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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比山更高 作者:宋明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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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婆缪峰回来以后,有一天晚上,魏宇在梦里又见到了伍鹏。魏宇说,你可不能死我前头,不然我怎么办。伍鹏说,该怎么办就怎么办。魏宇从梦中惊醒。 那一阵,魏宇总感觉伍鹏还在身边似的,似乎只要等伍鹏晚上下班回家后,一家人就能团团圆圆。这种错觉越来越强烈。出事半个月后,她写道:“很多个像这样的傍晚,我们在操场上玩,伍鹏下班后从远处笑盈盈地走来找我们,而后一起回家喝一杯我们爱的英式精酿。今天那一刻有一种强烈的错觉,他仿如还会走来然后抱住小乖说,乖乖今天乖不乖?”每当这个时候,魏宇就“握握川歌的手,或是狠狠地抱抱她”。 这个家里充满了太多回忆。一场梦、一张床、一本相册……每一件物品都能召唤出往日的情景。伍鹏走后一个月,魏宇搬家了。 这一年的中秋节比以往来的都要早。中秋过后,寒意渐生。魏宇开始怕冷。伍鹏死在一个寒冷的夏天。寒冷会让她想起伍鹏临死前冻得蜷缩成一团。一到了阴郁的雨雪天气,魏宇就得躲在屋里,“不会在外头徘徊太久”。看见别人一家三口其乐融融,魏宇的思绪也会飘回到过去的美好回忆,再立即转移注意力,多想想别的事情。“我怎么聊都行,就不能静想。魏宇说。 在去爬婆缪峰之前,伍鹏曾订购了2000枚挂片,专门用于白河岩壁的开发维护。伍鹏出事不久后,他订购的挂片终于到货了。这些挂片装在12个大麻袋里,被运到了白河峡谷。白河攀岩者用这些挂片开发了更多的运动攀路线。在许多攀登者的印象里,伍鹏就是这样一个无私地开线、维护岩壁,并把自己的热情奉献给白河社区的人。作为伍鹏的遗,魏宇替伍鹏完成了最后一件无私的事情。 在过往的事故案例中,相当一部分遇难者家属会把愤怒悲伤的情绪宣泄到幸存者身上。魏宇却表现出罕见的共情与同理心,从没有责怪赵四、箩筐和王大。她对三名幸存者提出的唯一要求是:希望他们能以各自的视角,写一份详细而清晰的事故报告,一五一十地讲述攀登过程中发生的每一处细节,以警示后来的攀登者,不要再犯类似的错误。 攀登报告是登山界由来已久的传统。有的报告是对考察山峰、开辟新路线的总结,也有的报告是对事故经过的客观描述与深刻反思。后人总能从前人的攀登中级取有价值的信息。王大、赵四、箩筐撰写的事故报告,何川撰写的搜救报告,以及王二从第三方视角观察的分析报告,全部发布在了盗版岩与酒论坛上。这是中国有史以来视角最全面的登山事故报告。 在伍鹏无私而高尚的光环之外,事故报告呈现出了一个更真实、赤裸的伍鹏。伍鹏等人所犯的错误,以及在极端环境中所表现的狂热、无助与惊惶,全部在事故报告中暴露出来。 “完整的事故报告,对于我,起初感觉像裸奔,一想到那些根本不攀登的人,或自以为是的人对你指指点点就如浑身芒刺,”魏字写道,“但,是你(伍鹏)给了我勇气,你一向不在意别人怎么说,你会撇撇嘴说so what。好吧,我们是在做一件你尊崇的事情,它是否有意义也只有多年后才知道,这就像你记录自然岩壁安装人工点、裂缝边打挂片。” 王二对这次事故做了深刻的总结,就像2007年那样。他将伍鹏遇难的原因归结为海拔适应不足、脱水、缺乏能量供给失温,以及Bivy(露宿)点没有建立保护站。每一个错误都是错上加错,最终导致不可挽救的悲剧。伍鹏死于一次致命的坠落也死于坠落前的体能耗竭与严重失温。在伍鹏不顾一切冲向顶峰的那一刻,悲剧似乎已然注定。许多攀登者还在事故报告中观察到,执意冲顶时的伍鹏,已经完全不是平日里那名严谨而理性的攀登者了。 “登顶狂热”(Summit Fever)发生在了最不可能失去理性的攀登者身上。自2000年对婆缪峰一见钟情、2004年首失败王茁在骆驼峰遇难、接二连三的婆缪峰攀登纪录……十年来种种微妙的情感与往事叠加在一起,影响了这次攀登的节奏。在距离顶峰如此之近的地方,这次攀登终于失控了。“每个攀登者的登顶狂热都因性格不同而表现方式不同,”王二在文中总结道,“但共同点是越接近顶峰,越是执着盲目,越是把顶看作是人生唯一的意义,忽略所有风险,忘却了所有的责任。” 两个月后,伍鹏的追思会在北京苹果社区举行。追思会上,魏宇准备了两个大本子。大家把想对川歌说的话,都写在了本子上。伍鹏离世后,魏宇委婉地告诉女儿,爸爸留在山上了。两岁的川歌当时并不知道这句话意味着什么,但总有一天会知道。“当你看到这两个本子的时候,你已经懂事。这里是你爸的朋友送给你的话,以及为你捐款的叔叔阿姨的名字。”魏宇在本子的开篇写道,“你的爸爸,生命虽然短暂,却因他做人的真挚、纯粹、坚韧和对梦想的追寻,被相识或不相识的人尊敬,怀念。我和你的爸爸非常爱你,我们希望长大的你,是个真诚有独立思想、热爱户外运动的人。你能一直做着自己喜欢的事情,快乐、健康地生活”。 川歌果然快乐、健康地成长起来。她还经常收到各种图书衣服、玩具和压岁钱。这些都是伍鹏曾经的朋友、同学、同事、岩友陆续送来的。还有许多匿名的捐赠者。川歌长大后,时常对妈妈说,我虽然没有爸爸,但我还有妈妈,现在我最怕的就是失去你。魏宇和川歌聊起伍鹏时,从未刻意避讳“死”这个字。死亡在这个家里并不可怕。川歌有时还会主动跟妈妈讨论这类话题。有一次,川歌问,妈,你说爸爸是现在死好啊,还是在我小时候死好。“她的意思是,反正小的时候没有印象,她不觉得痛苦。如果要是大了的话再离开她,她有记忆了,会比较痛苦。”魏宇说。 在2014年8月之后,2015年、2016年、2017年……在新冠病毒疫情之前,每逢那个日子,魏宇都会和朋友们来到婆缪峰的脚下,烧几炷香,给伍鹏带几瓶他喜欢的精酿。 从伍鹏离开那一年起,一到周末,通往白河峡谷的公路上就开始堵车。相当一部分攀岩者被白河的岩文化与独特魅力吸引至此。日益火爆的北京岩馆也带动了白河的岩氛围,越来越多的攀岩者奔向自然岩壁。白河不仅成了初级岩者从岩馆爬到野外的出口,还成了都市白领的逃避之所。只要从北京市区驱车一个多小时,人们就能逃离2000万人口的逼仄感,一头扎进山清水秀的白河峡谷。与其说他们有多爱攀岩,不如说想以此来化解超级大都市生活中的压力和困惑。无论人们抱着什么样的目的匆匆而来,大部分人都会在下个工作日来临之前仓皇地回到都市。只有一小部分攀岩者成了白河的半永久居民,像王大、何川一样置办了小院,留下来建设他们的精神家园。半个世纪前,美国那帮“垮掉的一代”找到了优胜美地,驻守在花岗岩岩壁构建的乌托邦,用岩来表达自我。如今,白河也是如此。如果说优胜美地是美国攀岩者的乌托邦,那么白河就是北京攀岩者的理想国。 2015年,由白河攀岩基金支持的纸质版《北京攀岩指南》发布了。该指南收录了90年代以来北京地区所有的攀岩路线信息,共计456条攀岩路线,其中白河地区就占了多半。《北京攀岩指南》开篇第一页就是一句醒目的警告:“攀岩是一项有危险的运动,可能导致严重伤害,甚至死亡!”但是在正规操作的前提下,在打好挂片的成熟岩场攀岩完全可以做到安全可控。回顾白河地区近二十年来的攀岩历史,仅出现过一次攀岩者意外身亡的案例。在白河,比攀岩更危险的是在河边戏水。 2017年4月,白河水边有游客溺亡。从此,官方在白河临水路线处禁止攀岩等活动,还在河边立了个标牌,上面写道:严禁赌博,严禁贩毒,严禁卖淫、嫖娼和攀岩。白河岩者们因此纷纷自嘲是“偷鸡摸狗之徒”。攀岩一度成为半地下运动。如今,在白河攀岩,学会辨认颜色很重要。绿衣服是水保大队,黄衣服是护林大队。如果攀岩者没能及时从青黄相间的树丛中辨认出他们,那么这次多半是爬不成了。 优胜美地国家公园也有过官方打击攀岩者的历史。在20世纪70年代中期,优胜美地的嬉皮士们行事高调,留着长发,吸食大麻,在四号营地里享用着公园有限的资源。优胜美地岩者和景区护林员的矛盾日渐激化。双方玩起了猫提老鼠的游戏。许多行事乖张的攀岩者被捕。即便如此,优胜美地国家公园也从未出台过“禁止攀岩”这类一刀切的明文政策。 2018年,白河所在的石城镇政府以水保为名,正式禁止沿河地区的攀岩活动。在白河地区的287条攀岩路线中,就有115条无法继续使用。白河攀岩者当然明白镇政府更深层次的用意:担心攀岩出人命。如果对这项运动不甚了解,它看起来确实有些悚然。因此,在任何国家,攀登从来都不是一项主流运动在中国更是如此。在中国的野山上、在地铁站里、在围栏旁在高墙下,“严禁攀登”可能是中国最多的标志牌了。 新政策出台后,白河黑龙潭景区找到当地爬刺子的居民,以每天700元的价格,雇佣他们拆掉岩场里所有挂片和膨胀钉。他们每天在岩壁上作业六个小时,每天拆下来的挂片和铁环足有四五十斤重。一周后,他们毁掉了二十年来白河攀岩者开辟的数十条线路。白河攀岩来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急时刻。 与激烈的优胜美地攀岩者相比,白河攀岩者的反对行动显得温和多了。他们只能逃避与投诉。有岩爱好者拨打过北京市政府的热线电话。官方给出的回复是:“为加强水源保护,推进密云水库一级保护区及二级保护区实行网格化管理,石城镇安排专人看守,水库、河道沿线保水员进行巡查,并竖立警示牌,禁止漂流、盗来、宿营、游泳、两岸攀岩、烧烤等违法行为。” 白河攀岩者们并不认同这个回复的理由。“保护水源和防火规定攀岩者是认可并赞同的,同时攀岩活动和上述规定并不矛盾是每个攀岩者的切身认知。”何川说。在防火季,白河地区是关闭状态,攀岩者不会在此时攀岩。在水源保护方面,攀岩者恰恰也是最有环保意识的户外群体。“不留痕迹”(LNT)是户外精神的内核之一,不乱扔垃圾只是最基本的素质。白河岩者还多次发起了白河岩场的清洁行动。在《北京攀岩指南》开篇几页的攀岩准则里,赫然写明了安全、原住民、环境、低冲击、线路开发、自由快乐等原则。在白河攀岩者心中,保护环境、尊重当地与追求快乐同样重要。 作为白河攀岩基金的第三任管理者,何川始终参与着白河岩壁的开发与建设。同时,他依旧以白河为据点,攀向中国各地的大岩壁。2015年,何川历经八天八夜,成功独攀华山南峰大岩壁,轰动一时。媒体与赞助商蜂拥而至。孙斌的学校和公司越来越红火,应酬与工作越来越多,攀登反而越来越少。但每年的8月,何川与孙斌还是会相约去四姑娘山,死磕布达拉峰。他们又继续挑战了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待20多岁的年轻攀登者们在川西的山峰上实践他们的自由攀登理想时,40多岁的何川与孙斌还在死磕这面大岩壁。 周鹏常驻在白河后,也成了白河第三代核心攀岩者之一。白天,他要么带班做培训,要么走人幽静的山谷中,寻找新的岩场和线路。有一天,在去攀登“纪念王茁”的路上,周鹏发现了一片近200米宽、30米高的岩壁。这片岩壁上有可能开辟出许多丰富的路线。周鹏暗自记下了这里。白河危机发生后,几十条攀岩路线被拆除,攀岩者们也纷纷转而寻找远离水源的岩区。2019年春天,周鹏下定决心,他要在五年内,在白河开发1000条路线--先从开发这片无名的岩壁开始。他带领培训班的学员和志愿者们不断地开发、试线和检查。何川也加入了这次开线活动。他们用了四天时间,开辟了三十多条线路。这片白河新岩场有一个颇有意味的名字:春天里。 伍鹏离开后,盗版岩与酒论坛疏于维护,逐渐冷清下来曾经论坛上一天能有几十篇新帖子,如今平均一年也不到十篇论坛里的三位版主老K(王茁)、自由的风(伍鹏)、Bimce(王大)如今只剩下了最后一位。王大有时会纳闷,这是不是老天与他开的一个玩笑。 “这些年失去了太多重要的伙伴,有时候夜深人静,会突然觉得那些离去的人,好像都还在自己身边,每一个人的音容笑貌还是那么真实,甚至每一个细节都栩栩如生,生死相隔的界限十分模糊,”王大写道,“可再仔细回想之时,无比强烈的孤独就会随之而来,生活中缺少了那些人,使这个世界变得越来越寂寞。” 年轻的自由攀登者大多不记得甚至从未听过王茁、伍鹏、刘喜男的名字。他们的故事渐渐淡出了日新月异的登山界。唯有盗版岩与酒论坛留下了他们活过的印记。盗版岩与酒凝结了伍鹏一生中最爱的两件事:编程与攀登。这几乎构成了伍鹏的生命。光是他自己,就在那十年里,在论坛上发布了近6万篇帖子。从2004年到2014年,从王茁到伍鹏,你可以说那是白河最蒙昧、最怆痛的十年,但那也是白河最辉煌、最自由的十年一切都充满了可能性。如今,在伍鹏当年设立的“心中那份怀念”版块里,又多了一个“纪念自由的风”。伍鹏说的没错,自由攀登者的故事被记录了下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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