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 5

罪与罚  作者:费奥多尔·陀思妥耶夫斯基

拉斯柯尼科夫尾随着他。

“这是怎么回事?”斯维里加洛夫回过头来嚷道,“我不是说过……”

“这意思就是,我现在不会离开您。”

“什—么?”

两个人都停下脚步,互相对看了一会儿,好像在较量似的。

“从您半醉半醒的话里,”拉斯柯尼科夫用生硬的口气毫不客气地说,“我可以断定,您不但没有放弃在我妹妹身上打您最卑鄙的主意,反而比以前活动得更积极了。我听说,我妹妹今天早上收到了一封信。这些日子,您一直坐立不安……即使您在半路上无意中找到了一个什么老婆;但是这毫无意义。我希望亲自证实一下……”

拉斯柯尼科夫自己也未必能说清他心里到底想干什么,他希望证实的又是什么。

“原来如此!您想让我立刻把警察喊来吗?”

“喊吧!”

两人又面对面站了一会儿。斯维里加洛夫的脸色终于改变了。他看出,拉斯柯尼科夫并不怕威胁,于是又忽然装出一副十分高兴和友好的样子。

“真有您的!虽然我被好奇心驱使得心神不安,但我还是故意没有跟您谈您的那件事。事情是离奇的。我本来打算留到下次再谈,可是,说真的,您的话能把死人都给惹恼了……好,我们走吧,不过我得预先告诉您:我现在要回家去一会儿,拿点钱;然后我就把屋子锁上,租一辆马车,到岛上去消磨一晚上。唔,您还是要跟着我走吗?”

“我要到您的住处去一趟,不是到您家里去,而是去找索菲娅·谢苗诺夫娜,去向她表示歉意,因为我没有去送葬。”

“那就随您的便了,不过索菲娅·谢苗诺夫娜不在家。她把三个孩子送到一位显贵的老夫人那儿去了。那位老夫人我早就认识,是几所孤儿院的主持人。我交了一笔钱给她,托她抚养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的三个孩子,此外我又捐了一点钱给孤儿院,那位夫人简直高兴极了;最后我把索菲娅·谢苗诺夫娜的身世一五一十地都告诉了她,一句话也没有隐瞒。这就在那位夫人身上产生了无法形容的效果。所以那位夫人请索菲娅·谢苗诺夫娜今天到她从别墅回来后暂时居住的一家旅馆去。”

“没有关系,我还是去一趟。”

“随您的便吧,这跟我没有关系,反正我不跟您一块去。现在我们到家了。告诉我,您是不是因为我如此客气,直到现在也不拿问题来打扰您,因而对我发生了怀疑吗?我相信是这样……您懂得我的意思吗?您大概觉得这非同寻常;我敢打赌,准是这样!既然如此,您也得客气一点才是!”

“还躲在门背后偷听!”

“啊,您说这事儿!”斯维里加洛夫笑了起来,“是的,如果在发生了这一切以后,您对这事不闻不问,我倒觉得奇怪哩。哈哈!虽然我多少也明白了一点,您当时……在那儿……怎样瞎胡闹,并且亲口讲给索菲娅·谢苗诺夫娜听,不过,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大概我太落伍了,什么事也不懂。千万请您给我讲一讲,亲爱的!请您把最新的理论指点一二。”

“您什么也不可能听见,您全是胡说!”

“唉,我说的不是那事儿,根本不是那事儿(虽然,话又说回来,我也听见了一点)。不,我讲的是您总那么唉声叹气!您心里的席勒时刻在骚动,现在您又叫我别在门背后偷听。要是这样,您快去报告警察,就说如此这般,您碰到了一件意外的事:在理论上出了一个小小的差错!但是,如果您深信,不应该在门背后偷听,但是却可以随便用什么家伙为所欲为地收拾老太婆,那么您就赶快到美国的什么地方去吧!逃跑吧,年轻人!也许时间还来得及。我是真心诚意地对您这样说。没有钱吗?我给您路费。”

“我压根儿就没想到那回事儿。”拉斯柯尼科夫厌恶地打断了他的话。

“我明白(不过您也不必费心:如果您愿意的话,那就别多说了);我明白您在想什么问题:道德上的问题,是不是?有关公民与人的问题,是不是?您就把这些问题丢开吧;现在它们跟您有什么关系呢?嘿嘿!就因为您还是一个人和公民吗?既然如此,您就别多管闲事;别管得太多了。唔,您还不如自杀呢,难道您还不想自杀?”

“您好像故意气我,好让我现在离开您……”

“真是个怪人!我们已经到了。请上楼吧。您看,那是索菲娅·谢苗诺夫娜家的门,瞧,里面一个人也没有!您不相信吗?您问问卡佩瑙莫夫;她总是把钥匙交给他们的。这是她本人,卡佩瑙莫夫太太,啊?什么?(她有点聋)她出去了吗?上哪儿去了?瞧,您现在听见了吧?她不在家,大概要到深夜才能回来。好吧,到我屋里去吧。您不是也想到我那里去吗?唔,这就是我的房间。列斯莉赫太太不在家。这女人是个大忙人,但她是个很好的女人,请您相信……要是您稍微懂事一点的话,也许她对您会有用处的。现在您瞧:我从写字台里取出这张五厘的公债票(瞧我还有多少!),这张今天就可以兑现。唔,您看见了吧?我决不能再浪费时间了。把写字台锁上,把房间锁上,现在我们又走到楼梯上了。我们雇一辆马车,好不好?我要到岛上去。您愿意坐车去溜达溜达吗?我就雇这辆马车,到叶拉金岛去,什么?您不愿意?您受不了?不要紧,坐车去遛一趟嘛!好像要下雨了,没关系,我们可以把车篷放下来……”

斯维里加洛夫已经坐上了马车。拉斯柯尼科夫想,他的怀疑至少在目前是没有根据的。他一句话没有回答,就掉转身,回头朝干草市场走去。如果他在路上回过头来,他就会看见,斯维里加洛夫乘马车走了不到一百步,就付了钱,把马车打发掉,沿着人行道走了。但是现在他什么也看不见,他已经拐了弯。深深的厌恶使他离开斯维里加洛夫后掉头不顾。“我怎么能把希望寄托在这个粗鄙的恶棍、荒淫无耻的色鬼和坏蛋身上呢,哪怕就一刹那!”他不由得喊了起来。诚然,拉斯柯尼科夫的判断下得过于匆忙,也过于轻率了。在斯维里加洛夫身上,有某种东西使他显得非同寻常,甚至使他显得有些神秘。至于他妹妹,拉斯柯尼科夫仍然深信,斯维里加洛夫决不会让她安静的。但是,连续不断地把每件事情想过来想过去,他觉得实在太痛苦,也太难以忍受了。

跟往常一样,当他独自一人的时候,还没有走上二十步,他就深深地陷入沉思。走到桥上,他停了下来,倚着栏杆,开始眺望河水。而这时阿芙朵佳·罗曼诺夫娜就站在他的身旁。

他是刚走上桥头的时候遇到她的,但是他没有看见她,从她身旁走过去了。以前,杜涅奇卡从来也没有像这样在大街上遇到过他,因此吓了一跳。她站着不动,不知道应该喊他,还是不应该喊他。忽然她看见斯维里加洛夫从干草市场那边匆匆地走来。

但是,他好像神秘地、小心翼翼地走上前来。他没有上桥,而是站在一旁,站在人行道上,尽可能不让拉斯柯尼科夫看见他。他早就看见了杜尼娅,并且向她打着手势。她觉得,他打手势,是劝她不要叫她哥哥,别打搅他,并且叫她到他跟前去。

杜尼娅照办了。她悄悄地绕过她哥哥,来到斯维里加洛夫这边。

“咱们快走,”斯维里加洛夫低声对她说,“我不愿意让罗吉昂·罗曼诺维奇知道我们俩见面。我要先告诉您,我刚才跟他一块儿坐在附近的一家小饭馆里,他就是在那儿找到我的,我好容易才把他甩掉。不知他怎么知道我给您写信的事,因此起了疑心。当然您是不会告诉他的吧?如果您没有告诉他,那么是谁告诉他的呢?”

“好,我们已经拐了弯,”杜尼娅打断了他的话,“我哥哥现在看不见我们了。我向您声明,我不能再跟您往前走了。您要说什么,就在这儿跟我说吧;这些话可以在大街上说的。”

“首先,这话绝对不能在大街上说;其次,您也应该听听索菲娅·谢苗诺夫娜说什么;第三,我想给您看一些物证……最后,要是您不同意到我那儿去,我就不作任何说明,马上离开您。还有,请您不要忘记,您亲爱的哥哥的那件迥非寻常的秘密,完全掌握在我的手中。”

杜尼娅迟疑不决地站住了,用锐利的目光望着斯维里加洛夫。

“您怕什么呀!”他镇静地说,“城里不比乡下。即使在乡下,也多半是您害我,而不是我害您,而这儿……”

“您已经通知索菲娅·谢苗诺夫娜了吗?”

“没有,我一个字也没有对她说过,甚至我也没有把握她现在是不是在家。不过也可能在家。今天她刚把她的继母安葬:这样的日子,她是不会出去串门的。我不愿把这件事情过早地告诉任何人,我甚至多少感到后悔,不该告诉您。在这类事情上,稍不留神就等于告密。我就住在这儿,住在这幢房子里,我们已经到了。那就是我们这幢房子的看门人;看门的跟我很熟;您瞧,他在鞠躬哩;他看见我和一位小姐走在一起,当然,他已经注意到您的脸了,要是您非常害怕,对我怀疑的话,这对您会有用的。对不起,我说得太粗野了。我自己租二房东的屋子住,索菲娅·谢苗诺夫娜住在我的隔壁,她也是租二房东的屋子住。整个一层楼都住满了人。您干吗像小孩那样害怕呢?难道我真的这样可怕吗?”

斯维里加洛夫把脸一歪,露出一副体谅的笑容;但是这会儿他实在没有心思笑。他的心怦怦地跳着,胸口憋得慌。他故意提高嗓门,想把自己越来越厉害的激动心情掩盖住;但是杜尼娅并没有注意到这种特殊的激动;因为他说什么她像小孩那样害怕他,说什么她觉得他很可怕——这些话都深深激怒了她。

“虽然我知道您是个……没有人格的人,可是我一点也不怕您。您在前面走吧。”她说,看来很沉着,但是她的面色很苍白。

斯维里加洛夫在索尼娅的房间门口站住了。

“让我问问她在不在家。不在家。多不凑巧!但是我知道她可能很快就回来。如果她出去,那一定是为了那几个孤儿的事,拜访一位太太去了。他们的妈妈已经死了。我过问了这件事,并且替他们安排了一下。再过十分钟,如果索菲娅·谢苗诺夫娜还不回来,那我就叫她本人来找您,要是您乐意的话,今天也行;这就是我的房间。我有两间屋子。这扇门后面,是我的女房东列斯莉赫太太的屋子。现在您看这儿,我让您看几件我的主要物证:我卧室的这扇门,通往两间完全空着的准备出租的屋子。这就是那两间屋子……对此您应该看得稍微仔细些……”

斯维里加洛夫租了两个相当宽敞、带家具的房间。杜涅奇卡疑虑重重地向四下张望了一番,但是她在房间的布置和陈设方面,并没有看出什么特别之处,虽然还是有值得注意的地方,比方说,斯维里加洛夫的这间屋子,恰好介于两间几乎空着的屋子中间。他的屋子,不是直接从楼道里走进去,而是要经过女房东的两间几乎空着的房间。斯维里加洛夫打开他卧室的一扇锁着的门,把另一间也是空着要出租的屋子指给杜涅奇卡看。杜涅奇卡站在门口,不明白为什么要请她看这间屋子,可是斯维里加洛夫急忙解释道:

“来,瞧这儿,瞧这第二间大屋子。您注意那扇门,那是锁着的。靠门放了一把椅子,这是两间屋子里唯一的一把椅子。这把椅子,是我从我自己的屋子里搬来的,为了听得舒服些。这扇门的那一边,是索菲娅·谢苗诺夫娜的桌子;她就是坐在那张桌子跟前跟罗吉昂·罗曼诺维奇谈话的。而我就坐在这把椅子上,一连偷听了两晚上,每一次都听了两小时——当然,我总能听到一些事情,您认为怎么样?”

“您偷听了?”

“是的,我偷听了;现在回到我的屋子里去吧;这儿连坐的地方都没有。”

他把阿芙朵佳·罗曼诺夫娜领回到他的起居室,请她坐在一把椅子上。他自己坐在桌子的另一头,离她至少有一俄丈远,但是他眼里从前曾经使杜涅奇卡那么害怕的欲火,大概这时又燃烧了起来。她打了一个寒噤,又疑虑重重地四下张望。她这个动作是无意的;她显然不愿意把她的疑虑暴露出来。但是斯维里加洛夫房间的偏僻位置终于使她吃了一惊。她想问问,至少,他的女房东是不是在家,但是由于骄傲,她没有问……此外,她心里还有一种比担心自己要大得多的另一种痛苦。她感到一种难以忍受的苦恼。

“这是您的信,”她说着,把那封信放到桌子上,“您信里写的事情难道是可能的吗?您在信里暗示说,好像我哥哥犯了罪。您的暗示太露骨了,现在您不敢否认吧。您要知道,在您之前,我就听说过这个愚蠢的谣言了,但是我一句也不相信。这种怀疑既可恶又可笑。我知道这件事,而且也知道它是怎么捏造出来的和为什么要捏造。您不可能有任何证据。您答应要证实这点:那您就说吧!可是我得事先告诉您:您的话我不信!我不信!……”

杜涅奇卡急急忙忙把这几句话说完,霎时,脸上泛出了红晕。

“您要是不信,那么您怎么会冒险独自到我屋里来呢?您为什么到这儿来呢?是单纯出于好奇心吗?”

“别折磨我了,说吧,说吧!”

“不用说,您是一位勇敢的姑娘。真的,我还以为您要请拉祖米欣先生护送您到这儿来呢。但是他既没有陪您来,也没有待在附近什么地方,我是看过的:您真有胆量,这说明您要救罗吉昂·罗曼诺维奇。话又说回来,您的一切行动都是神圣的……至于您的哥哥,我该怎么说呢?您刚才亲眼看到他了。他怎么样?”

“难道这就是您唯一的根据吗?”

“不,我不是根据这个,而是根据他亲口说的话。他一连两个晚上到这儿来找索菲娅·谢苗诺夫娜。我已经指给您看他们两人坐在什么地方。他把全部真相都向她和盘托出了。他是杀人犯。他杀死了那个放高利贷的老太婆,一位官吏的遗孀,他自己曾向她抵押过东西;他还杀死了她的妹妹,一个名叫丽莎维塔做小买卖的,在杀她姐姐的时候,她无意中走了进去。他用随身带去的一把斧子把她们两人杀死了。他杀死她们,是为了要抢她们的钱财,他也的确抢了;他拿了钱和一些东西……他把这一切都一五一十地告诉了索菲娅·谢苗诺夫娜,她是唯一知道他秘密的人,但是无论在言语上或者在行动上,她都跟这个谋杀案没有关系,相反,跟您现在一样,这件事把她吓坏了。您放心,她不会出卖他的。”

“这不可能!”杜涅奇卡喃喃地说,她的嘴唇苍白得跟死人一样;她连气也喘不上来了,“不可能,没有任何原因,没有丝毫原因,没有任何理由……这是谎话!谎话!”

“他抢了人家,这就是全部原因。他拿走了钱和东西。不错,据他自己供认,钱和东西他都没有用过,他把它们藏在一块石头底下,而且现在还放在那儿。但这是因为他不敢用!”

“他怎么会去偷,去抢,这难道可能吗?他怎么可能想到做那种事呢?”杜尼娅从椅子上跳起来叫道,“您不是认识他,也看见过他吗?难道他会是强盗吗?”

她好像在哀求斯维里加洛夫;她把她的恐惧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了。

“阿芙朵佳·罗曼诺夫娜,这事种类万千,情况各别。一个贼偷东西,但是他心里知道他是个坏蛋;可是我就听说有一个上等人,他却抢了邮件;谁知道他呢,也许他还当真以为他做了一件很规矩的事呢!当然,如果我是从别人那里听来的,那我一定像您一样,也不相信。但是我相信我自己的耳朵。他把全部原因都对索菲娅·谢苗诺夫娜做了说明;她最初也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可是她终于相信了自己的眼睛。他可是亲口对她说的呀。”

“什么样的……原因呀!”

“说来话长,阿芙朵佳·罗曼诺夫娜。我怎么说才好呢,这仿佛是一种理论,它跟我的看法一模一样,例如,如果主要目的是好的,那么做一两件坏事也是可以容许的。一桩坏事可以换来一百桩好事!对一个有自尊心和自命不凡的青年来说,要是他知道只要有,比方说,区区三千卢布,他生活目的中的整个事业,整个前途,就会迥然不同,而他却没有那三千卢布,这当然是叫人恼火的。再加上,饥饿,住房狭小,衣衫褴褛,并且清清楚楚地意识到自己的社会地位以及母亲和妹妹的处境,这一切都不能不叫他愤愤不平。尤其是虚荣心,骄傲和虚荣心,天晓得,也许他还抱着一些好的志向……我不是在责备他,请您别那样想;而且我也管不着。他还有一种自己的理论(一种平平常常的理论),根据这个理论,您知道,人被分为一般的材料和特殊的人两类,也就是说,有这样一些人,由于他们地位高,法律不是为他们所制订,相反,他们自己为其余的人,也就是为一般的材料即垃圾制订法律。这个理论倒没有什么,普普通通,理论跟任何其他事物一样。拿破仑对他的吸引力太大了,也就是说,特别吸引他的是,有许多天才人物对于干一两件坏事满不在乎,他们毫不踌躇,一下子就跨了过去。他大概也自命为天才——就是说,有一个时期,他对这一点确信不疑。虽然他能够发明一种理论,可是他却不能毫不踌躇地跨过去,可见他还不能算是一个天才人物,每想到这一点,过去和现在都使他很痛苦。唔,对于一个自命不凡的年轻人,特别是在我们这个时代,这是有损尊严的……”

“那良心的责备呢?那么,您否认他有任何道德感吗?他难道是这样的人吗?”

“唉,阿芙朵佳·罗曼诺夫娜,现在什么事情都乱糟糟的,其实以前也从来没有条理分明过。总的来说,阿芙朵佳·罗曼诺夫娜,俄国人的思想是开阔的,像他们的国土那样开阔,而且特别爱空想,喜欢杂乱无章;可是,如果思想开阔而没有特殊的天才,那就糟了。您还记得吗,对于这一类问题和这同一个题目,过去每逢晚上吃过晚饭以后,我们坐在花园里的露台上,谈过多少次啊。您责备我的正是这种思想开阔。谁知道呢,也许我们谈话的时候,他正躺在这儿考虑他自己的那一套。在我们的知识界里,没有什么特别神圣不可侵犯的传统观念,阿芙朵佳·罗曼诺夫娜:充其量有人设法根据书本为自己编造出一些……或者从编年史中找出一些什么来。但是那些人大部分是学者,而且从某一个角度看,全是些书呆子,所以对于一个上流社会的人来说,这种举动简直不成体统。话又说回来,我的看法您是知道的;我决不责备任何人。我是个游手好闲之徒,而且我要坚持这样做下去。关于这一点,我们也不止谈过一次。我甚至有幸向您陈述过我的见解……您的脸色非常苍白,阿芙朵佳·罗曼诺夫娜!”

“他这个理论我知道。我读过发表在杂志上的那篇文章,谈到有一种人可以为所欲为……是拉祖米欣拿来给我看的……”

“拉祖米欣先生?您读过您哥哥的文章?发表在一本杂志上?有这样一篇文章吗?我都不知道。这一定很有趣。您上哪儿呀,阿芙朵佳·罗曼诺夫娜?”

“我想见一见索菲娅·谢苗诺夫娜,”杜涅奇卡用微弱的声音说,“到她那儿去怎么走?她也许回来了;我非得立刻见到她不可。让她……”

阿芙朵佳·罗曼诺夫娜没能够把话说完;她简直喘不过气来了。

“索菲娅·谢苗诺夫娜不到深夜是不会回家的。我认为是这样。她应该很快就回来,要是没有回来,那就得很晚很晚……”

“啊,您在撒谎!我看得出来……您撒谎……您一直在撒谎……我不相信你!我不相信!我不相信!”杜涅奇卡气得发狂地叫道,她完全气糊涂了。

她几乎晕了过去,倒在斯维里加洛夫急忙递过去的一把椅子上。

“阿芙朵佳·罗曼诺夫娜,您怎么啦,醒醒吧!给您水。您喝一口吧……”

他洒了一点水在她头上。杜涅奇卡打了一个寒噤,清醒过来。

“反应太强烈了!”斯维里加洛夫皱着眉头,自言自语地咕哝着说,“阿芙朵佳·罗曼诺夫娜,您放心!您要知道,他有的是朋友。我们会救他的,会把他救出来的。您愿意我把他带到国外去吗?我有钱;三天之内就可以给他弄到一张船票,至于他杀人的事,他还可以做出许多好事来弥补这一切的;您放心。他还可能成为一个伟大的人物哩。唔,您怎么啦?您觉得不舒服吗?”

“坏蛋!他还在嘲笑。让我走……”

“您上哪儿?您上哪儿去呀?”

“去找他。他在哪儿?您知道吗?这扇门为什么锁上了?刚才我们是从这扇门进来的,而现在锁上了。您什么时候把它锁上的?”

“我们在这里谈的话,总不能嚷嚷得让所有的房间都听见吧。我绝无嘲笑之意;我不过不愿再用这种语气说话罢了。但是您这种样子能上哪儿去呢?莫非您想出卖他?您会逼得他发疯的,这样他自己就把自己出卖了。您要知道,已经有人在监视他,在盯他的梢。您这样做,只会把他暴露出来。等一会儿:我刚才见过他,跟他说过话;他还有救。您等一会儿,先坐下;咱们俩一同好好想一想。我叫您来,就是为了要跟您私下商量一下这件事,好好想一想。您坐下吧!”

“您怎么救他呢?真的有办法救他吗?”

杜尼娅坐了下去。斯维里加洛夫坐在她身旁。

“这就完全取决于您了,取决于您,取决于您一个人。”他眼睛闪闪发光地说,几乎是小声地耳语着,结结巴巴地,激动得连其余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杜尼娅吓得躲开了他,往后退去。他也浑身哆嗦。

“您……只要您说一句话,他就得救了!我……我会救他的。我有钱,有朋友。我可以马上把他送走,我可以弄到一张护照,两张护照,他一张,我一张。我有朋友;都是些能干的人……您乐意吗?我还可以给您弄一张护照……给您的母亲弄一张护照……拉祖米欣对您有什么用处?我也同样爱您呀……我无限地爱您。让我吻一吻您的衣裳边吧,让我吻吻吧!让我吻吻吧!听到您衣裳的窸窣声,我就受不了。您叫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什么事我都照办。做不到的事,我也能做到。您相信什么,我也相信什么。什么事,什么事我都照办!你别这样看我,别这样看我!您知道吗,您使我痛苦极了……”

他甚至说起胡话来了……好像猝然发生了什么事,使他一下子糊涂起来。杜尼娅一跃而起,向门口跑去。

“开门!开门!”她隔着门向外面叫道,想向门外的人求救,一面用两只手拼命地晃门,“开门!难道外面就没一个人吗?”

斯维里加洛夫站了起来,他清醒了。在他那仍在哆嗦的嘴唇上,慢慢地挤出了一丝讥讽的狞笑。

“外面没一个人在家,”他轻轻地、抑扬顿挫地说,“女房东出去了,这样喊是白费力气,发脾气也枉然。”

“钥匙在哪儿?马上把门打开,马上,下流东西!”

“钥匙,我丢了,找不着了。”

“啊?您想强奸!”杜尼娅叫道,她的脸变得像死人一样苍白,她赶忙跑到屋角,顺手拉过一张小桌子把自己挡住。她不再喊了;只是用眼睛紧盯着这个折磨她的人,警惕地注视着他的每一个举动。斯维里加洛夫面对着她,站在屋子的另一头,也一动不动。他甚至很镇静,至少表面上是如此,可是他的脸色仍旧很苍白。那种讥讽的微笑还没有从他脸上消失。

“阿芙朵佳·罗曼诺夫娜,您刚才说‘强奸’。如果真想强奸的话,您自己可以想一想,我早就采取了措施。索菲娅·谢苗诺夫娜不在家;卡佩瑙莫夫的屋子离得很远,中间隔了五间锁着的屋子。最后,我的力气至少比您大一倍,此外,我也没有什么可害怕的,因为以后您也不可能去控告我:您总不会当真愿意出卖您的哥哥吧?而且也没有人会相信您的话:一个年轻姑娘怎么会独自一人跑到一个单身汉的屋子里去呢?所以说,即使您牺牲了您哥哥,也证明不了任何东西:强奸是很难证明的,阿芙朵佳·罗曼诺夫娜。”

“卑鄙!”杜尼娅愤愤地低声说。

“随您怎么骂好了,但是您要注意,我说的不过是一种假设。按照我个人的观点,您说的完全对:强奸是一种卑劣的行为。我只是告诉您:即使……即使您自愿按照我提出的办法去救您的哥哥,您也丝毫没有什么对不起您的良心。您无非是屈从于环境,或者干脆是屈服于暴力吧,如果非用这个词不可的话。您想想:您哥哥和您母亲的命运都操在您手里。我将做您的奴隶……做一辈子……我就在这儿等着……”

斯维里加洛夫在沙发上坐下,离杜尼娅大约有八步远。现在她对他不可动摇的决心已经没有半点怀疑了。加之,她深知此人……

蓦地,她从她的衣袋里掏出一支左轮手枪,扳起了机头,把拿着手枪的手放在小桌子上。斯维里加洛夫从沙发上跳了起来。

“啊!原来如此!”他惊诧地叫起来,但是脸上又露出了狞笑,“好,这下把事情的进程完全改变了!阿芙朵佳·罗曼诺夫娜,你自己使事情大大地简单化了!不过,这支手枪您是从哪儿弄来的?不会是拉祖米欣先生给您的吧?咦!这支手枪是我的!我的老朋友!我还一直在找呢……这样看来,我很荣幸地在乡下教过您射击,总算没白教!”

“这不是您的手枪,而是被你这个凶手害死的玛尔法·彼特罗夫娜的手枪!在她家里,没有一件东西是你的。我开始怀疑你什么都干得出来的时候,就把这支手枪拿来了。你敢上前一步,我发誓,我就打死你!”

杜尼娅简直气疯了。她的手按在手枪的扳机上。

“好,那么您哥哥怎么办呢?我出于好奇心随便问问。”斯维里加洛夫说,他依旧站在原来的地方。

“你乐意,就去告他好了!不许动!不许过来!我要开枪了!你毒死了你的老婆,我知道;你自己就是个杀人犯!……”

“您有把握,是我把玛尔法·彼特罗夫娜毒死的吗?”

“就是你!你自己对我暗示过;你对我说过毒药的事情……我知道,你去买过毒药……你做好了准备……这一定是你干的……卑鄙!”

“即使这是真的,也是因为你呀……你毕竟是祸根。”

“胡说!我一向恨你,一向就恨你……”

“唉,阿芙朵佳·罗曼诺夫娜!您大概忘记了,您在宣传最热烈的时候怎样动了心,而且懒洋洋的……我从您的眼神里看得出来;你记得那个月夜吗,夜莺还在啼啭?”

“胡说!(杜尼娅的眼睛里闪耀着狂怒的光芒)胡说!你诽谤!”

“我胡说?好,就算我胡说。我胡说八道。对女人提这类事情是不应该的。(他冷笑了一下)我知道你会开枪的,你这个漂亮的小野兽。好,你就开枪吧!”

杜尼娅举起了手枪,她的脸色一片死灰,发白的下嘴唇在哆嗦,一双冒出火来的乌黑大眼睛望着他,她下定了决心,估量着距离,等待着他的第一个动作。他还从来没有见过她这样美丽。在她举起手枪来的那一刹那,她眼睛里闪出的火光,仿佛把他烧伤了似的,使他心里产生了一阵痛苦。他向前移动一步,于是一声枪响。子弹从他的头发上擦过,飞到他背后的墙上去了。他站住,轻轻地笑了起来:

“马蜂叮了我一口!她是瞄准我的头开枪的……这是什么?血!”一条细细的血流从他右边的太阳穴上淌下来,他掏出手帕,把血擦掉;子弹大概刚好擦破了他的头皮。杜尼娅放下手枪,倒不是因为害怕,而是非常惊讶地望着斯维里加洛夫。好像她自己都不明白她到底做了什么,发生了什么事情!

“嗐,您没有打中!再打一枪吧,我等着,”斯维里加洛夫轻轻地说,依旧在冷笑,不过显得有点阴惨惨的,“像这样,在您扳起机头以前,我就可以把您抓住。”

杜涅奇卡打了一个寒噤,迅速扳起机头,又举起了手枪。

“走开!”她绝望地说,“我发誓,我还要开枪。我……我打死你!……”

“行啊……就三步远,您不会打不死我的。不过万一您打不死……那可就……”他的眼睛熠熠发光,又向前跨了两步。

杜涅奇卡开了枪,但没有打响!

“您没有把子弹上好。没关系!您的枪里还有一根雷管。快弄好,我等着。”

他站在离她只有两步远的地方,阴沉的眼神里燃烧着炽烈的欲火,他抱着一不做二不休的决心望着她,等待着。杜尼娅知道他宁死也不会放她走。“而且……而且现在只有两步路,当然,她一定能把他打死!……”

蓦地,她扔掉了手枪。

“扔了!”斯维里加洛夫诧异地说,他深深地喘了一口气。好像有什么东西一下子从他心上挪开了,也许这不单是怕死的重压;而且在这个时刻,他也未必怕死。他只是从另一种更伤心、更阴沉的感情中解脱了出来,到底是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

他走到杜尼娅跟前,用胳膊轻轻地搂住她的腰。她没有抗拒,只是像一片树叶似的浑身颤抖,用哀求的目光望着他。他似乎想说什么,但是他的嘴唇只扭曲了一下,说不出话来。

“你放我走吧。”杜尼娅哀求说。

斯维里加洛夫哆嗦了一下:她这个“你”字说得跟刚才好像不同。

“那么你不爱我吗?”他轻轻地问。

杜尼娅否定地摇了摇头。

“而且……你不可能……永远也不爱我吗?”他绝望地小声说。

“永远也不爱!”杜尼娅低声说。

在斯维里加洛夫的心里,刹那间进行着一场可怕无声的斗争。他用一种难以形容的表情望着她。忽然他松开了胳膊,掉转身去,快步走到窗口,站在窗前。

又过了片刻。

“钥匙在这儿!(他从大衣的左边口袋里掏出钥匙,放在他背后的桌子上,没有向杜尼娅回过头来。)拿去;快走!……”

他直愣愣地望着窗外。

杜尼娅走到桌前拿钥匙。

“快!快!”斯维里加洛夫反复地说,仍旧不回头,也不动弹。但是这个“快”字听来带有一种可怕的声调。

杜尼娅懂得这个声调的意思,她一把抓起钥匙,冲到门口,迅速地打开门,从屋子里飞跑出去。不多一会儿,她像发了疯似的跑到运河边,朝В桥的方向跑去。

斯维里加洛夫在窗前继续站了大约三分钟;最后他慢慢地转过身来,扫视了一下周围,用手掌轻轻地摸了摸前额。他的脸上浮出一丝奇怪的笑容,这是一副可怜、凄惨、无力以及绝望的笑容。血已经快干了,弄脏了他的手心;他恶狠狠地望了望血迹,然后浸湿了一条毛巾,擦去了太阳穴上的血。杜尼娅扔掉的那支手枪飞落在门旁,现在忽然映入了他的眼帘。他拾起手枪,检查了一遍。这是一支旧式的三发袖珍小手枪,里面还有两颗子弹和一根雷管,还可以再放一枪。他想了一下,把手枪塞进衣袋,拿起帽子,走了出去。

上一章:4 下一章:6
网站所有作品均由网友搜集共同更新,仅供读者预览,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图书!如有侵犯版权,请来信告知,本站立即予以处理。
邮箱:yuedusg@foxmail.com
Copyright@2016-2026 文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