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比山更高  作者:宋明蔚

成都市民越发意识到,原来他们世代生活在雪山的脚下,高山与高楼相互遥望,自然与文明交相辉映。雪山成了这座千万级人口大都市的一部分。幺妹峰的宏伟山体就像城市远方的守护神,几乎在每一个雨后的清晨时隐时现。雪山上流淌出的冰川河水奔腾着汇入岷江支流,像血液一样灌注进这座城市的心脏。“雪山下的公园城市”成为成都市新的名片。每年上千万游客来到川西的门户,再走进西部高原的深处。雪山经济再次焕发出这座城市、整片成都平原,乃至川西高原的生命力。

四姑娘山管理局也发现了幺妹峰所蕴含的宝藏。从2021年开始,管理局争创主打“山地户外文化”的5A级景区,建设徒步栈道,修建户外博物馆,传播登山与攀冰文化。在四姑娘山管理局的官方网站上,推出了一系列推广四姑娘山登山文化的文章,如《40年仅41人成功登顶,四姑娘山幺妹峰为何难爬?》。四姑娘山幺妹峰为何难爬?对于阿楚、小刘而言,幺妹峰的第一个难点不在山上,而是在山下。为防止登山者闹出山难事故而影响争创5A的进度,景区管理局的工作人员开始暗中阻拦所有攀登幺妹峰的队伍。阿楚和小刘只好跟景区打游击,趁着成都疫情解封的间隙,悄悄地来到四姑娘山镇。

2021年12月初,在去四姑娘山的路上,阿楚在群里发了个消息说,后面几天好天气,我们准备干了。在这个专门为攀登幺妹峰而建立的微信群里,阿楚、小刘、小牦牛、小向等人在群里共享攀登资料,还一同签署免责协议。所谓的“免责协议”并不是什么正式法律文件,而是严冬冬在遇难前三个月发布的《免责宣言》。这份《免责宣言》不具备任何法律效力,却被年青一代的自由攀登者奉为圭臬。在这份宣言下签署自己的名字更像是一种仪式,证明自己理解登山的本质:“我理解登山是一项本质上具有危险性的活动,可能导致严重受伤或死亡。”

两支小队还在群里商量好,一定要错开攀登时间。阿楚说我们把所有的东西共享,一定要共享时间,千万不要撞到一起去爬了,或者我们爬不同的路线,不然很影响。如果两支队伍在同一时间、爬同一条路线,位于下方的队伍很可能遭遇上方踢落的碎石与碎冰,非常危险。不巧,小牦牛的队伍和阿楚的队伍都计划爬自由之魂:位于幺妹峰南壁中央的一条传奇路线。好在他们商量好了要错开时间--至少阿楚在群里发这条消息的时候,心里是这么想的。

阿楚刚在群里发完消息,只见小向也在群里发了张照片他点开一看,小向和小牦牛正在四姑娘山脚下。这俩哥们率先出发了。阿楚气得立即给小牦牛打了电话,质问道,你是不是不把兄弟当兄弟,为什么你要爬了不说一声?这个群建了干吗?

小牦牛只好一阵敷衍,同时和小向加快进山的脚步。他们俩来到了冰川脚下,第二天立即冲向一号营地。小牦牛一马当先。这一年,小牦牛做好了充分的准备。他难得地为一座山而做针对性训练。他对登顶幺妹峰信心满满。或许是冲得太猛了,他后来才发现搭档小向有点跟不上他的节奏。小向有点恼火。小牦牛对搭档说,今天这种节奏还要持续个两三天,你感受一下身体状态能不能扛下来。小向又尝试了一下,确实不太行,硬撑的话反而更有风险。最后这对搭档几乎没怎么爬就撤下来了。

小牦牛从未如此不甘心过。他给阿楚打了电话,想加入他们的队伍。阿楚一听,头就大了。“因为我和小牦牛关系很好,但是刘总(刘峻甫)和小牦牛的关系肯定没有我和他的关系好。”阿楚后来说。在幺妹峰这种山峰上,与不熟悉的人搭档成功率大大下降,风险也陡然增加。阿楚对小牦牛说,这个事情我得问刘总,我做不了主。他把这个人情方面的难题抛给小刘。小刘一口回绝。

阿楚和小刘刚到幺妹峰大本营,小牦牛等人也从山上撤下来了。等到第二天阿楚和小刘开始正式攀登的时候,小牦牛还想再跟阿楚争取一次。阿楚顿时有些火大,他对小牦牛说,我想不通你到底在想什么?你爬了这么多年了,你自己知道自己什么实力,你每次都找一个体能跟不上你的,你怎么爬?小牦牛只好作罢,悻悻地撤回家了。

阿楚虽然把小牦牛骂了一顿,可他和小刘也有点难熬。为了抢时间--好天气窗口的时间,成都解封窗口的时间,与景区猫捉老鼠的时间,也许还有之前与小牦牛竞速的时间--阿楚和小刘从海拔500米的成都,迅速赶到海拔4000多米的幺妹峰营地,中间几乎没有必要的适应。现在,他们又要继续爬上5000多米的海拔,冲向6000多米的幺妹峰顶。由于他们的速度过快,短时间内海拔爬升太过剧烈,鲜有高反症状的小刘都有些头痛。

这一路几乎畅通无阻,就好像是开上了垂直的高速公路他们沿着当年严冬冬、周鹏开辟的自由之魂路线向上攀登。他们依旧延续攀登羊满台时的节奏,一段接一段,不知疲倦。再加上阿楚时不时激昂地说,“爬!爬不死就往死里爬!”,他们的速度飞快。第一天,他们就爬到了海拔5800米的位置,距离顶峰只有450米。

第二天,他们继续向上攀登。两个人越爬越疲倦。这疲倦中还夹杂着兴奋。下午4点,他们爬到了海拔6150米处,距顶峰只有100米。这时,一处巨大的雪檐出现在他们面前。5米长的冰雪屋檐堵在正上方,也挡住了他们通往顶峰的路。“雪太夸张了,翻不过去的,”阿楚后来说,“我不知道周鹏周老师他们那会儿是怎么翻过去的,但我们一看,我靠,我们翻不过去。小刘和阿楚在这处雪檐下方又过了一晚。

第三天清晨,天刚蒙蒙亮。他们望到远处四姑娘山大峰,二峰顶上金光闪闪。那些是正在排队冲顶的登山客户。阿楚和小刘打开了头灯。此刻,幺妹峰脚下的人们也在望着他们:在淡紫色的晨曦中,他们的头灯点亮了顶峰处,把幺妹峰变成一座宏伟的灯塔。

待收拾妥当后,阿楚和小刘继续攻克幺妹峰留给他们的最后难题。小刘试着硬爬了一下,但很快又放弃了。他们决定先往下倒攀,曲线绕过这处雪檐。小刘冲在最前面,先爬下去,再爬上来,再有20米就到顶峰了,很快,阿楚就听到了搭档在上面嘶吼。他知道小刘已经登顶了。顶峰就在眼前。在爬向顶峰的这几步路上,阿楚竟有种不真实的感受,“我觉得很奇怪,真的要登顶了吗?”他翻上了顶峰后,一股猛烈的风扑面而来。强风吹散了心中的迟疑。阿楚走向山顶,来到了比山更高的地方。

12月6日上午11点30分,陈楚俊和刘峻甫登顶了幺妹峰。他们在风里嘶吼着、咆哮着、欢呼着,尽情享受着登顶的宝贵瞬间。他们分别成为史上第16、17位站在幺妹峰顶的中国登山者同时也是史上最年轻的幺妹峰登顶者。

这对搭档在狂风中拍了段视频后,就迅速下撤了。下撤的路往往要更加凶险。他们在路上遭遇了冰崩与卡绳,惊险地逃过一劫。直到天黑了,他们还在下降。他们在黑夜中再次打开了头灯。

这天晚上7点多,许多登山爱好者惊奇地发现,在“直播中国”网站--中央电视台利用SG信号与4K技术,在中国各大地标性的景观处架设机位,24小时全天候直播--常年在长坪沟架设机位的黑白直播画面里,幺妹峰南壁的正中央,竟闪耀着一簇光芒。这光芒正缓缓下降着。等到黑夜彻底笼罩大地的时候,阿楚和小刘的头灯竟是黑漆漆的夜空中唯一一束光亮。在大山的映衬下,这明明灭灭的光如烛火般微弱,却从未熄灭过。

快到营地的时候,阿楚迫不及待地给小海打了个视频电话。

阿楚在电话里兴奋地跟小海说,兄弟我登顶么妹儿了。

小海也兴奋极了,兄弟恭喜你,我操,我都干不了的事儿,你干鶼寞計!駢劙厘噶骓应矾甜逼。

小海离开自由之巅后,一直在青海的牧场放牛,同时在密切关注着兄弟们的一举一动。他曾经最想攀登的羊满台被阿楚攻克了,如今阿楚又登顶了幺妹峰。他很惊讶。当年的小师弟成长得太快了。小海在电话里还告诉阿楚一个好消息。等阿楚回到成都的时候,他给阿楚寄的牛肉也差不多到了。小海家的祁连山牦牛肉,是阿楚吃过的最好吃的肉。阿楚心里正想着回成都吃牦牛肉,突然就看到了下方营地里的小牦牛。在小牦牛身边,还有一个更熟悉的兄弟。

原来,小牦牛下山后,眼看马上就过了好天气窗口期,开始疯狂地寻找搭档跟他一起爬幺妹峰。可是,要同时具备攀登幺妹峰的技术,不需要过多时间适应海拔,还得立即赶到山脚下的攀登者上哪儿找去。小牦牛找到了华枫。华枫没有答应,小牦牛又找到了逍童。逍童一口答应了。两个人会合后,兴冲冲地赶到幺妹峰大本营。

小牦牛后来才知道,他身边的搭档这一路来心中波澜起伏,白天的时候,逍童与老师吵了一架。他在来的路上跟李宗利汇报了要去爬幺妹峰,遭到老师的极力反对。李宗利在电话里听出来逍童的坚决后,有些慌乱:先独攀一座技术型山峰,自觉小有所成,之后再执意要去爬幺妹峰,这跟小柳太像了,甚至一模一样。当初他没有拉住小柳,如今他要不惜一切代价劝住逍童。李宗利在电话里试了各种办法都不灵,最后竟罕见地向学生服软,许诺逍童只要别去爬幺妹峰,以后在公司一定会有更好的发展和待遇。这名曾如此崇拜自己的学生,这次并没有听他的话。

等到逍童爬到了幺妹峰的一号营地,李宗利还是表示反对。小牦牛发现搭档有些不对劲,细问之下,才知道他这趟是违背师命出来的。小牦牛有些生气。他对搭档说,你要是这样连自已都不明确,我们就别爬了,你自己做一个决定,到底上还是不上?在这里下撤也没什么。

逍童独自坐了一会儿,挣扎了好几分钟。两年前,几乎就在他刚接触登山的同时,也一并知道了小柳和幺妹峰的名字。他真的渴望爬上幺妹峰,但他不想也不敢违背老师的命令。在逍童思考的这几分钟里,小牦牛也很矛盾。如果逍童决定不爬了,那他就再也没有搭档的人选了,只能来年再爬。可是,来年他又能跟谁一起搭档呢?

几分钟后,逍童想好了,上。

小牦牛说,好,要是上的话,就不要把那些情绪带到山里来,你这样闷闷不乐的,到时候会影响我们登的状态。

小牦牛和逍童正在营地说话的时候,也看到阿楚和小刘登顶下来了。小牦牛和阿楚等人开着玩笑,并恭喜他们成功登顶。阿楚看到小牦牛并不意外,但看到逍童的时候,就十分惊讶了:就在几天前,逍童不是还远在理县帮朋友杀猪吗,怎么这就来到了幺妹峰上?他还没有积累足够多的经验,就来爬幺妹峰了吗?他和小牦牛从来没有搭档过,他们俩可以吗?

四个人在幺妹峰营地休息了一晚后,小牦牛和逍童就继续往上爬了。逍童已经调整好了心理状态,小牦牛也感受到了搭档的坚定。“真正在那种线路上的时候,感觉就特别好、很舒服,爬得很享受这种过程。”小牦牛说。就在阿楚和小刘登顶幺妹峰之后不到72小时,小牦牛和道童又来到了同一处地方。两组队伍的登顶间隔时间非常之短,短到后来者在顶峰附近还看到了脚印。在幺妹峰顶峰从没有发生过这样的情况。

小牦牛沿着这排脚印率先登顶。山顶的风依旧猛烈。他坐在顶峰处哼着歌,等待着搭档爬上来。逍童终于翻上了顶峰小牦牛对他喊道,趴着爬过来,不然风要把你吹下去!逍童蜷着身子,来到小牦牛面前,激动得甚至有些想哭。小牦牛与逍童一碰拳,兄弟,我们登顶了。

12月9日上午10点40分,王永鹏成为第一个登顶幺妹峰的四姑娘山当地人,而23岁的童章浩则成为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幺妹峰登顶者。阿楚后来半开玩笑地说,登顶的那一刻,我应该是国内登顶么妹最年轻的小伙,想想还有点小骄傲,可惜这个纪录没保持两天,就被逍童给破了。

这也许是史上最“不受欢迎”的登山纪录了。两组年轻的自由攀登者先后爬下顶峰。山下没有热烈欢呼的人群,没有红底黄字的横幅,更没有守候多时的记者忙着追问他们站在幺妹峰顶的感受。待他们的双脚踏在平坦的地面上时,已是四姑娘山的寒夜。蓝色的龙胆花被初冬的冰霜染白。艳丽的高山血雉躲藏在岩缝与灌木丛中。寂静萧瑟的山谷里唯有疲惫的脚步声与浓重的呼吸声。

回去的路上,逍童累得筋疲力尽,小牦牛一直在前面等着他。凌晨4点,两名年轻的登山者终于回到了四姑娘山镇,找了一家客栈投宿。他们早上还在幺妹峰顶挥舞着国旗,晚上就已经躺在了床上。小牦牛似乎并不算疲惫。他哼着歌,洗了个澡,还玩了会儿手机,过了很久才慢慢睡去。

阿楚和小刘下山后,连夜赶回了成都。他们被“直播中国”捕捉到的实时画面,激励了全国各地的自由登者,也激怒了四姑娘山景区管理局。也许管理局需要花一段时间才能理解幺妹峰的真正价值。

过去二十年来,幺妹峰与登山者彼此成就:一代代自由登者因幺妹峰而一战成名,从此改变了自己的命运,自由攀者的故事也融入进四姑娘山历史的一部分,进而塑造着这座山峰的文化形态。

一名伟大的登山家曾经说过,高山是人类用来检视自我的标尺,若非如此,高山只不过是一堆石头而已。在中国登山界,幺妹峰曾被誉为高高在上的技术殿堂。它既是自由攀登者成长过程中的必经之路,同时也限制了年轻攀登者的想象力与进步空间。但随着2021年底,两对平均年龄不过26岁的年轻登山者在72小时之内接连登顶,它的神话破灭了。也许在之后的二十年里,幺妹峰依旧是一座自由攀登者用来检视自我的山峰,但它的顶峰不再是那个高不可攀、遥不可及的地方了。

登顶之前,我认为攀登么妹在国内就像是'投名状’,它代表了你对攀登的热情,表露你攀登的决心,爬上去了,你才真正算是入了攀登的门,就像《水浒传》里说的,要想当梁山好汉,先带上你的投名状,”阿楚后来在攀登报告中写道,“但是攀登真的需要投名状吗?

攀向高处不需要理由。数百年来人们不停地思索、追问攀登高山的意义,直到登这一行为被赋予了战胜逆境般的人生隐喻,而顶峰也被塑造成了一处具象化的奋斗目标。然而在真实的世界中,山的顶峰不过是地质学上的偶发事件:在某个时间点,一堆石头或一条冰川恰好被抬升到了最高处,成为一组凸起的坐标。到达一处地球上比比皆是的坐标点的行为,本质上是无意义的。在许多人看来,为此承受人生的不稳定性与巨大的恐惧感更显荒谬而疯狂。为了一个没有世俗价值的目标,孤独地走向空无一人的大山,甘受生之痛苦、直面死之风险这便是自由攀登者的崇高,也是人之为人的美妙与独特之处。

上一章:24 尾声
网站所有作品均由网友搜集共同更新,仅供读者预览,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图书!如有侵犯版权,请来信告知,本站立即予以处理。
邮箱:yuedusg@foxmail.com
Copyright@2016-2026 文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