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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7罪与罚 作者:费奥多尔·陀思妥耶夫斯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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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辆漂亮豪华的轻便马车停在马路当中,车前面驾着两匹烈性的灰色马;没有乘客,车夫已经从座位上爬下来,站在旁边;他抓住马笼头。周围挤了一大群人,站在最前面的是警察。一个警察手里提着一盏点着的提灯,正弯腰照着躺在地上车轮旁边的一件什么东西。人们在议论着,喊叫着,叹息着;车夫露出手足无措的样子,偶尔重复道: “作孽啊!上帝,真是作孽啊!” 拉斯柯尼科夫拼命挤进去,终于看见了引起这阵骚动和好奇的目标。地上躺着一个刚才被马踩伤的人,看来已经失去了知觉,浑身是血。这个人穿得虽然褴褛,但却是“上等人”的装束。血从他的头上、脸上流下来;他的脸已经被踩坏了,满脸伤痕,都变了样。伤势显然很重。 “老天爷啊!”车夫哭诉道,“我还能怎样呢!又不是我赶车赶快了或者没有喊他,我赶得挺慢,不慌不忙的。谁都看见了:大家都可以为我作证。谁也知道,一个醉汉不会好好地走路的……我看见他东倒西歪地穿过马路,差一点摔倒。我喊了一次,两次,三次,又把马勒住了,可是他就这么摔到马蹄底下去了!也许他存心,要么就是他喝得太醉了……马还小,容易受惊……它们猛地一拉,他就喊叫起来——他一喊,它们就更……这样,就出了事啦。” “确实是这样的!”人丛中有一个人证明。 “他喊过,一点不错,他喊了三次。”另外一个人证明。 “他足足喊了三次,大家都听见了。”第三个人嚷着说。 不过,车夫并不太沮丧,也不太害怕。看得出来,那辆马车属于一个有钱有势的人,他正在什么地方等那辆车驶去呢;警察当然煞费苦心,考虑怎样尽快让车夫脱身。必须把踩伤的人送到警察分局或医院去。但是没有人知道他的姓名。 这时拉斯柯尼科夫已经挤了进去,他把身子弯得更近一些。提灯突然照亮了这个不幸的人的脸;他认出了他。 “我认识他!认识!”他挤到前面喊道,“他是个官吏,丢了官的,九等文官马美拉多夫。他就住在这里,在附近,在柯舍尔公寓……赶快请一位医生来!我付钱,瞧!”说着,他从衣袋里掏出钱来,给警察看了看。他激动极了。 知道被踩伤的人是谁以后,警察很高兴。拉斯柯尼科夫也把自己的姓名、住址告诉了他们,如同事关自己的亲生父亲一样,他苦苦哀求警察把失去知觉的马美拉多夫赶快抬到他家里去。 “就在这儿,再过去三栋房子。”他张罗着说,“柯舍尔公寓,一个有钱的德国人的房子。他大概是喝醉了,现在正要回家去。我认识他……他是一个醉鬼……他在那儿有家,有老婆孩子,还有一个女儿。送到医院去还得等一会儿,那栋楼里一定有医生。我给钱,我给钱!……在家里好歹有自己人照料,马上可以抢救。要不还没送到医院,他就死了……” 他甚至把钱偷偷地塞进警察的手里;其实,事情明摆着,又合理合法,而且不管怎样,在这里抢救也近一些,于是他们就把被踩伤的人抬起来送去了;有几个人自愿帮忙。柯舍尔公寓离这儿只有三十步远。拉斯柯尼科夫跟在后面,小心翼翼地扶着马美拉多夫的头,一面给大家指路。 “打这儿走,打这儿走!上楼的时候,得让他头朝上;拐弯……这就对了!我付钱,我会谢你们的!”他嘟哝着说。 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跟往常一样,稍有空就立刻开始在她的小屋里前前后后地踱来踱去,从窗口走到火炉前,然后再走回去,两只胳膊交叉抱在胸前,一面自言自语,一面咳嗽。最近,她越来越喜欢跟自己十岁的大女儿波琳卡说话;波琳卡虽然有很多事情还不懂,可是她却十分明白妈妈需要她,所以她总是用她一双聪明的大眼睛注视着妈妈,竭力做出她什么都懂的样子。这时波琳卡正在替她那不舒服了一整天的小弟弟脱衣服,让他上床睡觉。那孩子正等着换衬衣,衬衣必须趁夜里洗出来,他挺直身子,一动不动,沉默而又神情严肃地坐在椅子上,两条小腿并得紧紧的,伸在前面,脚跟朝前,脚尖分开。他正噘着嘴,瞪着眼,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听妈妈和姐姐说话,就跟所有聪明的孩子让别人给他们脱衣上床的时候那样。一个穿得破烂不堪、比他还小的女孩子,站在屏风跟前,等着什么时候轮到她。通往楼梯的门是开着的,这样可以把从别的屋里涌进来的烟草烟雾多少放出去一点,那烟雾经常使这可怜的、害肺痨病的女人难受地咳个不停。这个星期以来,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好像更瘦了,她面颊上的红潮也烧得比以前更红了。 “你不会相信的,波琳卡,恐怕你连想也不会想到,”她一面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一面说,“跟外公在一起的时候,我们过得多么快乐、多么阔气啊,而这个醉汉却把我毁了,他也会把你们大家都给毁掉的!外公是个文职上校[文职上校相当于四等文官,可以当副省长,而当省长必须是将军衔。],差不多要当省长了;总共只差一小步,所以大家去拜访他的时候,都说:‘伊凡·米海雷奇,我们已经把您当做我们的省长了!’当我……咳!当我……咳—咳—咳……噢,苦命哪!”她把痰咳出来,用手抓住胸口,叫道,“当我……唉,在最后一次舞会上……在首席贵族家……别泽梅利内公爵夫人看见了我……波莉娅[即波琳卡。波莉娅、波琳卡都是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的长女波琳娜的昵称。],后来我跟你爸爸结婚的时候,她还给我祝福来着——她马上问:‘这就是在毕业典礼上跳披肩舞的那个漂亮姑娘吗?……’那个破了的地方要缝上,你去拿根针来,照我教给你的那样立刻给补上,不然明天……咳!明天……咳—咳—咳!……就扯得更—大了!”她吃力地喊道,“……当时宫廷侍从谢戈利斯科伊公爵刚从彼得堡来……他跟我跳了马祖卡舞[波兰舞蹈名。],第二天就想来向我求婚;但是我婉言谢绝了,告诉他我的心早已属于别人了。那个别人就是你爸爸,波莉娅;外公生气极了……水准备好了吗?把衬衫递给我,袜子呢?……莉达,”她对小女儿说,“你今晚上别穿衬衫了,凑合着睡吧……把袜子放在一边……可以一块儿洗出来……那个臭要饭的,那个醉鬼,怎么还不回来?他已经把衬衫穿得跟一块抹布一样,撕成破布条了……应该一块儿洗出来,省得连受两个晚上的罪!天啊!咳—咳—咳—咳!又咳上了!那是什么?”她看见过道里有一群人抬着一件东西正挤进她的屋子,不由得叫喊起来,“那是什么?他们抬的是什么?主啊!” 人们把浑身鲜血、不省人事的马美拉多夫抬进屋里后,一名警察朝四下望了望,问道:“把他放在哪儿?” “放在沙发上!就放在沙发上,头朝这一边。”拉斯柯尼科夫指点着。 “他在大街上被马踩了!喝醉啦!”过道里有人嚷道。 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站在那儿,脸色苍白,气也喘不过来。孩子们都吓傻了。小莉多契卡[小莉多契卡即莉达。莉多契卡和莉达都是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的幼女莉吉娅的昵称。可是,从第四部第四章起,作者又把莉多契卡改称为廖尼娅。]大叫一声,扑到波琳卡的怀里,紧紧搂着她,浑身哆嗦起来。 拉斯柯尼科夫张罗着把马美拉多夫放下以后,便急忙跑到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跟前: “看在上帝分上,请您安静下来,不要害怕!”他急匆匆地说道,“他过马路的时候,被一辆马车轧了,不要着急,他会苏醒过来的。是我让他们把他抬到这儿来的……我到你们家来过,你记得吗……他会苏醒过来的,我来付钱!” “把命赔上了!”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绝望地喊道,奔到丈夫跟前。 拉斯柯尼科夫立刻注意到,她不是一个马上就会晕过去的女人。别人还没有想到的时候,眨眼之间在那不幸的男人的头下就出现了枕头;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动手给他脱衣服,检查他身上。她忙忙碌碌地张罗着,并不慌乱,她把自己给忘了,她咬住发抖的嘴唇,忍住从胸口即将爆发出来的哭喊。 这时拉斯柯尼科夫说动了一个人去请医生。原来仅隔一幢房子,就住着一位医生。 “我派人去请医生了,”他反复地向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说,“别着急,我付钱。有水吗?……递一块餐巾或者毛巾给我,什么都行,快一点……还不知道他的伤势如何……请放心,他受了伤,但没有死……看医生怎么说吧!” 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跑到窗前;在墙角的一张破椅子上,放着一大瓦盆水,本来预备晚上用来给孩子们和丈夫洗衣服的。这种夜间洗濯是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亲手干的,每星期至少洗两次,有时候还要多些,因为一家人已经弄到几乎没有衣服可换的地步,每人只有一套衣服,而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又不能忍受肮脏,她宁愿等大家都睡着了,自己精疲力竭地干活干到深夜,以便把湿衣服挂在绳子上晾干,第二天早上让家里人穿上干净衣服,而不愿看到屋里邋邋遢遢的。她想把那盆水端起来拿给拉斯柯尼科夫,却险些和盆子一起摔倒。但是拉斯柯尼科夫已经找到了条毛巾,把它放在水里浸湿,开始将马美拉多夫血迹模糊的脸擦净。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双手按着胸口,站在一旁,痛苦地喘着气。她自己也需要治疗。这时拉斯柯尼科夫才开始明白,他大概做错了,不应该叫人把这个被踩伤的人抬到这里来。警察也站在那儿犹疑不决。 “波莉娅,”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叫道,“马上跑去找索尼娅,快。要是她不在家,就给她留个话,告诉她爸爸被马踩伤了,叫她一回去,就立刻到这儿来……快去,波莉娅!给你,围上头巾。” “拼命跑!”小男孩坐在椅子上突然喊道,说完他又跟以前一样,一言不发、直挺挺地坐在椅子上,把眼睛睁得溜圆,脚跟朝前,脚尖分开。 这时候屋子里已经挤得水泄不通。警察都走了,只留下一个人,这个警察又待了一会儿,想把从楼梯上挤到屋里来的人再赶回楼梯上去。可是莉佩韦泽太太几乎所有的房客都从里屋涌了出来,先还挤在门口,后来索性成群结队地涌进屋里来。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气疯了。 “让他安安静静地死好不好!”她向所有的人喊道,“可找到戏看了!还吸烟!咳—咳—咳!干脆戴帽子进来吧!……那有个人戴着帽子……滚!至少你们也应该尊重死人啊!” 一阵咳嗽把她呛住了——可是她的威胁却起了作用。他们对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显然有几分害怕;那些房客们怀着一种奇怪的内心满足,一个接一个挤回门口去了。当不幸突然落到他人头上,甚至在最亲近的人们中间也常常可以发现这种心理;这种心理是任何人也免不了的,尽管他们抱着极其真挚的同情和恻隐之心。 不过门外边也有人谈论医院什么的,又有人说不应该在这里无端地打扰别人。 “死也不应该吗!”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叫道,她冲到门口去,想敞开门,对他们大发一通脾气,可是她在门口却碰见了莉佩韦泽太太。她刚听说这件不幸的事,就跑来发号施令。这是一个非常爱吵架、非常不负责的德国女人。 “唉呀,我的上帝!”她把手一拍,说道,“您的丈夫喝醉了,被马踩坏啦!快把他送到医院去!我是房东!” “阿玛莉娅·柳德维戈夫娜[马美拉多夫一家的女房东。她的全名应是阿玛莉娅·伊凡诺夫娜·莉佩韦泽,但马美拉多夫称她为阿玛莉娅·费奥多罗夫娜,马美拉多娃则称她为阿玛莉娅·柳德维戈夫娜。]!请您想想,您这是什么话呀!”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傲慢地说,(她对女房东说话的口气一向很傲慢,这样可以叫她“记住自己的身份”,就在此刻,她也不放弃这种乐趣。)“阿玛莉娅·柳德维戈夫娜……” “我以前告诉过您一回了,不准您叫我阿玛莉娅·柳德维戈夫娜。我是阿玛莉-伊凡!” “您不是阿玛莉-伊凡,是阿玛莉娅·柳德维戈夫娜,因为我不像列别加尼科夫先生那样下流无耻地拍您马屁,此刻他正躲在门后笑哩(的确可以听到门外面有人在一面笑一面喊:“她们吵起来啦!”),所以我永远要叫您阿玛莉娅·柳德维戈夫娜,虽然我实在不明白您为什么不喜欢这个名字。现在您亲眼看见谢苗·扎哈罗维奇出了什么事:他快要死了。我请您马上把这扇门关上,别放任何人进来。至少让他安安静静地死去吧!不然的话,老实告诉您,明天省长大人就会知道您的行为。我当姑娘的时候,公爵就认识我,他也清楚地记得谢苗·扎哈罗维奇,曾经多次帮过他的忙。大家都知道,谢苗·扎哈罗维奇有许多朋友和靠山,他出于一种高贵的骄傲,才自己跟他们断绝了来往,因为他自觉有这种不幸的弱点,不过现在(她指指拉斯柯尼科夫),已经有一位慷慨的年轻人来帮助我们,这位年轻人很有钱,交游很广,谢苗·扎哈罗维奇从小就认识他,您就放心吧,阿玛莉娅·柳德维戈夫娜……” 她的这些话说得简直快极了,而且越说越快,可是她那滔滔不绝的话忽然被一阵咳嗽打断了。这时那个垂死的人醒了过来,呻吟起来,于是她立刻跑到他跟前去。病人睁开了眼睛,懵然无知地凝视着站在他旁边的拉斯柯尼科夫。他深沉地、缓慢地、痛苦地喘着气;血从他的嘴角渗了出来;脑门上沁出了汗珠。他认不出拉斯柯尼科夫,只是不安地转动着眼珠。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用一种严厉而又悲哀的目光望着他,眼泪从她的眼里滚了下来。 “我的上帝!他的整个胸口都给踩烂啦!那么多血!那么多血!”她绝望地说,“得把他外面的衣服都脱下来。稍微转个身,谢苗·扎哈罗维奇,要是你能够的话。”她对他喊着说。 马美拉多夫认出了她。 “请神父!”他用嘶哑的声音说。 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退到窗前,把前额靠在窗棂上,绝望地喊道: “哦,苦命哪!” “请神父。”沉默片刻以后,垂死的人又说道。 “去—请—了,”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对他嚷道;他听从了她的喊叫,不再做声。他用胆怯、忧郁的目光寻找着她;她又走回来,站在他的枕头旁。他好像安心了些,可是这样并没有过多久。过了不大一会儿,他的目光又停留在他的爱女小莉多契卡身上,那时她正站在墙角里发抖,像在发病似的,她用她那孩子气的惊奇目光呆呆地望着他。 “啊……啊……”他焦灼不安地望着她。他想说什么。 “还有什么事?”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嚷道。 “光着脚,光着脚!”他用发狂似的目光望着那个女孩子的光着的小脚。 “别—说—话!”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怒气冲冲地嚷道,“你自己知道,她为什么光脚!” “谢天谢地,医生来了!”拉斯柯尼科夫高兴地嚷道。 医生进来了,这位医生是个衣冠整齐的小老头,一个德国人,他一进门就用疑虑的神情东张西望;他走到病人跟前,按了脉,又仔细摸了摸头,然后又请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帮忙,解开了那件浸透了血的衬衫,把病人的胸部裸露出来。整个胸部被踩得不成样子了,踩坏了,踩烂了,右边断了几根肋骨。左边,恰好在心脏上,有一个凶险的黄黑色的大伤痕,那里被马蹄狠狠地踩了一下。医生皱起了眉头。警察告诉他,这个受伤的人给车轮挂住,随着车轮的转动,在马路上又被拖了三十来步远。 “奇怪,他怎么还能苏醒过来。”医生轻轻地对拉斯柯尼科夫说。 “您看他怎么样?”他问。 “马上就死。” “难道没有任何希望了吗?” “一点希望也没有!他已经快咽气了……而且他头上的伤势也很危险……嗯。也许可以给放放血……不过……这也无济于事。过五分钟或者十分钟一定死。” “那么最好还是放放血吧。” “也行……不过我要告诉您,这是一点用处也没有的。” 这时又听到一阵脚步声。过道里的人群向两边闪开,神父,一位白发苍苍的小老头带着圣餐[即面饼和葡萄酒,据基督教信仰,这象征着耶稣的肉和血。]在门口出现了。警察在事发时就跑去请他了。医生马上把位子让给他,同他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色。拉斯柯尼科夫恳求医生再等一会儿。他耸了耸肩膀,待在原处。 大家都往后退了几步。不一会儿工夫,忏悔礼就举行完毕。垂死的人此刻未必能明白什么事情,他只能断断续续地发出一些含糊不清的声音。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拉着莉多契卡,把小男孩也从椅子上抱下来,走到墙角里的火炉旁边跪下,又叫孩子们跪在她前面。女孩子只是发抖,倒是那个光着膝盖跪在地上的男孩不慌不忙地举起小手,规规矩矩地画着十字,把前额触到地板上磕头,看来,这使他感到很好玩。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咬着嘴唇忍住眼泪;她也在做祷告,偶尔把男孩子的衬衫拉平,并且既没有站起来,也没有停止做祷告,就顺手从衣柜里取出一条披肩来,围在小女孩子裸露的肩膀上。这时里屋的那扇门又不断地被爱看热闹的人打开。过道里看热闹的人也越挤越多,这条楼梯上上下下的人都跑来了,但是没有人敢跨过房间的门槛。只有一小段蜡烛头照亮这整个场面。 这时,跑去找姐姐的波琳卡急急忙忙地从过道里穿过人群挤了进来。她跑得气喘吁吁,一进门就取下头巾,一看到母亲,便走到她跟前,说:“来啦!在大街上碰见的!”她母亲拉她跪在自己的旁边。一个女郎怯生生、不声不响地从人群中挤了进来。在这间屋子里,在贫穷、褴褛、死亡和绝望之间,她的突然出现显得很奇怪。她穿得也很破旧;全是些便宜货,可是她却按照她那特殊行业的趣味和规矩,为了明显的可耻目的,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索尼娅在过道门口停住了脚步,但是没有跨过门槛,她惘然若失地望着周围的一切,仿佛什么也没有意识到,忘记了这个四手货:那件俗露的丝质洋装,在这里看起来很不成体统,裙衣后面还拖了一条使人发笑的极长的尾巴[这种式样的衣服在三十年代末就已过时,本书写作时已是六十年代,所以看起来十分可笑。],以及那个把门都塞满了的庞大无比的大篷裙,忘记了她那双浅色的皮鞋,也忘记了那一把在晚上用不着、却仍拿在手里的小阳伞,以及那顶插着鲜艳火红色羽毛的可笑的圆顶草帽。在这顶像孩子似的歪戴在头上的草帽下面,是一张苍白、受惊的小脸,一个张着的嘴,两只惊呆了的眼睛。索尼娅大约十八岁,个子很瘦小,但金发碧眼,长得相当好看。她目不转睛地望着床,望着神父;她也是跑得气喘吁吁的。最后,人群中的窃窃私语和有些话大概被她听见了。她低下头去,向前走了一步,迈过门槛,跨进屋内,可是仍然站在门口。 忏悔和圣餐式[基督教的一种仪式,由神父分发面饼和葡萄酒,以纪念“受难”的耶稣。]完毕了。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又走到丈夫的床铺跟前。这时神父退到一旁,临走之前,对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说了几句临别赠言和安慰的话。 “这些孩子叫我怎么办呢?”她指着几个小孩,激怒地厉声打断了他的话。 “上帝是仁慈的;依靠至高无上的神的帮助吧!”神父说。 “哼!仁慈,可是却不顾我们。” “这样说是罪过的,太太。”神父摇着头说。 “难道这不是罪过吗?”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指着垂死的人嚷道。 “那些无意中造成事故的人,也许会同意赔偿您的损失,至少是收入方面的损失……” “您不明白我的意思!”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愤怒地挥了一下手喊道,“为什么要赔偿损失?是他自己喝醉了,摔到马蹄下面去的!什么收入?他没给过我们什么收入,只给我们带来痛苦。他这个醉鬼把什么东西都喝光啦!他偷走我们的东西,全送到酒馆里去了,他在酒馆里把他的一生和我的一生都给毁了!谢天谢地,他要死啦!损失也可以减少一点啦!” “在临死时应该饶恕,太太,这是罪过,这种情绪是很大的罪过。” 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在病人身旁忙碌着;她端给他水喝,擦去他头上的汗和血,帮他把枕头放好,只是偶尔在百忙中转过身来跟神父讲几句话。现在她突然发狂似地对他发起脾气来。 “啊,神父!您讲的都是废话,废话!饶恕!今天,要是他没有给马车轧着,准是喝得醉醺醺地回来,他身上只有一件衬衫,穿得又脏又破,他一定倒下去睡得像个死人似的,我呢,直到天亮还在水里洗呀涮呀,洗他的和孩子们的破衣服,然后再挂在窗外晾干,天一亮,我还得立刻坐下来补衣服——我的一夜就是这样过的!……还谈什么饶恕不饶恕?就那样,我也饶恕了!” 一阵猛烈可怕的咳嗽把她的话打断了。她朝手帕里吐了一口痰,然后把手帕拿给神父看,另一只手痛楚地捂着胸口。手帕上布满了血…… 神父低下头去,一句话也没说。 马美拉多夫已经奄奄一息;他的目光始终盯住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的脸,这时她又弯腰俯视着他。他老是想对她说什么;他本来想开口了,费了很大的力气动了动舌头,说出了一些含糊不清的话。可是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明白,他想请求她的饶恕,她马上不容分说地对他喊道: “闭—嘴!用不着!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于是病人闭上了嘴,可是就在这一刹那,他那游移不定的目光落到门口,他看见了索尼娅…… 在这以前,他一直没有注意到她,她站在一个角落里,站在暗处。 “那是谁?那是谁?”他忽然万分惊慌地用上气不接下气的沙哑声音说道,他将恐惧的目光投向他女儿站着的房门,竭力想支起身子来。 “躺着!躺—着!”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嚷道。 可是他终于使出非同寻常的气力,用胳膊把身子撑了起来。他疯狂地、直愣愣地望了女儿一会儿,仿佛不认识她似的。他还从来没有看过她穿这样的衣服。忽然他认出她来了,她是那样横遭屈辱、伤心欲绝、打扮入时而又羞愧难当,她正顺从地等待轮到她去与垂死的父亲诀别。他的脸上流露出无限痛苦的表情。 “索尼娅!女儿!饶恕我吧!”他叫道,他想向她伸出手去,可是一下子失去了支撑,竟从沙发上脸朝下咕咚一声摔到地板上;人们急忙跑过去把他扶起来,放到沙发上,可是这时候他已经要咽气了。索尼娅发出一声无力的叫喊,跑到他跟前,抱住他,就那么抱着,一动不动。他死在她的怀里了。 “他如愿以偿了,”看见丈夫的尸体,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喊道,“现在怎么办呢?我用什么来埋葬他?明天我又用什么来养活他们,养活他们呢?” 拉斯柯尼科夫走到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的面前。 “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他开口说,“上星期,您已故的丈夫已经把他的全部身世和全部境况讲给我听了……相信我,他谈到您的时候,抱着热烈的敬意。那天晚上,我听到他对你们大家是多么忠实,特别是多么地爱您和尊敬您,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尽管他有一些不幸的弱点,从那天晚上起,我们就交上了朋友……现在请允许我……略尽绵力……对我的亡友聊表哀悼之忱。这儿是……二十卢布,好像是的——如果这点钱对您还有些帮助,那么……我……总之,我会来看您的——我一定会来的……我也许明天就来……再见吧!” 他快步从屋里走了出去,匆匆地从人群里挤到楼梯上。可是在人群中他忽然碰见了尼柯吉姆·弗米契,尼柯吉姆·弗米契听到这个事故后,想亲自来料理。自从经过警察局里的那件事以后,他们一直没有见过面,不过尼柯吉姆·弗米契一眼就认出了他。 “哦,是您吗?”他问他。 “他死啦,”拉斯柯尼科夫回答说,“医生来过了,神父也来过了,一切都安排好了。不要太麻烦那个可怜的女人了,她本来就有痨病。如果可能的话,想办法鼓励鼓励她吧……我知道您是个好心肠的人……”他直视着他的眼睛,微微冷笑着补充了一句。 “不过,您身上怎么沾上血啦。”尼柯吉姆·弗米契说,他在灯光下看见拉斯柯尼科夫的背心上有几处新鲜的血迹。 “是的,沾上血了……我浑身是血。”拉斯柯尼科夫脸上露出一副异样的神气说道,然后他笑了笑,点了点头,走下楼去。 他慢慢地、不慌不忙地走下楼去,身上发着烧,却不自觉。他充满一种忽然涌上心头、具有旺盛而强大生命力的、新的无所不包的感觉。这种感觉可能与一个被判死刑而又突然被宣布赦免的人的感觉相似[陀思妥耶夫斯基在此回忆他自己的感受,以及因彼特拉舍夫斯基小组一案而被判罪的他的同志们的感受。一八四九年十二月二十二日,他们在彼得堡谢苗诺夫校场被判处死刑,在行刑前突然宣布改判服苦役。]。在楼梯中间,准备回家去的神父赶上了他;拉斯柯尼科夫默默地闪身让他过去,两个人彼此无言地打了个招呼。但走下楼梯最后几级的时候,他忽然听见背后有急促的脚步声。有人在后面追他。这是波琳卡;她一面在后面追,一面喊他:“喂!喂!” 他向她转过身去。她跑下最后一段楼梯,紧挨着他,在他前面站住了,比他站高一级。从院子里照进来一道朦胧的光。拉斯柯尼科夫看清了,那个女孩子瘦削而可爱的小脸正在愉快地向他微笑,孩子气地望着他。她跑来是为了完成一项使命,而这项使命显然是她自己非常乐意干的。 “喂,您叫什么名字?……还有:您住哪儿?”她上气不接下气地急匆匆问道。 他把双手放在她的肩膀上,喜不自胜地望着她。他望着她的时候心里是那样欣慰,——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谁叫你来的?” “我姐姐索尼娅叫我来的。”女孩子回答,笑得更开心了。 “我就知道,是你姐姐索尼娅叫你来的。” “妈妈也叫我来。索尼娅姐姐叫我来的时候,妈妈也走过来,对我说:‘快跑,波琳卡。’” “你喜欢你姐姐索尼娅吗?” “我最喜欢她了!”波琳卡用一种特别坚决的神气说,她的笑容忽然变得严肃起来。 “你喜欢我吗?” 女孩子没有回答,他只看见她把脸凑过来,天真烂漫地噘起两片丰满的小嘴唇吻了吻他。忽然她将两只骨瘦如柴的胳膊紧紧搂住他,头靠在他肩膀上,低声哭泣起来,她把脸越来越紧地贴在他身上。 “我可怜我爸!”过了一会儿她抬起泪痕满面的小脸,用手擦着眼泪说,“现在老是那么倒霉。”她出乎意外地做出一副一本正经的样子加了一句,孩子们忽然要学“大人”说话的时候,总是竭力摆出这副神气。 “爸爸喜欢你吗?” “他最喜欢莉多契卡。”她非常认真地接着说,也不笑,活像大人说话时那样,“他喜欢她,因为她小,还因为她有病。他常常带好吃的东西给她。他教我们读书,还教我语法和神学,”她自豪地补充说,“妈妈什么话也没有说,不过我们知道她喜欢我们这样做,爸爸也知道。妈妈还想教我法文,因为我已经该受教育了。” “你会做祷告吗?” “哦,我们当然会!我们早就会祷告了;我已经大了,我自己默默地做祷告,而柯利亚和莉多契卡跟妈妈一块儿做祷告,念出声音来。他们先念‘圣母’,然后再念一段祷告,‘上帝啊,赦免索尼娅姐姐,赐福给她吧!’然后再念,‘上帝啊,赦免我们第二个爸爸,赐福给他吧!’因为我们第一个爸爸已经死了,现在他是我们第二个爸爸,但是我们也替那个爸爸祷告。” “波琳卡,我叫罗吉昂;随便什么时候也替我做做祷告吧:‘还有你的奴仆罗吉昂’——就说这一句好啦。” “以后,我要替您祷告一辈子。”小女孩热情地说,她忽然又笑了起来,扑到他身上,紧紧地拥抱他。 拉斯柯尼科夫把自己的姓名、住址告诉了她,答应第二天一定来。孩子恋恋不舍地走开了。他走到街上的时候,已经过了十点钟。五分钟以后,他已经站在桥头,就站在那个女人刚才跳河的地方。 “够啦,”他坚决而郑重其事地说,“幻影滚开,人为的恐惧滚开,魔影滚开!……应该活下去!难道我刚才没活着吗?我的生命并没有跟那个老太婆一块儿死去!愿她在天国安息吧——够了,老大娘,你也该安息啦!现在,让理性和光明主宰一切吧……让意志和力量主宰一切吧……现在,咱们走着瞧吧!咱们现在来较量较量!”他蔑视一切地说,好像他正在对一种黑暗势力说话,并向它挑战似的。“我不是已经同意在一俄尺大小的地方活下去吗!” “……这会儿我的身体很衰弱,但是……我的病好像已经好了。刚才出来的时候,我就知道我的病会好。凑巧,波钦科夫公寓离这儿只有几步路。即使离得再远些,我也一定要去看看拉祖米欣……我俩的打赌就让他赢了吧。让他也开开心——没关系,让他高兴去吧!……力量,需要力量:没有力量什么事也做不成,可是力量一定得用力量来获取——他们就不知道这一点。”他高傲而自信地加上最后这几句,然后步履艰难地走下桥头。他心里的骄傲和自信每分钟都在增长;每一分钟他都变成跟前一分钟截然不同的另一个人。可是,究竟发生了什么特别的事情,造成他这种转变呢?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活像一个抓住一根稻草的人,忽然感觉到他也“可以活,他还应该活下去,他的生命并没有跟那个老太婆一同死去”。他的这个结论也许下得太仓促了,可是他没有想到这一点。 “不过,我请她也提一下上帝的奴仆罗吉昂,”这事忽然闪过了他的脑海,“这有什么……以防万一罢了!”他添上这一句,不禁笑起自己孩子气的举动。他这时的心情真是好极了。 他很容易就找到了拉祖米欣;波钦科夫公寓里的人已经知道了这位新房客,所以看门的立刻给他指了路。刚上一半楼梯,就可以听到一大群人的喧闹声和热烈的谈话声。通楼梯的门敞开着;可以听见叫嚷和争论的声音。拉祖米欣的房间相当大,大约有十五个人聚在一起。拉斯柯尼科夫在过道里站住了。女房东的两个女仆正在隔壁屋里忙着侍弄两把大茶壶、瓶子以及从女房东厨房里取来的一盘盘馅饼和下酒菜。拉斯柯尼科夫叫人去把拉祖米欣叫出来。拉祖米欣兴高采烈地跑来了。一眼就可以看出他喝了很多酒,虽然他几乎从来也不会喝醉,可是这一次却看得出他有点儿醉意了。 “喂,”拉斯柯尼科夫急匆匆地说,“我来,只是为了告诉你,咱俩打赌你赢了,确实谁也不知道他自己会发生什么事。我不能进去:我浑身无力,会马上倒下去的。因此,你好,再见!明天请到我那儿去……” “这么着吧,我送你回家去!你自己都说你浑身无力,那……” “客人怎么办呢?刚才探出头来的那个鬈发的人是谁?” “他呀?鬼才认识他!大概是我伯伯的一个朋友,也许是他自己来的……我把伯伯留下来招待他们;他是个很好的人,可惜你现在不能和他认识认识。不过,所有的人都去他们的吧!他们现在哪有工夫顾到我,我也需要呼吸一点新鲜空气,所以,老兄,你来得正是时候;再过两分钟,说不定我就要跟他们打架了,真的!他们在胡说八道……你简直想象不出一个人可能信口开河到什么程度!不过,怎么想象不出呢?难道说我们自己不也在胡说八道吗?就让他们胡扯去吧,可是以后他们就不胡扯了……你坐一会儿,我去把佐西莫夫叫来。” 佐西莫夫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朝拉斯柯尼科夫冲了过来;显然他对他感到一种特别的兴趣;他的脸色很快就开朗起来。 “马上去睡觉,”他尽可能把病人细细地打量一番以后,断然说,“临睡前应该吃点药。您吃吗?我刚才就准备好了……这是一包药粉。” “吃两包都行。”拉斯柯尼科夫回答。 他当时就把药粉服下去了。 “你亲自送他回家,这太好了,”佐西莫夫对拉祖米欣说,“明天怎么样,咱们再看,今天挺不错了:比起前些日子来,有了很大好转。活到老,学到老嘛……” “你知道我们出来的时候佐西莫夫小声对我说什么吗?”他们俩刚走到大街上,拉祖米欣就脱口而出,“老兄,什么我都跟你直说吧,因为他们都是傻瓜。佐西莫夫要我一路上跟你随便聊聊,也让你跟我随便聊聊,然后回去讲给他听,因为他有个想法……他认为你是个……疯子,或者接近疯子。你自己想一想吧!首先,你比他聪明好几倍;其次,如果你不是疯子,那你可以对他的这种荒唐想法嗤之以鼻;第三,那个像块肥肉似的人就其专业来说是外科医生,可是现在他对精神病像发疯似的入了迷。你今天跟扎梅托夫的谈话,使他彻底转变了对你的看法。” “扎梅托夫把什么都告诉你了吗?” “都告诉我了,他做得很对。现在全部底细我都清楚了,扎梅托夫也都清楚了……是的,总之,罗佳……问题是……我现在有一点醉了……不过这不要紧……问题是这个想法……你明白吗?确实在他们脑子里酝酿着……你明白吗?就是说,他们没有人敢大声说出来,因为这个想法太荒唐了,特别是自从那个油漆匠被捕以后,这一切就不攻自破,永远偃旗息鼓了。可是为什么他们这样愚蠢呢?我那天把扎梅托夫揍了几下——老兄,这件事只有我们两人知道,请你不要漏出一点话风,不要让人看出你也知道这件事。我发现他是个很难对付的家伙。事情发生在拉薇莎家里。不过今天,今天什么都清楚了。主要是这个伊利亚·彼特罗维奇!那时候他利用你在警察局昏过去这件事,但是后来他自己也觉得惭愧;我知道……” 拉斯柯尼科夫贪婪地听着。拉祖米欣酒后失言,泄露了机密。 “我当时昏过去,是因为闷热,还有一股油漆味。”拉斯柯尼科夫说。 “还解释呢!这也不单是油漆:你烧了整整一个月。佐西莫夫可以证明!可是你一定想象不到,那小子现在有多么难过!他说:‘我连这个人的小手指头也比不上!’他指的是你的小手指头。老兄,他有时候也有良好的情感。但是这个教训,你今天在‘水晶宫’给他的这个教训,真是太棒了!要知道,一上来你就把他吓了一跳,吓得他险些抽筋!你又使他几乎相信那一切荒诞不经的胡言乱语,然后忽然你又对他把舌头一伸:‘喏,怎么,逮住啦!’好极了!现在他被击溃了,打垮了!的的确确,你是个有本领的人!对他们就应该这样!可惜当时我不在场!现在他非常想见到你。波尔费利也希望认识你……” “啊……他也……可他们为什么硬把我当成疯子呢?” “不是当成疯子。老兄,也许我跟你说得太多了……要知道,不久前使他惊奇的是:只有那一件事使你感兴趣;现在已经弄清了为什么使你感兴趣;了解了一切情况……那天这件事怎样刺激了你,跟你的病混在一起了……老兄,我有点儿醉了,不过鬼才知道他是怎么回事,他有他自己的一套想法……我告诉你:他对精神病着了迷。不过你不用理他……” 有半分钟两个人都不作声。 “喂,拉祖米欣,”拉斯柯尼科夫开口说,“我想老实告诉你:我刚才去过一个死人的家里,一个官吏死了……我在那里把我的钱统统给了他们……此外,刚才有一个人吻了我,即使我杀过人,这个人也照样会吻我的……我在那儿还看见另一个人……插了一根火红色的羽毛……不过,我又信口胡说起来了;我浑身没有力气,你扶我一下吧……瞧,马上就到楼梯了……” “你怎么啦?你怎么啦?”拉祖米欣担心地问道。 “我有点头晕,不过问题不在这儿;问题是我太伤心了,太伤心了!跟女人一样……瞧,那是什么?瞧!瞧!” “什么呀?” “你难道没有看见吗?我屋里有灯光,你看见没有?从门缝里……” 他们已经走到最高一段的楼梯底下,站在女房东的门口,他们从下面的确可以看见拉斯柯尼科夫的小屋里有灯光。 “真奇怪!也许是娜斯塔霞。”拉祖米欣说。 “这时候她从来不到我屋里去的,她早睡觉了,不过……对我来说,反正一样!别了!” “你怎么啦?我是送你回家的。咱们一块儿进去!” “我知道咱们一块儿进去,可是我想在这儿跟你握手告别。来,给我手,别了!” “你怎么啦,罗佳?” “没有什么,走吧;你可以做我的见证人……” 他们开始走上楼梯,这时拉祖米欣忽然想到,也许佐西莫夫的话是对的。“唉!我的信口开河使他伤心了!”他咕咕哝哝地自言自语。他们走到门口的时候,突然听见屋里有人说话。 “这是怎么一回事?”拉祖米欣嚷着说。 拉斯柯尼科夫先上去抓住门把,打开了门,他把门敞开以后,就站在门口,呆若木鸡。 他的母亲和妹妹坐在沙发上,已经等了他一个半小时。甚至今天他还再次得到她们已经动身,已经在路上,以及马上就要到达的消息,可是为什么他根本没有等候她们,也没有想到她们呢?这一个半钟头,她们争先恐后地向娜斯塔霞打听这打听那。此刻她还站在她们面前,已经把事情原原本本地都告诉她们了。她们听说他“今天逃跑了”,生着病,而且从她的话里听出他当时准是神志不清的时候,母女俩简直吓糊涂了!“上帝,他怎么啦!”两人哭哭啼啼、痛苦不堪地等了整整一个半钟头。 一阵快乐、狂喜的欢呼迎接了拉斯柯尼科夫的出现,母女俩一齐跑到他面前。他却像死人似的站在那儿;突然间一种承受不住的感觉雷电般向他劈来。他想拥抱她们,可是抬不起胳膊。他的母亲和妹妹紧紧地抱住他,吻他,笑着,哭着……他向前走了一步,摇晃了一下,然后轰然倒地,昏了过去。 惊慌,恐惧的呼喊,呻吟……站在门口的拉祖米欣急忙跑进屋子里,用两只有力的胳膊把病人抱起来,马上把他放到沙发上。 “不要紧!不要紧!”拉祖米欣对拉斯柯尼科夫的母亲和妹妹喊道,“这是昏厥,没事儿!刚才医生还说过,他已经好多了,说他完全健康!拿点水来!瞧,他正苏醒过来,瞧,他醒过来了!……” 他抓住杜涅奇卡的胳膊,险些把她的胳膊关节给扭脱了,他拉她弯下腰去看“他已经醒过来了”。母亲和妹妹非常感动和感激地望着他,把他当成了天神;从娜斯塔霞嘴里,他们已经听说过这样一位“精明干练的年轻人”(普莉赫丽娅·亚历山大罗夫娜·拉斯柯尼科娃当天晚上跟杜尼娅私下谈话的时候就这样称呼他),在她们的罗佳生病的时候对他的一切照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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