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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山更高  作者:宋明蔚

中国登山者从未停下追逐14座8000米级巨峰的脚步。过去半个世纪以来,历经数十次有社会影响力的官方登山事件之后,喜马拉雅风格的8000米登山活动已成为集中展现国家意志和国家力量的手段。1992年底,一支名为“中国西藏攀登世界14座海拔8000米以上高峰探险队”的官方登山队伍成立了。这支包含摄影师、队医、翻译在内的共12人队伍,大多都由藏族队员组成,因此它又被称为“藏队”。从第一座安纳布尔纳峰开始,藏队走上了长达14年的14座征途。

当年,全世界只有两名登山者---“登山皇帝”梅斯纳尔和波兰传奇登山家库库奇卡--分别在1986年、1987年完成了14座的宏伟目标。梅斯纳尔用无氧的方式完成全部14座。库库奇卡在珠峰使用过一次氧气,其他13座全部无氧,其中4座是在残酷极寒的冬季完成的,7座是用阿式攀登风格完成的,另外他还开辟了10条新路线。在那之后,瑞士、墨西哥、波兰、西班牙、意大利、韩国、美国等国家的登山者,也先后加入了“14座”俱乐部。2000年后的现代登山者“收集”14座的初衷,大多以登顶为唯一目的,鲜少再追求阿式、无氧、冬攀、独攀、开辟新路线等更具探险风格的攀登过程。尽管如此,以任何形式站在全部14座8000米的顶峰,依旧是个了不起的成就与宝贵的生命体验。

2007年7月,藏队以团队形式完成了14座中的最后一座迦舒布鲁姆I峰,并宣布队伍中的次仁多吉、边巴扎西、洛则三名队员完成了“14座”。这支队伍凯旋归国后,受到媒体的高度关注,上报纸,出画册,接受央视的采访。遗憾的是,藏队,或者说这三名藏族登山者的14座成就并没有被国际登山界认可。

六年前,藏队和巴基斯坦联合登山队分两批,登顶了海拔8047米的世界第12高峰布洛阿特峰。这本该是藏队完成的第11座8000米山峰。然而,随后登顶这座山峰的国际登山者发现,中国和巴基斯坦联合登山队的“国旗和脚印止步在了海拔8030米。在距布洛阿特峰真顶1小时的路程上,没有再看到国旗或脚印”。或许藏队从巴方登山队得到了错误的山峰信息,或许连巴方也不知道海拔8030米的小山尖,虽被称为前顶(foresummit),实则是个假顶。藏队对此含糊其词的回应没有获得国际登山界的公认。如果藏队完成“最后一座”山峰之后,再回到同在喀喇昆仑山脉的布洛阿特峰,站在真正的顶峰上,这将是一个无懈可击的14座纪录。可是国内的权威媒体报道早已宣布,藏队完成了14座。或许藏队也曾感到骑虎难下,也许他们早已决定置之不理。但在更权威的登山媒体上,三名藏族队员的14座8000米纪录却留下了许多争议。

“中国首位完成14座8000米的登山者”的头衔,宛如一尊立在死亡线上的王冠,依旧吸引着中国的登山者。

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最接近这一纪录的是民间登山者杨春风,一名沉默寡言的新疆人。就在藏队宣布“完成”14座的同一年杨春风刚登顶了珠峰。这是他的第一座8000米,

杨春风个子不高,性情温和,平时戴着一副眼镜,烟抽得很凶。朋友们都叫他“老杨”。在30岁以前,老杨是一名医生在乌鲁木齐经营着一家中医诊所。1998年,杨春风参加了新疆探险元老王铁男组织的天山车师古道徒步活动,从此走上了登山探险之路。“春风有着超人的毅力,有一种不达目的暂不罢休的精神。”王铁男写道。两年后,杨春风和曹峻、陈骏池、徐晓明四人,阿式攀登了天山的博格达峰。在有据可查的记录中这是中国登山者首次用阿式风格完成一条技术路线,尽管杨春风只是这支队伍里的登山新手。在之后的几年里,杨春风十次登顶慕士塔格峰,四次登顶博格达峰,成长为一名经验丰富的登山者与组织者。

重复攀登同一座山峰十次甚至百次或许改变不了杨春风,真正改变他的是一次协作经历。2002年冬天,杨春风以协作身份参与了波兰传奇登山家维利斯基(rzysztofWielicki)组织的K2乔戈里峰冬攀队伍。他与这支世界著名的远征队在山里磨炼了100多天。其间杨春风没有随队正式攀登,却目睹了世界第二高峰的伟大与波兰冰峰战士的风采。王铁男观察到,杨春风从世界高手那里学到了很多东西,特别是全新的登山理念。这次经历成为杨春风攀登生涯的转折点。

登顶K2成了杨春风最大的心愿。后来他在乌鲁木齐开了家户外店,店名就叫“K2”。几年后,杨春风成立了乔戈里高山探险公司。他一面投入国内登山探险的热潮,并以“天山派”独占中国商业登山版图的西北角,一面却过着穷困倒的生活,为了登山,杨春风关掉了诊所,也与妻子离婚了。作家湘君在一篇文章中记录下那段时间的杨春风:“老去的父母代养着幼子,他自己一度在办公室里打地铺住了两年。如此既慷慨又拮据,在当时乔戈里共事的回族姑娘麦子眼里,他真是压根没把自己当商人,没赚钱意识,完全是在享受攀登。享受登山的老杨,终于可以'以山为家’,但心里依然有漂泊感。一年年在慕士塔格带队,永远对山友挂着笑脸,却也和朋友说起,感觉自己是飘零的,不知未来会飘去何方。”

2007年,杨春风率领“新疆啤酒登山队”登顶了珠峰。杨春风成为首位登顶珠峰的新疆人,在西北地区名声大噪。一年后,杨春风率队登顶了世界第六高峰卓奥友峰。两次8000米山峰的成功经历,推动着杨春风坚定地挑战他觊觎许久的K2。

2009年是杨春风蜕变的一年。春天,杨春风再度率队登顶珠峰。夏天,他终于拉到了赞助,首次尝试攀登K2,却因恶劣天气冲顶失败。这一年,他搬到成都,成立了全新的“杨春风高山探险服务有限公司”。他在秋天赴尼泊尔,率领王石、王静、张梁等知名登山客登顶了世界第八高峰马纳斯卢峰。

这次8000米商业登山活动的攀登质量平平,却成了中国登山史上的里程碑。这是中国民间登山者首次挑战海外的8000米山峰。这不仅意味着,杨春风打破了垄断---西藏圣山探险公司不再是国内登山客户攀登8000米山峰的唯一选择,也意味着中国商业登山公司从此进军尼泊尔登山市场,开拓8000米商业登山活动。十多年后,中国成为尼泊尔商业登山客户中人数最多的国家之一,平均每五名珠峰登山客中,就有一名来自中国。当年杨春风应该想不到自己会是这局面的缔造者。

几次成功的8000米攀登,为杨春风在民间积累了极高的影响力:作为一名登山者,他成了冲击14座纪录的中国民间第一人;作为一名登山组织者,他首度开创了海外8000米登山的民间探险活动。2010年,杨春风马不停蹄地奔赴他的下一座8000米,世界第七高峰道拉吉里峰。张梁、饶剑锋等老队员追随老杨的队伍来到道拉吉里峰。在他的第四座8000米上,杨春风遭遇了任何一家登山探险公司都不想沾边的事件,山难。

杨春风与队员成功登顶道拉吉里峰后,在下撤途中找不到回营地的路线。傍晚,队员李斌因体能耗竭留在了山上。第二天凌晨,队员韩昕、赵亮接连发生滑坠遇难。幸存的队员也死里逃生。攀登队长张伟发生滑坠,饶剑锋意识模糊,张梁濒临失温。杨春风先是出现幻觉,之后发生滑坠。他被夏尔巴协作带回营地,一直昏迷到第二天。道拉吉里山难事件震动了登山界。一夜之间,杨春风成为千夫所指的对象。

“他的组队方式和登山管理受到了各种质疑和批评,遇难的队员有与他多次并肩登顶雪峰的伙伴,他也陷入了深深的痛苦和自责之中。在我们一次通话中,他再也无法忍受心中的压力,大声宣泄,像孩子一样号啕大哭。”王铁男写道。

山难的阴影或将伴随着杨春风的余生。很多人以为老杨从此要退出登山界了,他却在第二年重启了马纳斯卢峰的登。“第一个报名的,是云南登山者张京川。他在2005年登慕峰初识老杨,更在2007年攀登珠峰时加入老杨队伍,彼此结下过命之交。登顶珠峰后,张京川本没想过再登其他8000米。可眼看兄弟坠入低谷,一度动摇'这事做不下去了’。他忍不住相劝,并用实际行动支持:'别人不跟你,我跟。”湘君写道。

之后几年的商业登山活动顺风顺水,而杨春风也接连登顶了干城章嘉峰、迦舒布鲁姆I峰、迦舒布鲁姆I峰、安纳布尔纳峰、洛子峰等多座8000米山峰。杨春风成为中国喜马拉雅式登的代表人物。2012年夏天,杨春风终于完成了十年前的心愿,他与老友饶剑锋、张京川登顶了K2。K2也把杨春风的声誉带向了顶峰。

光环之下的杨春风却越来越沉默。他身上背负着许多“首个”与“唯一”的头衔,但在大多数情况下,他攀登不是为了国家荣耀,只是为了他自己。在朋友眼中,他还是开着很少把人逗乐的冷笑话,但他抽烟斗的频率越来越多了。他的生活还是那么拮据,身背欠款,却坚持“每年都拿出1万元抚恤道拉吉里峰遇难山友的孩子”。王铁男回忆道:“他(杨春风)曾计划完成了14座8000米山峰的攀登后,办一所登山学校,让更多的人投身到雪山攀登中去,让中国的民间登山走出国门走向世界。”

2013年6月,杨春风、饶剑锋、张京川三人来到巴基斯坦的喀喇昆仑山脉。这时杨春风已经完成了11座8000米山峰。饶剑锋次之,也登顶了10座8000米。按照原计划,杨春风在喀喇昆仑山脉完成第12座南迦帕尔巴特峰之后,接着登附近的布洛阿特峰,9月份将完成最后一座希夏邦马峰。不出几个月,杨春风就能成为中国真正意义上首位完成14座8000米的登山者。

6月22日这一天,老杨的队伍与十多名国际登山者,共同驻扎在世界第九高峰南迦帕尔巴特峰脚下海拔4400米的营地。队伍中还有一名美籍华人陈宏路。夜里,杨春风、饶剑锋与张京川刚在帐篷里躺下没多久,一群伪装成吉尔吉特安全部队的忍怖分子冲进了他们的营地。十多名穿着迷彩服的武装分子用枪刺破了帐篷。他们叫器着“Taliban!Al Quaeda! Surrender!(塔利班!基地组织!投降!),把登山者们从帐篷里拖了出来登山者被分成两排,跪倒在营地前的空地上。武装分子用枪指着他们。

张京川跪在杨春风的旁边。杨春风安慰他,这些人只是劫财。武装分子--事后声称对此事件负责的巴基斯坦塔利班逊尼派分支 --把登山者的双手反绑在身后,并依次向他们索要钱财。搜刮完钱财后,他们彼此争吵了起来。原来他们的目标不只是钱,而是这群登山者当中唯一的美国人:美籍身份的登山者陈宏路。这帮武装分子要为“该组织的第二把手被美国无人机袭击致死而复仇”。陈宏路没有顺从武装分子的摆布。惊慌失措的武装分子开枪击毙了他。整个绑架计划失控了。

武装分子开始对着人群扫射。一名登山者恳求道,我不是美国人,我不是美国人。求饶声被枪声吞没,一场无差别大屠杀开始了。突突突突、突突突突、突突突突。枪声响了三次。

在枪声响起的那一刻,张京川下意识地缩了下身子。子弹从他的头皮擦过。几乎就在同时,杨春风“鸣”地叫了一声,他的鲜血溅到了张京川的脸上。

张京川是武警出身。早在武装分子反绑他的手腕时,他的双手尽力往外张开,在绳结里留出了一点可活动的空间,并慢慢解开了绳子。他早就从双腿跪姿改成了单腿半跪,并在脑中模拟好了逃跑路线。

枪响后,张京川起身扬手,甩下了身后的恐怖分子,便头也不回、光着脚往前冲。身后的子弹击打在地上的砂石,再崩到他身上,张京川感觉像是中了好几弹。他一口气冲了30多米跑到悬崖边,来不及想就直接跳下去。他不知道这山崖到底有多高,只是觉得在这里摔死总比被人打死要强。他顺着斜坡滑到下面的冰川上,藏在悬崖下。“我躲在冰裂缝中,隐约看到几个袭击者追到了山崖边,由于天太黑,他们没有继续向前追赶看到他们返身回去的那一刻,我才有了感觉,可能脱险了。张京川后来在采访中说。

张京川身上还穿着单衣单裤,不知过了多久,渐渐觉得有些冷了。他悄悄地匍匐回到营地。营地里还透着微弱的光。他心中仍抱有幻想。他爬到杨春风等队友的身边,摸了下脉搏。朋友们已经离世了。他钻进帐篷里,找到杨春风的卫星电话打给国内寻求救援。上午11点,巴基斯坦军方乘直升机来到营地。全副武装的巴基斯坦军人下了飞机,迅速把张京川包围起来,确认他的身份。张京川获救了。

军方把三名乌克兰登山者、两名斯洛伐克登山者、一名立陶宛登山者、一名尼泊尔夏尔巴、一名巴基斯坦厨师、陈宏路饶剑锋、杨春风的尸体,一一抬上直升机。

直升机升空后,张京川把杨春风抱在怀里。他望着堆满机舱的尸体,心里的痛苦无以言表,“感觉自己的魂魄已经丢在那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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