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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部 梦幻高山 2016年-2022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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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考成绩出来了,不太理想。眼看着朋友们纷纷考上了大学,黄思源有些失落。他每天去河边钓鱼解闷,到了晚上才回家。他家在乐山五通桥区的金粟镇。家门口是213国道。国道边流淌着岷江江水。长大后,他顺着岷江,往北来到了10公里外的五通桥中学上学。他的世界中有太多无所谓的事情,学习只是其中之一。2007年夏天,这名落榜的小镇青年无所事事地晃荡到了冬天。他顺着岷江再往北,在乐山-菲尼克斯半导体工厂找了份工作,成为流水线上的工人。每天,按照值班表上的固定时间,他穿着静电服坐在工位上,把流水线上的芯片装进机器,反复检查,再传到下一条流水线。他的工资是固定的,他的生活是固定的,他的人生似乎也是固定的,就像是家乡、学校与工厂边上的岷江河流,日复一日而又一成不变。 要说他生活中的一点变数,便是从工厂出来,步行10分钟到市图书馆看书。他在书中窥见到了更辽阔的世界。他徜徉在《在路上》与《达摩流浪者》中的世界,跟着“垮掉的一代”经历了一段段公路旅行的时光。他在切·格瓦拉的传记中,游历了魔幻的拉美与壮美的安第斯山脉。他在瓦尔登湖边思考人生,在阿拉斯加的荒野中追寻生命的意义。这些流浪者的浪漫主义气质透过书本,传递到了小镇青年的精神世界中,不断积累、沉淀、发酵。直到有一天,“就觉得不行了,必须要付诸行动”。 黄思源买了一串酷似美国大兵的狗牌项链,再学着《荒野生存》书中主人公自封“超级背包客”的样子,在牌子上刻了“流浪大王”的字样。他从社保账户里取出2000元,在网上买了背包、帐篷、睡袋等装备,准备开启一段旅程。在装备寄来之前,他临时在一家软装公司找了份跑销售的工作,想再赚点路费。一个月后,黄思源没有赚到一分钱,却在这里赚到了一起出发的朋友。两个人一同离职,一起出发。他们计划沿着家门口的岷江与国道,一路向北,一直走到这条路的尽头兰州。 这与其说是旅行,更像是一场漫无目的的流浪。两个人在路上时聚时散,用QQ留言约定碰头地点。很快他就变成了一个人。在路上的日子很清苦。吃的是清水煮挂面,烧点水、放点盐就能填饱肚子。晚上他睡在帐篷里。偶尔也能享受到豪华单人间 --蹭ATM机房。到了晚上还会有客房服务--“有的机房你不可能在里面一直睡觉,在里面待久了之后会报警,就有警察或保安来撵你。”钱花完了,这名穿着脏兮兮的衣服,蓬头垢面、眼睛亮亮的少年,就在沿途的村里找份临时工,摘杞搬砖。他不求工钱,但求包吃包住。幸运的话,得到老板赏识会给个200块钱,再继续上路。他随身带着一本地图册,沿着公路走过一处又一处小村镇。与之前单调乏味的生活相比,他反而更沉浸在这种颠沛流离的日子中。 一年后,黄思源和伙伴流浪到了内蒙古的五原县,两个人突发奇想,决定顺着黄河漂流。就像《荒野生存》的主人公在阿拉斯加荒野中意外发现了房车的残骸,他们也在黄河边幸运地找到了一个大号船胎,再把它改装成漂流艇,用铁铲和木板做成船桨。他们来到附近的巴彦淖尔市,在乌拉特前旗的河边把船胎放进水中。他们几乎是随波逐流,沿着黄河漂了300多公里。一个月后,他们来到了内蒙古、山西交界处的晋陕大峡谷。在湍急的水流中,这艘自制漂流艇翻船了。他们狼狈地爬上岸。 黄思源从水路切换成陆路,沿着黄河往东走,一直走到黄河的入海口。这名来自内陆城市的少年特别想看看大海。当他站在江苏连云港的大炮台上,眺望一望无际的大海时,他非常失望。这里没有幻想中的阳光和沙滩,只有浑浊而沉闷的海水。如果能出海看看真正的大海就好了。他在码头上四处打听,想方设法作为海员出海,可当地人告诉他当海员是要考证的。 终于有一天,他在一家面馆吃面时,碰巧从老板那里打听到,有艘渔船马上要出海,船上急缺人手。老板载着他直奔码头。在渔船离开港口前的最后一刻,黄思源成了这艘船的船员。 海上这一个月如同噩梦。他在船上不分昼夜地拉网、拣鱼下网,每天只能睡两个小时。“船上有个喇叭,表示你要起床干活了。现在想起这个声音就很痛苦。”他说。船员的成分鱼龙混杂,还有人在上面吸毒,就像是随时要上演太平洋大逃杀的鲁荣渔2682号”。渔船从连云港出发,在东海的近海捕鱼,一个月后在南通进港。黄思源带着昼夜煎熬换来的3000元工资下船了。这是他有史以来最高的收入,却为此付出了从此一吃海鲜就反胃的代价。 他拿着这笔巨款,继续北上。他还想去北京看看。一天晚上,他正走在山东省临沂市费县的村子里,一伙青年骑着摩托车来到他身边。他们问有没有捡到他们的钱。他说没有,并掏出钱包给他们看。这名长着娃娃脸的男孩证明了自己的清白,但卡片相机、MP3、帐篷、睡袋和存款都被抢走了。在派出所报案后,身无分文的黄思源跟朋友借了300元,坐上了回乐山的火车。 这趟为期近一年半的流浪之旅结束了,但他人生的流浪并没有停止。由于没有大学本科学历,他找不到体面的工作,只能做一些体力活儿。他跑到青海西宁做保安,在乐山的户外俱乐部做领队,在山西太原推车卖凉皮儿,在成都双流机场分拣快递,在武侯祠大街上卖户外服装。最后这份工作是朋友张宇介绍的。他在户外俱乐部做领队时认识了张宇。黄思源在这家户外俱乐部时还得了个外号,阿左。这个外号源自他小时候摔断三根手指韧带的左手。后来的朋友们都叫他阿左。 阿左在户外装备店里卖了一阵服装,又不想干了。“干了一圈,特别迷茫,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阿左说。他跟张宇提起辞职的念头,他还想出去走一走。张宇劝住他,给阿左一个电话号码,并介绍了一份新工作,说,这回这个工作特别适合你。 阿左想了一整天,最终还是打了这通电话。接电话的是成都领攀登山培训学校的工作人员。阿左很快就得到了面试的机会。两天后,阿左在领攀学校的阳台上接受了曾山的面试。这名刚定居在成都的美国登山者看了看阿左的简历,知道他干过很多杂乱的工作,对阿左说,你如果在这上班,你就必须干满两年才能离职。两年看起来很漫长。但“干满两年”似乎是入职的唯一条件,不需要工作经验,也不需要本科学历。阿左想了想,答应了。他心里想的是干满两年就走。曾山却想把阿左培养成一名出色的登山者。 随着2007年马一桦出走加拿大,几年后刃脊探险公司分崩离析,一个时代落幕了。曾山的攀登生涯还在继续。曾山与阿苏等人还在攻克刃脊探险时代遗留下的山峰难题之一,央莫龙峰。当年川西仍有数座6000米级的未登峰。日本山峰学者中村保(Tamotsu Nakamura)认为,位于川西腹地的央莫龙峰可能是其中技术难度最高的未登峰。在这片山城里,除了那座耀眼的主峰,还有一座对于刃脊探险来说充满着宿命感的雪山,党结真拉峰。 曾山第一次尝试央莫龙峰时,国内户外品牌凯乐石的老板钟sir(钟承湛)就想赞助曾山这次攀登活动。曾山却并不想接受任何品牌的赞助。在以往与其他品牌的赞助合作中,品牌方希望曾山与马一桦付出很多回报:或是以登顶为条件,或是花大量时间参与品牌活动。曾山只想登山。他不想把时间浪费在登山与登山培训以外的事情上。他后来想明白了,阿式攀登本来就没多少钱,还不如自己花钱去登山。曾山没想到,当凯乐石找到他时,对方却说,不需要他的任何回报,他们只管给钱、给装备,曾山只管登山,回来给他们一些照片就行了。曾山不信,哪有品牌赞助不要回报的。但他架不住对方翻来覆去地说。最后曾山将信将疑地接受了。 第一年的央莫龙峰攀登失败,第二年的攀登也遇到了阻碍,“第三次还给我们支持,给我们钱,我有点不好意思拿。”曾山说。在第三年的尝试中,曾山、刘勇、阿苏与博天终于攻克了这座未登峰。曾山和阿苏站在央莫龙峰的山顶,冲着党结真拉峰的方向酒下龙达,纪念故去的友人。 央莫龙峰的成功轰动了中国登山界。这与当年孙斌、李宗利的幺妹峰新路线“解放之路”,周鹏、严冬冬的嘉子峰新路线“自由之舞”,共同入围了2011年度的金犀牛最佳攀登成就奖。 央莫龙峰的成功也为曾山毕生的事业做好了铺垫。钟sir对曾山说过,他想做一家中国最好的登山学校。这与曾山的想法不谋而合。刃脊探险时代落幕之后,他渴望实现那个未完的志向:授人以渔。钟sir说,他有两个人选,曾山只是其中之一.虽然他很喜欢曾山,但彼时曾山与妻子、女儿都在美国生活偶尔才能回中国攀登。央莫龙峰的成功推动了双方联手合作。 2012年夏天,曾山一家搬到了成都。秋天,由凯乐石出资的成都领攀登山培训学校开业,曾山任校长。领攀学校与凯乐石成都分公司共用一家办公室。曾山把自己毕生积攒的技术经验与影响力全部奉献给了这所学校。恰逢“十一”期间,凯乐石在四姑娘山举行了大型登山节活动。曾山带着印好的名片来到现场。每遇到一位登山爱好者,无论对方是经验丰富的老炮还是刚开始体验登山的新手,他都会微微领首、弯下高大的身躯,谦卑地伸出双手献上名片。 曾山很快招来了负责公司行政与后勤的几名员工。新来的员工阿左负责打理领攀学校的地下仓库。对于阿左来说,这仅仅是一份工作,与以前干保安、卖凉皮儿、做领队、分拣快递的工作没太大区别。他刚来领攀时,办公室里静悄悄的,同事们都不说话,显得有些尴尬。阿左只好独自钻进地下室,在破乱的仓库里收拾东西。领攀的仓库里继承了不少刃脊探险时代留下的老古董:生锈的冰锥、主锁、冰镐、头盔、铝锅、护目镜,还有古早的奥索卡帐篷。有些锈迹斑斑,还有些已经无法使用。阿左完全不知道这些旧装备是用来做什么的。在收拾修补这些装备的同时,阿左也开始上网搜索,一件一件搞清楚这些装备的款式、用途和历史--也就是刃脊探险和中国民间登山的早期历史。 阿左发现这份工作里承载了厚重的文化与浓烈的情感。“那个时候我才去了解刃脊,了解那些所有的攀登报告……像李红学、王大、刘喜男这些,看到他们的报告,才认识他们。阿左说。 阿左顺着这些攀登报告,回溯了过去几年发生的事情2009年激动人心的幺妹峰攀登与扑朔迷离的婆缪峰山难,令人感慨唏嘘的2007年党结真拉峰事故,备受瞩目的2004年国人首登幺妹峰,还有曾山和马一桦的故事。马一桦的名字常常出现在攀登报告中。当翻到马一桦当年的《大雪塘主峰认证报告》时,阿左震惊极了。在报告里,马一桦手绘的山峰素描,标注的攀登路线,严谨、冷峻而专业的逻辑分析,远超出同一时期其他攀登者的游记式报告。“我觉得这个人太有才华了,太有才华了,太有才华了,太有才华了。”阿左说。当他看到马一桦和曾山的照片 --“拿着冰镐站在山上,低着头。”--阿左心想,这个人不仅很酷,一定还很自由。 有一天,阿左吃完午饭,又回到仓库里收拾装备。只见曾山领着一个人走进来。那人大大的肚子,黑着脸,不苟言笑,显得十分威严。阿左觉得这是个“好像离自己很远的人”,但还是能辨认出,他就是攀登报告里的那个人。 曾山问阿左,你知道这个人是谁吗? 阿左说,我靠,马哥。 曾山向马一桦介绍说,这个是我们办公室新来的,在这做后勤的。 马一桦冲阿左笑了笑,指点着仓库里的装备说,这些以前都是刃脊的。 突然间,阿左读过的那些攀登报告都变得鲜活起来。刃脊探险和马一桦的名字似乎都是好几个时代之前的事情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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