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部 自由之魂 2008年~201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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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山更高  作者:宋明蔚

2008年8月,第29届奥运会在北京举办。早在2001年,中国在申奥成功时承诺:“奥运永恒不息的奥运火焰将穿越喜马拉雅山脉,到达世界最高峰--珠穆朗玛峰。”为此,国家体育总局登山运动管理中心,从全国各地七所大学的高校登山队中招募了18名学生,参与到此次珠峰火炬传递中。执行火炬接力任务的队员由西藏登山学校的藏族队员,以及选拔出来的大学生队员共同组成。经过了2007年的奥运火炬珠峰测试和为期两年的艰苦训练,18名学生被淘汰掉了一半。9名大学生人选为火炬传递的正式队员。

2008年3月底,9名学生队员与57名西藏登山学校学员,在8辆汽车、10辆大卡车的护送下,连同40吨的后勤物资,被护送到了海拔5100米的珠峰大本营。他们在珠峰北坡的严寒与风雪中,上上下下地拉练,运输物资,修建营地。一个月后,他们共搭建了70顶帐篷,使用了200个气罐、280瓶氧气,修建了累计长达9公里的攀登路绳。

学生队员严冬冬与周鹏,已经在海拔6500米的营地里驻守好几天了。4月的一天晚上,两个人正窝在小帐篷里聊着天。他们俩都有些悲观,看起来自己没有什么冲顶珠峰的机会了。在这次珠峰火炬传递活动中,学生队员们每天反复拉练,被严格规定攀登路线,严格遵从向导和教练的要求,这和他们想象中的攀登不太一样。严冬冬还和周鹏聊到自己最近正在翻译的《极限登山》(Bxtreme Alpinism)这本书。他们从攀登技术聊到

攀登理念,最后一直聊到各自的攀登理想。他们俩越聊越热血澎湃。

严冬冬对周鹏说,我们自己搞几座山,试一下阿式那种攀登方式,不用向导。

他们盘点了当时国内七座有些技术性又没那么极限的热门山峰,口头拟定了“七峰连登”的计划。这两名热血沸腾的年轻人计划在火炬队解散之后,用一个月的时间,一路开车旅行,攀登那七座山峰。

严冬冬说,我们的登山组合就叫“自由之魂”吧。

周鹏心想,自由之魂是什么玩意,登山组合还弄个“魂字在里面。严冬冬便用他那惯常的表达方式,阐述着他所理解的攀登与自由的关系。周鹏觉得,自由之魂就自由之魂吧,无所谓,听起来也还可以。

从这一刻开始,自由之魂的命运通过一根绳子紧紧绑定在了一起。这两名年轻人结为了生死搭档,并在几年后冲击着中国登山界的最高成就。

中国登山的历史跨越了半个世纪,而中国民间登山的历史却很短暂。在自由之魂组合成立的十年前,一提及登山,人们马上联想到的是那种大型的、官方的、喜马拉雅式的政治体育活动。五年前,马一桦创立了中国第一家民间登山公司刃脊探险,当时中国登山者还没听说过阿尔卑斯式攀登(阿式登)这个新名词。四年前,中国最著名的技术型山峰幺妹峰(海拔6250米)被马一桦等人攻克,中国登山者意识到这种险峻而陡峭的山峰,其技术难度远超于珠峰,也比登顶珠峰收获到更多的尊重与自由。一年前,刃脊探险公司解散,这标志着一个时代结束了。这两名穷学生即将成为民间登山界的领军人物,引领着下一个时代 --但不是通过攀登珠峰这种方式。

在珠峰上海拔6500米的这顶小帐篷里,严冬冬和周鹏还没有意识到也不敢想象,中国自由攀登的历史即将被他们改写他们只是想自由地攀登,自由地安排自己的时间,想爬哪座山就爬哪座山。对于中国民间登山者而言,“自由地攀登”是个高远而缥缈的目标。对于严冬冬和周鹏来说更是如此。他们还不具备自由攀登山峰的技术与经验,也没有维持攀登生活的固定收入来源,就连最基本的温饱都成问题。在中国登山界,没人听说过他们的名字。他们没有签约的赞助商,没有经验丰富的攀登导师,也没有华丽的攀登履历。他们什么都没有。就连唯一能拿得出手的清华大学学历,也被严冬冬放弃了。

2001年,就在中国申奥成功的那个夏天,严冬冬以678分的高考成绩,被清华大学生物科学与技术系录取。鞍山一中的同学和老师并不觉得惊讶。在他们眼中,这名从小学到高中一直就读实验班、尖子班的男孩,向来都是想考哪所学校就考哪所学校。他是父母的骄傲,同学心目中的神。严冬冬小时候的玩伴们还记得,爸爸妈妈以前时常念叨着,老严头家那孩子真是块材料。但老严头家的孩子也是个怪小孩:他是一个冬天穿着单薄的衣服,在操场上一圈一圈奔跑的孤独少年,一个遇到陌生人羞涩一笑,却又能随时用一句“那又怎样呢”的无所谓语气,把人噎个半死的乖僻男孩,一个爱用英语写日记,在放学路上高声诵读,用一篇洋洋洒洒的文章占了学校英文报一整版的英文学霸。对严冬冬来说,英语简单得都不该算高考的-门考试科目。鞍山一中的老师们还记得,他在填报高考志愿的时候,只填写了清华大学生物系,其他都空着。在高考第一天他提前交卷,在烈日下迈着正步走出考场的大门,赚足了考场铁门外众位焦急等待的家长们的目光。严冬冬成了那一年辽宁省鞍山市的理科状元。

严冬冬顺利考入清华生物系,被分在了“生14班”。生14班是指2001年入学、生物系第4个班的意思。班里有个口号,爱你一生一世。这是“生一四”的谐音。人学半年后,严冬冬听说清华大学有个科学考察协会,平时玩玩特技训练,爬山爬楼听起来很酷。这对他来说就像是另一个世界。就在他犹豫着要不要去试试的时候,已经错过了社团招新的时间。

到了大一下学期,严冬冬恰好碰见科考协会在清华第三教学楼的一间教室里开会。他走了进去。在会上,队员们播放了一段雪山攀登的视频。视频的配乐是清华大学学生科学考察协会的队歌,伍佰的《白鸽》。视频快结束的时候,屏幕上出现了一句话:“每个年轻人心里,都有一座雪山。”在那样的年纪,少有人能抵挡住如此浪漫的诱惑。临散会时,严冬冬领到了一张卡,加入了这个社团。

严冬冬开始跟着社团集训。集训内容包括长跑、技术训练户外拉练、负重爬楼。负重的重量从50斤逐渐增加到80斤。楼是20层高的清华1号楼。他要一口气爬6趟。第一次参加训练时,这名戴着眼镜、留着寸头、长着国字脸的微胖男孩差点就晕倒,训练后,他跑到校园里的食堂狂喝可乐。在前几次社团拉练时,严冬冬觉得自己“几乎死掉”。

严冬冬一开始对户外运动还算不上热爱,对山野也没有太多概念。真正让他融入协会,并让“山野”成为他那段时间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的,是从黄花城至慕田峪的四日穿越活动。这是他的第一次户外经历。他没有沉迷在京郊的荒野与自然中,而是被户外环境中队友彼此之间的亲切感打动了。仅仅大半年前,这名18岁的大男孩还生活在东北二线工业城市压抑封闭的高考氛围里,有一点孤独,还有一些自卑。只有碰到熟悉的朋友,严冬冬才会变得健谈起来,并用他独有的语气-几乎没有东北口音的普通话--挑出对方话语中的逻辑漏洞,在这次穿越活动中,队友们调侃严冬冬的说话风格:总是爱引用各种理论和数据抬杠,对方言辞中稍有不准确之处,就立马纠正挑刺。严冬冬还因此得了个“学者”的外号。

那次活动回来后,严冬冬开始泡在清华大学BBS论坛,水木社区。科考协会在水木社区有个单独的版块,“Braveheart(勇敢的心)。社团里的队员们都称它为“B版”。B版里不仅有基础的登山知识,中国登山的历史,往届登山队员们的逸事,还有学生们的吹水帖。严冬冬用高中时玩的一款电脑游戏里的角色“Victor Star”,在水木社区注册了个账户ID,“Vstarloss”“Loss”是提醒自己不要输的意思。他每周参加三次训练,但几乎每天都要泡在论坛里。队员之间的感情就在训练的汗水和网络的吹水中不断滋养起来。他从未有过这般归属感,兴奋地写道:“人生有此经历,老当无憾哉--当然,若能选去爬雪山,就更好了。”

加入社团一个月后,在严冬冬忐忑地递交了登山申请表时他甚至都念不齐人生中即将攀登的第一座雪山的名字,宁金抗沙。这座海拔7206米、远在西藏的雪山,离他还很遥远。在递交申请的那一天晚上,严冬冬还参加了老队员的攀登报告会。听到社团前辈讲述用冰镐滑坠制动的场景,他又做了一晚上的噩梦。梦里飞雪连天,他发生了滑坠,在用冰镐制动时,镐尖一不小心插进了自己的胸口,顿时鲜血喷涌……在这个梦里,雪山又离他近了些。

6月的一天,严冬冬来到了清华大学37号楼楼顶的社团活动教室。在这间屋子里,所有登山预备队员围成了一圈。这一届登山队的队长朱振欢,依次念出投票选拔的15名正式队员名单。严冬冬成为2002年宁金抗沙登山队的一员。他将要作为第二批前站队员,月底出发去西藏打前站。

清华大学登山队规定,队员在去攀登前,要先征得父母同意,在入队申请书上签字,才能获准参与登山活动。许多往届队员都卡在这一环节。严冬冬跑回家让父母签字。他是家里的独子。母亲是小学老师,不太了解什么是登山。她只是在儿子的言谈间得知这是一件光荣的事情,就同意了。父亲是鞍钢的技术领导,大概听说过爬山会有高原反应。严冬冬用了一句“清华登山队以前那么多届都过来了”,也拿到了父亲的签字严冬冬开心极了。看到有队友卡在了这一环节,他还炫耀着:“我幸福多了呀!”

这一年夏天,清华大学登山队进驻宁金抗沙大本营。攀登开始了。登山队在山里上上下下,反复操练,其间还经历过一次物资被雪崩掩埋。在队友眼中,严冬冬总是冲在前面,永远对登顶充满了渴望,但他的第一次高海拔攀登并不顺利。两周后,队长朱振欢判断冲顶路线有潜在雪崩风险,噙着泪水决定下撤。登顶失败了,但几周的朝夕相处与几个月来的训练,令每名队员都产生了强烈的归属感和虔诚心。这些刚上大学的年轻人挣脱了高考的束缚,身体里的荷尔蒙高涨。他们急于寻找到一个出口,渴望献身给某个看似更高贵的东西,或是爱情和自由,或是一个集体。也许学生社团内部的凝聚力,不仅恰到好处地稳固了严冬冬高中毕业后内心的失重感,还改变了这名孤僻少年对人与人之间、人与集体之间关系的看法。

“它(社团的凝聚力)很虔诚,就是很多人为了梦想去无私付出的气氛,然后就让你在感动中去做这件事。这种感觉或许难以持久,但在那几年里会非常非常喜欢它。”严冬冬后来说。

在大二开学第一周的招新大会上,严冬冬从新生蜕变成了登过雪山的老队员。他和朱振欢在社团招新的摊位前拉拢往来的清华学子,还亲自撰写了招新的文案:特别适合那些“喜欢浪漫的同学,喜欢晚上躺在帐篷里数星星的同学”。还真有不少人被这句文案吸引过来,成为科考协会的新成员。

严冬冬几乎把大学四年期间的全部精力都投入社团协会中甚至扔下了专业课,好像大山才是他真正的大学。儿时的好友有一次问他,为什么在清华不学习而去登山。严冬冬说,我在清华最好考过全系第四,我考不到第一了,但是我登山可以是第一。严冬冬到底考没考过全系第四不得而知,但据同班同学回忆,他的专业成绩并不算很好,甚至可以说非常一般。在“生14”的同班同学们看来,这名同学成绩普普通通,穿着却很另类。严冬冬总是穿着社团的西红柿色T恤,配上红蓝相间的紧身裤,暴露出肌肉紧绷的大腿。到了大学后期,他还总穿着一双军胶鞋。即便他每天都刮胡子,给人的感觉却也还是邋里遢的。

严冬冬的大学室友对此深有感触。在大学宿舍里,学生们都睡在床铺上,铺位上有床垫,床垫上有床褥、床单和被子严冬冬的床板上只有一条睡袋,还是一条从来都不洗、散发着味道的睡袋。他的脏衣服就堆在地上。他的臭袜子更是在清华都出了名。他的铺位恰好就在宿舍进门右手边第一个。每当有其他寝室的同学进来串门,都能闻到一股浓烈而刺鼻的鸡屎味。

可一旦访客适应了这味道,仔细打量这宿舍,就会发现宿舍阳台上堆满了厚厚的英文书籍,其中以小说居多。在高中的时候,有一天,老师看到严冬冬英语这么好,问他,平时都做什么英文题,不如把他的习题册带到班上让同学们都学习学习,第二天,严冬冬拎着个大麻袋来了。老师和同学们惊讶地看到:麻袋里竞装满了各种英文小说与文学作品。到了清华,严冬冬也仍然热爱英语。他的英文水平在清华也算是佼佼者。在大一新生人学英语测试中,他考进了专门为英语特长生开设的英文辅修班。在班上,他的口语流利得令其他的清华英语天才都心生绝望,就连老师偶尔遇到难题也要请他来解答。在宿舍里,几乎每天晚上,严冬冬都戴上头灯,钻进睡袋,沉浸在《魔戒》《冰与火之歌》《龙与地下城》等英文奇幻小说的世界中。他从天黑一直看到天亮,一夜就能看完一本书。大学室友都以为,这哥们以后一定会吃英语这碗饭。

严冬冬也真的靠英语拿到了人生中的第一笔收入。他先是接了翻译电脑系统说明书的小活儿,熬了一个礼拜,赚了8000块钱。靠翻译赚钱这件事,原来比自己想象的容易得多。他后来又接了《滑雪板》(Extreme Sports:Snowboard!)的校译。他认为译者翻译得太烂,从头到尾重新翻译了一遍,变成了第二译者。再后来是独立翻译《城市嬉普士实地观察指南》(AFieldGuide to Urban Hipster),可惜这本书没有出版,他也没拿到稿费。在大学四年里,英语一直是严冬冬的挚爱。

挚爱的英语若是严冬冬的第二语言,那么登山就是他的第三语言。四年大学时光里,社团真正能上高海拔攀登的机会相对有限,一年只有一次。队员们要是能在日常训练中接触到攀登器材或绳索操作,就算是比较宝贵的训练机会了。大二上学期,严冬冬参加了中国登山协会主办的技术培训课程。这次培训是由孙斌主讲。孙斌把刚从阿尔卑斯山带回来的最新技术和前沿理念,引人到了培训实践中。当天晚上,严冬冬就和队友研究起了绳结和救援系统。

上过几次培训课后,严冬冬大开眼界,兴奋地发现,原来登山是一件激情澎湃的事情,“不是一大堆人像虫子一样地爬,而是可以两三个人搭档去搞一些看起来很不靠谱的东西”。到了大学后期,严冬冬越来越排斥大学里的专业课,对攀登技术愈加痴迷。登山就像是一张网,捕获住他,一生都无法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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