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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罪恶捕手 作者:多纳托·卡瑞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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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马的雨如黑色柩衣,让人分不清是白天抑或黑夜。 桑德拉穿过那毫不起眼的建筑立面,进入罗马唯一的哥特式教堂,迎面而来的是奢华的大理石、挑高的拱顶、富丽堂皇的壁画,此时的神庙遗址圣母堂,安静无人。 脚步声回荡在中殿右侧,她直接走向最后一个祭坛,最小、最朴素的那一个。 圣雷孟一直在静候她的到来,只不过,她先前并不知道。现在,她仿佛要走到上帝审判者与两旁天使的面前,陈述案情。 灵魂法庭。 她看到壁画前有许多信众们点燃的祈愿蜡烛,地面上满布着滴落的烛泪。在全部的小礼拜堂之中,只有这里—最朴素的一间—放置了这么多的蜡烛,只要有微风吹来,柔弱的火焰会全部顺势弯垂,风停之后,烛光又再度挺立。 先前桑德拉到这里来的时候,不知道点蜡烛的人是为了要忏悔什么样的罪行,现在她知道了—全人类的罪。 她从包里取出最后一张徕卡照片,仔细端详。这张全黑的影像里,隐含了对她的信念的考验,戴维的终极线索最为神秘,但也最充满张力。 她要找寻的不是外在的答案,而是内心的解答。 在过去的几个月里,她一直不停自问,戴维去哪里了?他的死具有什么象征意义?但她一直无法回答自己,为此失落不已。她是刑事鉴识摄影人员,一直在死亡里找寻线索,她深信只有通过这种方法,才能找出合理解释。 我通过相机观看世界,我相信细节,因为它们会告诉我先前发生了什么事。但是对圣赦神父来说,有些事情超越了我们的视线,它们也同样真实,但相机无法感知,所以有时候我要学习接受谜团,我们不可能了解一切。 面对人类存在的复杂难题,科学家陷入苦思,而宗教人士也只能止步。现在,桑德拉走入这间教堂,同样进入了边界地带,圣赦神父那一番话又在此刻浮现心头,绝非偶然:“在光明与黑暗的交界之处,一切都可能发生—那片幽暗之地,万物扑朔迷离,一片混乱。” 马库斯说得很清楚,桑德拉却直到此刻才恍然大悟。真正的危险不在黑暗中,而在混沌不明的交界地带,那里的光线迷离惑人,善恶难辨,你根本无从判断。 邪恶的藏身处不在黑暗世界,而是在昏昧之地。 那里的一切都遭到扭曲,她告诉自己,没有禽兽,只有犯下可怕罪行的一般人。所以她心想,黑暗没有什么可怕的,因为里面的答案一清二楚。 她手里拿着那张全黑照片,弯下腰,将那些祈愿蜡烛一一吹熄,数十根蜡烛,花了她好些时间,烛光越来越少,黑暗如浪潮袭来,围绕着她,一切渐渐消失。 全部吹熄之后,她向后退了一步,什么都看不到。她很害怕,但她告诉自己要静心等待,最后一定能够知道答案。就像她小时候一样,躺在床上等着入睡,一开始黑暗似乎令人恐惧,但等到她的双眼逐渐适应黑暗,小房间里的玩具与洋娃娃全部神秘再现,她就能放心入睡了。如今,在这漆黑的环境中,她也安之若素,随着眼前光线的印迹渐次消退,她突然发现自己又能看清一切。 四周的图案再次显像,祭坛上方的圣雷孟不但出现了,而且还散发着光芒,上帝与两侧天使也出现了不同的光晕,就连被烟熏黑的灰泥墙面上也显现出壁画,有奉献与补赎,也有宽恕。 眼前所发生的奇迹,让她难以置信,最寒酸的角落,没有华美的大理石与墙缘装饰,现在却成了最美丽的小礼拜堂。 光秃秃的墙面上出现一道新光,形成蓝绿色的镶嵌效果,细光爬上了看似光秃的柱面,蓝色的光耀宛若海底深水,现在依然是一片黑,却是令人目眩的幽黑。 桑德拉露出微笑。磷光画。 对,画会发光,自有其合理解释,但因为内心体悟而决定吹熄蜡烛的这个关键性动作,却找不到任何理由。她抛下一切,承认自己的极限,对于不可思议的奥秘事物心悦诚服,这就是信念。 戴维留给她的最后一份赠礼,深情的信息:坦然接受我已离世的事实,不要一再追问为什么我们会发生这样的不幸,只有放下,你才能重获幸福。 桑德拉抬头,心中充满感恩。这里没有什么档案,真正的秘密是这里所蕴藏的美丽。 她听到后头传来脚步声,立刻转过头去。 “磷光画的起源,可追溯至十七世纪,”马库斯说道,“这必须归功于波隆那的某位鞋匠,他收集了某些石头,在煤块上反复烧烤,发现了异象:只要将它们置于白昼之下,它们会持续发光好几个小时,就连在黑暗中也不例外。”他又指着小礼拜堂,“数十年之后,某位不知名艺术家运用鞋匠所发现的物质,在这间小礼拜堂里作画,成就了你现在所看到的景象。你应该可以想象当时的人会有多么惊叹,他们从来没有看过这样的情景。但我们现在也不会觉得这有什么了不起,因为大家已经懂得这种现象的原理。反正,每个人都可以自由选择,可以把它当成罗马的另一个奇观,或是某种神迹。” “我宁可把它当成神迹,真的,”桑德拉的语调里带有一丝悲凄,“但理性告诉我,那不是神迹,理性也告诉我没有上帝,戴维也不在永生幸福的天堂,但我真的希望是我错了。” 马库斯并没有因为这番话而生气:“我懂。当我失忆之后,发现自己原来是神父,我不禁心中有了疑问。而当我第一次被人带来这里的时候,那个人告诉我可以在这里找到答案。那个问题就是,如果我真的是神父,那我的信仰到哪里去了?” “你找到答案了吗?” “信仰不是礼物,你必须不断寻索,”他敛目,低声回道,“我在罪恶里寻找信仰。” “我们的命运纠缠在一起,何等奇妙,你必须面对自己的记忆空缺,但我要面对的是与戴维的纠葛记忆,我被迫学习遗忘,你却拼命要唤起记忆,”桑德拉停顿片刻,看着马库斯,“现在呢?要继续寻找下去吗?” “还不知道,但如果你问我是否担心自己也会沉沦,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是的。一开始的时候,我认为自己能够以邪恶之眼观看世界,这等于是我的诅咒,但找到拉若之后,我的天赋有了意义,我虽然不记得自己过去的身份,但很庆幸现在有所作为,让我知道自己是谁。” 桑德拉点头,但觉得自己犯了大错。“我要告诉你一件事,”她沉默许久才继续说下去,“有一个人在找你,我本来以为他想找圣赦神父的档案,但我刚才发现这里的秘密是磷光画,我想他应该是另有目的。” 马库斯很震惊:“他是谁?” “我不知道,他一直在对我撒谎,假装自己是国际刑警组织的人,其实他不是,我真的不清楚他的底细,但此人应该十分危险。” “他找不到我。” “不,他可以,他有你的照片。” 马库斯陷入沉思:“就算找到我,他又能拿我怎么样呢?” “他会杀了你。” 桑德拉语气坚定,但马库斯不为所动:“为什么?” “如果这个人不是警察,想必他的目的绝非追捕,而是杀人。” 马库斯笑了:“我已经死过一次,这种事吓不了我了。” 神父镇静自持,桑德拉也安心多了,她信赖这个人,她还记得他在医院轻抚她的手臂,带给她多么温暖的力量:“我犯了罪,一直没办法原谅自己。” “一切都能被宽恕,就连弥天大罪也一样,不过,只是求取宽恕还不够,你必须把自己的罪恶感讲出来,这是解脱的第一步。” 桑德拉低头闭目,打开了自己的心房,说出自己堕胎的事,她一度失去又找回来的爱,还有她惩罚自己的方式,她态度坦然,隐藏在内心深处的话语汩汩流出。她本来以为这会是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没想到刚好相反,那未能出生的宝宝在体内所留下的空缺,如今再度被填满。这几个月来的痛苦也得到了疗愈,她正在改变,成为一个全新的人。 “我同样犯了重罪,良心不安,”马库斯等她说完之后,继续接道,“我和你一样,也夺走了别人的生命,但能就此判定我们是杀人凶手吗?有时候我们会做出这样的行为,是因为情势所逼,是为了要保护别人免于恐惧,这种状况当然会有不同的评断方式。” 这些话让桑德拉宽心多了。 “1314年,在南法的阿德什省,瘟疫蔓延,一群盗匪趁势作乱,使得人心惶惶。他们抢劫杀人、强暴妇女,居民担心害怕,几乎活不下去。所以,某些在山区的神父虽然几乎不问人间事,但依然加入抗暴的行列,拿起武器战斗,最后他们赢了。这些神父杀人溅血,谁会原谅他们?当他们回到教堂之后,民众却盛赞他们是救命恩人,由于他们行侠仗义,杜绝了阿德什省的犯罪活动,大家开始称呼这些神父为‘黑暗追猎者’。”马库斯拿起一根蜡烛,用火柴点亮之后交给桑德拉,“所以,对于我们行为的判断,并非操之在我……我们只能寻求上帝的宽恕。” 桑德拉拿起蜡烛,继续点燃下去,在上帝审判者的画像下面,烛光又逐一亮起,这位圣赦神父的预言果然成真,在光明重现的过程中,她解脱了。烛泪继续垂滴在暗色大理石地板上,桑德拉心情静和坦然,已经准备好回家了。磷光画的光芒正逐渐消退,发亮的壁画与墙缘装饰也开始暗淡无光,这间小礼拜堂又恢复成朴实无华的面貌。她点亮最后一根蜡烛,突然发现地上有红点。 红褐色的污点,不是烛泪,是血迹。 桑德拉抬头看着马库斯,他在流鼻血。 “要小心哪!”桑德拉好意提醒他,显然马库斯自己不知道。 他伸手一抹,望着染血的手指:“有时候会这样,不过流完就没事了。” 桑德拉从包里取出面纸,帮马库斯止血,他也接受了她的好意。 “有些事情我自己也不是很了解,”马库斯头向后仰,“以前,只要在自己身上发现新的线索,我都会觉得很害怕,就连流鼻血也一样。现在虽然还是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这些症状,但我接受了它们都是我的一部分。所以我想也许有一天能靠它们想起自己的过往。” 桑德拉趋前拥抱马库斯:“祝你好运。” “再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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