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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人类的终点最后与最初的人 作者:W.奥拉夫·斯塔普雷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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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死刑 本质上,我们的时代是哲学的时代,事实上也是哲学的鼎盛期。但我们依然关注很多实际问题,比如为即将到来的艰难时期做准备,让人类得以幸存。据估算,最困难的时期将在一亿年后到来。但是在某些情况下,也可能突然来临。早在金星时代,人类就已经认为太阳将要进入“白矮星”阶段,他们的世界也很快就会陷入冰封。这是极其悲观的推算。但我们现在知道,尽管大冲击造成的退化十分缓慢,但从天文尺度来说,离太阳彻底衰退的日子已经不远了。在当前相对短暂的收缩阶段,我们计划推动海王星逐渐向太阳靠近,直到它最终停留在距太阳尽可能近的轨道上。 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人类可以舒适地生活,但以更长远的眼光来看,我们将会面临非常严重的危机。太阳会持续降温,人类将无法依靠太阳辐射生存,因此必须通过物质湮灭的技术填补空缺——可以利用其他行星,甚至太阳本身。或者,如果物资充沛,足以进行遥远的旅行,人类可以将自己的行星发射到相邻的更加年轻的恒星附近。那会是更加宏大的计划。人类可以探索并殖民星系内所有的适宜居住的世界,组建成庞大的心灵世界共同体,甚至(我们希望)可以与其他星系往来。若说人类自身就是世界灵魂的胚胎,倒也并非不可能。这样或许就可以在万物衰败之前觉醒,用应有的知识与崇敬为永恒的宇宙万物加冕——稍纵即逝却又永恒的宇宙。我们甚至设想,在遥远的时代,人类背负着所有智慧、力量、欢愉,怀揣着敬意回望我们的原始时期,无疑还会伴有怜悯与消遣,但依然钦佩我们的精神——纵使没有完全觉醒,还在无能中苦苦挣扎。也正是怀揣着这样的心情,混杂着怜悯与崇敬,我们回望过去原始的人类。 然而我们的整个前景突然被彻底地改变了,因为天文学家有了令人震惊的发现:人类正在迅速走向灭亡。人类的存在其实一直岌岌可危。在历史上的任何时期,化学环境的轻微变动、致命性极强的细菌、气候的突变或人类自身的愚蠢造成的连锁反应,都可能消灭人类——实际上,已经发生过两起毁灭性的天文事件了。如今太阳系在银河系内相对拥挤的区域疾驰,假如它受其他大型天体的影响或直接撞击以致其毁灭,实在也不足为怪。但事实证明,命运为人类准备了更加难以置信的终点。 不久以前,我们观测到邻近的一颗恒星发生了意料之外的变化。它开始从白色变为紫色,亮度也在增加,成因不明。现在它异常明亮。虽然星体本身在我们的天幕上只是一个小点,但是耀眼的紫光给我们的夜景铺上了骇人的美。天文学家断定这并非普通的“新星”,它的亮度并不是爆发性的,而是一种前所未有的现象:一颗普通的恒星表现出疾病的症状,生命过程猛烈加速,本应该在星体内蕴含亿万年的能量顷刻间狂暴地宣泄出来。按照现在的速度,它要么逐渐消耗成惰性的能量渣,要么在几千年之内完全湮灭。这起天文事件非同小可,可能是恒星附近的智慧生物某些失败的操作所致。但任何高温下的物质都处在不稳定的平衡状态中,这一现象的成因也可能只是自然环境变化的连锁反应。 起初,我们只把它当成迷人的奇观,但进一步的研究揭示了更严重的问题。我们所在的行星,包括太阳,正在遭受一股持续增强的微波轰炸。其中大部分频率高得让人难以置信,它们蕴含着未知的能量。它们会如何影响太阳?几个世纪之后,陷入狂乱的恒星附近的天体也会受到这场崩溃的影响。传染开来的发热病点亮了夜空,也证实了我们的恐惧。我们仍然心存侥幸,希望太阳距离遥远,不会受到严重的影响,但是精密的计算证明这都是幻想。太阳的遥远距离只能将轰炸的关键效应造成的恒星解体延后几千年,但迟早太阳也会受到感染。可能在三万年之内,太阳周边极大面积的区域都不再有维持生命的可能,我们已经无法在这场冲击波及之前将母星推动到足够远的距离。 §2 被审判的人 意识到即将到来的厄运之后,我们的心中燃起了异样的情绪。在此之前,人类似乎都注定有着恒远的未来,每个人都习惯畅想数千年后的生活,并以自愿的长眠告终。我们当然曾经构想,甚至在想象中品味世界的突然毁灭。但如今这幻想成真。每个人看起来都镇定自若,但实际上内心深处都惶恐不安。我们陷入惊慌与绝望。这本身没什么问题,因为在这场危机中我们与生俱来的超脱感依然没有动摇。但不可避免的是,在我们的心智完全接受了新的未来之前,在我们以宇宙万物为背景、清楚地辨识出命运的美的轮廓之前,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然而,现在我们已经学会将人类的整部伟大传说理解成业已完成的艺术杰作,欣赏它突如其来的终结,以及再也无法实现的允诺。悲恸化为狂喜。失败让我们意识到人类面对群星的无能与渺小;它压迫着我们,却也让我们对无数过去生命产生新的同情与尊敬——正是他们在黑暗中的斗争诞生了我们。现在看来,我们之中最光辉的精神与前人类时期最黯淡的精神,尽管置身于不同的环境中,但在本质上都同样完美。当仰望苍穹,看到将要毁灭我们的紫色流光,我们心中充满敬畏与悲悯。敬畏的是这光芒蕴含了难以想象的强大力量,悲悯的是它充实自身成为宇宙精神却终将自我毁灭。 在这个阶段,我们似乎只能在余下的生命中尽可能地将自身堆砌得更加完美,以最高贵的形式接受我们的终点,除此之外也不需要做什么了。但就在此时,种族心灵又罕见地觉醒了。在长达一个海王星年的时间里,每个人都若痴若狂地失了神,在种族心灵中,他或她解决了许多古老的谜题,亲临了未曾想象过的美。不可言喻的经验在死亡的阴影下喘息,这恰是人类全部存在盛开的花。对此无法描述,只能说当它结束之后,我们即使作为个人也获得了新的安宁。在这种平静中,悲伤、欣喜和神灵般的笑声交融在一起,奇妙地令人陶醉。 在享受种族经验之后,我们发现自己面临着两个未曾考虑过的目标。一个指向未来,另一个指向过去。 关于未来,我们正着手一项绝望的任务,即往星海中播撒新人类的种子。为此,我们需要利用太阳辐射的压力,主要是即将到来的强大辐射。我们寄希望于发明一种极其微小的电磁“波系统”,类似于正常的质子和电子,可以独自在太阳辐射的风暴中以不亚于光速的速度远航。这是一项艰巨的工作。但是,进一步说,这些电磁单元相互之间必须巧妙地联系在一起,保证在合适的条件下可以集聚形成生命的种质。这些种质不会成长为人类,而是会成长为具有明确人类进化倾向的低级有机体。我们会在海王星轨道上选定若干位置,将它们大量投放在大气层外,太阳辐射便可以将它们带向星系中最有前途的区域。其中某个单元幸存并实现自己使命的概率非常小,事实上小于其中任何一个单元抵达适宜环境的概率。但是我们希望,如果人类的种子落到了适宜的土地上,就能开启相对快速的生物演化过程,在恰当的时机产生所处环境允许的复杂有机体,并会天然地演化出智能。事实上,与最初在地球上孕育生命的亚生命原子组合相比,它朝这一方向发展的倾向要强得多。 可以想象,如果我们足够好运,人类仍然能够通过他们的造物间接影响星系的未来。但是在存在的宏伟音乐篇章中,人类当前的主题将永远休止。终结了,人类历史漫长的循环往复;落败了,人类极盛时为之自豪的整项事业。无数人类贮藏的经验必须被遗忘,而今天的智慧即将消逝。 我们进行的另一项工作与过去有关,在你们看来这很可能显得荒诞不经。 很久以来,我们都可以进入过去的心灵并参与到它们的经验中。迄今为止,我们扮演的角色一直是被动的观察者,但最近我们获得了影响过去心灵的力量。这看起来绝无可能:过去的事件就是它既成的样子,要如何才能在之后的时间里更改它,哪怕是再细微的改变呢? 确实,过去的事件当然是它已经发生的样子,这无法改变;但在某些情况下,过去事件的一些特征可能取决于遥远未来的事件。过去的事件不可能是它真实的样子(并且永远如此),除非在未来发生后续的事件——尽管它们与过去事件并非同时发生,却在永恒存在之域影响着后者。事件的消逝是真实的,而时间就是事件的相继发生。然而,尽管事件会发生、消逝,它们也有永恒存在。在一些罕见的情况下,在时间上相隔甚远的心灵事件可以通过永恒直接相互影响。 一直以来,我们自己的心灵都受到探索过去心灵带来的影响;而如今我们发现,某些过去心灵的某些状态取决于我们当下心灵的状态。无疑,有一些过去的心灵事件之所以如此发生,部分原因在于我们应该实现但尚未实现的心灵进程。 我们的历史学家和心理学家投身于考察过去的心灵,他们时常抱怨其中几个“特殊的”节点,因为常规的心理学原理无法完全解释这些心灵历程。事实上,它们似乎受到了一些完全未知的影响。之后我们发现,至少在某些情况中,正常心理学法则的失衡对应了观察者心灵中的某些想法或欲望,而这些人则生活在我们的时代。当然,只有对过去心灵来说有意义的事项才能施加影响。如果我们自己的想法或欲望对生活在过去的个人无关紧要,那么也就无法进入他的经验。为了引入新的观念与新的价值,必须重新安排熟悉的事物,使其获得新的意义。然而,我们现在发现自己拥有与过去沟通的神奇力量,甚至能助力其思想和行动,尽管我们没有改变它。 然而,有人可能要问:如果我们最终选择不为某个过去心灵中的节点提供必要的影响,会怎么样呢?这是一个没有意义的问题。我们不可能选择不影响那些过去的心灵,因为它们归根结底取决于我们的影响——这是既成的事实。只有在永恒领域中(也只有在这里我们能与过去的心灵相遇),我们才可以自由选择。相反,在时间的领域里,尽管我们的选择与当下的时代相关,并且也可以说是发生在这个时代的,但是它同样与过去的心灵相关,也可以说它们在很久以前就发生了。 有些过去心灵的节点不是我们已经施加的任何影响的产物。无疑,我们必须在自身毁灭之前实现这些节点中的一部分。但是其中也有可能有我们之外的影响因素。可能是人类孤独的种子在很久以后幸运地生长、繁衍,最终影响了过去;或者来源于我们热切期盼的宇宙心灵,在未来诞生,并且能够永恒存在。无论如何,确实存在一些耀眼的心灵,四散在过去时代的各个角落,甚至在最原始的人类种族中,代表了不同于我们的影响因素。这些心灵在各种意义上都是如此“特别”,以至于我们无法仅仅利用历史条件给出清晰明了的心理学解释。而我们又不是那特别之处的煽动者。你们的耶稣、苏格拉底、释迦牟尼,都显示出这种特别之处的痕迹。但是那些最具有创见的,往往又过于离经叛道,无法对同代人产生任何影响。有可能在我们中间也有人是“特别的”,无法用常规的生物学与心理学法则解释。如果能证实这一点,就等于获得了未来某处出现高阶心灵的确凿证据,从而证明了它的永恒持存。但现在看来,这个问题对我们来说太过细致,甚至对种族心灵来说也是如此。或许,我们成功实现了种族心智,这本身恰是来自遥远未来的影响。可以设想,所有心灵实现的一切飞跃都在无意之间与宇宙心灵协调,也许,宇宙心灵将在终点之前的某一时刻觉醒。 借助过去的个人,我们有两种影响过去的方法:一是影响独具创见且拥有强大力量的心灵或任何恰好契合我们目标的平凡人。在那些独特的心灵中,我们只能唤起一些非常模糊的知觉,随后经由他们自己“加工”,从而发展成和我们预料中完全不同的形式,但是对他所处的时代来说具有巨大的影响力。二是可以利用平凡的心灵作为载体传达非常细致的观念;但在这种情况下,他无法将所接受的材料加工成强大而有力量的形式,以适应他的时代。 你可能会好奇,我们为什么要助力过去呢?为的是提供有关真理与价值的直觉。尽管从我们所具有的角度来看,这些直觉可能很幼稚;但是过去的心灵如果没有额外的帮助,则不可能实现。我们试图帮助过去的人更好地利用自身,就像一个人会帮助另一个人。我们试图带领过去的人与过去的种族走向真和美,尽管这些隐含在他们的经验中,但若不是如此则会被忽略。 我们这么做有两个原因。进入过去的心灵之后,我们对它们如此熟悉,不由自主地爱上了它们。我们希望帮助它们,通过影响特定的人间接影响大多数人。但是第二个原因则不同。人类在几个行星家园上的历程是一段具有特别美感的历史。尽管它远远不是完美的,却十分壮丽,具有悲剧艺术般的美丽。而既然这美丽事物蕴含了我们对某些过去事件的影响,那么当然需要完整实现。 不幸的是,起初我们幼稚的努力完全是灾难。历史上各个时代的许多原始心智犯下的蠢行,通常都归因于虚幻精神的影响,不论是神灵、恶魔还是死者,但其实都是我们早期实验带来的妄语所致。而这本书,虽然在我们的设想里会是一部绝佳的作品,但经由与你们同时代的作者写就,却如此混乱,大部分都是胡言乱语。 我们除了偶尔对过去施加影响,还主要以另外两种方式关切过去: 首先,我们努力地想要与过去——人类的过去亲密地接触,知晓全部细节。这就是我们的孝义。一旦一个人了解并爱上另一个人,一种崭新的美好事物就此诞生,即爱。宇宙也因此在此刻得到了升华。我们试图了解并爱上所有我们可以进入的过去心灵。在大多数情况下,我们可以比它们自身还要了解它们。不论是其中最卑微的还是最伟大的,都不应该被置于这一理解与敬爱的伟大事业之外。 其次,我们还以另一种形式考察人类的过去。我们需要它的帮助。我们欢呼着接纳了自己的命运,如今则有义务奉献剩下的最后能量——不是为了出神的思索,而是为了孤苦而悲凉的使命:播种。我们十分反感这样的使命,几乎不可忍受。我们情愿在最后的日子里装饰自己的社会与文化,虔诚地探索过去。但是,将全部精力投入枯燥的工作——设计和大量生产人造的人类之种,并将它们发射入星空,是我们这些天生的艺术家与哲学家义不容辞的使命。如果有任何成功的可能,就要启动漫长的物理研究计划,最终组织起世界范围的生产系统。直到我们的身体构成完全崩溃、共同体开始解体之前,这项工作都不会休止。而如果我们不坚信它的重要意义,就不可能推行这项计划。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向过去求援。宿命的至高艺术令人陷入若痴若狂的喜悦,我们对此了然于胸。我们怀揣谦卑之心前往过去,反复领悟精神至高成就的其他形式,忠于生命的力量,与死亡不懈战斗。我们在过去英勇而孤独的冒险中徘徊,心中重新充满了原始的激情。因此,当我们回到自己的世界时,即使心中保留了超越人所能了解的平安[原文为习语(the peace that passeth understanding)。语出《圣经·腓立比书》第四章第七节:“神所赐那超越人所能了解的平安,必在基督耶稣里,保守你们的心怀意念。”],也依然可以继续挣扎,仿佛一切只为了胜利。 §3 尾声 本书前一小节所叙述的,已经是两万地球年之前的事。接触你们绝非易事,与你们对话则更加艰难,毕竟最后的人已经不是曾经的人类了。 我们的两大事业仍未完成。还有很多人类的过去有待探索,而发射人类之种的计划才刚刚开始。这项工作远比我们当初设想的困难。直到最近几年,我们才成功设计出能够利用太阳辐射远行的人工人类微尘,具有承受数百万年跨星系旅程的耐性,同时又足够精致,可以孕育出生命与精神。我们正准备大量生产这一种子,并在行星轨道的恰当位置向太空发射。 自太阳最初显示出解体的征兆以来,已经过去了数个世纪。它开始慢慢变成蓝色,之后亮度和温度也在增加。如今,当它穿过日益浓厚的云层,那不可抵挡的钢铁般的光芒足以让任何胆敢直视它的蠢人永远失明。即使现在多云天气频发,人们的双眼还是会因为凶猛的紫色强光受伤。尽管发明出了特制的防护镜片,眼睛的创伤还是折磨着我们。高温也具有毁灭力量。我们正在推动海王星逐渐远离旧有的轨道,但是不论怎么做都无法阻止气候继续恶化,即使在极地地区情况也没有好转。两极之间的地区已经变成荒漠,赤道地区的海水蒸发让整个大气变得让人窒息,因此即使在极地也会遭受潮湿而炎热的飓风和雷电交加的风暴的折磨,它们已经摧毁了我们绝大多数的宏伟建筑,有时整个富饶地区都会因为玻璃状的悬崖崩塌而被永远埋葬。 一开始,分散到极地的两个共同体还能保持无线联络。但自上次我们收到那个更加不幸的北部定居点的消息,已经过去相当一段时间了。即使是我们,也基本上面临绝境。我们近期建立了数百座播种基地,但只有十几座可以正常运转。发生问题的主要原因是人手不足。强烈的太阳辐射泛滥对人体有着严重影响。传染性的恶性肿瘤暴发,连医学技术也难以攻克,致使南部地区只剩下相当稀少的人口,而这已经算上了当时从赤道地区迁徙到南极的人群。此外,我们所有人都只是从前自己的残次品。高级的心智官能只有在最高级的人类物种中才能实现,而如今相应的特殊器官已经受损,因此它们完全消失或陷入混乱。不仅种族心智消失了,性群组也失去了精神上的联结。已经有三种亚性别因为化学组织崩溃而绝迹。腺体功能障碍让我们陷入焦虑与憎恶,无法自拔,尽管我们知道这些都是非理性的。即使是普通的“心灵感应”也不再可靠,我们因此被迫重新使用古老的语音符号系统。现在只有专业人员才能够探索过去,而这已经变成了相当危险的职业,因为可能会造成时间感知失调。 高级神经中枢的退化给我们带来了更加严重的深层问题:一种在之前根本不可能出现的精神衰退——我们曾经认为自己是那样完美。完全冷静的意志在数百万年来是我们所有人都具有的品质,也是整个社会与文化的基石。我们几乎已经忘记了它需要特定的生理基础。如果这个基础不复存在,我们就无法再理性行事。然而,在特殊的星球辐射中浸没数千年之后,我们不仅丧失了淡然崇拜的狂喜,甚至无法维持正常的无私行为。所有人都屈从于非理性的偏好,与自己的同伴作对,转而为自己谋取私人利益。个人的忌妒、无礼,甚至杀戮与无端的残忍,这些此前从未在我们心中出现过,如今却越来越普遍。当人们最开始意识到自己身上这些古老冲动时根本不以为意,戏谑地克服了它们。但是随着最高级的神经中枢进一步衰退,心中的野兽开始失去控制,人性越来越难以把握。此后,只有在经历一场精疲力竭又有辱人格的“道德战争”后,人们才能维持理性行为——已不再能自然而然地保持克制了。不但如此,更糟糕的是,这场战争经常以失败告终。如今我们注定要与我们一度视之为疯癫的冲动进行绝望的抗争,想象一下那种扼住我们的恐惧与自我厌弃吧。知道我们随时可能因为要帮助亲近的人或其他人而背叛播种的神圣使命,这足以让人沮丧。但现在我们发现自己甚至无法与身边的人维系友爱之情。堕落到如此境地,只能说是悲惨。为了自己哪怕一点蝇头小利而与朋友或爱人敌对,这在以前是闻所未闻的。但是现在,我们伤害过的友人眼神中的惊恐与怜悯,已经弥漫在很多人的心头。 在困难的早期,我们建立了疯人院,但是很快人满为患。此外,疯人院相关的维护工作对于一个已经受损的社会来说是负担,于是我们杀死了精神病人。但显然,按照以往的标准,我们所有人都是精神病人。没有人相信自己可以理性行事。 无疑,我们逐渐无法相信他人,陷入了各种矛盾与冲突,一部分是因为欲望的非理性泛滥,另一部分是因为失去“心灵感应”能力造成的误解。我们必须发明政治组织与法律体系,但这似乎只是徒增烦恼。滥用警察力量维系了某种秩序,但是他们受职业政治组织者的控制,又陷进官僚制的一切弊端。很大程度上,两个南极国家因他们的蠢行而爆发了社会改革,如今正要对抗这个疯狂的世界政府用来毁灭它们而设计的武装。与此同时,由于经济秩序崩溃,又无法与木星上的食物工厂联络,饥荒成了新的麻烦,也促使一些颇有经济头脑的疯子买卖人口换取食物。 在这注定要灭亡的世界里,在这朵银河系最灿烂的花朵里,汇聚了人间所有的愚妄!我们这些仍然关切精神生活的人时常后悔人类没有在彻底腐烂之前选择有尊严地自我了断。但这其实不可能发生。已经开启的事业必须完成。播种对于我们所有人来说都是至高的宗教使命。即使是那些一直亵渎它的人们,也能认识到它是人类最后的事业。正是因此我们才勉强地持存下去,目睹自己从精神王国中坠入我们历经千难万险才摆脱的荒蛮之地。 但为什么我们还要徒劳地坚持呢?即使种子幸运地在某处生根发芽,它也必然迎来自己旅途的终点——不是瞬间被焚为灰烬,就是在与霜冻的终极战斗中落败。我们的努力至多不过是为死亡播下会获取更大收成的种子。我们无法提出任何合理的辩解,除非在今天盲目地追求一个由曾经的启明时代提出的设想是合乎理性的。 但是我们并不确定自己是否就真的接受了更高的启蒙。我们回望曾经,心怀敬佩,但也伴随不解与惶恐。我们试着回想当初在种族心灵中揭示给我们每个人的荣光,但几乎已经全部遗忘。我们甚至无法触碰当时每个孤立的人都可以触及的平凡之美,以及宁静——那本应该是精神对一切悲剧事件的答案,如今却都离我们而去——不但变得无法实现,甚至已经无法设想。如今,个人的苦闷与集体的灾难让我们惊骇。在漫长的斗争后人类终于走向了成熟,如今却像受困的老鼠一样遭人嘲弄,供一个疯子消遣!这其中怎么可能会有美?! 但这不是我们给你们留下的遗言。尽管已经堕落,但是我们依旧在时间的长河中留下了一些东西;尽管变得盲目、虚弱,但是自知之明迫使我们做出一项伟大的努力。我们之中尚未完全沦陷的人建立了一个互相扶持的兄弟会,保证真正的人类精神可以延续得更久一些,直至播撒完全部的种子,被允许死去。我们自称“受判者兄弟会”。我们希望相信彼此,相信共同的事业,相信再也无法看见的启示。我们发誓安慰所有还不被允许死亡的人;我们发誓继续播种;我们发誓维系精神的光明,直到终点来临。 我们一次次举行小组集会。所有人聚集在一起,看到自己依然还有同伴,便能受到激励。有时,我们只能在沉默中端坐,摸索着宽慰与力量;有时,口头的言语在我们之间各处闪烁,为酷热世界中冰冷的灵魂带来短暂的光明,却没有一丝温暖。 但我们之间还有一个人,四处游历,与所有人接触,所有人都希望聆听他的声音。他很年轻,是最后出生的人。在孕育他之后不久,我们就接受了人类的命运,终止了所有生育程序。作为最后的人,他也是最高贵的。不仅是他,我们致敬与他同代的所有人,希望在他们身上获得力量。但是最年轻的那位与其他人不同。他的精神,他觉醒了精神的肉身,比我们更能承受太阳能量的风暴,仿佛太阳也被他的精神的光芒遮蔽了。仿佛在他身上,只短短一日,人类最终实现了自己的允诺。尽管和其他人一样,他也遭受了肉体的痛苦,却凌驾于痛苦之上;尽管他比所有人都更能感受他人的痛苦,却凌驾于怜悯之上。在他的安慰中有一种怪异的、亲切的调侃,让受苦的人可以笑对自己的苦难。这位最年轻的兄弟与我们共同审视消亡的世界与人类所有落空的挣扎,但他不会像我们一样气馁,而是非常平静。在这平静中,绝望蜕变为安详。他理性的言辞,甚至仅仅是他的声音就足以让我们睁开双眼,使我们的内心充满了神秘的欢喜。但他的话总是朴素的。 让我借他的话结束整个故事吧: “群星是伟大的,与它们相比,人类显得微不足道,但是人类的精神并不平凡。他由恒星孕育,由恒星毁灭,却比光明又盲目的同伴们更伟大。尽管群星有不可估量的潜能,但他有的是成就——渺小却实现了的成就。看起来,他的历程太过短暂,但迎来终点时却不会走向虚无,仿佛从未存在过,因为他是万物永恒形式中的永恒之美。 “人类曾充满希望地翱翔。他想比这短暂的旅程飞得更远,如今却行将终结。他甚至想成为万物之花,变得全知,并欣赏一切。然而他即将毁灭。他只是一只受困于丛林大火的雏鸟,渺小,简单,几乎毫无洞察力,对万物的历程一无所知,所崇拜的也只是与那渺小本质相称的事物。他只关心饱腹和用餐时响起的铃声。而天体的乐章在他耳边萦绕,他却不懂得聆听。 “而它利用了他,现在又利用了他的毁灭。伟大、恐怖、美丽至极——这就是全部;全部需要利用人类,这对人类来说就是最好的结果。 “但是它真的利用了他吗?我们的苦难真的升华了全部的美吗?全部又真的是美吗?什么又是美?在整段存在历程中人类努力聆听天体的乐章,似乎也确实一次又一次捕捉到了些许片段,乃至其整全形式留下的痕迹。然而他永远无法确定自己是否真的听到了它,甚至无法确定究竟是否存在如此完美、可以聆听的音乐。这是注定的:即使这音乐存在,也不是为渺小的人类而准备的。 “但可以确定一件事:无论如何,人类自身就是音乐,是一段华丽的主题,同时将陪伴他的一切、将孕育他的风暴与星空都化为音乐。人类以自己的尺度在万物的永恒形式中作为永恒的美而存在。成为人类是一件幸事。如此我们才能伴随着心中的微笑与安宁前进,对过去与自己的勇气心怀感激。毕竟,我们终将要为人类的短暂乐章留下动人的尾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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