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一代人类的衰落

最后与最初的人  作者:W.奥拉夫·斯塔普雷顿

§1 第一黑暗时代

至此,我们在人类历史中的位置大约是牛顿诞生后的四千余年。而在本章中,我们要覆盖十一万五千年的历史;在下一章中,则是一千万年。那时距离第一世界政权已经十分遥远,如同从你们的时代看待类人猿时期一样。在世界政府垮台之后的十万年间(也就是那之后一百万年的前十分之一),人类几乎完全销声匿迹。直到这段所谓的第一黑暗时代末期,人类才挣扎着从衰退中摆脱野蛮,走向文明。不过这场复兴相对来说很短暂,从它的发端到终结,只不过持续了一万五千年。在那场文明最后的冲突中,地球遭到了严重的破坏,心灵的演进历程因此又沉睡了一千万年。这就是第二黑暗时代。这段历史就是我们要在本章和下一章进行考察的内容。

有人可能会想:在第一世界政府垮台之后,仅仅几代人之内人类文明就可以重建。历史学家确实对此感到困惑:为什么这场衰败会如此彻底,持续如此长时间?在危机出现前后,人类的本质大体上没有什么变化,但是人类的心智虽然可以轻易地维系一个已经成熟的世界文明,却很难从文明废墟中建立起新的秩序。人类的境况不仅没有恢复,反而日渐衰退,最终退化成凄惨的野蛮状态。

造成这一结果的原因有很多,有些只是暂时的、表面的,另一些则是深层的、影响深远的。命运仿佛对一切都有安排,如同成千上万条纺线交织在一起,尽管每一根单独的线看起来微不足道,却共同编织出不可违逆的经纬。在世界政府现在所经历的危机中,让人们陷入无助境地的最直接原因当然是由细菌武器造成的疯病传播,以及广泛意义上的智力衰退。在文明刚刚显示出衰退的征兆时,瘟疫让人类无力抑制境况的恶化。而之后,瘟疫结束,尽管人类文明已经变成了一片废墟,但如果有更加理智的规划指导人们专心建设,重建也不是没有可能。但当时,只有少部分第一代人类还能全心奉献,而绝大多数人因为天性总是被私欲束缚。此外,在这样的黑色时代,人们绝望而疲惫,意志全然涣散。不仅是人类社会的结构,而且宇宙自身的结构看起来都崩塌了,只剩下了消极的绝望。四千年如一日的生活早已让人类失去灵活应对环境突变的能力。在这种情况下,与其期待他们能完全重现曾经的社会秩序,还不如期待蚂蚁在遭遇洪水时变成水黾。

但在文明衰落之后,让第一代人类一蹶不振的还有一个更深层、也更深远的原因:一种微妙的生理变化摧毁了人类的身心。我们或许可以称之为“物种衰老期”。每个人的化学平衡变得越来越不稳定,如此一来,人类唯一的物种优势,即相对漫长的青年期,便不复存在。人们衰老得越来越快,机体更新的效率已经无法跟上生存的节奏。虽然这场灾难不是不可避免的,但是人类的生活状态尤为加剧了它的影响。几千年来,人类生活在一个生物意义上非自然的高压环境中,难以平衡自然带来的压力。

想象一下:在第一世界政府垮台之后,人类世代迅速由黄昏迎来深夜。活在那个时代,就是接受一切腐朽状态,只传颂光辉的过往。绝大多数人都是以前农业人口的后代,而又因为人们曾经认为农业是懒散的、基础的产业,只适合那些生性懒惰的人,所以当时世界上挤满了所谓的“乡下人”。因为没有能源、机械和化肥,这些人甚至很难养活自己。实际上,只有十分之一的人在那场灾难中幸存下来。对于他们的下一代来说,文明只是过往的传说,生活中只有无止境的劳作,且要团结一致对抗掠夺者的争斗。女人再一次沦为性事与家务的奴隶。家庭或血亲部落,成为最大的社会集体。山谷中流淌着经年的仇恨,农民和强盗之间的冲突从未平息。小型军事政权兴起又坍塌,却再没有人能够夺得对大片地区的控制,因为人们已无多余的财富去维持政府和军队那太过奢侈的开销。

因此,在之后的几千年,人类持续在污泥中缓慢爬行,生活并没有什么改变。这些晚近的原始人所处的星球已经被过度消耗,发展受到了巨大限制。不仅煤矿和油田已经竭尽,而且凭借他们拙劣的工具和贫瘠的智力,也无力开采任何矿产资源。特别是稀有金属,它们对发达物质文明的各方面来说都不可或缺,但自从很久以前开始就从较容易开采的地表上消失了。机械的消失让农业受阻也让他们根本无法挖掘铁矿。人类被迫重新效仿他们最古老的先祖,开始使用石器,却又没有那样的耐力与技巧。他们既不能像旧石器时代的人一样制作精致的压片,也不能像新石器时代的人一样把握平衡。他们的工具只是一些经粗糙改进的天然碎石。几乎每个人身上都刻上了“十字形”或“卐字形”的悲惨的符号,这是第一代人类曾经的神圣象征,贯穿了他们的全部存在。在那个时期,这些符号本来象征即将坠毁的飞机,反抗者曾用它们来表示天佑和国家的衰落。但是后来的人们重新诠释了它们,认为这些符号象征着某个神圣先祖的亲笔签名,以及对过去黄金时代的纪念。几乎可以说,这些符号无意中成为第一代人类自我毁灭的天性与双重本质的缩影,喻示着,除非有神迹,不然黄金时代注定要衰落。

当时所有人都相信历史的衰退不可逆转。经历了世界政府垮台的那一代人向他们的后代传述光辉的过往,并称以年轻一代的智力根本无法实现那样复杂宏伟的成就。随着生活的处境越来越艰难,过去的传说在人们历代的转述过程中变得愈发夸张。除了零星一些即使在原始生活中也有益的知识,所有科学都迅速失散。实际上,旧文明的碎片散落于传遍世界的杂乱民间传说中,但是被极大地歪曲,难以辨认。因此,当时人们普遍相信世界的起源是火,而生命从火中演化出来。在猿类出现后,物种进化停滞(当时他们是这么认为的),直到圣人降临并占有了雌猿,才诞生了人类,迎来了古老的黄金时代。但不幸的是,人类中的兽性战胜了神,于是文明由进步转为经年的衰败。实际上,衰败已经不可避免,除非众神觉得是时候再次与人类女性结合,重新点亮人类种族。第一黑暗时代的所有人都期许众神的复临,这种期许成为文明的消极气氛中的些许宽慰。

即使是在第一黑暗时代的末期,已成为废墟的古老的居住塔依然醒目,庄严地凝视着晚期原始人的茅屋。现在的人类在这些遗迹下生活,就好像毛头孩子在威严的祖父脚下玩耍。过去的建筑如此完美,材质耐久,即使在十万年之后也依旧能辨认出人造的痕迹。当然这个时候它们多是残垣断壁,被野草和灌木掩盖,但还是能显现出高墙的轮廓。到处都有矗立在碎石中的建筑,有的甚至高达一百英尺[英美制长度单位,1英尺等于0.3048米。],外墙上点缀着窗户。关于这些遗迹,有许多奇妙的传说。在其中一个传说中,人类先祖建造了可以飞行的巨大宫殿,人们在长达一千年的时间里(对原始人来说可能有千万亿年)团结共生、敬畏众神。然而,最终,他们在自己文明的荣耀中过度膨胀,试图飞向太阳、月亮和群星,将众神赶出他们光明的住所。但是诸神在人类之中播下了不和的种子,人们开始在天上互相斗争。成千上万座精巧的空中堡垒坠毁在大地上,永远成为人类蠢行的遗迹。在另一个传说中,人类自己长了翅膀。他们住在石砖砌成的鸟舍中,这些建筑直冲天宇,威胁到了众神,因此遭到毁灭。不论是什么样的故事,关于种族衰落与古老的神圣飞行的主题让如今这些可怜的人类被恐惧支配。他们从事农耕、狩猎,与食肉动物争斗,因为害怕触犯众神而不敢有任何越界行为。

§2 巴塔哥尼亚的兴起

随着世纪的推移,人类因生活地域的不同自然而然地又分化出了许多种族。每个种族都由大量的部落组成,而每个人都只对自己邻近的部落有所了解。几千年后,血统和文化多样性让人类重新流入新鲜血液,焕发活力。最终,在多次种族混血之后,新人类在某种程度上恢复了人类古老的尊严。进步地区和落后地区、原始文化和启蒙文化之间的差异也再一次出现。

人类文明的重生发生在南半球。复杂的气候变化使南美洲南部成为文明的温房。在这里,地壳向巴塔哥尼亚(Patagonia)东部和南部发生巨大扭曲,曾经的浅海如今已是一片崭新的陆地,取道原来的马尔维纳斯群岛和南乔治亚岛(South Georgia)连接了美洲和南极洲,并从东北方向深入大西洋中心。

除此之外,南美洲的生存环境比其他地区都要宜人。第一世界政府垮台之后,这片地区的欧洲气质开始萎缩,而古老的印第安和秘鲁血脉重新占据了主导地位。几千年前,这一种族曾发展出自己的文明,后被西班牙毁灭。此后,这种文明似乎已经支离破碎、微不足道,但它一直都与征服者保持着精神上的距离。尽管殖民者与原住民的血脉相融、难以区分,但在这片大陆的遥远角落,还留存有与占主导地位的美国精神大相径庭的生活方式。表面上,这些南美原住民也被美利坚化了,但实质上一直葆有其他文明无法理解的印第安精神。在之前的文明进程中,印第安精神像冬日的种子一样沉沉睡去。但在原始生活重新复苏后,它开始生根、发芽,并在不知不觉中向四方蔓延。古老的原始文化与旧世界的文明遗存交融,文明生活再一次诞生。从某种角度来说,印加人最终还是战胜了他们的征服者。

在南美洲,尤其是巴塔哥尼亚这片处女地,在众多因素的作用下共同终结了第一黑暗时代。此时,人类心智虽开始复苏,但效果甚微,因为巴塔哥尼亚人的生理障碍极大地束缚了他们:他们在青年时期结束之前就会老去。在爱因斯坦的时代,人类的平均青年期长达二十五年,而大统一时期的科技还能把这个数目翻上一倍。而在文明崩塌之后,个体的寿命逐渐缩短,也没有任何技术手段可以弥补。在第一黑暗时代末期,十五岁的男孩基本已经可以算是中年人。巴塔哥尼亚文明在其鼎盛时期为人们提供了轻松、安全的生活环境,将人类的寿命维持在七十岁,甚至八十岁。但是感性而温和的青年时期基本不会超过十五年。因此,年轻人在步入中年之前很难为文化建设做出任何贡献。在十五岁时,他们的骨质开始疏松,头发灰白,脸上也渐渐出现皱纹;关节和肌肉开始变得僵硬,大脑也变得迟钝,无法学习新鲜事物;他们的激情也渐渐沉寂。

看起来可能有些奇怪:在这样的条件下,人类竟然可以发展出文明,似乎他们所能做的不过是重复祖辈的老把戏。实际上,尽管巴塔哥尼亚文明发展的速度不快,却很稳定。因为这些人虽然缺乏青春的活力,却也不会像年轻人一样放纵自己的激情,或被其他事情分散注意力。新生的第一代人类已经播下了种子,尽管他们因为“年轻时的闹剧”吃了苦头,但现在更加节制,也更加专一。因为他们的生命缺乏活力,害怕会铺张浪费,所以很难实现他们先辈的最高成就,但也因此避免了文明的不和与冲突,也就是旧文明鼎盛时期的首要问题——尽管这不是它衰落的原因。此外,因为巴塔哥尼亚人在某种意义上已经克服了自身的动物性,所以更加善于冷静反思,也更倾向于智性主义。激情不再会轻易地阻碍理性行为,虽然这些行为会因为慵懒和心不在焉而失败。对他们而言,尽管超然物外的态度相对比较容易,但这只是因为冷谟,并非源于逃离生命的牢笼,进入一个更广阔世界的热望。

造成巴塔哥尼亚人心智特殊性的原因之一是他们相对缺乏性欲。有别于其他动物,第一代人类的性生活极其频繁,即使和没有固定发情期的猿类相比也是如此。但现在,有很多因素削弱了第一代人类的性欲——它们共同发挥作用,消耗了这个物种在最后阶段中过剩的精力。在黑暗时代,生存条件太过恶劣,性欲在动物天性中只占据次要位置。性交只是偶尔需要的奢侈品,自我保全变成了更加急迫的每分每秒的需要。甚至,当人类的生活最后变得轻松很多时,性事依然和以前一样被忽略,因为种族“衰老期”的力量依然在发挥作用。因此,巴塔哥尼亚人的性情和之前所有第一代人类都不同。在此之前,因为性而产生的冲突和社会禁忌塑造了这个种族的一半激情和一半愚妄。在种间竞争中胜出的物种的富余活力因为现实处境而导向情欲的河流,遇到社会习俗的堤坝,最终化为分流的水渠。尽管它经常溢出,产生大量浪费,但大部分情况下人们还是从中受益。实际上,在当时,性本能总是朝向各个方向挣脱束缚,就好像被砍伐的树桩上会长出不止一株嫩苗。这就是早期人类丰富、多样、矛盾、暴力和无法理解的渴望与激情。巴塔哥尼亚人则没有这样旺盛的活力。当然,他们不关心性,这本身不是什么劣势。可重要的是,原先充盈着肉欲的活力之泉,如今已经枯竭。

想象一下,这群瘦小而节制的人在古布兰卡港(Bahia Blanca)东部繁衍生息。随着世纪的变迁越过平原,他们向山谷进发,直到包围曾是南乔治亚岛的高地;在西部地区和北部地区则占领了巴西高地和安第斯山脉。巴塔哥尼亚人比其他相邻的群族高级得多,更加敏锐且充满活力,因此几乎没有真正的敌人。又因为他们生性温柔平和,所以他们的文化演进过程很少受到军国主义或内部纠纷的阻碍。就像北半球的先祖一样,他们经历了分裂与统一、退步与重生。但比起之前的历史,他们的发展历程总体上来说更加平稳,没那么大起大落——早期人类从野蛮跃向文明,又在一千年之内坍塌;而巴塔哥尼亚人脚步缓慢,花了十倍的时间才从原始部落走向文明社会。

终于,巴塔哥尼亚人建立起一个庞大而高度组织化的自治省共同体。其文化与政治中心坐落于旧马尔维纳斯群岛的东北角,相对落后的郊外地区包括旧巴西和秘鲁的大片领土。这个“帝国”内各个部分之间不存在真正的冲突——一方面得益于他们温顺的性格,另一方面是因为组织能力高超。特别在强大的世界主义和人类团结的传统的影响下,这两股力量均得到加强。人类大团结的意识早在世界政府成立之前的年代,就在矛盾与冲突中生根、发芽,此后一直牢牢印在了人们心里,并作为神话要素在黑暗时代幸存。人类团结的传统如此强大,甚至巴塔哥尼亚远航的船队在遥远的亚洲与澳大利亚建立殖民地时,新社群很快就与母国融为一体。尽管在南极洲海岸兴起的温和文明中,日耳曼文化比在他们的发源地更加闪耀,人类的政治和谐却从未面临危机。

§3 青春崇拜

巴塔哥尼亚人虽然也经历了早先种族所经历过的所有精神文明阶段,但走的是一条独特的道路。他们以对自然力量的恐惧为基础,在黑暗时代创建和发展出部落宗教。他们唯一信奉的神是力量,把它视作是怀有报复心的造物主。他们最为崇拜的种族英雄是一个“人神(god-man)”,据说他消除了旧有的宗教畏惧。他们的信仰经历过各个阶段:从虔敬的宗教仪式,发展出理性主义,再过渡到推动经验科学的好奇心。

如果历史学家想要理解他们的心智处境,最重要的是弄清有关“人神”的问题。“人神”崇拜与第一代人类早先文化有很多相似之处,但总体上又大不相同。人们认为他永驻青春,是所有男人和女人的奥秘之子。他不是“人类的长兄”,而是“钟爱之子”。实际上,他是年轻活力与激情的象征,这正是当时的人类种族所缺少的特质。尽管人们对性事的兴趣薄弱,但却热衷于为人父母。不过,对“钟爱之子”的崇拜并不完全来源于亲情,它还表达出人们对自己已逝青春的渴望,也表达了人们对种族衰老的隐忧。

当时人们相信先知确实在长达一个世纪里都保持了青春,并称他为“拒绝长大的孩子”。他之所以这般生机勃勃,据说是因为当时种族微弱的生命力在他身上成百万倍地聚集。他由古往今来所有父母的激情孕育,因此是神圣的。他首先是人类之子,但同时也是神。在巴塔哥尼亚人的宗教信仰里,神不是造物主,而是人类力量的结晶。造物主只是粗暴的力量,无意间创造出了比自己更高贵的存在。而可爱的神,是人类在时间的长河中劳动的成果,是对人类未来走向的永恒允诺。尽管他们的宗教建立在对年轻未来的渴望上,但他们同时被一种无比清晰的恐惧笼罩:这样的未来不可能来临,人类注定老去、死亡,精神不可能战胜会朽的肉身,必然会消散。只有牢记圣童的启示,人类才有希望逃离厄运。

传说就是如此。考察实际情况会给我们带来更多的收获。神话中的“钟爱之子”在历史上确实存在,也确实影响深远。他生于安第斯山脉南部,父母是牧羊人,初次声名远扬是因为他领导了颇具浪漫主义色彩的“青年运动”。他在生涯早期赢得了追随者,劝导青年人为老一辈做出榜样,让他们不畏常规活出自我:去享乐、去短暂而努力地工作、去成为可靠的同伴。尤其是,他鼓吹保持精神上的年轻是宗教的责任。他说,只要在内心里真正渴求年轻,只要永远不让自己的灵魂沉睡,只要敞开心灵接受一切重新焕发活力的事物,封锁老朽的气息,就没有人会真正老去。他称灵魂中的愉悦最能让人青春永驻,能够重新创造爱人与被爱的人。如果巴塔哥尼亚人能够不带忌妒地欣赏他人的美,人类将会重返年轻。他的青年人队伍日益壮大,而他们的使命绝不仅仅是让人类重现活力。

这一迷人的福音之所以传播甚广,部分是因为先知似乎在生理上与其他巴塔哥尼亚人都不相同。人们相信这是奇迹。当不少同龄人开始显露出衰老的迹象时,他的身体却还是那么年轻。先知不仅在肉体上保持年轻,心智也令人惊异地敏锐。喷薄的性欲尽管在当时十分令人惊异,对他来说却仅仅是过剩能量的自然流溢。他没有因为沉溺于性事而精疲力竭,反而容光焕发。不过,现在他将充沛的活力转向朴素的生活、工作与沉思。正是在这一时期,他的心智变得异于常人。即使到了二十五岁,绝大多数巴塔哥尼亚人的心灵已经陷入泥沼,他还在与接踵而至的思想浪潮搏斗,努力走向未知。直到四十岁,依旧是壮年的他集多年来的行动与思考之所得,带来了更成熟的福音——他关于生存的哲思。尽管这种哲思在某种意义上揭示了巴塔哥尼亚人自己的文化,但它的基础是一股众人难以企及的活力,因此这对他们来说几乎无法理解。

高潮时刻到了。首都的至高神庙正在举行一场典礼,所有人都拜倒在造物主骇人的形象前。此时,不会老去的先知大步向前,抵达祭坛,先看了会众一眼,又看向神像,放声大笑起来。手掌击打神像的声音响彻神庙。他叫道:“真是太滑稽了!我向你致意,不是在致意神,而是在向最伟大的小丑致敬。你长着这么一张脸,却因此而受到崇拜!如此空洞,却能威慑众人。”人群中骚动不止,但是神像的破坏者散发着神性的光辉、信念,前所未有。又因为他享有奇迹之子的盛名,所以当他转向信众时,所有人都安静下来,聆听他的斥责。

“蠢货!”他叫道,“一大把年纪了,还这么幼稚!如果神真的像你们所供奉的东西那样扭曲,那是因为他喜欢嘲弄你们,也是嘲弄他自己。你们如此较真,却又不够较真;你们如此庄严,却归于幼稚;你们对生命如此渴求,以至于无法真正活着;你们如此珍惜青春,而它转瞬即逝。当我年纪尚小时,我说过‘让我们保持年轻’,你们鼓掌了,做了什么?抱着玩偶不愿长大。对于一个孩子来说,我当时那么讲并不差,但还不够。现在我已长大成人,我要说:‘天啊,快点成长吧!’当然我们必须保持年轻;但是,如果我们与此同时不能成长或不断成长,那么保持年轻就毫无意义。年轻当然意味着温和而热情,而年老并不完全代表陷于顽固和绝望,而是在生命这场游戏的所有行动中抵达更精妙的境界。长大当然还意味着别的:意识到生命不过是一场游戏,无疑是相当严肃的游戏,却不过是一场游戏而已。当玩游戏时我们投入其中,为胜利而拼尽全力,可自始至终我们都是为了玩乐,不是为了赢。这样我们才能玩得更尽兴。异族人和巴塔哥尼亚人竞技时,他们会因忘记这是游戏而求胜心切,并失去理智。我们看不起他们。如果他们输了,则蛮不讲理;要是赢了,则到处宣扬。无论如何,游戏都被毁了,而他们根本意识不到自己毁了多么可爱的一件事情。他们还纠缠、咒骂裁决者。在此之前,我当然也做过这种事情——不是在游戏里,而是在生活中。我确实咒骂过生活的裁决者。但即使如此,也要好过你们在这里的所作所为——你们的色兰[色兰(salam)是发源于伊斯兰世界的问候方式。],你们的誓言就为了受他的恩惠,带着贡品来羞辱他。我从不做这些事,我只是恨他。后来我开始嘲笑他,或者说嘲笑你们在这个地方树立起来的东西。现在我终于将他看得分明,并和他一起嘲笑我自己,嘲笑我没领会游戏的精神。但你们,在这里摇尾乞怜、哀叹不绝,以求裁决者的施舍!”

话音刚落,人们涌向前想将他拿下,他却用年轻的笑声制止了他们,让他们的恨意转为了爱意。他继续说:“我来告诉你们我是如何醒悟的。我爱好攀登高峰。有一次我站在阿空加瓜山(Aconcagua)的峭壁雪原上,受困于暴风雪。空气带着雪席卷而来,将我吞噬、卷走。经过几个小时的挣扎,我还是陷进了雪堆里。我试着挣脱出来,却一次次地往下掉,积雪渐渐没过了我的头顶。死亡的念头使我变得暴躁,因为我还有太多想做的事情没有做。我徒劳地死命挣扎。但是突然,怎么说,我看到了我马上就要输掉的那场游戏,意识到这场游戏不论输赢都是美妙的。游戏本身比胜利更加重要。在那之前我都太盲目了,是求胜心的奴隶。但我解脱了,看得更分明了。那时,我才第一次用裁决者的眼光看待自己,看待我们所有人。这就好像戏剧中的角色通过作者的眼睛或在观众席上,看清了整部戏剧一样,看到自己也置身于其中。这就是我——我在扮演一个出类拔萃的人,但他因为自己的疏忽,在完成自己的事业之前就陷入糟糕境地。对我来说,作为戏剧中的角色,处境十分糟糕。但是如果我作为一名观众来看,这幕场景在更宏大的意义上简直完美。我发现这对我们所有人来说都是如此,在所有的世界中都是如此。我仿佛看到我们和上千个世界一起在上演一场恢宏的剧目。我透过剧作家的眼睛看到了一切——他欣喜的、有些嘲弄的,却又不失友善的眼睛。”

“然后,看起来我的死期已经到了,但实际上还没有,我还有机会。不知怎么,这幅万物的新图景让我重新获得力量,最终挣扎出了雪堆。我又回来了,但我已经不是曾经的我了。我的精神解脱了。在我小时候,我说过:‘要变得更有活力。’但那时我根本不会想到会有比青春火花更加热烈的活力——一种宁静的炙热。这里有任何人懂我在说什么吗?难道没有一个人渴求这种更加热情的生活吗?第一步,就是学会不再谄媚生活,不再面对力量卑躬屈膝。来!把它弄走!像我打碎这块神像一样,打破你们心里这滑稽的形象吧!”

说着,他拿起一盏巨大的烛台打碎了神像。台下的人们又骚动起来,神庙守卫将他逮捕。不久之后,他被认定为渎神,并被处决。这一出格举动是他诸多激进言行的高潮,而掌权者也很乐意有这么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消灭这个才华横溢却无比疯狂的危险人物。

但是圣童崇拜已经流传甚广,因为先知的早期教导揭示了巴塔哥尼亚人最深的渴望。即使他最后的启示扑朔迷离,也依然有大量信徒。但是他们看重的是破坏神像的行为,而不是他教导的核心精神。

即便如此,随着世纪的变迁,新宗教还是传遍了整个文明世界。借助人们广泛的热情,整个种族的精神似乎确实重返年轻了。而人的身体机能也确实恢复了活力。在先知死前,这种独特的生物学“变种”,即在他身上重现早年活力的返祖现象,孕育了成千上万的儿女,而他们又将他的良好基因传播得更远。无疑,圣童的血统让巴塔哥尼亚人赢来了黄金时代,极大地改善了人类的物质生活条件,将整个文明带向北部大陆,并带来了投身于科学与哲学事业新的热情。

然而,文化复兴并不长久。先知的子嗣沉溺于极端的生活。不论是在身体上、性事上,还是在心智上,他们都超出了自己的极限,反而变得虚弱无比。此外,这股有潜力的血脉因为和那些天性“衰老”的大量人口杂交而被稀释、淹没。因此,不出几个世纪,人类又被迟暮的气氛笼罩。与此同时,圣童的形象逐渐被歪曲。一开始,那是年轻人对青年时期的期许,一种由幻想编织成的狂热图景——不负责的欢愉、志同道合的同伴、纯粹的肉体享受及肆无忌惮的恶作剧。然而,这种气氛逐渐转变成悲伤的中年人想重返年轻。暴力的年轻英雄在伤感的长者那里变成了童年的形象,幼稚且温顺,曾经的暴力行为已经无人记起,只余能让人引起父母情结的那些怪异而迷人的特质。那时,故去的英雄被标上了节制和谨慎这类中年人更能欣赏的标签。

这种被歪曲了的年轻人形象自然是当时年轻男女的噩梦,它成为社会道德模范形象。如果要向这一模范靠拢,就不得不强硬地改变自己的天赋秉性,因为年轻人的张扬个性已经不受鼓励。就好像在古老的时代,人们一方面将女性理想化,一方面又给女性的生活设置了重重阻碍,现在的年轻人也遭到了类似的对待。

在巴塔哥尼亚的整段历史中,确实有少部分人一直能够清楚地捕捉先知的形象,但越来越少人能把握他最后的启示,因为不朽的年轻已经将他引领向一种巴塔哥尼亚人不能理解的成熟。比起“衰老”,巴塔哥尼亚人的历史更是一出关于无法成长的悲剧。他们感到自己老去,因此渴望重返年轻;但是因为心智有限,他们根本无法领会真正的、不曾预见的年轻激情:要实现这样的理想并不只是成就年轻本身,更是向更清醒、有远见的活力前进。

§4 大灾难

就在这时,巴塔哥尼亚人发掘了在他们之前的文明。他们在抛弃古代基于恐惧的宗教时,也忘却了过去的辉煌,认为自己是心智演进的先驱。在新大陆,也就是他们的故乡,当然没有旧世界的遗迹;而遍布旧大陆的废墟似乎只是奇特的自然景观。但之后,随着自然科学知识日益增长,考古学家还原出部分失落世界的事物。之后他们又在中国发现了一处高塔废墟,此时危机真正来临。那里出土了一批金属板(由一种非常耐久的人造材料制成),上面压印着密集的文字。这些东西实际上是一千个世纪以前用来印刷书籍的雕版。人们陆续发现了其他遗址,一点一点破译出了这已经消失的语言。花了三个世纪的时间,古代文化的轮廓重见天日。人类兴衰的历史给巴塔哥尼亚人晚近的文明带来了极大冲击,仿佛古代高塔落在了棚屋旁一样。这些“先驱者”发现所有他们苦苦劳作得来的土地,在很久以前就已经被征服又失去过。从物质成就来看,他们的荣耀同古老文明的光辉比起来根本不值得一提;就心智建设来说,与曾经宏伟的帝国大厦相比,就像是零散的茅屋。巴塔哥尼亚人的自然科学知识不比前牛顿时期的欧洲先进多少。他们也就刚刚才领会科学精神,破除了一点迷信。就在这时,他们突然继承了一大笔文化遗产。

这对于对智力有强烈兴趣的人们来说是极其震撼的。更加令人震惊的是,他们在研究的过程中发现,过去的文明不仅辉煌,而且还近乎疯狂,疯狂在历史的长河中完全占据主导地位。巴塔哥尼亚人非常明智,又信奉经验主义,因此他们无法在不亲历的情况下接受古老的知识。考古学家将他们的发现交给了物理学家和其他科学家。很快,他们将欧美文化在巅峰时期的思想和价值与衰落的世界政府时期的退化产物区分开来。

发现一个更加发达的文明所带来的结果是戏剧性的,或说悲剧性的。巴塔哥尼亚人因此分裂成两派:效忠者认为这些新发现不过是恶魔的谎言,反抗者则直面现实。对于前者来说,这些发现十分令人担忧;对于后者来说,尽管颇为吃惊,但还是为之倾倒,并看到了希望。地球不过是星云中的一粒尘埃,算是新科学里最平常的学说了,因为巴塔哥尼亚人已经放弃了地心说。对于保守人士来说,最令人痛苦的发现是已经有一个更早的种族在很久以前占有并挥霍了他们无比渴求的活力。而进步人士强烈要求将获得的新知识付诸科学实践,认为如果巴塔哥尼亚人恰当利用这些知识,一定可以凭借更高级的心智弥补他们缺乏的青年活力。

愿景的分歧进一步导致了巴塔哥尼亚世界前所未有的武装冲突。某种类似于国家主义的理念兴起。更加有活力的南极洲迈入现代文明,而巴塔哥尼亚地区却故步自封。若干战争爆发。南极地区的物理和化学知识更加发达,因此制造出北方人不可抵挡的战争机器。不消几个世纪,“新文化”胜利,世界再一次迎来统一。

在此之前,巴塔哥尼亚文明类似于以前的中世纪。由于物理和化学知识的影响,情况开始改变:风力与水力系统开始用于发电;大量挖掘工程兴起,希望发现在地表已经消失的金属和其他矿物。建筑工程开始运用钢材;人们同样开发了电力飞机,但是并没有真正获得成功。飞行实验的失败有其症结:尽管他们制造出来的飞机完全可以投入使用,但是巴塔哥尼亚人没有驾驶飞机的勇气。他们自己通常会把失败归咎于缺乏方便的供能资源,譬如古代的汽油。事实上石油和煤矿的短缺一直阻碍着他们的发展。虽然还有火山能,但是就连资源更加丰富的古人都没能完全掌控,巴塔哥尼亚人更是无能为力。

实际上,风力和水力发电已经给他们提供了一切所需的能源。整颗行星的资源都可供他们使用,同时世界人口才不到一亿。凭借这些资源,他们虽然永远无法赶上奢华的旧世界,但或许可以建立起某种乌托邦。

然而,历史的走向并非如此。尽管人口的增长率低,但是工业制度还是进一步导致了大量社会冲突,这恰恰是几乎摧毁古代人类的原因。在他们看来,只要物质资源更加丰富,一切问题都可以解决。这股强烈却毫不理智的信念是巴塔哥尼亚人执念的病征,源于对绽放活力的渴望。

在这种情况下,古代历史中的一事一物自然让他们无比着迷。无限能源的秘密曾经为人知晓又失去。那么,巴塔哥尼亚人为什么不用自己的智慧重新发掘它、利用它,让地球成为一个人间天堂呢?无疑,对古代人来说,放弃这种危险的能源是正确的;但是巴塔哥尼亚人头脑清醒、心境平和,没有理由担心。确实,有些人认为抑制物种衰老的进程比开发能源要来得重要,但不幸的是,尽管物理科学进展迅猛,更加精细的生物科学还相对落后,主要是因为古代人除了改良自己,也没有留下别的技术遗产了。因此,巴塔哥尼亚人聪慧的头脑主要集中在核心问题上。国家鼓励能源研究,建立并资助了许多实验室,它们的公开目的也就只有这一项研究。

这项研究十分困难。巴塔哥尼亚人十分聪慧,却不够坚定。在长达五百年左右断断续续的研究后,科学家才揭晓秘密,或者说秘密的一部分:只要消耗大量的初始能量,似乎就可以让正负电荷湮灭,变成一种罕见的原子。但这样的限制根本无关紧要,因为人类现在已经取得了无尽的能源,并且可以自如地控制。不过尽管可控,这个新玩意并不是万无一失的:根本无法保证会不会有人拿它干蠢事,或者因为无心之过而失控。

不幸的是,在新能源被发现的时代,比起衰老,巴塔哥尼亚人更大的问题是分裂。社会工业化,再加上根植在种族天性中的顺从,造成了甚至比旧世界还要极端的阶级分化,尽管两个世界的分化模式迥异。巴塔哥尼亚人身上常见的父母情结导致统治阶级不会像历史上的第一代人类一样粗暴扩张。除了工业化的最初一个世纪,无产者并没有遭受什么痛苦。家长式政府保证所有巴塔哥尼亚人都至少丰衣足食,可以享受各式休闲和娱乐活动。与此同时,政府的管制越来越严格。在第一世界政权统治时期,公民权利掌握在少部分工业巨头手中,但是方式和现在不同。之前,商业巨鳄的动力是一种产生活动的冲动,这种热情近乎神秘;而现在,统治的少数派以代位父母[原文为拉丁语。代位父母指的是某人或某组织在法律上承担父母职责的情况。]的方式对待民众,目标是创造“心理上年轻的人,单纯,快乐,充满活力而忠诚”。他们的理想国家是某种介于预备学校和股份公司之间的状态:一方面有“老师”严格而富有爱心地对待“学生”;另一方面,股份持有人的职能仅限于心怀感激地向英明的掌权者移交自己的权力。

整个系统长期运作良好,不仅仅是因为巴塔哥尼亚人的温和天性,还得益于政府吐故纳新的管理原则。至少,从早期文明的反面教材那里,人们学会了要尊重理智。通过严密的考评系统,各个阶级最聪明的孩子们会被选中,以培养成为国家的管理者,甚至管理者自己的后代也需要参加同样的测试,而只有通过考试的人才能被“青年领袖学院”录取。虽然存在一些腐败现象,但是总体来说整个系统运作得当。通过考评的孩子们会接受严格的理论和实践教育,成为管理者、科学家、教士和逻辑学家。

相对缺乏才能的孩子所接受的教育和青年领袖完全不同,他们会知道自己没有其他人那么有才干,必须要尊重高人一等的青年领袖;青年领袖将在各自的专精领域内为人类共同体做出巨大贡献,因为他们有这个能力。不能说平凡孩子受到的教育就是奴隶教育,实际上人们希望他们成为母国温和、勤奋和快乐的儿女。他们被教导要忠诚、乐观,要接受不同岗位的职业训练,并为各自的职业规划尽可能地发挥智慧。但是,他们绝不可以接触国家大事及宗教和科学问题。在官方教育理念中,青年之美是基础。人们要学习大家公认的青年品格,尤其是谦逊和天真。作为一个阶层,他们非常健康,因为在巴塔哥尼亚,体育锻炼是教育中非常重要的一环。此外,在这些工人阶级之间,阳光浴作为一种宗教仪式非常流行,因为人们相信它能让身体保持年轻、让心境保持平和。被统治阶级的乐趣主要在于田径和其他运动项目,不管是身体还是智力运动。人们同样乐于练习乐器和从事其他形式的艺术,因为这都是年轻人爱玩的东西。政府会审查艺术作品,但是审查力度基本上不强,因为巴塔哥尼亚人忙碌而迟钝,无暇欣赏边缘的、极端的艺术。他们把时间完全花在工作和娱乐上。当时也没有任何性行为管制。人们的政治需求主要由官方的青年崇拜和对共同体的忠诚满足。

在迈入工业社会的第一个世纪后,和平社会维持了大约四百年。随着时间的流逝,两个阶级之间心智的差异越来越大。普通工人阶层中能力超群的人变得愈发罕见,而新的领导队伍更是只由领导自己的后代组成,直到最后变成事实上的世袭制度。分歧逐渐变深。渐渐地,统治者开始失去和被统治者的一切思想交流,他们犯下了大错。如果心理学和其他科学保持一样的发展节奏,这样的错误本可以避免。对于心智相对落后的工人,统治者越来越把他们当成孩子,完全忘了他们也是成年男女;虽然工人们很单纯,但是他们也希望自己在伟大的人类事业里有存在感。从前,人们一直在营造责任感的幻觉。随着阶级差异的加剧,无产者渐渐变成婴儿,而不再是青年,更像被悉心照料的动物而非人类。他们的生活受到了日渐严格的系统管理,尽管这一切都是出于好意。同时,统治者也不再花那么多精力教导被统治者理解和欣赏人类的共同事业。在这种情况下,社会气氛发生了变化。尽管实现了除第一世界政权时期外前所未有的发达物质生活,但人们还是变得倦怠、失意、乖戾,对统治者也毫无感激之情。

这就是科学家发现新能源时的社会状态。世界共同体由两个非常不同的部分组成:首先是一批心智高度发达的少数人,他们比其他人更加充满热情地投身国家建设和文化事业;其次,大量迟钝的工业社会住民,虽然生理上得到了悉心照料,但是精神贫瘠。两个社会阶级曾经就一种药物的使用爆发过严重的冲突。因为该药物能产生巨大的快感,人们要求生产流通,但是管理层因为它的副作用而禁止大众购买。药物被禁后,无产者误解了政策的动机。群众心中对政府的积怨——尽管他们自己没有意识到——最终还是因为这件事情爆发出来。

当时,有流言称在未来机械能量将会用之不竭,人们期待全新时代的到来。那时,每个人都会有私人的无限能源,不会再有工作,只有无尽欢愉。不幸的是,新能源一开始主要用在金属和其他矿物的挖掘上。现在人们可以下降到前所未有的深度,寻找很久以前就在地球表面消失的资源。对于矿工来说,这意味着困难而危险的作业。一些人员伤亡事故开始引发骚乱,这时新能源又用在血腥镇压上。统治者宣称,尽管他们那颗为人父母的心为他们的“傻孩子”感到遗憾,但是为了防止更大的恶,惩罚是必要的。他们要求工人们学习圣童最后教导的超然态度,以此面对困难处境,但是这个主张理所当然地被人嘲笑。更多的罢工、暴动、谋杀出现。工人阶级面对他们的统治者,宛如羊群面对羊倌,缺乏在大局下有组织行动的头脑。但正是这样一起悲惨而无用的抵抗运动,导致巴塔哥尼亚文明最终覆灭。

在一处新矿区发生了一起小型冲突。管理层禁止矿工向自己的孩子传授工作经验,因为职业教育必须在正规学校里完成。因为触犯到自己的父母权威,工人对这道禁令感到愤怒。历史仿佛闪回到了旧社会,工人控制了一组动力装置并将其疯狂捣毁。这些破坏分子无意间让事态恶化:物理能量的神力挣脱了镣铐,开始在这颗行星上发威。第一起爆炸足以让矿区旁的山脉灰飞烟灭。这片山脉里蕴含的许多致命物质,被爆炸产生的射线引爆,由此激发了连锁反应。一阵炙热的飓风席卷了巴塔哥尼亚的领土,它所及之处刮起原子风暴,破坏力不断升级。这场灾难沿着安第斯山脉和落基山脉北上,让整片大陆变成一片火海。它攻陷了白令海峡,像一群愤怒的巨蛇一样侵入亚洲、欧洲和非洲。

很久以前开始,火星人就在观察地球,就像猫在观察远处的猎物一样。他们发现自己邻近星球产生的能量突然大幅增加。此刻,各处的海水沸腾,伴随着海底运动。潮汐没过海岸,侵袭了山谷,但同时因为海水大量蒸发和海底断层,致使海平面大幅下降。所有的火山都变得非常活跃。地球的两极开始融化,但并未像地球其他地方一样被焚烧。大气中弥漫着的水汽和尘土,在飓风中不断搅动。随之而来的是电磁坍塌(Electromagnetic collapse),地球的表面温度逐步升高。最终,只有在极地和极地周边的少部分地区才有生物存活。

巴塔哥尼亚人的灭亡过程很短暂。在非洲和欧洲,虽有少部分偏远居住地的住民没有受到爆发的影响,但很快都死于蒸汽飓风。三个月之内,两亿人类要么被烧死,要么窒息而亡,除了碰巧逗留在北极周边地区的三十五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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