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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山更高  作者:宋明蔚

南迦帕尔巴特峰惨案是登山史上闻所未闻的恐怖袭击事件“在长达两个多世纪的登山历史中,在任何情况下,超过两三个登山者被谋杀是完全没有先例的。”美国《户外》杂志写道。这次事件对巴基斯坦北部山区的旅游业造成重创。许多登山者都取消了原定的攀登计划。何川、孙斌与伍鹏原本打算在7月攀登同在喀喇昆仑山脉的川口塔峰,事件发生后,他们的计划也取消了。何川和孙斌转而寻找国内的技术型山峰爬一爬。“后来就找到布达拉峰北壁。”何川说。

布达拉峰位于四姑娘山双桥沟内。它的海拔不高,只有5240米--比入门级的四姑娘山二峰还矮了几十米--却是一座气势非凡的岩石型山峰。任何一名游客来到双桥沟,站在公路边的山脚下抬头仰望,便能觐见这座形似布达拉官的山体,只不过这是一座放大了五倍的布达拉宫。这座山峰似乎也因它的名字,被赋予了宗教般的不可亲近之感。十年前,一对来自斯洛文尼亚的登山者完成了布达拉峰的首登,而布达拉峰历史上最著名的攀登还要在两年之后。2005年,日本登山家山野井泰史独鐢了布达拉峰北壁的大岩壁路线。

山野井泰史是日本首屈一指的登山高手,擅长极具个人特色的独攀风格:他曾独攀登顶了世界第六高峰卓奥友峰,几年后仅用48小时无氧独攀登顶了K2。2002年,山野井泰史与同为登山高手的妻子妙子搭档,攀登极高难度的世界第15高峰格仲康峰。这是一次史诗级的攀登。夫妇二人登顶后,在下撤途中遭遇雪崩,九死一生地回到山下。山野井失去了四根手指和五根脚趾,妙子十根手指的前两段指节全部因冻伤截掉了,

山野井泰史出院后,一度失去了攀登的信念。他去了趟四川西部旅行。在川内著名探险向导张少宏的带领下,他遍览川西群峰。在回成都的路上,山野井无意间对张少宏提起那张照片。他曾在意大利户外品牌出版的一本摄影集中,看到一张山峰的照片。照片里的山峰绝壁看似直通云霄。上面只写了这座山峰位于中国的“某处”。山野井泰史对这座山峰念念不忘,这次来到中国,他也把这张照片带在身上。当山野井泰史把这张照片展示给张少宏时,他并不抱太大希望。毕竟,四川壁立千仞的角峰与岩壁太多了。哪知张少宏--他曾带领日本的中村保、美国的弗雷德·贝基等著名国际攀登者和探险家,走遍川西的每一处秘境---一看到照片,就告诉山野井,这是布达拉峰的北壁。张少宏还告诉山野井,只要绕点路,就可以在回程的路上,来到布达拉峰的脚下。

这名日本登山家走进了四姑娘山。他没有被伟大的幺妹峰吸引住,没有痴迷于尖锐的婆缪峰,而是站在布达拉峰脚下感动于头顶上方肃穆宏伟的大岩壁。“仔细一看,岩壁上有裂缝。如果用这些裂缝连成路线,或许可以登顶吧。”山野井回忆道。他站在山脚下拍了好几张照片。回到日本后,他开始破解布达拉北壁中央路线的奥秘。山野井重新燃起了攀登的斗志。一年后,山野井第一次尝试布达拉峰失败。第二年,他再次回到这里,在雨中几夜无眠,历时七天独攀登顶,并开辟了一条全新的高海拔大岩壁路线,“加油”。这次攀登再次奠定了他世界一流登山家的地位。

在山野井泰史之后,刘喜男、阿成、李红学、邱江等国内高手都陆续尝试过攀登布达拉峰北壁,均以失败告终。国际登山家的辉煌成就与自由攀登者的纷纷败北,都为这座宏伟的山峰增添了神秘的庄严感。2012年,自由攀登者古古与搭档大卫(David Gliddon)沿着斯洛文尼亚人首登的路线,登顶了布达拉峰北壁。然而布达拉峰北壁中央直上的纯正大岩壁路线,却依然等待着中国登山者的挑战。

在中国,大岩壁是对攀岩者经验、耐力、技术、操作、装备等方面的综合考验。这是一项与恐惧、孤独相伴而生的运动,也是一场对抗地心引力的战斗。过去只有如刘喜男、阿成、王二这样的精英攀岩者才敢一试。而高海拔大岩壁,更是在“大岩壁”固有的难度基础上,多了些海拔高度、复杂天气等不可控的变量,大大提高了攀登的门槛,国内鲜有攀登者尝试。何川对高海拔大岩壁的向往,最早源自盗版岩与酒论坛。“伍鹏翻译的Trango Tower、他们那些攀登的故事,还包括一些图片,那时候是最开始埋下的种子。”何川说。

有了之前鲨鱼峰与婆缪峰等几次高海拔岩石攀登的经验之后,何川原本计划在2012年8月尝试布达拉峰北壁的大岩壁路线,即山野井泰史的“加油”路线。如果完成这条路线,这将是中国登山者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个高海拔大岩壁攀登成就。与山野井不同的是,何川没有选择独攀--他的独风格还要在三年后才逐渐形成。要完成这条宏伟的路线,何川还需要一名搭档。他鋮旸坟槊找到了孙斌。

早在几年前,何川就在《龙之涎》纪录片的拍摄过程中认识了孙斌。这两名年龄相仿的北京登者从未一起搭档攀登过他们俩只是在多次拍摄中打了个照面,之后便走向各自的人生道路。何川深居在白河,在岩与攀冰上精益求精。孙斌创业后,一路意气风发。2012年,孙斌拉到了每年近百万的赞助创立了“巅峰户外运动学校”。这所学校在全国各地举办了数十期大学生公益培训、原住民向导培训、户外指导员培训,惠及全国的户外爱好者。作为学校校长,孙斌讲课时条理清晰得叫人无法反驳。作为一名商人,孙斌的“巅峰探游”公司年销售额达800多万,风光无限。作为一名半职业登山者,孙斌常年带着窦骁、老狼等明星爬遍七大洲最高峰,在综艺节目中频频曝光。作为一名自由攀登者,孙斌率领赵兴政、李赞等员工,在云南白马雪山开辟了五条精彩的新路线,获得了当年的金牛最佳攀登成就奖。

当何川拿着布达拉峰的计划找到孙斌时,孙斌眼前一亮。“大岩壁这个方向,我觉得国内爬的人太少,”孙斌说,“我觉得它是一个容错率更低、更加极限、更加能够把这种攀登的状态推到极致的一种方式。它要比幺妹峰南壁更极限一点。”

2013年8月,何川和孙斌决定挑战布达拉峰北壁的“加油”路线。这对搭档的组合很有趣:一个是何老师,一个是孙校长一个身材精瘦,一个粗壮有力;一位沉静内敛,一位意气风发何川拥有丰富的攀岩、攀冰经验,而孙斌则拥有上百次高海拔经验和活动组织经验。他们的风格完全不同,但彼此之间也正好互补。然而在实际攀登过程中,他们爆发了激烈的冲突。

当何川、孙斌与攀岩摄影师裂缝(张允平)三人来到布达拉北壁下扎营时,这两名成熟的攀登者就营地位置的问题僵持不下:接近岩壁一点,容易有落石风险,远离岩壁一点,会影响攀登进程。在何川的攀登理念中,安全谨慎当然没有错。而在孙斌的实践经验中,平衡风险和效率才是他最擅长的部分。二人争论不休,没有任何退让。面对孙斌的暴怒,何川每次都面不改色地回应。这只会让孙斌更愤怒。

眼看天色已晚,何川最后做了个总结性发言,今天回去商量一下,到底要不要在那营地住,如果大家都同意在这住,那大家就住,我就搬到别的地方去住。

这对搭档好不容易解决好营地问题,到了晚上,二人就“是否要带冰爪”的技术问题再次对峙起来。何川认为保险起见,人手一副冰爪是必要的。他要把风险掌控在自己手中。孙斌坚持,为了提高攀登效率,共用一副冰爪问题不大。在黑夜里,他们戴着头灯争吵。激动的情绪引起心跳加速,孙斌大口喘息着。

何川依旧面不改色地对孙斌说,对于这次线路的判断,很明显你是过于乐观了。

孙斌说,OK没关系,我自己爬到平台,我就下撤。我觉得这次就值了,这是我的目标。我觉得也许跟你的目标不一样。

何川说,我不知道为什么你非得要我接受……

孙斌打断何川,现在已经不是讨论说明天上或不上,我现在这么一想的话,我觉得即使你明天要上,我也不上。

何川低头讪笑。

孙斌盯着何川说,我觉得万一如果再遇到什么事情,这种感觉我是不能接受的。我觉得我已经……我觉得是时候离开了,孙斌的话比落石还有破坏力。在何川的攀登生涯中,从来没有遇到过这么强势的搭档。孙斌也从来没有遇到过这么“不听话”的攀登者:在公司里,孙斌是老板;在历次幺妹峰攀登中,孙斌是主导者,在带商业登山活动时,孙斌掌握着队伍里绝对的话语权。

“那一次吵架,我觉得他(孙斌)可能还是想要继续建立这样的角色、这样的威信,”何川后来说,“所以他想把当时这个事情给压下来。给我的感觉就是这样。实际上遇到了我这种顽强的抵抗。

就在何川以为第二天要打道回府的时候,一夜过后,孙斌竟然接受了何川的策略。这一晚孙斌也反思了许多。孙斌后来坦言道,在布达拉之前,几乎所有的攀登活动,他都是主导者,从布达拉峰攀登开始,他试着转换自己的角色,全面地审视整个攀登活动。从孙斌想明白的那一刻开始,这两名攀登者的搭档关系才平等起来。攀登正式开始。

在攀登过程中,孙斌一边与何川聊着天,不时开怀大笑,一边给何川打保护。几个人说说笑笑地攀爬着。第二天晚上,何川还尝试了孙斌的独家高海拔美食,土豆泥。几天后,何川与孙斌一路爬到布达拉北壁路线的难点。距离顶峰还有300米孙斌和何川轮流尝试,始终无法通过。布达拉峰上的难点让两名国内高手感到恐惧。当何川和孙斌愉快地决定放弃这次登时,二人的关系已经好得“如胶似漆”。

回京后,何川和孙斌一起完成《加油!布达拉》纪录片的后续拍摄,一起训练、一起吃饭,一起攀岩。“大家对彼此的认可越来越深。我觉得这种感受还是比较美好。”孙斌说。布达拉峰上的争执过后,二人成为攀登上的搭档、生活中的好友。在来年继续挑战布达拉峰之前,何川又继续苦练一年:他和自由攀登者刘洋飞赴挪威攀冰,与搭档在华山南峰开辟了一条600多米长的大岩壁新路线。等到二人重返布达拉峰的时候,何川早已脱胎换骨,而四姑娘山也今非昔比了。

2013年,四姑娘山脚下的日隆镇,正式更名为“四姑娘山镇”。长坪沟口处的客栈鳞次栉比,每天都有新酒店动工建设。参加“四姑娘山登山节”的徒步者、登山初体验者络绎不绝地走向海子沟深处。幺妹峰与婆缪峰,也不再是冠绝四姑娘山的技术型山峰。自由攀登者开辟了四姑娘山山域内更多的未登峰与新路线。这两年,严冬冬和杨春风的悲剧,并没有阻挡自由攀登者的步伐。事实上,自由攀登的精神反而更加朝气蓬勃。这一年,李宗利团队在双桥沟日月宝镜山开辟了新路线“训练日”。王二与邱江的团队在双桥沟鹰嘴岩上开辟了新路线“353年的梦想”。第二年,王二与这几名搭档继续挑战双桥沟内的色尔登普峰。

王二与王大依旧是“岩与酒”的好兄弟,但二人的攀登之路却渐行渐远。王二已经成为一名半职业化的攀登者。“他会热烈地拥抱新技术、攀登方式,再也不爬雪山了。爬大岩壁。他们那边会组织队伍,用那种最新的帐篷,最新的装备,准备大量的食物补给,做各种适应性的训练,更科学,”王大说,“但是我跟伍鹏那时候,仍然是更喜欢这种,怎么说,可能是我们当时自我感觉更纯粹、脱离外界的这种方式。”

2014年夏天的四姑娘山热闹非凡。这里同时聚集了三拨高水平自由攀登者组成的队伍:何川与孙斌继续死磕布达拉峰王二团队在双桥沟探索色尔登普峰。王大和伍鹏也来凑了个热闹,十年之后重返婆缪峰。

最近半年来,伍鹏在盗版岩与酒上再次提出攀登那座令他魂牵梦绕的婆缪峰。王大积极响应。距上次攀登高海拔山峰已经过去八年多了,王大也渴望重返这座充满回忆的山峰。当他被拉入微信群时,建群的三名攀登者--伍鹏、赵四,以及新加入的广西岩友箩筐(罗柳生)--已经开始讨论攀登细节了。

“我跟他们俩(王茁、伍鹏)相处的更多时间是在白河。是在那种夏天的京郊农家院,喝着啤酒。我几乎就把这事慢慢淡忘掉了,”王大说,“十年啊。甚至可能十年以上,在那块石头底下,我知道他们放的东西。我们是去找这东西的。事实上,那是我那年婆缪峰的目标。那就是我想干的事了。”

2014年8月,四名攀登者来到四姑娘山镇,住在三嫂家里。对于王大来说,这将是一次老朋友之间的聚会,一次爬到哪算哪的轻松攀登。对于伍鹏来说,他离那座属于自己的山峰又近了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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