地面画出神殿之墙,万一被人发现,可以立刻抹消痕迹。会盟歃血、杀害无辜,是为了让信徒之间紧紧相系,这除了有仪式性意义,也能发挥实际的钳制力量。

马库斯心想,如果我叫你杀了人,这辈子你就永远和我脱不了关系。如果有人胆敢退出,很可能会被举报为杀人犯。

他也找到了此类仪式的演化史资料,由于这些都是当代出版品,他便脱下手套,拿起一本犯罪学的书,开始埋首研究。

在许多谋杀案中,都可以发现邪教的元素,不过,在大多数的案件中,它都只是性变态行为的托词罢了。某些心理变态杀人犯坚称有某种强大的力量想与他们沟通,所以他们只好一再杀人作为响应,而受害者的尸体也成为传话的信使。

最知名的案例当属大卫·理查德·柏克威兹—外号为“山姆之子”—他所犯下的多起案件,震惊了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的纽约。警方终于抓到犯人后,他却供称邻居的狗被邪灵附身,命令他犯案杀人。

马库斯认为,瓦莱里娅·阿提耶利的这起案件,应与变态犯罪无关,行凶者不止一人,换言之,他们精神状况很正常,没有问题。

但集体杀人的案子,在邪教中屡见不鲜。平常一个人不敢作恶,加入团体之后,却有了胆大妄为的勇气,平日的压抑,靠群体之力得到解放,而且责任均摊,罪恶感也相对减轻。

还有一种名为“迷幻邪教”的教派,让成员大量使用毒品,以便于操控。这类组织喜欢穿着黑色服饰,而且使用许多邪教符号,不过他们的灵感来源与渎神无关,而是重金属音乐。

瓦莱里娅的卧室墙上的那个“恶”字,也许与此有关,但很少听说这些团体会动手杀人,通常他们下手的对象是可怜的小动物,它们会被当作模拟黑弥撒时的祭品。

真正的邪教倒不会玩这么戏剧化的手法,他们需要百分之百的隐蔽才能维系下去。很难发现他们存在的确切证据,只有扑朔迷离的线索而已。不过,有些残暴凶手之所以犯案,并非出于精神异常,在意大利最为人熟知的例子,莫过于“佛罗伦萨的恶魔”[佛罗伦萨的恶魔:发端于1968年的意大利的真实连环杀人案。—编者注(如无特殊说明,本书注释均为编者注。)]。

马库斯看了一下事件梗概:1974—1985年一共发生了八起双尸命案,这并非一人所为,而是好几名凶手联合犯下的罪行。警方的确逮捕了数名罪犯,却就此止步,再也没有继续侦办下去,不过大家怀疑背后其实有某一团体在教唆杀人,其目的是取得人尸,用于仪式。

马库斯发现其中有个段落,颇值得一究,“佛罗伦萨的恶魔”的下手对象,都是年轻情侣或夫妻,对这些恶徒来说,最美妙的杀人手法就是让他们在性高潮中断气,据说人体在欲仙欲死的时刻,会释放出某种能量,能够增强邪魔仪式的效果。

某些谋杀案的日期刚好在基督教节日之前,而且凶手特别喜欢挑新月之夜。

马库斯特别查了一下瓦莱里娅与情夫的遇害日期,三月二十四日晚上,天使报喜节的前一天,而且也是新月。

邪教犯案的元素一一出现,近二十年无法破解的悬案,现在该是重新调查的时候了,马库斯认为背后一定有知情人士,只是那人一直选择默不作声,他摸了摸口袋,找到在拉法艾拉桌上偷来的名片。

先从拉尼埃利下手,那个私家侦探。

拉尼埃利的办公室位于普拉蒂区,某间小房子的顶楼。马库斯在暗地里观察他,这个侦探刚下车,开的是绿色斯巴鲁,现实生活里的他,看起来比侦探社网站上的照片老多了。从事这种工作的人,居然会把自己的面貌公之于世,马库斯觉得匪夷所思,但也许拉尼埃利根本不在乎。

马库斯正准备尾随进去,但发现那辆车沾满了泥巴,虽然罗马下了好几个小时的雨,也不可能如此狼狈,他猜侦探应该是从郊外刚进入城内。

大门警卫正在专心看报,马库斯偷溜进去,对方浑然不觉。拉尼埃利没搭电梯,也许是因为等得不耐烦,他步履仓促,似乎急着上楼。

拉尼埃利走进办公室,而马库斯则藏身在二楼的隐蔽处,等待他再次现身,届时就可以换他潜入,看看大侦探何以如此匆忙。

一早他在图书馆研究资料的时候,克莱门特也依约为他准备好了案件资料,编号c.g.796-74-8,里面包含了所有相关人物的档案,东西早已留在某栋大型公寓的信箱里,这是他们交换文件的专设地点,其他住户一无所知。

先前在等待拉尼埃利出现的时候,马库斯早已看完对方的档案资料。

名声不佳,这也不令人意外,由于行为不检,他早已被吊销执照。而且,他从事的职业显然相当多元,过去曾涉及多起诈骗案,甚至因为开假支票而坐牢。他最大的客户就是拉法艾拉·阿提耶利,这些年来,他在这个年轻人身上捞了一大笔油水,不过最近两人关系突然破裂。位于房价昂贵的普拉蒂区的办公室其实只是吸引无知肥羊的门面罢了,这侦探连个秘书都请不起。

马库斯陷入沉思,此时却突然有女子发出尖叫,声音似乎是从顶楼传下来的。

他受过严格的训练:在这种状况下,一定要尽速离开,到了安全的地方之后才可以通知警方,最重要的就是要不计一切代价保护自己不被发现。

我不存在,他再次提醒自己。

他按兵不动,也许会有其他人听到尖叫跑出来,但没有,马库斯忍不下去了,要是他眼见弱女子身陷危险而不救,他永远不会原谅自己。正当他要冲上顶楼的时候,那间办公室的门打开了,侦探准备下楼,马库斯又赶紧藏身,对方根本没有多加注意,但他发现拉尼埃利手里提了一只皮箱。

等到确定拉尼埃利离开,他冲上楼梯,希望一切还来得及。

他用脚踹开办公室大门,迎面而来的是狭小的等待区,走廊尽头有个房间,马库斯跑过去,却停在门口,他听到里面传来敲击声,他小心翼翼靠过去,仔细一看,原来是大开的窗户被风吹打得砰砰作响。

没有女子的踪影。

里面还有一道紧密的门,他慢慢走过去,动作格外小心。手放在门把上,猛然打开,他已有了出现可怕场景的心理准备,但那只是一间小小的卫生间,什么都没有。

他明明听到有女人在尖叫,人呢?

医生曾经警告过,他会出现幻听症状,这是失忆症的副作用。他的确也出现过幻听。有一次,他待在自己的阁楼,听到电话声响个不停,但屋内明明没有装电话,还有,他也曾听到德沃克在喊他的名字,其实他不确定那是不是好友的声音,因为他不记得了,但是那声音让他联想到德沃克的脸,他不禁开始怀抱希望,也许哪天能够恢复记忆。但医生说不可能,失忆症是不可逆的脑部损伤,而且他的问题也并非心理性因素。但马库斯仍然相信自己终能找回失落的过往。

他深呼吸,想要忘却那女子的尖叫声,当务之急,要搞清楚这里出了什么事。

马库斯走到窗户旁,向下张望,那台绿色斯巴鲁不见了,拉尼埃利取车离开,表示他暂时不会回来,马库斯还有一点时间。

柏油路面上有一摊油渍,再加上先前发现车身溅上的泥,想必拉尼埃利早上行经的是崎岖不平的路面,所以车才沾污又受损。

他关上窗户,继续研究办公室。

拉尼埃利停留的时间还不到十分钟,他在这里干什么?

有办法找出真相。马库斯记得克莱门特教过他的一件事,犯罪学家和测绘人员称其为“密室之谜”,所有的事件,即便最微不足道的也不例外,都会留下痕迹,随着时间分秒消逝,也会逐渐露出端倪,所以房间虽然看起来是空的,实则不然,里面其实蕴藏了许多线索。但马库斯只能利用有限的时间,努力还原现场。

首先,要运用视觉。书架只用了一半的空间,摆放的是弹道学与法学书籍,已满布积灰,显然是纯作装饰之用。沙发很破旧,书桌旁配了张转椅,前头还有两张椅子。

他还注意到办公室内出现了时序错乱的怪异组合,等离子电视,搭配老旧的录放机,他不知道这个年代还有人在用这东西,而屋内根本找不到录像带。

马库斯默记于心,继续找寻线索。墙上歪挂着调查特训课程的结业证明,还有过期的职业证书,他靠近察看,发现墙后藏有保险柜,门没有合紧,他赶紧打开,但里面什么也没有。

他想到拉尼埃利离去时所携带的皮箱,里面一定有东西,是钱吗?他准备逃之夭夭?要躲谁?躲避什么事情?还有,他刚进来的时候,窗户大开,为什么拉尼埃利没有关窗?

他心想是为了要让空气流通,他猛吸鼻子,果然闻到一股淡淡的怪焦味,应该是叶绿素,他赶紧冲去纸篓旁边。

只有一张纸,已被火烧得皱烂。

拉尼埃利不只从办公室取走物品,而且还在离开前销毁了某个东西。马库斯拿起那张纸,小心翼翼地摊在书桌上,然后又进入卫生间,看了一下洗手液的标签,并把它拿到办公室里。他在指尖倒了一些皂液,尽可能把它摊平,在烧黑的手写字痕处,仔细抹匀,然后从火柴盒里拿出火柴棒,先前拉尼埃利应该也做过相同的动作—马库斯准备再烧一次。在划火柴之前,他告诉自己,只有这么一次机会,点燃之后,一切消失殆尽。

失忆症造成偏头痛、幻听,以及错觉,但至少还是有一个好处:马库斯开始拥有优异的记忆能力,他猜一定是脑内出现空白地带,让他得以快速学习吸收,此外,他也拥有绝佳的图像式记忆能力。

他暗自祈祷,希望这次没问题。

点亮火柴,拿纸,以自左至右的方向,慢慢点火。

墨水因皂液中的甘油而发生反应,字迹再度显现,马库斯迅速背记,不过几秒的时间,纸片已经化成一缕灰烟。纸上写的是地址:可梅提路十九号,还有那红点三角形符号。

除了地址不一样,这张纸与拉法艾拉·阿提耶利所收到的那封信,一模一样。

14:00

“我觉得不太好。”

迪·米凯利斯在电话里说得直接,桑德拉不禁有些懊悔,没事干吗把这位警官卷进来。她在火车站叫了出租车,但连绵的雨势让罗马交通受阻,沿路走走停停。

这位督察当然乐意帮忙,但他不解的是,为什么她要亲自去一趟。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这样对吗?”

桑德拉的行囊里准备了离家数日的必需品,她也把徕卡相机冲出的照片、标记陌生地址的日志、双向对讲机都带在身边。

“戴维从事的是危险工作,我们双方早有共识,他不会告诉我要去哪里出差,所以他何必要在那一通留言里对我撒谎?为什么要说他在奥斯陆?我苦思许久之后,发现自己真是白痴,他不是在隐藏秘密,而是提醒我要注意。”

“好,就算他发现了什么,想要保护你,但你现在正让自己步入险境。”

“我不这么认为。戴维知道自己冒着生命危险,若有不测,他希望我可以继续调查下去,所以他才留线索给我。”

“你是说那老相机里面的照片?”

“说到这个,那个小孩逃跑的照片是哪一幅画?”

“光听你的描述,我没办法知道,得亲眼看到才行。”

“我已经发电子邮件给你了。”

“你也知道我对计算机是门外汉,我会请部属帮我下载,一有消息,我尽快让你知道。”

桑德拉知道可以信赖他,虽然戴维死了五个月之后,他才向她表达遗憾之意,但他真的是个好人。

“督察……”

“嗯?”

“你结婚多久了?”

迪·米凯利斯大笑:“二十五年,怎么了?”

桑德拉又想起夏贝尔的话:“我知道这个问题涉及个人隐私,但……你曾经怀疑过自己的另一半吗?”

督察清了清喉咙:“有一天下午,芭芭拉告诉我她要和某个女性朋友见面,我知道她在说谎,我们警察有第六感,你懂吧?”

“是,我懂,”桑德拉不知道自己是否要把故事听完,“但你不说也没关系。”

迪·米凯利斯没理她,径自说下去:“然后,我简直把她当成了嫌犯,决定偷偷跟踪她,她当然不知道。但过了一会儿之后,我停下脚步,思考自己的所作所为,最后反悔,回头。当然,你可以说这是恐惧,但我很清楚自己在想什么,其实,她就算骗我,我也不在意。不过,如果最后我看到她真的是和自己的女性朋友见面,我会觉得自己背叛了她,我有权要求太太忠诚,但芭芭拉的丈夫也应该信任她才是。”

桑德拉心想,这位资深同事可能从来没有告诉过别人这件事,所以她也鼓起勇气,想问另一件事:“督察,可以帮个忙吗?”

“这次又是什么问题?”他假装生气。

“有个国际刑警组织的探员夏贝尔在昨天晚上打电话给我,他认为戴维的死有黑幕,这家伙很讨厌。”

“知道了,要叫我去查他的资料,就这样?”

“对,谢了。”桑德拉如释重负。

不过,迪·米凯利斯的问题还没有结束:“等一下,你现在要去什么地方?”

一切消亡的终点,桑德拉很想这么告诉他。

“戴维坠楼的地方。”

同居,其实是她的想法,但戴维也欣然同意,至少,她是这么以为的。那时两人不过才认识几个月,能不能摸透戴维的心思,她没有把握,这个男人有时候很深沉,感情不外显,和她的风格截然不同。当他们意见相左的时候,提高声量说话的人是她,而他淡然安抚,桑德拉忍不住猜想,戴维并非无动于衷,这是他的既定策略:先让她恼火,等到她怒不可遏的时候才出手。

他搬进她公寓的一个月之后所发生的事,足可为证。

戴维一整个礼拜都态度怪异,安静不语,桑德拉觉得他在闪避她,甚至两人在屋内独处的时候亦是如此,那时候他手上没案子,但依然异常忙碌,如果不是躲在书房里,就是忙着修插头或是清理堵塞的水槽。她觉得不太对劲,但也不敢问,她告诉自己,必须给他时间,戴维不习惯生活里突然出现一个叫作家的地方,而且他也缺乏两人生活的经验。桑德拉生怕会失去他,但他依然躲躲闪闪,她的怒气也越来越高涨,爆发的一刻终于来临。

时值深夜,他们正在熟睡,她突然感觉到他的手在猛摇她,唤她起床。还不到3点钟,她睡眼惺忪,问戴维究竟要干吗,但他把大灯打开,逼着她一定得坐起来。戴维的目光在房间里飘移,他努力找寻字词,将他酝酿了好一段时日的想法和盘托出:两个人这样下去是不行的,他浑身不自在,简直快喘不过气。

桑德拉努力要听懂他这番话的含义,而她唯一想到的答案就是:这个大白痴想甩了我。她的自尊受创。而且他想分手,难道不能等到早上再说吗?她气冲冲地起床,开始对他连番开骂,只要手上能抓到的东西,全扔到了地上,其中一个是电视遥控器,砸地时刚好触到电源开关,屏幕上出现深夜时段的黑白老片《礼帽》,弗雷德·阿斯泰尔和金格尔·罗杰斯正在对唱。

甜蜜的旋律,夹杂着桑德拉的歇斯底里,构成一幅超现实场景。

场面越搞越僵,因为戴维低头沉默,只是任由她骂。不过,等到她的怒火飙升到最高点的时候,她发现他把手伸入枕头底下,取出一个蓝丝绒小盒,又把她拉到床边,露出诡诈笑容。她傻了,看着那小盒子,恍然大悟那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她觉得自己真够笨的了,张大嘴巴,惊讶得说不出话。

“我只是要告诉你,”戴维说道,“过这种日子也不是办法,依我个人浅见,我们应该要结婚才对,因为我爱你,金格尔。”

这是他的第一次—第一次对她表达情爱,第一次叫她金格尔—当时,弗雷德正唱着《贴颊双舞》[《贴颊双舞》:英文原名Cheek to Cheek。]。

天堂,我身在天堂,

心跳加快,让我几乎无法言语。

在我们贴颊双舞的时刻,

我找到了幸福。

桑德拉还搞不清楚状况,已经哭得稀里哗啦,她钻进戴维的怀里,她要一个热情紧拥。她挨在他胸前啜泣,开始脱衣,想与他做爱的欲望何其激切,两人缠绵直至天色破晓,言语无法形容她当晚的感受,纯然的欢愉。

当那种时刻出现的时候,她也有所体悟,自己和戴维绝对不可能过着安静平和的生活,两人都以燃烧热情的方式在过生活,而这也成为他们的隐忧,要是擦枪走火,一切将迅速消失殆尽。

果然发生了。

现在,距离那独一无二的夜晚,已经过了三年五个月,再加上零星的几天。桑德拉站在某处空荒的工地,戴维,她亲爱的戴维,就在这里坠楼撞地。现场没有血迹。时日已久,强风骤雨带走了污渍。她曾想过带鲜花过来,但又担心会感情溃堤,此行的主要目的毕竟是查访真相。

戴维落地之后,在这里躺了一整个晚上,奄奄一息,后来有人骑单车经过发现,赶紧打电话报警,但太迟了,戴维死在医院里。

当罗马的同事告诉桑德拉这个消息的时候,她不敢问太多详情,比方说,他的意识是否一直很清楚?其实,她比较希望他当场断气,而不是之后才因多处骨折与内出血而死去。但最重要的问题,她一直不敢问。

如果早点被人发现,是不是还有活命的机会?

垂死挣扎的痛苦过程,更证明戴维应是意外死亡,如果有人把他推下楼,那此人一定会确定任务达成之后,才会离开现场。

桑德拉发现右侧有阶梯,她放下背包,小心翼翼拾级而上,因为两侧完全没有扶手,到了七楼的时候,四周完全没有隔板墙,只看得到支撑楼板的梁柱。她走到临空边界戴维失足的地方,天黑之后,他来到这里,她想起昨晚夏贝尔在电话里说过的话。

“根据警方资料,利奥尼先生是为了取得绝佳摄影角度爬上建筑工地的……你去过现场吗?”

“没有。”

“我去过了。”

“你到底要说什么?”

“你丈夫的相机在他坠楼时摔坏了,可惜我们再也看不到照片了。”

桑德拉放眼望去,正是戴维坠楼那晚所看到的景象,一片空地,四周全是公寓建筑,她现在才懂得夏贝尔为何语带讥讽,这有什么好拍的?何况,还是黑漆漆的晚上。

她随身携带那台徕卡所拍的照片,她没有猜错,照片里的建筑工地就是这里,不过戴维拍摄的时间是白天。她当初把照片冲出来的时候,曾经以为戴维在勘查这个地方。

桑德拉看着四周环境,心想戴维来这里,一定有他的目的。这地方如此荒凉,看不出有何重要性,至少表面上没有。

所以,他为何而来?

她必须从其他方向思考,如同学校老师说的,转移焦点。

真相藏在细节里,她提醒自己。

在细节里找寻答案,她平常的工作内容也是如此,现在她准备开始判读现场,由下往上,先整体,然后是细节。她拿着戴维拍摄的照片,准备进行比较。

现在,该好好比对照片与现场的细微差异,宛如在玩比对图片游戏,从几乎一模一样的图片中,找出相异之处。

她先从地板开始,一步又一步,仔细比对照片,然后,她抬头看天花板,希望能够在混凝土中找到蛛丝马迹,但一无所获。

接下来研究梁柱,一次一根。显然在这五个月当中,有些柱身出现了轻微毁损,主要是因为没有上灰浆,所以更容易出现龟裂。

她走到了最左端,发现现场看起来与照片有些不同,是小地方,却引人注意。五个月前,戴维拍照的时候,梁柱基底有一处横状裂缝,现在却不见了。

桑德拉弯身细看,它被一块灰浆板刻意挡住了。她将其移开,却目瞪口呆。

那处裂痕还在,而且还夹放着戴维的那台小型录音机,明明他每次都会带出门,在遗物袋里却找不到。

桑德拉把它拿出来,拂去灰尘,它机身纤薄,长度也只有四英寸,是取代传统卡带录音机的电子产品。

望着掌心里的那台小机器,她发现自己好害怕,天知道里面有什么秘密,戴维可能特意把它藏在这里,并拍照记下位置,想着日后再回来拿,却没想到会坠楼;又或者,他藏机器偷偷录音的时间可能就是在出事那晚,她记得可以用遥控的方式启动这台录音机,只需要发出一声噪声,录音立刻开始。

要不要听录音?她得做决定,不能再等下去了,但她依然心生犹豫,等一下听到的内容,很可能会推翻戴维死于意外的推论,她也无法再找理由推辞,必须追查真相。这是一场冒险,她可能永远找不到答案。

她不再迟疑,按下了播放键,静静等待。

戴维咳嗽两声,可能只是为了遥控启动机器。他开始讲话,模糊,遥远,夹杂着环境噪声,而且断断续续。

“……只有一个人……我一直等……”

他的语气冷静,但桑德拉很不安,隔了这么久,居然又听到他的声音,太不习惯,因为她早就告诉自己,此生再也不可能听到戴维对她说话。在这种需要冷静的时刻,她担心情感失控,桑德拉提醒自己,这是在调查,必须以专业方式处理。

“……不存在……必须靠想象……失望……”

句子实在太过破碎,难以判断脉络。

“……我知道……所有……这一次都要……不可能……”

桑德拉根本听不懂,但接下来的句子相当完整。

“……我找了好长一段时间,最后终于找到它……”

戴维在说什么?对谁说话?她完全没有头绪。

也许她应该把这段录音拷贝下来,交给专业工程师处理,去除背景噪声,当下她只能想到这个解决方法。正当她准备关机的时候,她又听到了另外一个声音。

“……对,是我……”

桑德拉背脊发凉,果然不是只有戴维一个人,难怪他要录下那一段话。接下来的连串话语异常激动,不知道为什么,状况急转直下,现在,她丈夫的声音充满恐惧。

“……等一下……不可能……真的要相信……我没有……我还能……不……不……不要!”

扭打声响,两个人的身体在地上滚动。

“……等等……等……等一下!”

最后一声凄厉尖叫逐渐消失在远方,随即戛然而止。

手中的录音机掉落地面,她用双手勉强支在水泥地上,频频激烈作呕,最后吐了两次。

戴维遭人谋杀,他是被推下去的。

桑德拉想尖叫,她不该来这个地方,不该认识戴维,不该爱上他。这种想法何其残忍,但的确是事实。

她听到脚步声。

桑德拉看着录音机,它还在播音,逼得她继续听下去,凶手仿佛知道麦克风的藏匿地点。

脚步声没了。

过了几秒钟之后,声音又出现了,这次不是话语声,而是有人在唱歌。

天堂,我身在天堂,

心跳加快,让我几乎无法言语。

在我们贴颊双舞的时刻,

我找到了幸福。

15:00

可梅提路位于罗马市郊,马库斯搭乘公共交通工具,花了一些时间才顺利抵达。公交车站距离目的地不远,再走个两百米就到了。周边全是荒芜野田与工厂仓库,还有一些公寓四散各地,宛如水泥群岛,中央矗立一座丑陋的现代教堂,根本无法与市中心那些悠久的古老教堂相提并论,街道上的车辆来来往往,川流不息。

十九号是栋仓库,看来已经废弃不用,但这确实是马库斯潜入侦探办公室之后,在那张三角标志信纸上所发现的地址。他不想冒险,所以在进入之前,先仔细观察四周动静。街道对面有个加油站,旁边有附设的洗车区和小吃店,顾客不断进出,但似乎没有人对那间仓库有兴趣。马库斯信步朝加油站走去,佯装他正在等迟到的朋友。他站着不动,观察了足足有半小时之久,总算确定仓库无人看管。

仓库前方有处空地,已被大雨淋成一片沼泽,他看到车胎痕迹,很可能是拉尼埃利的那台绿色斯巴鲁,他的车身有大量的溅泥。

那个侦探来过这里,然后又赶回办公室,烧毁那张纸,最后他带着保险箱里的某个东西,迅速离去。

马库斯正在努力拼凑完整原貌,但他最纳闷的是,拉尼埃利怎么会这么匆忙?

因为恐惧,才会如此急促,但他究竟看到了什么而陷入恐慌?

马库斯刻意避开仓库大门,想要找边门进去,这栋低矮的长方形建筑有圆鼓状的金属屋顶,看起来很像是飞机棚,四周都是灌木丛,马库斯从中借道而过,果然看到防火门,拉尼埃利应该也是从这个入口进入,因为还留有小缝。马库斯双手稍微使力,拉开了门,刚好让身体可以钻进去。

这是间大仓库,里面光线昏暗,除了一些堆高机和天花板上悬垂而下的滑轮,没有其他东西,雨滴从屋顶渗落而下,在地板上积成一摊摊黑臭的水洼。

马库斯四处走动,脚步声也发出巨大回音,远处有架通往夹层的铁梯,里面是间小办公室。他趋前细看,大吃一惊,铁梯把手完全没有灰尘,有人花工夫仔细擦拭干净,可能是要抹去自己的指纹。

上面一定藏有秘密,他得上去。

马库斯爬楼梯爬得极其小心,走到一半的时候,味道已经扑鼻而来,错不了,只要曾经闻过那味道,无论到什么地方,你马上闻得出来。第一次接触的时间和地点,他完全没有印象,但是内心深处的某个东西永远忘不了那股气味。那像是假的氨水,他宁可记得玫瑰的芬芳或是母亲胸脯的味道,但存留在他记忆里的是尸臭。

他以风衣袖子掩住口鼻,走上最后几阶楼梯,刚走到办公室门口,他已经看见尸体。两具尸体位置相当接近,一个仰面,另一个趴地,两人都是脑袋中枪,马库斯心想,这完全是行刑式手法。

有人放火烧过尸体,这令尸臭腐气更加不堪,应该是倒了酒精或汽油,但烈焰摧残的部分只有上半身,尸体的下半部分依然完好,无论是谁下的手,显然是为了让人无法辨识尸体身份。还有,这两名死者一定有过作奸犯科的记录,不然凶手何必大费周章,砍断他们的双手?

马库斯忍住呕意,继续向前看个仔细。

死者直接被截腕,肌腱已断,但是骨面有整齐的刮痕,这通常是尖突利器所留下的痕迹,比方说锯子。

他拉起其中一个人的裤管,察看小腿部位,从皮肤的惨白颜色判断,死亡时间应该将近一个礼拜,死者皮肤浮肿而松弛,年纪应该在五十岁以上。

他不认识死者,恐怕也永远没有机会知道他们是谁。但他强烈怀疑这两人就是杀害瓦莱里娅与她情夫的凶手。

现在,他要知道是谁杀了他们,还有为什么要在事隔多年之后才出手。

一封匿名信,将拉法艾拉引入拉若的公寓,在拉尼埃利办公室所发现的那张纸,也将侦探召唤到这间仓库。

好,这个侦探看到这两个人,他们可能也是因为类似的阴谋而来到这里,于是他动手杀人。

马库斯不信。

拉尼埃利几小时之前才来过这里,如果这两个人已经死了一个礼拜,他为什么还要再回来?也许是为了烧尸或砍手,或者只是纯粹要了解状况,但何须冒这种风险?而他又在怕什么?躲避什么人?

不,杀死他们的另有其人,而且如果凶手没有移尸,显然他是希望尸体被人发现。

这两个人可能不是什么重要角色,只是听命行事罢了。马库斯依然认为当年的命案应是有人在背后指使,或者下令的不止一个人。虽然他不喜欢最后这个推论,但也不无可能,毕竟卧室里的血案充满了祭仪性。邪教团体一定要全力维护自己的隐蔽性,就算是杀死两名成员也在所不惜。

马库斯发现此案有两股势力在较劲:一个是发出匿名信,要让秘密曝光;另一个则是要不计任何代价,矢志捍卫秘密到底。

这两股力量的唯一交集,只有拉尼埃利。

这个侦探一定知道内情,马库斯很确定,他也有同样的自信,他最后一定能找出杰里迈亚·史密斯与拉若失踪案之间的关联。

诡谲的黑暗势力不断撕扯,马库斯觉得自己是战局中的小卒,他必须界定自己的角色,换言之,必须与拉尼埃利会上一面。

他已经受够了这里的尸臭。离开之前,他出于本能,抬手画了一个十字,但转念一想,这两个人恐怕是死有余辜,不值得。

拉尼埃利因为匿名信而赶到仓库,时间是今天早上,他看见尸体后回到办公室,烧毁了那张纸,带着保险箱里的东西迅速离开。

马库斯反复思索这一连串事件,他知道自己一定遗漏了重要的细节。

天空又开始下雨,他离开仓库,穿越大门前的空地,尽量避免踩到烂泥,就在这个时候,他发现了先前没有发现的异状。

地上有处暗色污渍,稍远处还有另外一块。他早上在拉尼埃利办公室外面,绿色斯巴鲁的停车处,也曾经看到类似的东西。

经过大雨的冲刷,却依然可以看到这些污渍,显然应该是某种油性物质,马库斯弯身察看,是机油。

显然侦探的车曾经停在仓库外面,但这一点早就从他脏兮兮的车身猜测出来。马库斯一开始以为,车沾泥与受损是同一时间发生的事,但他四下张望,没看到有坑洞或突出的石头,车受损一定是发生在更早之前,而且是在别的地方。

拉尼埃利先前去了哪里?

马库斯抬手抚摸太阳穴的伤疤,他的头鼓胀得厉害,偏头痛来犯,他要吃止痛药,还得找东西果腹。思路遇到重重关卡,他得想办法解决。此时公交车刚好到站,马库斯立刻跳上车,找了后头的位子坐下来。旁边是个背着购物袋的老太太,她望着他肿胀的脸和裂伤的嘴唇,满脸狐疑,那是拉法艾拉的攻击所留下的纪念品。马库斯没理她,双手交叠胸前,两只脚伸入前方座位的下方,闭目养神,想要忘却脑中的阵阵剧痛。他陷入半昏睡状态,依稀能听到四周的人语与其他声响,在这样的状况下,他才不会做梦。马库斯经常搭这样的公交车或地铁,他半醒半睡,没有目的地,只是随意乱搭,唯有如此才能逃离那不断重复的梦境:他和德沃克都死了。车行颠簸如摇篮,宛若幽隐的抚慰力量,让他安心。

他睁开眼睛,因为那股让人平静的摇晃感突然消失,四周的乘客突然情绪激动了起来。

公交车停住不动,某些乘客抱怨在浪费时间,马库斯望向窗外,想知道现在的位置,他认出圆环旁的建筑物,起身走到前方,只见司机没有熄火,但坐在位子上,双手交叉环胸。

“怎么了?”马库斯问道。

“车祸,”司机回答,“应该很快就可以动了。”

马库斯看着前方,车一辆接着一辆,依序通过清空的狭道,避免影响事故现场,这起意外似乎有好几辆车遭殃。

公交车走走停停,终于要轮到他们过去了,交警示意司机加快速度,马库斯看到窗外出现烧焦变形的金属车体,消防队员正忙着灭火。

引擎盖冒出的火焰刚被浇熄,马库斯立刻认出那是拉尼埃利的车,里面的驾驶员已被盖上白布。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侦探停车的地方会留下油渍,他先前搞错了方向,一切与拉尼埃利去了哪些地方、车在哪里受损无关,那是不断漏出的刹车油,有人偷偷对车动了手脚。

这不是意外。

17:07

那首歌是要唱给她听的,等于是留言。别查了,为你自己好。

或者是另外一个意思,来找我啊。

花洒的水冲击着桑德拉的脖子与背脊,她动也不动,闭着眼睛,双手抵着瓷砖墙面。她的脑海里再次响起《贴颊双舞》的旋律,还混杂着戴维的最后几个字。

“……等等……等……等一下!”

她下定决心,在整起事件结束之前,绝对不会再掉一滴泪。她害怕,但绝对不会回头,现在她知道了。

她丈夫的死,与某人有关。

人死不能复生,桑德拉知道。但这阻止不了她的决心,她承受了诡谲而不公平的丧夫之痛,她可以做一点什么,至少是一点弥补,想不到这个想法居然发挥了抚慰的作用。

她下榻的地点在罗马火车站附近的某间一星小旅馆,主要的住客都是朝圣观光团。

戴维只要到罗马,一定都住在这里。桑德拉刻意订了同一间房,幸好那间还没有人入住。她既然要着手调查,自然需要模拟重建他当时的情境。

在发现录音资料之后,她为什么不立刻报警?她并非不相信同僚,同事的丈夫被谋杀,他们一定会优先办案,这是默契,一种规矩,至少她可以告诉迪·米凯利斯。但她不断告诉自己,证据收集足够之后,他们办案才会更方便,但这当然不是理由,她知道真正的原因只是不想面对罢了。

她离开淋浴间,包上浴巾,全身湿漉漉地回到卧室。她把行李箱放到床上,开始把里面的东西全拿出来,最后拿出藏在箱底的东西。

她的值勤警枪。

检查了弹匣与保险栓之后,她把枪放在床头边桌上,自此时此刻起,手枪永不离身。

她穿上内裤,开始整理其他的东西。首先把小电视机从架上移开,改放那台双向无线电对讲机、注明陌生地址的日志,还有小型录音机。她又取出胶带,将那五张照片贴在墙上,第一张是建筑工地,她已经确认过了,还有一张全黑的照片,她还是决定带出来。第三张是太阳穴带疤的男子,然后是油画的局部特写,最后是她的丈夫一边挥手一边对镜自拍所留下的裸胸照片。

桑德拉看着卫生间,戴维的最后一张照片,就是在这里拍的。

乍看之下,这只是他平常的搞笑照片而已,他曾经寄给她他在婆罗洲吃烤森蚺,还有在澳洲沼泽被水蛭爬满全身的照片。

但这张不一样,戴维没有笑容。

一开始的时候,她以为这是幽魂的悲伤告别,但也许里面隐藏了其他信息,或者桑德拉应该好好检查这个房间,戴维也许藏了什么东西,等她找出来。

她搬动家具,找了床底下和衣橱,也仔细摸过床垫和枕头,甚至把电话与电视外壳都拆开,又检查地板瓷砖与踢脚板,最后,她仔细搜了卫生间。

除了发现清洁人员平常疏于清扫,她一无所获。

已经过去五个月了,就算留有什么痕迹,也早就不见了,她忍不住又骂了自己一声,怎么过了这么久才检查戴维的行李。

她坐在地板上,身上还是没穿衣服,不禁开始发冷。她随手拿起褪色床罩,包裹全身,内心虽然挫败,但也不能影响理智,此时手机响起。

“所以呢,维加警官,有没有照我的话去做?”

她愣了一会儿,才听出那个讨人厌的德国腔。

“夏贝尔,我正等着你打电话来。”

“你丈夫的行李还在警局储藏室吗?要不要让我看一下?”

“如果是调查中的案件,你可以向侦办的检察官提出申请。”

“你也知道我是国际刑警,只能与各国的警察机关合作,我不想惊动你的同事,怕会让你难堪。”

“我没什么好隐瞒的。”这家伙把人惹毛的功夫一流。

“你在哪里,桑德拉?我直呼你的名字可以吧?”

“不行。还有,我在哪里关你屁事。”

“我现在在米兰,要不要一起喝杯咖啡,或者看你方便。”

桑德拉当然不能让对方发现她在罗马:“有何不可?明天下午怎么样?我们好好把事情搞清楚。”

夏贝尔开怀大笑:“相信我们两人一定合得来。”

“别想太多,我不喜欢你的做事方法。”

“我知道你找长官调查了我的资料。”

桑德拉没说话。

“这么做是对的,他会告诉你,我不是那种会轻易退缩的人。”

这番话听起来像是威胁,她才不怕:“夏贝尔,你怎么会进国际刑警组织?”

“我本来在维也纳警界服务,重案组,反恐反毒,各方面多少都有接触。有一天我接获通知,国际刑警组织打电话叫我过去。”

“你的工作内容是?”

夏贝尔刻意停顿,一贯的玩笑语气不见了:“我专门对付骗子。”

桑德拉摇头:“你知道吗?我应该狠狠摔你电话才对,但我还是很好奇,想听听看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我想讲个故事给你听。”

“如果你觉得有必要,说吧。”

“我在维也纳有个同事,当时我们正在调查某一东欧贩毒组织,但这人有个坏习惯,因为拼命想升官,所以不喜欢分享线报。有一天他说要请假一个礼拜,和太太去坐游轮度假。他其实是跑去卧底,最后却穿帮了,他被折磨了三天三夜,歹徒知道没有人会去找他,干脆把他杀了。他如果信任我的话,搞不好还能活到现在。”

“真有意思,”她语带讥讽,“你在女孩子面前经常耍这招吧?”

“你多考虑一下,我们都需要身边有个人。我明天再打电话给你,看怎么约喝咖啡。”

他挂了电话,桑德拉依然坐着不动,想着最后一句话的意思,她需要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人世了,戴维呢?他需要的又是谁?他生前留下的诸多线索是给她的吗?她确定吗?

他从来不让她介入自己的调查案件,需要冒险的时候,也绝对不会透露半点风声,但不知道在罗马的时候,他是否单枪匹马?他的手机没有任何陌生号码的通话记录,似乎没有和别人联络,但也许有人在帮他也说不定。

她紧盯着那台无线电,不知道戴维拿来做什么,可能那是他与某人联络的工具?

她起身,走到置物架旁边拿起无线电,现在她有了新的想法,即先前定频在八十一频道,她应该继续开着才是,搞不好会有人主动联络。

桑德拉打开无线电,调高音量,她当然不觉得会立刻传出动静,所以她把它放回去,整理行李箱拿衣服。

就在这个时候,信号声出现了。

是个冷静而平淡的女声,汇报说诺曼塔纳路有毒贩在打斗,该区巡逻警车请立刻前往处理。

桑德拉转头,看着那台对讲机,那是罗马市警局与巡逻警车的联络频道。

她恍然大悟,终于知道戴维日志上的地址是怎么来的了。

19:47

马库斯回到自己的住所。他没开灯,也没脱去风衣,直接躺在床上,双手抱着膝盖,失眠夜晚又要到来,另一波的偏头痛也准备进袭。

拉尼埃利之死让马库斯的调查无法进行下去,一切的努力化为乌有。

侦探从保险箱里带走了什么东西?

无论答案为何,那很可能是让他死在车里的关键。马库斯从口袋里拿出编号为c.g.796-74-8的档案,现在不需要这个了,他将其抛向空中,纸张散落在地板上,月光映亮了那些面孔,他们全是近二十年前谋杀案的关键人物。马库斯心想,时间太久了,现在难以查明真相,如果他无法伸张正义,能得到这个结论也该心满意足了。不过,现在他得从头再来,当务之急还是要找到拉若。

瓦莱里娅正抬头看着他,露出微笑,那是张剪报上的照片,背景是除夕派对,她看起来极其优雅,精致衣装更衬托出她的金发与曼妙体态,她的双眸绽放出独特的吸引力。

此等的雍容华贵,害她丢了性命。

要是她没有如此动人的美貌,她的死或许不会引发大家的关注。

马库斯忍不住在想,不知道当初凶手为什么要找上她,就像拉若,杰里迈亚·史密斯一定也是基于某种隐秘的原因选择了拉若。

看过了那间卧室雪白地毯上的血色小脚印之后,他一心只把瓦莱里娅当成拉法艾拉的妈妈,没办法专心研究这名女子,但现在不一样。

马库斯心想,一个人之所以会引人注目,一定有其原因,当然这个说法并不适用于他自己,他是隐形人。瓦莱里娅却是让社会大众目不转睛的人物。

床头墙上写了“恶”字,死者身上有多处刀伤,凶案发生在家里,一切似乎都是为了引起骚动。这起谋杀案之所以引人注目,除了死者是名流,情夫也具有同等知名度,还在于杀人手法同样令人瞠目结舌。

虽然狗仔队并没有拍到凶案现场,但那一切仿佛是专为八卦杂志所安排的桥段。

一场恐怖秀。

马库斯起身,脑中有了新想法。违常之处。他打开灯,拾回瓦莱里娅·阿提耶利的档案资料。这个夫姓响当当,但在嫁人之前,她的娘家姓氏科尔梅蒂并不在上流社会圈之中。她出身于中产阶级小家庭,父亲是一般职员,她曾经就读过师范学校,但她真正的天赋其实是美貌,能让男人痴心发狂的美貌。二十岁的时候,她想当电影明星,但只能争取到小角色。马库斯心想,不知道有多少男人为了哄骗她上床,满口答应要让她当女主角。也许她马上就屈服了,不知道她听了多少话里有话的赞词,被人吃了多少豆腐,假装高潮了几次,委曲求全只为一圆自己的明星梦。

然后,奎多·阿提耶利出现在她面前,面貌英俊,年纪略长,出身名门世家,是个前途光明的律师。瓦莱里娅知道自己不是专情的女人,奎多也明明知道这女子绝对不可能安分,她太自我,也太美了,怎么可能甘心当个忠心的妻子?不过,他还是开口向她求婚。

马库斯告诉自己,故事就此开始,他下床去找纸笔,准备写笔记。婚礼揭开了序幕,然而这貌似幸福的一连串情节,却难逃卧室血案的悲惨收场。

他找到一本笔记本,在第一页画下那三角符号,在第二页写下英文的“恶”字—EVIL。

瓦莱里娅,等于是男人可望而不可即的珍品。欲望,尤其是在难以控制的状况下,会让我们做出连自己都无法想象的事,它会腐蚀我们的心灵,有时候,当欲望转化为某种危险事物的时候,很可能会变成杀人动机。

偏执,拉法艾拉之所以饱受煎熬,也是受偏执所苦。

如果连一个对妈妈记忆模糊的小孩都有如此深重的偏执,其他人可能也有此等情仇,在这种状况下,只有一种解决之道,他低声说出了那个词。

“毁灭。”

只要消灭执恋的对象,我们就再也不会受到任何伤害,而且事物的美好状态永远不会变调。想要达成这样的目的,死亡,是不够的。

他撕下那张画有符号与写有“恶”字的纸,放在手中反复细看,希望能找到解谜之钥。

马库斯觉得有人在背后死盯着他,他赶紧转身,发现原来是自己映在窗玻璃上的影子,虽然他不喜欢看到自己的镜像,但这次他没有闪避。

那个英文词,EVIL,也映在窗户上,是镜像对称的。

“一场恐怖秀。”他喃喃自语,刹那间他恍然大悟,在拉尼埃利办公室听到的女子尖叫声,不是幻觉,是真的。

这栋豪华红砖别墅位于高级的奥贾塔区,四周有气派的花园与英式草坪,还有游泳池,两层楼高的建筑,灯光透亮。

马库斯从车道走进去,住户大门的进出权是少数特定人士的专利。不过,他长驱直入并不困难,没有警报大响,也没有警卫冲来质问,显然,豪宅里的人知道将有访客到来。

玻璃大门开了,他走进去,里面是典雅的客厅,没有任何声响,右侧是阶梯,他立刻走上去,二楼没有开灯,但可以看到走廊尽头房间有火光闪曳,他继续向前,知道那里正是自己的目的地。

那男人待在书房里,安坐在皮质摇椅上,旁边是温暖的火炉,他背对着门,手中握着一杯干邑,而他的正前方—和拉尼埃利的办公室一样,出现怪异的组合—等离子电视加录放机。

他知道门口站了人。

“我把所有人都支开了,现在屋里没有别人,”奎多·阿提耶利面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态度相当务实,“你要多少钱?”

“我不要钱。”

律师准备转身:“你是谁?”

马库斯制止他:“不要看我的脸,拜托。”

他努力迎合马库斯:“你不说自己是谁,也不要钱,那你来我家里究竟要什么?”

“我要搞清楚真相。”

“你既然已经追到这里,想必什么都知道了。”

“不算,你不如帮我个忙?”

“为什么要帮你?”

“因为,除了可以救你自己,你还可以拯救另外一个无辜女孩。”

“我洗耳恭听。”

“你是不是接到了匿名信?拉尼埃利死了,两个凶手也被枪决和焚尸,你一定以为寄信的人是我。”

“我的确收到了信,里面提到今天傍晚会有访客。”

“不是我写的,而且我到这里来,也没有害人之意。”

阿提耶利手里的水晶杯,映闪着火炉的光焰。

马库斯停顿了一会儿,随即切入重点:“红杏出墙的妻子被杀,大家第一个想到的嫌疑犯,永远都是丈夫,”他虽然引用克莱门特的话作为开场,但用意可以说是至为明显,“谋杀案发生在宗教节日之前,新月之夜……太巧了。”马库斯心想,有时候人类会被迷信所牵引,为了填补内心迷惘的空缺,什么都会相信。“其实,没有仪式,也没有邪教组织,床后所写的那个词,‘恶’(EVIL),不是威胁,而是许诺……如果你从相反方向看,它就变成了‘实况’(LIVE)。这也许是个玩笑,但也许不是……一个必须直达伦敦向你通报的信息。交代的任务已经完成,你可以回家了……地毯上的三角形,根本不是什么邪教符号,而是放在血泊中的某个东西,挪移到其他位置后所沾留的血痕,就这么简单。三只脚、一只眼的怪物,架在三脚架上的摄影机。”

马库斯又想到拉尼埃利办公室传出的女子尖叫声,那不是幻觉,而是瓦莱里娅的声音,从录像带中传出来的。拉尼埃利一直把录像带藏在保险柜里,今天早晨,他先检查播放了一次,才放入手提箱,离开办公室。

“拉尼埃利负责策划杀人,你只是买凶。不过,在出现匿名信与仓库尸体之后,拉尼埃利知道有人发现了真相,他知道自己被人盯上了,担心账都会算在他头上,他陷入惊慌,匆忙赶回办公室,烧了那封信。还有,如果有人能在近二十年后追查到凶手,那么此人当然也可能将保险柜里的录像带调包,所以他必须在带走之前再次确定……好,拉尼埃利的录像带是原始拍摄带还是拷贝带?”

“你问这个做什么?”

“因为他出车祸的时候,录像带也毁了,要是没有这份证物,永远无法伸张正义。”

“命真不好。”阿提耶利语带讽刺。

马库斯又望着等离子电视下方的录放机:“是你下令的,对吗?妻子死了还不够,你要亲眼看到才满意,就算可能被众人嘲弄也无妨—戴绿帽的丈夫在出国工作的时候,太太找情夫在家里卧室偷情。最后你虽然成了大家的笑柄,却完成了复仇计划。”

“你不懂。”

“不,等我说完,你会吓一跳。对你来说,瓦莱里娅是一种执恋,就算是离婚,也没有办法忘记她。”

“她是那种会让人失去理智的女子,有些男人就是无法招架,明明心里有数,但还是会走上自我毁灭一途。她们貌似甜美可爱,但只会施舍给你一点情感,之后你总算有了领悟,其实还是有机会可以救自己一命,找个真正爱你的女人生小孩,好好经营一个家,但到了关键时刻,你必须做出选择:有你,就没有她。”

“你为什么想看录像带?”

“因为看着画面,仿佛是我自己动手杀了她,我就是要体验这种感觉。”

因为这样,你对她的印象,就不会是美好的回忆,而是带有遗憾色彩的恐怖场景。“好,所以当你一个人在家的时候,你经常坐在这个漂亮的摇椅里,为自己斟上一杯酒,播放录像带。”

“执恋难戒。”

“你在看录像带的时候,有什么感觉?开心?”

奎多·阿提耶利眼睫低垂:“后悔……我怎么没有自己动手。”

马库斯摇头,这句话让他生气了,他不喜欢自己动怒:“拉尼埃利找的应该不是专业杀手,墙上的血字是外行手法,地毯上的符号却是神来之笔。这个失误,本来应该会让摄影机的秘密曝光,没想到带来好处,让案情变得诡谲复杂。”马库斯想到自己当初误以为是邪教动念犯案,不禁笑了,真相并没有那么曲折离奇。

“所有的细节,你都一清二楚。”

“你知道吗?狗是色盲。”

“当然,讲这个做什么?”

“狗看不见彩虹,也没有人能教导狗什么叫作颜色,但你我都知道红黄蓝这些颜色,这个道理不也适用于人类吗?有些事我们虽然看不到,但它们确实存在,比方说犯罪。恶行败露之后,我们才知道有事发生,但那时都已经太迟了。”

“你又怎么知道什么是恶行?”

“我了解人,我看得到恶行的痕迹。”

“什么痕迹?”

“小孩赤脚,走在血泊中……”

阿提耶利挥手,甚为恼怒:“拉法艾拉那天晚上不该待在家里,他本来要去外婆家才对。我不知道他生病了。”

“但他待在那间房子里,整整两天,孤零零一个人。”

对方沉默不语,马库斯知道真相让这位父亲伤心,他却松了一口气,这个人起码还有一点良知。

“这些年来,你儿子一直在追查母亲之死的真相,但拉尼埃利不断在误导他。不过,拉法艾拉开始接到奇怪的匿名信,告诉他可以循线追查到真相。”马库斯心想,其中一条线索,就是他,但他真的不知道为什么有人要把他卷入这起案子,“你儿子先开除了拉尼埃利,一周前,他找到了杀母凶手的下落,把他们引到无人仓库之后,拿枪毙了他们。他也对拉尼埃利的车子动了手脚,害他车毁人亡,换言之,今天的访客应该是他,我只是比他早一步罢了。”

“如果不是你,那究竟是谁设下的局?”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不到二十四小时前,名叫杰里迈亚·史密斯的连续杀人犯几乎快没命了,这个人胸前有刺字:杀了我。其中一名医疗人员刚好是受害者的姐姐,她大可以趁机亲自制裁歹徒,看来应该有人要送你儿子相同的复仇机会。”

“为何这么想救我?”

“不是只有你。那个连续杀人犯绑架了女学生拉若,把她藏在某个地方,但他现在陷入昏迷,没办法讲话。”

“她就是你刚才说的无辜女孩,对吧?”

“要是我能找出是谁在幕后策划,也许还有机会救她一命。”

阿提耶利喝了一口酒:“我不知道自己能帮什么忙。”

“你儿子马上就会来寻仇,请你赶快打电话给警方自首。我去等你儿子,劝他和我聊一聊,也许他可以提供给我一些有用的线索。”

“要我向警察供出一切?”从他讪笑的语气听来,应该是不可能了,“你是谁?如果你连这也不说,凭什么要我相信你?”

这或许是唯一的办法,但暴露身份违反了规定。正当马库斯要开口的时候,枪声响起,他赶紧回头,后面站的是拉法艾拉,他手里拿着枪,枪口对着父亲的摇椅,子弹贯穿皮革与扶手,阿提耶利向前倒下,酒杯落地。

马库斯想质问这孩子为什么开枪。但他知道,拉法艾拉选择了报复,而不是伸张正义。

“谢谢你,让他全说出来了。”拉法艾拉说道。

马库斯现在终于懂得自己在整起事件中扮演的角色,难怪有人刻意安排他们在拉若的公寓里相会。

拉法艾拉的拼图还欠了一块,父亲的自白。而这由马库斯补上了。

马库斯很想问问他,近二十年前的谋杀案、杰里迈亚·史密斯与拉若失踪案之间,究竟有何关联,但良机已逝,他已经听到远方的声响,拉法艾拉在对他微笑,是警笛声,是他自己报的警,而且他没有要逃的意思。这一次,正义终得实现,虽然都是杀人行凶,但他不想和父亲变成一样的人。

他知道自己最多只剩下两三分钟的时间,纵然心中有诸多问号,但他一定得马上离开,以免被人发现。

他的存在,是不能曝光的秘密。

20:35

桑德拉把必要物品放入袋内,在吉欧里提路附近搭上出租车。把地址交给司机之后,她整个人靠在椅背上,开始推演自己刚才拟订的计划。风险极高,万一他们发现她的真正目的,她一定会被停职。

出租车经过共和国广场,随即转入民族街。她对罗马不熟,对她这种在北部出生长大的人来说,这实在是座令人费解的城市。也许,太美了吧。它有点像威尼斯,到处都是观光客,很难想象这种地方会有真正的住户—工作、购物、带小孩上学,而不是忙着赞叹身旁的美丽风景。

出租车开进圣维塔利路,桑德拉在市警局下了车。

不会有事的,她给自己打气。

她在接待台亮出自己的警徽,表示希望与档案组的同僚会面,他们请她在会客室稍坐,并立刻打电话找人。过了好一会儿,穿着衬衫、一身轻松的红发男出现,他的嘴里还塞满食物。

“维加警官,有什么事需要我效劳?”他边嚼边讲话,衬衫上到处都是面包屑,显然刚才在吃三明治。

桑德拉挤出最和善的笑容:“我知道现在时间是晚了一点,但主管今天下午才派我到罗马来,我应该先打电话知会才是,但一直抽不出时间。”

红发同事抓抓头,心不在焉:“所以是什么事?”

“我需要研究资料。”

“是某个案子还是……”

“有关社会重案发生率与警力有效介入的数据研究,以米兰与罗马两市之方法差异为例。”她火速念完,一气呵成。

那男人皱着眉头,她这种工作没什么好羡慕的,出这种差通常等于是处罚,不然就是主管对你极其不满。还有,他不明白这份研究的用途:“谁对这种题目有兴趣?”

“我不知道,可能局长过几天要参加什么会议吧。”

那男人面露懊丧,这工作显然要花许多时间,原本平静无波的夜班就这么给毁了。

“维加警官,可否请你出示出差令函?”他的语气变得官僚,似乎是想要拒绝她的请求。

但桑德拉也早有腹稿,她神秘兮兮地靠过去,压低声音:“这种话你知我知就好,我可不想为了讨好我的笨蛋长官,督察迪·米凯利斯,浪费整个晚上待在档案室里,”把长官讲得这么难听,桑德拉充满罪恶感,但她没有公文,也只好拿主管的名字来充数,“这样好了,我把要找的资料留给你,一切就麻烦你尽快处理。”

桑德拉交给他一张纸,其实,那只是旅馆服务生塞给她的罗马观光景点名单而已,她知道这位同事只要看到名单这么长,就绝对不会再多说废话。

他看都没看,就把那张纸还给她:“我真的不知道该如何着手,听你刚才的说法,这研究挺麻烦的,我看还是你自己来好了。”

“但我不懂你们的编目系统。”

“没关系,我会向你解释,非常简单。”

桑德拉刻意做出不耐烦的模样摇头,眉毛挑得老高:“哎,好啦,但我明天早上要回米兰,最晚也不能拖过下午,可以的话,就请让我赶快开始吧。”

“没问题,”现在他突然变得超级热心,“跟我来。”

宽敞的空间,四周都是壁画,还有挑高的雕花天花板,里面一共放了六张书桌,桌上都附有计算机。所有的档案数据都在这里了。纸本文件已经被转换为数据库,服务器放在下两层的地下室。

这栋建筑的历史可追溯至十九世纪,桑德拉抬头,向上匆匆张望,在里面工作,宛如置身艺术品之中,她心想,这应该算是在罗马的好处之一吧。

她挑了张桌子坐下来,四周无人,她的台灯是唯一的光源,散发出宜人的光晕。室内一片寂静,稍有动作,立刻发出回响,而外面已传来暴雨将至的隆隆声。

桑德拉专心研究计算机,她的红发同事解释了如何进入系统,又给了她一组暂用密码,随即离开档案室。

她从袋中取出戴维的真皮日志。他在罗马待了三个礼拜,依日期陆续写下了二十个地址,然后又在地图上标示出相关位置。难怪他需要听警用频道,只要值勤人员一通知巡逻警车,戴维应该就会立刻赶赴现场。

为何?他在追查什么?

桑德拉翻到第一个地址,她把地址连同日期一起输入数据库的搜索引擎,不消几秒钟,结果已经出现在屏幕上。

赫罗狄斯·阿提库斯路,某一女子遭男友杀害。

她打开档案,阅读案情摘要。因家庭纷争而引发杀机,男方是意大利人,刺死秘鲁籍的同居女友之后逃逸无踪。桑德拉不知道戴维怎么对这种故事有兴趣,她决定继续查第二个地址,于是再次连同日期输入搜索引擎。

圣母升天路,抢劫与过失杀人。

劫匪闯入某位老太太的家,歹徒将她五花大绑,还在她嘴里塞布条,害她因窒息而死亡。桑德拉想努力找出这两起案件之间的关联,但百思不得其解,案件关系人、地点、死因都风马牛不相及。她继续输入第三条数据。

的里雅斯特大道,因愤行凶的杀人案。

此案发生在半夜的公交车站,两个陌生人因某一无聊事由而发生扭打,其中一人拔刀相向。

这又有什么关联?她没有头绪,越来越挫败。

不止前三起案件毫不相关,就连之后的搜寻结果也一样,都是凶杀案,受害者可能有一人以上,诡异的命案地图,有的已经破案,其他仍在继续侦查。

不过,这些案件都有刑事鉴识照片。

桑德拉的职务内容是依据影像了解犯罪现场,所以研究文字叙述并非她的专长,她习惯以视觉方式操作,而且这些案子刚好也都有照片,她决定好好研究。

这项工作并不轻松:二十起谋杀案,表示一共有数百张照片,她开始盯着计算机一一检视,她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这样看下去可能要花好几天的时间,但戴维也没有留下其他线索。

妈的,弗雷德,为什么把事情搞得这么神秘?你就不能写一封信交代清楚吗?亲爱的,你是不是觉得很麻烦?

她紧张不安,而且肚子好饿,她已经超过二十四小时没睡觉了,而且,她到市警局之后,一直觉得尿急。之前那个国际刑警组织探员的一通电话,摧毁了她对丈夫的信任,她又发现戴维并非死于意外,而是被人推了下去,最后凶手还对她发出威胁,将她人生中最美丽的回忆之歌,变成了恐怖的吊丧曲。

短短一天,也未免太沉重了。

外面又开始下雨,桑德拉决定先放手,她低头趴在桌子上,闭起双眼,让心神放空,重责大任把她压得喘不过气来。将歹徒绳之以法,从来就不是容易的工作,所以她才会选择这份职业,但以一己之力对整套机制提供部分贡献是另一回事,现在最后的结果全悬系在她一人身上,两者自然不能相提并论。

她告诉自己:我办不到。

她的手机突然发出振动,回声在屋内回荡,她整个人被吓得跳了起来。

“我是迪·米凯利斯,我都知道了。”

桑德拉以为长官知道了她干的好事:冒用主管名号,私闯档案中心。

“先让我解释。”她急忙回道。

“什么?不,我先说,我找到那是什么画了!”

督察发现答案的惊喜之情,让她安了心。

“那个因害怕而作奔跑状的小男孩,出于卡拉瓦乔的画作,《圣马太殉难》。”

桑德拉当然希望这是有用的线索,但光知道画名是没有用的,不过她不忍心浇长官冷水。

“这幅画是在1600年完成的,最初委托者要求的规格是壁画,这位画家却选择帆布油画,它和《圣马太与天使》《圣马太蒙召》成为一系列作品,三幅画作都在圣王路易教堂。”

这样还是无济于事,她决定打开浏览器,搜寻图片。

出现了。

圣马太之死的场景,行刑手目光发出怒火,挥剑以对,圣者倒地伸出一只手想要阻挡,但另外一只手已经无力支地,仿佛已默然接受即将殉难的命运,他的周围有好几个人,那个被吓坏的小男孩,正是其中之一。

“这幅画有相当特殊之处,”迪·米凯利斯继续说道,“卡拉瓦乔把自己也画进去了,成了现场目击者之一。”

桑德拉认出他的自画像位置,中央偏左的角落。

这幅画描绘的是犯罪现场。

“督察,我得挂电话了。”

“什么?我都还不知道你的进度。”

“别担心,没事。”

督察嘴里念念有词。

“明天我会打电话给你,谢了,你真是够朋友。”

没等督查答应,她就挂断了电话。这信息太重要了。这下,她知道该找的是什么了。

刑事鉴识照片,不只是犯罪现场本身,也要针对其他部分进行拍摄:周遭环境,尤其是在还没有抓到嫌犯之前,那些聚集在警方封锁线之外的围观者。其实,有时候犯罪者会躲在里面,观察警方的查案过程。

杀人犯会回到犯罪现场,此言不假,许多凶犯都是因为这样而落网。

桑德拉聚精会神,开始研究戴维日志中那二十处犯罪现场的照片,她在旁观者当中努力找寻某张面孔,面孔的主人如同藏于画中的卡拉瓦乔,也让自己隐身于人群之中。

她盯着其中一个案子,有名妓女被杀,照片在博览会区的湖边拍摄,尸体刚被打捞上岸,她的衣装暴露、花俏,与她年轻肌肤的死白色成了强烈对比。受害者暴尸在无情的天光与众目睽睽之下,桑德拉似乎在她脸上看到一抹难堪的神情,难听的闲言碎语可想而知:她活该,要是做点别的正经事,也不会沦落到这种下场。

桑德拉看到他了。那男人站在后方的人行道,距离人群有一小段距离,他凝望着丧葬人员在搬移尸体,眼中倒是没有批判责难的味道。

她马上认出了那张面孔,徕卡相机第五张照片里的那个人,深色衣装,太阳穴有疤。

混账,你是谁?把戴维推下楼的人是不是你?

她又在其他照片中发现那男子的身影,还有另外三个地点,他总是冷眼旁观,与人群保持相当距离。

戴维想要在犯罪现场找到那个人,所以他才会收听警用频道,而且在日志里记下地址,并且在地图上标记位置。

戴维为什么要调查这个人?他是谁?他和这些恐怖凶案有何关联?和戴维又有什么关系?

桑德拉知道自己的下一步该怎么走了。要找到这个人才行。但要到哪里去找?也许她应该依循戴维的方法,等待无线电通报巡逻警车,然后赶赴犯罪现场。

现在她突然发现一个问题,先前她完全没想到,虽然与那名男子无关,但依然需要寻求解答。

戴维没有拍卡拉瓦乔画作的全图,反而只选择局部,这太不合理了:如果这是刻意所为,他何必要安排得如此复杂?

桑德拉再次看着计算机屏幕上的那幅画,戴维完全可以在网络上找到图片,直接翻拍,不过,他只拍了那个小男孩。他想告诉她,我的确去过那里。

“金格尔,有些事必须眼见为实。”

她记得迪·米凯利斯刚才说过的话,画作在罗马,圣王路易教堂。

23:39

克莱门特第一次带他到犯罪现场,就是在罗马的博览会区,死者是一名妓女,刚从某个小湖被打捞上来,自此之后,他又目睹了许多具尸体,他们的脸上都有同样的神情:质疑。

为什么是我?

相同的诧异,相同的惊愕。此外还有一种不切实际的期待,他们想要逆转翻盘,渴求能有第二次机会。

马库斯知道,那惊讶的表情不是因为死亡,而是猛然惊觉、无力回天,他们想的不是“天哪,我就要死了”,而是“天哪,我就要死了,居然完全束手无策”。

也许,那天在布拉格的旅馆里,有人朝他开枪的时候,他心里也闪过一模一样的念头。他是觉得害怕,还是坦然面对无可避免的命运?失忆症不仅抹消了他的最后一段记忆,连先前的也不见了,新记忆的第一个影像,是病床对面白墙上的木头十字架,他躺在那里,盯着它看了好几天,不知道自己究竟出了什么事。控制语言与行动的脑部区域并没有被枪伤影响,所以他还是能够走动与说话,但该说些什么、去哪里,他一片茫然。后来,克莱门特出现了:干净的脸庞带着微笑,深色头发、旁分的发线,以及那双和善的眼眸。

“找到你了,马库斯。”那段开场白带来了一丝希望,还道出了他的名字。

克莱门特先前从来没有见过他,只有德沃克知道他的身份,这是规矩。克莱门特是循线追到了布拉格。事发当时,是他的好友兼导师德沃克拼死救了他,这却是马库斯最艰难的功课。他失去记忆,也不记得德沃克这个人,但在知道这个人被杀害之后,他才发现人类的悲伤并不需要与记忆有所连接,遗腹子或幼童虽然还不懂死亡的意义,但依然能够体会丧亲之痛,拉法艾拉·阿提耶利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

马库斯心想,我们之所以需要记忆,只是为了要快乐地活下去。

克莱门特对他很有耐心,等他康复之后,便带他回罗马。克莱门特对马库斯的过往所知有限,在接下来的几个月当中,陆续讲述给他听:他的原籍是阿根廷,父母双亡,他到意大利的原因,还有他的任务—克莱门特从来不把它称为工作。

他接受克莱门特的指导,一如德沃克多年前对他的殷殷教诲,这倒是不难,某些事物早已存留在他的脑海里,只需要被人再次唤醒。

“那是你的天赋。”克莱门特这么告诉他。

马库斯有时候也不想这样,他比较想当正常人,但只要看着镜中的自己,他就知道这是无法实现的愿望,所以他一看到镜子总是立刻回避。无论当初是谁下的手,太阳穴上的伤疤已经成了濒死的纪念品,他永远忘不了,只要看到凶案死者,马库斯不免想到自己也曾有过相同处境,他与这些受害者是同类,体会他们的孤独,是他的宿命。

那具湿漉漉的妓女尸体,也是他想要躲开的镜像。

一看到她,他立即想到卡拉瓦乔的画作《圣母之死》,她软垂卧床,已毫无生息,宛若躺在停尸板上。四周没有任何宗教象征,也没有光晕,与兼具神性和人性的传统圣母形象大相径庭。这幅画中的圣母是具苍白狼狈的尸体,腹部肿胀,据说卡拉瓦乔的灵感来自河里的妓女浮尸,导致出资者无法接受。

卡拉瓦乔喜欢在日常生活中找寻令人毛骨悚然的场景,加入神圣意义,并赋予画中人物不同的角色,让他们化身成圣者或垂死圣母。

克莱门特第一次带马库斯到圣王路易教堂的时候,吩咐他仔细观看《圣马太殉难》,然后要求他摒除画中人物的圣性色彩,仿佛这只是一群在犯罪现场的普通民众。

“现在你看到了什么?”克莱门特问道。

“谋杀。”

这是他的第一课,对像他这样的人来说,训练的起点,一定是从绘画开始。

“狗是色盲,”新导师告诉他,“从另一方面来看,我们人类看到的颜色未免太多了。抽离颜色,只留下黑与白,善与恶。”

但马库斯立刻发现自己还可以看到阴影,人狗都无法感知的部分,那才是他真正的天赋。

想到这个,他的心头突然泛起一阵愁思,也不知道在伤感什么,但这种莫名的情绪经常出现。

时间已晚,但他不想回家,不想入睡,也不想看到那一再重复出现的梦境,逼他回到那生死一瞬间的布拉格。

他告诉自己,因为每夜入梦,必死一次。

待在这里还比较舒服,教堂已成为马库斯的秘密避难所,经常可以看到他的身影。

今晚他并不寂寞,身边有一群人正等着雨停。音乐会才刚结束,神职人员与警卫也没有要立刻关门的意思,所以音乐家没有停手,临时起意,继续加演夜晚的美妙乐音,风雨交加,音符与隆隆雷声对阵,欢乐气氛感染了全场。

马库斯一如往常,站在墙边。对他来说,圣王路易教堂还有另一层意义,卡拉瓦乔的杰出画作《圣马太殉难》。他曾经以普通人的角度欣赏画作,在侧厅的幽暗环境中,他发现画作里已经安排好了场景的主光,他好嫉妒卡拉瓦乔的本领:别人的眼中只有一片黑,他却能看到光,刚好与马库斯成了极端对比。

不过,在展现天赋、欣赏作品之际,他眼角的余光刚好瞄到了左方。

中殿尽头,站着一名年轻女子,她全身被雨水淋得湿淋淋的,正紧盯着他。

他心底的警钟立刻响起,第一次有人突破了他的隐形防线。

马库斯转身,快步走向圣器室,她也紧追在后。他应该可以甩掉她,因为他记得这一侧还有其他出口,他的脚步越来越快,但那女子的橡胶鞋底也在大理石地板发出急切的摩擦声,巨雷隆隆,盖过了其他声响,这女人找他要做什么?他钻进教堂后方的通廊,门口就在前面,他赶紧冲过去开门,正准备要冒雨出去的时候,她开口了。

“不许动。”女子没有大声嚷嚷,但语调冷酷。

马库斯停下脚步。

“现在给我转过来。”

他乖乖照做。现在只有街灯的微弱黄光,但依然能看得出她手上有枪。

“你认识我吗?知不知道我是谁?”

马库斯不假思索:“不知道。”

“那我丈夫呢?你认不认识他?是不是你杀了他?”

她的声音里没有愤怒,只有绝望:“你如果知道什么事情,一定要坦白告诉我,否则我一定会杀了你。”她似乎是认真的。

马库斯没说话,低垂双手动也不动。他回望着她,面无惧色,却充满了怜悯。

女子的眼眶泪湿:“你是谁?”

此时突然出现闪电,随即是震耳欲聋的雷声大作。街灯闪烁了一会儿之后,全熄灭了。街道与圣器室顿时陷入漆黑。

但马库斯并没有立刻逃跑。

“我是神父。”

街灯再度亮起,他已经从桑德拉的面前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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