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同理想

把自己作为方法  作者:项飙/吴琦

吴琦:您有一个表述我觉得很重要,就是“失去共同理想”,这和我们前面谈到中国、谈到历史都有关系。这个观点是怎样产生的?有没有一个具体的语境?这个“共同理想”具体是指什么?

项飙:这个是主要在香港。那几年我觉得做案例研究有点无趣,哪里乱我就看哪里,觉得对大的事情应该有基本的把握,其实是自己对自己的再教育。1997年之后的磨合比我们很多人想象的要顺利。因为有一个共同理想在那里,建立一个社会主义强国,有一小部分人明确地认同,比如教师工会,因为你讲得很清楚,你也在做这个事情,土改、公私合营、城市改造、赤脚医生等等,也有小部分人反对,那么至少可以辩论。没有共同理想之后,该怎么办呢?现在形不成叙事(narrative),说不出道理来。这个还是值得研究和分析,因为我们原来讲市场经济、大学专业化,意思是少一点官僚化,多一点专业化,以公司的方式来操作,有一段时间也是往这个方向走,但是现在这个情况,确实比较新。我自己关于东北的书本来是想谈这个事情,市场关系怎样转化为一种权力关系。明明是一个纯粹的商业结构,大家却努力把利益关系转化成上下级关系,因为只有这样,商业利益才能得到更好的保证。

周恩来当时解释中国民族政策的时候,有很好的叙事,讲得很清楚——历史上是怎么样的,我们为什么不能跟苏联学,即使学了苏联,为什么不搞共和国,而是要搞区域自治,把民族和区域结合起来,中国的民族自治的空间性很强,有自治区、自治州,省里还有自治县,县里有自治乡,是交错性的——你可以不同意,但他能讲得清楚。讲不讲清楚好像是文人干的事情,但其实非常重要,因为政治是公共事件,公共事件是通过公共交流形成的,如果立场和政策讲不清楚,别人不会服你,今天被你压下去,明天倒过来跟你算账,问题会变得更复杂。

吴琦:这个问题直接关涉一个更重大的问题,那就是我们怎么理解我们的今天,它也是这个共同理想的产物和象征,我们到底怎么认识它?它和过去是什么关系?

项飙:这里有一个很大的疑惑。现在好像是说要回到共同理想,不忘初心,这个说法很好。但又回到我们前面的问题,一切政治都是做出来的,要靠无数的小世界,靠无数的中间过程,如果中间过程是原来那一套机械化的权力机构,上面要重新政治化,到了下面就成了极端,大家凭利益交换、面子在平衡、和稀泥,那么共同理想就失去了。将近二十年在基层当官非常舒服,怎么搞都行,唯一就是不要出事,把利益格局平衡好,你贪一点,让别人贪一点,对学者把表面的尊重做好,大家感觉到还有很多空间,确实也出现很多民间组织。那个情况我是觉得有一点虚幻性,腐败到了那个程度,是不能持续的。今天要重新政治化,这个努力的方向我是支持的,但现在我们看到有人简单把它理解为一种口号,甚至拿个口号当宝剑,在中观和微观的层面上人人自危。在恐惧的情况下人会有一种极度的反应,要绝对的自保,不是从理念上改变自己、重新树立理想,而是知道自己已经背叛了理想,现在要通过一切手段来自保,不允许任何人说话,所以现在的情况是比较复杂的。有一些人,理解政治化也是从抽象理念出发,从一种激情出发,不是从今天老百姓的生活状况里出发,不是乡绅式的。我们现在应该做而且可以做的,可能是培育一套有机的语言,把老百姓的直接社会经验讲清楚。

吴琦:联系到国内的政治情况,再来看现在普通中国人当中越来越普遍的那种自我证明的愿望,这个问题就更有意思了,好像是既合理又危险的。您怎么看中国和中国人的这种自我期待?

项飙:世界对中国的预期,我们要怀着一种感谢的温暖的态度。这是世界成熟的表现。西方很多人真是这么看的,希望中国能做点事。发展中国家也有很多人这么期望,是对当前世界不合理的权力格局的反动。现在世界的问题这么多,中国当然要努力走出不一样的路,但现在主流的心态,不是说要走不一样的路,而是要取而代之,要当老大,很多基本的想法和美国非常相似,我觉得这和共同理想的丧失都有关系。中国在什么时候最令世界敬佩?那就是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从万隆会议开始,到第三世界理论的提出,中国在国际上的影响非常大,引起了很多国际上的争论。

而自我证明这个概念是个悖论。要证明自己其实就是没有自己,意思是说,要通过已经预设的原则和标准、别人的逻辑和流程来证明自己的存在,其实是取悦别人,把自己搞没有了。对个人来讲,就是要求一份认可,这个是我们在教育上的教训,都太深刻了,包括我自己。做事情是要活得光鲜,不是活得快乐。去哪里旅游,主要是拍照让人看。前提当然也是一种自卑。英国就从来没有要证明自己,日本军国主义兴起,就是要证明自己不比欧洲差。所以你讲得很对,自我证明是很危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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