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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3罪与罚 作者:费奥多尔·陀思妥耶夫斯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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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好啦,他好啦!”佐西莫夫一看见他们进门,就兴高采烈地嚷起来。他已经来了十分钟,仍旧坐在沙发角上昨天他坐的那地方。拉斯柯尼科夫坐在沙发的另一头,衣服完全穿好了,甚至还仔仔细细地洗了脸,梳了头,他已经好久没有这样做了。屋子里一下子就挤满了人,可是娜斯塔霞还是跟在客人后面挤了进来,听他们说话。 的确,特别是跟昨天的情形比较起来,拉斯柯尼科夫差不多完全好了,只是脸色非常苍白,心不在焉、满脸阴沉。他的外表很像一个受了伤的人,或者受了某种极大的肉体痛苦的人:他双眉深锁,嘴唇紧闭,眼睛红通通的。他很少说话,好像迫不得已或者履行义务似地勉强说两句,在他的动作里有时流露出某种不安。 只消给他胳膊上挂一根绷带,或者给他手指上套一个塔夫绸指套,他就会完全像一个,比如说,手指严重肿痛或者胳膊受伤,或者有这一类伤痛的人了。 然而,当母亲和妹妹走进门的时候,他那张苍白而阴郁的面容也开朗了一会儿,但是这只给他脸上的表情增添了似乎更加深刻的痛苦,以代替先前那种苦闷的、心不在焉的神情。开朗的表情很快消失了,可是痛苦却留了下来。佐西莫夫一直以一个初次行医的医生的全副年轻人的热情,在观察和研究自己的病人,他惊讶地发现他在亲人们到来以后,并没有感到快乐,而是好像暗中痛苦地下定决心去忍受一两个钟头无法逃避的折磨似的。后来他看见,在接着的谈话中几乎每句话都触到病人的某种痛处,触痛了他的伤口;但同时他对他今天控制自己和隐藏自己情感的本领大为吃惊,昨天他还像个患有偏执狂的病人似的,随便一句话都可能惹得他差点发起疯来。 “是的,现在我自己也看到我差不多好了。”拉斯柯尼科夫说,他亲切地吻着母亲和妹妹,这使得普莉赫丽娅·亚历山大罗夫娜马上喜笑颜开了。“我说这话已经不是昨天那个劲了。”他友好地握着拉祖米欣的手,对他补充道。 “他今天甚至叫我很惊奇,”佐西莫夫说,他们来了使他很高兴,因为他只待了十分钟,就已经跟病人无法再谈下去了,“再过三四天,如果这样继续下去,他就会跟从前一样,就是说跟一个月以前或者两个月以前一样了……也许跟三个月以前一样?这场病由来已久,潜伏期也很长……是不是?现在您总该承认,这恐怕要怪您自己了吧?”他脸上带着小心翼翼的微笑说,好像他仍旧害怕一不留神把他惹恼了似的。 “很可能。”拉斯柯尼科夫冷冷地回答。 “我所以这样说,”佐西莫夫津津有味地说下去,“因为现在主要只有靠您自己才能完全复原。既然现在可以跟您谈话了,那么我就想让您懂得,必须消除掉影响您产生病态的最初的,也就是说,根本的原因,这样您才能够痊愈,不然,甚至会更加恶化的。我不知道这些最初的原因是什么,但是您自己应当知道。您是一个聪明人,当然观察过您自己的情况。我认为,您患病的开始,跟您离开大学多少有些关系。您不能无所事事,所以我想,工作和摆在自己面前的一个坚定的目标,对您会有很大的益处。” “对,对,您说得完全对……我要赶快回到大学去,那么一切就会……迎刃而解了……” 佐西莫夫提出自己聪明的叮咛,多少是为了在两位妇女面前卖弄一番,可是当他把话说完,朝病人瞧了一眼以后,他在他的脸上发现了明显的嘲笑,他不免有点不知所措了。然而这种情况只持续了一刹那。紧跟着,普莉赫丽娅·亚历山大罗夫娜就开始向佐西莫夫千恩万谢地表示感激,特别感激他昨天半夜还到她们寄寓的地方去看她们。 “怎么!他夜里还到你们那儿去过?”拉斯柯尼科夫好像吃了一惊似地问道。“那么,你们在旅途劳顿以后也不睡觉?” “哦,罗佳,那不过是两点以前的事。在家的时候,我跟杜尼娅从来没有在两点以前上过床。” “我也不知道应该怎样感谢他才好,”拉斯柯尼科夫接着说,他忽然皱起眉头,眼睛望着下面,“且不谈钱的问题——请原谅我提到这件事情(他向佐西莫夫说)——我真不知道我究竟有什么地方值得让您这样特别关注!我简直不明白……同时……同时这使我很苦恼,因为这无法理解:真的,我坦率地对您说。” “您别激动,”佐西莫夫勉强笑了笑,“假定您是我的头一个病人,而我们这些刚开业的医生对自己的头几个病人,就像对自己的孩子一样爱护,有的还几乎爱上了他们。要知道,我的病人并不多。” “我就不说他了,”拉斯柯尼科夫指着拉祖米欣加了一句,“他从我这儿,除了侮辱和麻烦以外,也什么都看不到。” “他真是胡说八道!你今天太多愁善感了吧,是不是?”拉祖米欣嚷道。 要是他的目光锐利一些,他会发现,这里根本没有什么多愁善感的情绪,甚至于恰恰相反。不过这一点,阿芙朵佳·罗曼诺夫娜是注意到了的。她焦灼不安地凝神注视着哥哥的举动。 “妈妈,至于您,我什么都不敢说,”他接着说,好像在背诵一早就背熟了的功课似的,“我今天才能够多少体会到,您昨天在这里等我回来时等得多么痛苦。”他说完,忽然默默无言地微笑着向他的妹妹伸出一只手。但是这回在这个笑容里却掠过了一丝纯真的、真诚的感情。杜尼娅立刻抓住伸给她的那只手,热情地握了握它,又高兴又感激。自从昨天的龃龉以后,这是他第一次向她打招呼。母亲看见兄妹之间的这种彻底、无言的和解,顿时笑逐颜开,充满了幸福。 “我就爱他这一点!”遇事爱夸张的拉祖米欣低声说,他坐在椅子上猛地转了一个身,“他常有这些内心的流露……” “他这一切做得多好啊,”母亲暗暗想道,“他这种冲动多么高尚,他简单而又委婉地消除了昨天跟妹妹之间的一切误会——只不过是在这样的时刻伸出手来,亲切地望了望……他的眼睛多么美,整个脸庞多么漂亮啊!他甚至比杜涅奇卡还要好看些……可是,我的上帝,他穿的是什么衣服啊,他穿得多么寒伧!阿凡纳西·伊凡诺维奇店里的伙计瓦夏也比他穿得好些啊!……我真想,真想扑到他跟前去,紧紧地搂着他……痛哭一场,可是我害怕,害怕……主啊,他有一种说不出的味儿!……他说话虽然很和蔼,可是我害怕!我到底怕什么呢?……” “啊,罗佳,说起来你不会相信的,”她急于想回答他最后的几句话,这时她突然接口说道,“我跟杜涅奇卡昨天多么……不幸啊!现在一切都已经过去了,结束了,我们俩又感到幸福了——可以谈谈了。你想想看,我们一下火车就直奔这里来,为了拥抱你,而那个女的——啊,就是她!你好,娜斯塔霞!……她忽然对我们说,你害热病躺在床上,可是刚才却悄悄地离开医生,逃走了,还神志不清就逃到外面去,他们正在满处找你。我们心里多么焦急,说出来你也不会相信的!我不禁想起了波丹契科夫中尉的惨死——他是我们的熟人,你父亲的朋友,你恐怕不记得他了吧,罗佳,——他也是患热病的时候,像这样跑到外面去,掉在院内的一口井里,直到第二天才把他捞出来。当然,我们把事情更加夸大了。我们正要跑出去找彼特·彼特罗维奇,请他帮帮忙呢……因为我们就两个人,完全孤零零的,”她悲伤地拖长声音说道,说到这儿突然停住了,因为她想起了,提到彼特·彼特罗维奇还是相当危险的,尽管“大家又都非常幸福了”。 “是的,是的……这一切当然令人很遗憾……”拉斯柯尼科夫咕哝着回答,但是却带着心不在焉和几乎漠然的神情,以致杜涅奇卡惊讶地望了望他。 “我还想说什么来着?”他接着说,极力回想着,“哦,对了:妈妈,还有你,杜涅奇卡,请你们不要以为我今天不愿意先去看你们,而等着你们先来。” “你这是说什么呀,罗佳?”普莉赫丽娅·亚历山大罗夫娜叫道,她也很惊讶。 “他是由于尽义务才回答我们吗?”杜涅奇卡想道,“他跟人和解,请人宽恕,就好像在做礼拜或者背书似的。” “我刚醒,本来想去看你们,可是因为衣服的缘故耽搁了;昨天我忘记告诉她……告诉娜斯塔霞……把这片血迹洗掉……我现在才刚刚穿好衣服。” “血迹!什么血迹?”普莉赫丽娅·亚历山大罗夫娜惊慌地问。 “这没有什么……请放心。昨天我有点迷迷糊糊,在街上溜达的时候,碰见一个被马车轧死的人……一个官吏……” “迷迷糊糊?但是你不是什么都记得吗。”拉祖米欣打断了他的话。 “一点也不错,”拉斯柯尼科夫不知怎么特别关切地回答说,“我什么都记得,连最微小的细节都记得,可是你瞧怪不怪:我为什么那样做,为什么到那儿去,为什么那样说?我可说不清了。” “那是人人知道的现象,”佐西莫夫插嘴说,“事情有时候做得很巧妙,也非常机灵,可是行为的支配,行为的开端却是混乱的,它取决于各种病态的印象。像一场梦似的。” “他几乎把我看成是疯子,这也许是一件好事。”拉斯柯尼科夫想。 “健康的人可能也是这样的。”杜涅奇卡说,她不安地望着佐西莫夫。 “你的话很有道理,”佐西莫夫回答说,“就这个意义来说,我们大家的确常常与疯子很相似,不过稍有不同,就是‘病人’比我们疯得少许厉害些,所以这里必须把界限划清楚。不错,和谐一致的人几乎是没有的。在几万人,也许几十万人中间才能遇到一个,而且那也为数甚少。” 佐西莫夫一谈到这个喜爱的话题时,忍不住夸夸其谈,粗心大意地漏出了“疯子”这个词,大家听到这个词后,都皱了一下眉头。拉斯柯尼科夫好像没有注意到,只是坐在那儿,若有所思,苍白的嘴唇上挂着异样的微笑。他继续在思索什么。 “唔,那个被轧死的人怎么样啦?我把你的话打断了!”拉祖米欣急忙叫道。 “什么?”拉斯柯尼科夫仿佛刚睡醒似的,“哦……我帮忙把他抬到他家里去,所以身上弄脏了,沾上了血……妈妈,我顺便告诉您一声,昨天我干了一件不能饶恕的事;简直糊涂透了。我把您寄给我的钱统统给了……他的妻子……作丧葬费了。她现在成了寡妇,还害着肺痨,很可怜的一个女人……有三个小孩,饿着肚子……家里空空如也……她还有一个女儿……要是您看见他们,也许您自己也会给他们钱的……但是我承认我没有任何权利这样做,特别因为我知道您自己怎么才把这笔钱弄到手的。一个人要想帮助别人,首先他得有权利这样做,不然的话,那就只有:‘狗东西,要是你们不如意,那就死了拉倒!’”他笑了起来,“杜尼娅,对吗?” “不,不对,”杜尼娅坚定地回答。 “呵!原来你也……满怀理想!……”他咕哝说,几乎带着仇恨的眼光看了看她,脸上露出讥讽的微笑,“我应该想到这一点……这是值得称赞的;你最好……你会走到这样一条界线:不跨过去——你会不幸……而跨过去——也许会更不幸……不过这都是胡扯!”他激怒地补充了一句,对于自己情不自禁地讲得这样入迷,感到很恼火,“妈妈,我只想说,我请求您饶恕。”他陡然急促地结束道。 “算了,罗佳,我相信你做的一切都是好事。”母亲高兴地说。 “将来您就不相信了。”他苦笑了一声,回答道。接着就是一阵沉默。在这整个谈话中,在沉默、和解和宽恕里面,都含有一种紧张的气氛,这点大家都感觉到了。 “他们好像怕我似的。”拉斯柯尼科夫心里想,他皱起眉头望着母亲和妹妹。普莉赫丽娅·亚历山大罗夫娜的确越沉默心里就越慌。 “没见面的时候,我倒好像很爱她们。”他的脑海里闪过这个想法。 “罗佳,你知道吧,玛尔法·彼特罗夫娜死啦!”普莉赫丽娅·亚历山大罗夫娜突然插嘴说。 “哪一个玛尔法·彼特罗夫娜?” “哎呀,我的上帝,是玛尔法·彼特罗夫娜,斯维里加洛夫太太呀。我不是在信里常常跟你谈到她吗。” “啊——,是的,我想起来了……那么她死了?哎呀,真的死了?”他突然浑身一震,好像清醒过来似的,“难道她死了吗?她怎么死的?” “你想想看,她是暴死的呀,”普莉赫丽娅·亚历山大罗夫娜被他的好奇心所鼓舞,急忙说道,“正好在我寄信给你的时候,就在那一天!你信不信,那个可怕的男人看来就是她死于非命的罪魁祸首。听说,他把她毒打了一顿。” “难道他们就这样生活吗?”他问他妹妹。 “不,正好相反。他对她总是很耐心,甚至彬彬有礼。在好多事情上,他甚至太迁就她的脾气了,整整七年……不知道怎么回事,他突然失去了耐心。” “既然他忍了七年,可见他根本不那么可怕。杜涅奇卡,你好像在替他辩护,是不是?” “不,不,他是一个可怕的人!我想象不出更可怕的人了!”杜尼娅几乎战栗地回答,然后皱着眉头沉思起来。 “他们这事是在早上发生的,”普莉赫丽娅·亚历山大罗夫娜急忙往下说道,“这事发生以后,她就马上吩咐套车,准备吃完饭就立刻进城,因为每逢遇到这类事情,她总要进城去;据说,她吃午饭的时候胃口还很好……” “挨过打以后?” “……不过,她一向有这个……习惯,一吃完午饭,就马上到澡堂洗澡,免得耽误动身……要知道,她在那儿进行浴疗;他们那儿有一眼冷泉,她每天按时在冷泉里洗澡,她一浸到水里,就突然中风了!” “那还不中风!”佐西莫夫说。 “他把她打得很厉害吗?” “这反正一样。”杜尼娅接口道。 “哼!不过,妈妈,您倒有兴致跟我讲这样的废话。”拉斯柯尼科夫烦躁地、仿佛无心地突然说道。 “唉,我的孩子,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呀。”普莉赫丽娅·亚历山大罗夫娜脱口说道。 “怎么,你们大家都怕我吗?”他苦笑着问道。 “一点也不错,”杜尼娅板着脸,直视着她的哥哥说,“妈妈上楼的时候,甚至吓得直画十字。” 他的脸仿佛抽搐似地歪扭起来。 “唉呀,杜尼娅,你说什么呀!请你别生气,罗佳……杜尼娅,你这是干吗呀?”普莉赫丽娅·亚历山大罗夫娜不知所措地说。“我乘火车到这儿来的时候,的确一路上梦想着我们怎样会面,怎样谈个痛快……我感到那么幸福,简直连行程都没有注意!我在说什么呀!我现在也很幸福……你不应该说那样的话,杜尼娅……只要看到你,罗佳,我就觉得幸福……” “妈妈,别说了,”他眼睛不望着她,可是紧握着她的手,狼狈地咕哝说,“我们会有时间谈个痛快的!” 说到这里,他忽然慌乱起来,脸色煞白:他不久以前的那种可怕感觉又在他心头引起了一阵阴森可怖的寒战;猝然,他又清清楚楚地意识到他刚才说了一句可怕的谎话,现在他不仅再也不会有时间谈个痛快,而且现在永远也不能对任何人谈任何事情了。这种苦恼的想法影响极大,使得他刹那间几乎忘记了一切,他从座位上站起来,谁也不瞅,就径自走出了房间。 “你怎么啦?”拉祖米欣抓住他的胳膊喊道。 于是他又坐下来,开始一言不发地东张西望。大家都莫名其妙地望着他。 “你们大家为什么都这样沉闷?”他完全出人意外地猝然嚷道,“说点什么呀!真的,像这样坐着干什么!喂,讲呀。咱们谈谈吧……我们聚在一起,可是都不说话……来,说点什么吧!” “谢天谢地!我还以为他又要跟昨天一样了呢。”普莉赫丽娅·亚历山大罗夫娜画着十字说。 “你怎么啦,罗佳?”阿芙朵佳·罗曼诺夫娜怀疑地问。 “哦,没什么!我想起了一件事。”他回答说,突然笑了起来。 “好,如果你只是想起了什么事,那没关系!……要不然,我还以为……”佐西莫夫咕哝着从沙发上站起来。“不过,我该走了;也许我会再来的……要是我遇见……” 他行礼告辞,走了出去。 “多么好的一个人!”普莉赫丽娅·亚历山大罗夫娜说。 “是的,人挺好,非常好,又有学问,又聪明……”拉斯柯尼科夫忽然开口说,他说话出乎意料地快,而且异常兴奋,这是以前所没有的,“我想不起我生病以前在什么地方遇见过他……好像在哪儿见过他……这一位也是好人,”他点头指了指拉祖米欣,“杜尼娅,你喜欢他吗?”他问她,忽然莫名其妙地大笑起来。 “很喜欢。”杜尼娅回答。 “嘿,你真……可恶!”拉祖米欣说,他非常不好意思地涨红了脸,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普莉赫丽娅·亚历山大罗夫娜微微笑了笑,可是拉斯柯尼科夫却纵声大笑起来。 “你上哪儿去?” “我也……得走了。” “你根本不用走,留下吧!佐西莫夫走了,因此你也要走。别走……现在几点了?十二点了吗?杜尼娅,你的那块表多好看!为什么你们又都不说话了呢?老是我一个人说话!……” “这是玛尔法·彼特罗夫娜送给我的礼物。”杜尼娅回答说。 “非常贵重的表。”普莉赫丽娅·亚历山大罗夫娜加了一句。 “啊——!真大,简直不像是一个坤表。” “我喜欢这样的表。”杜尼娅说。 “这么说,不是未婚夫送她的。”拉祖米欣想,不知道为什么高兴起来了。 “我还以为是卢仁送给你的礼物呢。”拉斯柯尼科夫说。 “不是的,他还没有送过杜涅奇卡任何东西。” “啊——!妈妈,您记得我以前恋爱过而且曾经想结婚吗?”他蓦地说道,一面望着母亲。他忽然改变话题,而且说话又用那种腔调,使他母亲感到很惊讶。 “啊,是的,我的孩子。”普莉赫丽娅·亚历山大罗夫娜跟杜涅奇卡和拉祖米欣互相递了个眼色。 “唔!是的!我能跟您说什么呢?我也记不得许多了。她是个病歪歪的女孩子,”他接着说,眼睛望着地上,又陷入了沉思,“她总是生病。她喜欢布施穷人,念念不忘地老想进修道院,有一次她对我谈到这件事情的时候,忽然放声大哭起来;是的,是的……我记得……我记得很清楚。她长得很……丑。我真不知道当时是什么把我吸引到她身边去的,我想大概是因为她总生病的缘故……如果她是个瘸子或者驼背,我想我会更爱她一些……(他若有所思地微笑了一下)就这样……一场春梦……” “不,这不仅仅是一场春梦。”杜涅奇卡振奋地说。 他凝神注视着妹妹,但是没有听清或者没有听懂她的话。然后他陷入深思,站了起来,走到母亲跟前,吻了她一下,又回到原来的地方,坐了下来。 “你现在仍然爱她!”普莉赫丽娅·亚历山大罗夫娜感动地说。 “爱她?现在?哦,是的……您说的是她!不。现在这一切已经如同隔世……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而且周围的一切,都好像不是在这里发生似的……” 他凝神望了望他们。 “就连你们……我也好像从千里迢迢的地方望着你们……可是,天知道我们谈这件事干吗!问长问短地又干什么?”他懊丧地补充道,然后咬着自己的指甲,又默默地冥想起来。 “罗佳,你住的房间多糟啊!像口棺材似的,”普莉赫丽娅·亚历山大罗夫娜突然打破了使人窒息的沉默,说道,“我相信,你的忧郁至少有一半是你的屋子引起的。” “屋子?”他心不在焉地回答说,“是的,屋子跟这有很大的关系……我也这样想过……可是,您知道不知道,刚才您说出了一个多么奇怪的想法啊,妈妈,”他异样地笑了笑,加上最后一句话。 他和已经阔别三年的家人重新团聚,谈话的语调十分亲切,但又什么都谈不下去,这种情况,再过一会儿他就绝对不能忍受了。但是有一件紧急的事情不管怎样今天一定要解决,——还在早上醒来的时候他就下了这个决心。现在他对这件事情感到很高兴,把它当做逃避困境的一个出路。 “听我说,杜尼娅,”他又严肃又冷淡地说,“当然我要请求你宽恕我昨天的事情,但是我认为我应该再提醒你一下,在主要问题上我是决不让步的。有卢仁就没有我,有我就没有卢仁。就算我是坏蛋,你可不能当坏蛋。有一个人当就够了。要是你嫁给卢仁,我就立刻不认你做妹妹。” “罗佳!罗佳!这不是跟昨天一模一样了吗,”普莉赫丽娅·亚历山大罗夫娜伤心地叫道,“为什么你老把自己叫做坏蛋呢?我受不了这个!昨天也是这样……” “哥哥,”杜尼娅也用冷淡的口吻坚决答道,“你在这件事情上错了。我仔细想了一夜,才找到了你的错误。关键在于:你似乎认为我是为了某个人而把自己牺牲给另一个人的。根本不是那回事。我出嫁无非是为了我自己,因为我自己心里很痛苦;其次,如果我能够对我的亲属有点好处,我当然很高兴,然而那不是促使我这样决定的最主要动机……” “她在撒谎,”他愤恨地咬着指甲想道,“多骄傲的人!她不肯承认她是想做好事!唉,卑劣的人们啊!他们甚至爱的时候也好像在恨……哦,我多么……恨他们这些人啊!” “事实上,”杜涅奇卡接着说,“我嫁给彼特·彼特罗维奇,是因为两害相权取其轻。我打算诚实地去做他所希望我做的一切,所以,我不会欺骗他……刚才你为什么那样笑了一下?” 她的脸也涨得通红,她的眼睛闪着怒火。 “什么都做?”他狞笑着问道。 “在一定的界限之内。看彼特·彼特罗维奇求婚的作风和做法,我马上就知道他需要什么。当然,他也许把自己看得太高了,不过我希望他也能看重我……为什么你又在笑?” “为什么你又脸红了呢?妹妹呀,你在撒谎。仅仅因为你那女人家的固执你在故意撒谎,以便不顾我的劝告,一意孤行……你不会尊重卢仁的:我见过他,跟他说过话。所以你是为了钱出卖你自己的,所以,不管怎么说,你的行为是卑劣的,我很高兴,你至少还会脸红!” “不对,我没有撒谎,”杜涅奇卡再也不能保持冷静,嚷了起来,“要不是我相信他能看重我,重视我,我决不会嫁给他;我要不是坚信我能够尊重他,我也决不会嫁给他。幸而我能确有把握地证明这一点,甚至在今天就可以得到证明。这门亲事并不像你说的那样卑鄙!而且,即使你说得对,即使我真的决定去做那样卑鄙的事,你跟我这样说话,难道你的心肠还不够狠吗?也许连你自己也没有什么英雄气概,为什么硬要我拿出来呢?这是专制,这是暴力!要是说我坑害什么人,那不过坑害我自己一个人罢了……我还没有杀过任何人!……为什么你那样望着我?为什么你的脸色那么苍白?罗佳,你怎么啦?罗佳,亲爱的!……” “主啊!你把他弄得昏过去啦!”普莉赫丽娅·亚历山大罗夫娜叫道。 “不,不……不要紧……没有什么!……不过头有点儿晕,根本不是昏厥……你老是念念不忘昏厥!……唔!是的……我想说什么来着?哦,今天你有什么办法证实你能够尊重他,他也能……看重你,像你所说的那样呢?你好像是说今天吧?还是我听错了?” “妈妈,把彼特·彼特罗维奇的信给哥哥看。”杜涅奇卡说。 普莉赫丽娅·亚历山大罗夫娜双手哆嗦着把信递给了他。他十分好奇地接了过去。但是,在打开信之前,他忽然用一种惊讶的眼光望了望杜涅奇卡。 “奇怪,”他慢吞吞地说,好像忽然被一个新的想法所震惊,“我多管闲事干什么?何必这样大呼小叫?你爱嫁给谁就嫁吧!” 他的这些话仿佛是对自己说的,但是说出了声音,他向妹妹望了一会儿,好像不知道怎样才好。 他终于把信打开了,脸上依然保持着某种奇怪惊异的神情;然后他开始慢慢地、用心地读下去,一连读了两遍。普莉赫丽娅·亚历山大罗夫娜显得特别不安;大家也在等待着发生什么特别的事。 “这使我很吃惊,”他沉思了一会儿以后,把信还给母亲,开口说道,但是他的话并不是具体对什么人说的,“他是办理诉讼的,是一个律师,连说话都是那种……派头,可是写信却文理不通。” 大家微微地骚动了一下;因为跟所预料的完全不同。 “要知道,他们这种人都是这样写的。”拉祖米欣急促地说道。 “你难道看过这封信吗?” “看过。” “我们给他看的,罗佳,我们……刚才跟他商量过。”普莉赫丽娅·亚历山大罗夫娜不知所措地说。 “这正是诉讼文体,”拉祖米欣打断了她的话,“诉讼文书直到今天都是那样写的。” “诉讼文体?是的,这正是诉讼文体或者官场文体……说不上文理不通,也说不上高雅;是一种官场文体!” “彼特·彼特罗维奇毫不隐瞒他受的教育不多,但他自诩是白手起家的。”阿芙朵佳·罗曼诺夫娜说,她哥哥说话的那种新的语调惹得她有几分生气了。 “好吧,既然他自鸣得意,准是有道理的,我不反对。妹妹,你好像生气了,因为我看完这封信后,得出了这样一个轻率的意见,你以为我为了出气,才故意抓住这样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在你面前装腔作势。恰恰相反,我就那封信的文体想到的一些意见,在目前的情形下绝不是多余的。信里有一句话非常清楚和值得注意,这句话就是:‘只有怪您自己了’,此外还有一句威胁你们的话:如果我来,他就立刻走开。要走开这句话等于是在威胁:要是你们不听话,他就要把你们两个抛弃,而且是在他把你们召到彼得堡来以后的现在抛弃。唔,你以为怎样:如果卢仁这句话是他(他指着拉祖米欣)或者佐西莫夫,或者不论我们中间哪一个人写的,我们会不生气吗?” “不——不,”杜尼娅活跃起来,回答说,“我很清楚,这封信写得太直率了,大概他的确不会写信……你考虑得对,哥哥。我甚至没有料到……” “这是用诉讼文体写的,诉讼文体也只能写成那样,写成的东西也许比他想写的东西要粗鲁一些。但是我应该稍稍扫一下你的兴:这封信里还有一句话是诽谤我的,而且这个诽谤相当卑鄙。昨天我把钱给了一个寡妇,一个生痨病、痛不欲生的女人,我给她钱,并不是‘以资助丧葬为借口’,而是直接用于丧葬,也不是给她女儿的,不是给他在信里说的那个‘品行不端、声名狼藉’的姑娘(昨天我是有生以来头一次看见她),而是给那个寡妇。我从这件事情上看到他急于想往我脸上抹黑,而且想挑拨我和你们的关系。这也是用诉讼文体表达出来的,就是说,目的表现得过分露骨,而且迫不及待到了天真的程度。他是一个聪明人,但是要想做得聪明——单靠聪明是不够的。这一切透露出一个人的性情,而且……我不认为他对你十分看重。我告诉你这件事无非是为了引以为戒,因为我真心希望你好……” 杜涅奇卡没有回答;她的决定还在不久以前就已经做出,她只是等待着晚上的来到。 “那么,罗佳,你是怎么决定的呢?”普莉赫丽娅·亚历山大罗夫娜问,这种突如其来、新的、有条不紊的说话语气,使得她比刚才更加不安起来。 “‘决定’什么?” “彼特·彼特罗维奇不是在信里说,他希望你今天晚上不在我们那儿,如果你来……他就走。那么你……去不去呢?” “这件事当然不应该由我来决定,首先,应该由您来决定,如果彼特·彼特罗维奇的这种要求不叫您生气的话;其次,应该由杜尼娅来决定,如果她也不生气的话。你们觉得怎样好,我就怎样做。”他冷淡地补充说。 “杜涅奇卡已经拿定了主意,我完全同意她的意见。”普莉赫丽娅·亚历山大罗夫娜急忙插嘴说。 “我决定请你,罗佳,坚决请求你在这次会面的时候一定到我们那儿去,”杜尼娅说,“你来吗?” “我一定来。” “我也请您八点钟到我们那儿去,”她对拉祖米欣说,“妈妈,我请他也去。” “好极了,杜涅奇卡。唔,你们决定怎么办就怎么办吧,”普莉赫丽娅·亚历山大罗夫娜补充了一句,“我心里就松快多了;我不喜欢说谎和弄虚作假;倒不如把实话全说出来……现在彼特·彼特罗维奇爱生气不生气,随他的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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