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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比山更高 作者:宋明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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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四姑娘山成为中国最热门的登山目的地之时,当地也随之涌现了一批登山向导,带领初次登山的客户们体验高海拔的魅力。“有些当地的登山向导已经开始学习成为优秀的登山高手,但其余的向导几乎连绳索操作都不会。”严冬冬曾在2010年左右观察到。十年后,四姑娘山地区的原住民向导依旧两极分化严重。 在四姑娘山管理局注册在案的200多名当地向导当中,年近半百的徐老幺依旧是其中资历最深厚的高手。十几年来,他不仅亲自参与了2009年婆缪峰山难、2014年幺妹峰山难、2018年玄武峰山难等数十次颇有影响力的高山救援行动,还率领原住民团队在川西等地开发未登峰资源。他把双桥沟当地的嘉绒青年培养成像他一样的技术型向导,再把这支四姑娘山当地人组成的协作团队发展成不小的规模。王永鹏就是这样加人进来的。 王永鹏是家里最小的男娃,村里人都叫他王四娃。和舅舅徐老幺一样,王永鹏从小在这条狭窄而幽深的双桥沟里长大,终日放牛、喂猪、种地、挖虫草、修房子,对这里的山峰充满了好奇。与徐老幺不同的是,自打王四娃有记忆以来,登山不再是个完全陌生的概念。13岁那年,他就跟着村里的长辈上山做背夫,帮外国登山者扛着硕大的驮袋爬向布达拉峰的大本营。对于双桥沟的村民而言,做登山背夫不过是一种常见的谋生手段。 高中毕业后,王四娃考上了德阳的警校。他在学校里学会了喝酒、抽烟、打群架。这名在熟人面前嘻嘻哈哈、在陌生人面前羞涩的大男孩咧嘴一笑,一排牙齿间醒目地露出个豁口。那颗断齿是在一场群架中留下来的,就像是警校颁发的“毕业证书”。毕业后,他跟朋友在县城里开了家装修公司,赚了一点小钱,又被他挥霍一空。他回到双桥沟,回归沟里世代放牛劈柴的生活,就像中国大多数乡镇青年一样过着朴实而平淡的日子。 有一年夏天,徐老幺急需人手,他要在雀儿山组织更大规模、更多批次的登山活动。他找来了正赋闲在家的外甥王四娃。这名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做过背夫,也曾在海拔4000多米的草甸上放过牛--王四娃家的牧场就在五色山的下面--但要问他如何穿冰爪走雪坡、挥镐攀上冰壁,他愣是没有任何概念。王四娃带着对外面世界的好奇,跟着舅舅来到了甘孜县的雀儿山。他从小就生活在雪山脚下,但这还是他第一次攀上雪山:他背着有自己一半沉的背包,穿过冰原,跃过裂缝,爬上冰壁像放牛一样牵着客户漫步到顶峰上。只有当身边的队员好奇地问他,你怎么没有高原反应的时候,他才恍然,是呀,我怎么没有高原反应。 此后,一到春天,他就跟着舅男来到雀儿山的脚下,驻守在营地里。等第一批客人来到大本营,他就要不停地爬上爬下带领队员冲向山顶。下山之后,第二批客人早就在等着他。他翻来覆去地爬。只有当山脚下的新路海开始结冰,最后一拨国庆客流高峰过去,他才能回家过冬。他年复一年地重返雀儿山,逐渐成为徐老幺手下的头号大将。等他第150次登顶雀儿山的时候,30岁的王四娃发现,自己的青春已然溜走。 在这几年里,王四娃把舅舅浑身的攀登技术都学到了手。他还培养出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令其他登山者喷啧称奇又羡慕不已的山感。“看到一座未登峰,我可以第一时间描绘出我想爬的线路。”他说。王四娃还得了个绰号,小牦牛。他就像一头牦牛,从不受海拔的困扰,也从不知疲倦。 小牦牛的自由攀登觉醒时刻来得很突然。有一年,徐老幺带上外甥去开发一座未登峰,离雀儿山不远的卡瓦洛日神山(5992米)。快到顶峰时,小牦牛提出,这一次让他来领攀。这是小牦牛第一次自己来主导一条攀登线路。这种自己掌握攀登节奏的过程很自由。与最后站在顶峰上相比,他反而更喜欢攻克技术难点的攀爬过程,“当你攀过去一个难点,你就会很开心” 小牦牛后来才知道现代登山运动中的喜马拉雅式与阿尔卑斯式风格。他对这两个概念的朴素理解并不准确--“区别就在于可能喜马拉雅式完全是服务于别人,帮别人完成这件事情:而阿尔卑斯式是自己去玩这件事情”--但足以让他对阿式攀登风格产生浓厚的兴趣。在他看来,徐老幺等四姑娘山当地的第一代高山向导,大多是为了开发登山资源而登,而不是真的渴望去爬一座山。小牦牛有些不一样。他之所以选择了登山,纯粹觉得这是一件好玩的事情,而非必要的谋生手段。他跟徐老幺提出了辞职,告别了春天、夏天、秋天驻守在雀儿山的日子,成为一名自由攀登者。 等觉醒后的小牦牛再回到家乡,他发现整个山谷都不一样了。他带着技术攀登的眼光,重新审视着从小玩到大的四姑娘山双桥沟:曾经放牛、挖虫草的山坡上方矗立着巨大的五色山体,那山壁中的沟槽和裂缝,就是攀登的可能性所在,那些坚硬的岩石与山壁,可以作为干攀训练的场地,那两三米高的巨石可以玩抱石,就连自家后山上的瀑布,到了冬天也是可以爬上去的。 每年到了冰季,在全国各地的攀冰者涌入双桥沟之前,他率先拎上一对冰镐,独自走进空无一人的山谷,爬上刚冻结的冰瀑与冰壁。在接触攀冰技术的第二年,他就报名了双桥沟的攀冰比赛,几乎全靠蛮力,以三秒之差败给了中国攀冰名将西门吹水。他越来越痴迷于攀登技术。他在冰壁下悄悄地观察着李宗利、曾山、周鹏的培训课程与攀爬动作,再把各家的技术与自己的经验融会贯通。 小牦牛不仅向国内的高手偷师,还多次向国际登山高手们“请教”。他请教的方式别出心裁。他托朋友找来了纪录片《攀登梅鲁峰》(Meru),就像剪辑师拉片一样反复观看数遍,一一帧地分析。他不会欣赏金国威如何运镜与剪辑,而是分析片中的登山者是如何挥镐踢冰、操作绳索系统的,再把从视频中学到的经验运用到实践当中。他的手机里已经攒了几十部这样的“教学视频”。 小牦牛还在电脑上记录下他探索过的山峰资源。一篇关于小牦牛的人物特写曾如此记录道:“小牦牛把每一座山的照片都分门别类地归类到不同的文件夹,至今已经有63个相册,两万多照片。其中有两个需要密码的文件夹,一个是'学习’,里面有每一次登山培训的ppt、讲义、笔记和绳结练习,从2016年1月开始,每次记录一二十张,现在已经有162张了。另一个需要密码的文件夹是存了129张照片的'未登峰’。”小牦牛的攀登世界里不只有雀儿山。他未来要探索更多的山峰,开辟更多的路线。 小牦牛与阿左等人不太一样,他无须为明天而烦恼。他在沟里有几亩田地,即便没有任何收入,也能有吃有住,想爬山的时候,出门就可以爬山。小牦牛与任何一名四姑娘山当地的向导也不太一样。他对攀登的热爱几乎没有任何杂念,上山单纯是为了享受纵情于山野的乐趣。曾山也对小牦牛说过,你是真的喜欢爬山,不是单单为了挣钱。 学得一身技艺之后,小牦牛反倒有些苦恼起来。他找不到一名合拍的搭档。他平时和自由之巅的兄弟们走得很近,不仅融入了烟与酒的社交生活,还学着用“兄弟”来指代所有一起喝过酒、吃过肉的朋友。他曾短暂地与这些兄弟们搭档过几次,但随着这些兄弟各奔东西,那些搭档关系也解散了。 2019年,一名年轻的自由攀登者小向(向书翔)邀请小牦牛,一起搭档攀登双桥沟内的阿妣峰。小向成了小牦牛第一个较为固定的搭档--如果舅舅徐老幺不算在内的话。小向与小牦牛精妙地把握住了阿妣峰的好天气窗口期。可惜,在离顶峰20米的地方,小向的冰爪意外脱落,掉入了深渊。饶是小牦牛仍有余力,却也只能决定下撤。如果成功登顶的话,这将是阿妣峰上一条全新的路线。他们将这条未完的路线命名为“突破”。 第二年,小牦牛再次与小向搭档,带上另一名年轻的登山爱好者付鼎,共同攀登婆缪峰。许多攀登者都渴望攀上这座尖锐的岩石型山峰。小牦牛沿着当年刘喜男、邱江开辟的“自由扶梯”路线,全程领攀。三个人仅用了两天一夜就登顶了,总计60个小时。这创下了婆缪峰有史以来的最快攀登纪录。可小牦牛还是觉得很轻松。 从婆缪峰下来后,小牦牛马不停蹄地赶往北京。不久前他得知他和小向的阿妣峰新路线竟然被金犀牛奖提名了。他们将与阿楚、小海、华枫的阿妣峰新路线,李宗利、康华、迪力夏提的博格达三峰新路线,共同角逐最终的最佳攀登成就奖。他有些惊喜,更感到害怕。这将是他人生中第二次坐飞机,这玩意比爬山可怕多了。小牦牛的姐姐更是担心,主办方竟然包机包住,弟弟莫不是被坏人骗了。 让小牦牛失望的是,他第一次来北京匆匆忙忙,没来得及看到小时候大人们说起的天安门。让小牦牛惊喜的是,获得2019年度金犀牛奖的不是李宗利和康华,也不是阿楚和小海,而是他和小向。他带着震惊与惶恐来到领奖台,蒙蒙地接过何川与孙斌递来的金犀牛奖杯与证书。那证书上,真真切切地写着他王永鹏的名字。组委会显然更想鼓励那些年轻一代的登者。正如颁奖辞所言,“作为从双桥沟本地崛起的新一代攀登者,王永鹏、向书翔也象征着中国年轻攀登者的未来”。然而,小牦牛暂时还不想承担金犀牛组委会交给他的重任,出面代表“中国年轻攀登者的未来”。他还没想得那么深远。远在青海的小海得知小牦牛获得了金犀牛奖之后,不免调侃道,兄弟这把怕是要改名了,还叫啥子小牦牛哦,必须金牦牛。小牦牛连说使不得,使不得。 单从攀登质量来讲,这一年,李宗利等人的博格达三峰新路线,着实要比小牦牛未完的阿妣峰新路线更高一筹。这一度让李宗利愤愤不平。六年前,他在博格达三峰历经生死。六年后,他在这里涅槃重生 --这条博格达三峰新线路叫作“涅槃2019”。即便不考虑这个绝地重生的故事背景,李宗利、康华、迪力夏提三名老炮的攀登生涯加起来足有半个多世纪,他们在这条高难度路线上爬得可谓流畅纯熟。这条线路也成为他们登生涯的代表作之一。博格达三峰新路线虽然没有获得金牛奖,却成为这一年度唯一被金冰镐奖提名的中国登山者的攀登成就。 事实上,无论是中国的金犀牛奖还是国际上的金冰镐奖都不应该成为驱动登山者追逐更高攀登成就,抑或是追求快乐的一个动机。如果一名志存高远的登山者最终实现了自己的登山理想,这就是他所获得的最高荣誉与最好回报了。这种回报要超过甚至远超过这一成就所带来的名与利。 “你本来就是应该去享受登山本身带给你的东西,而不是登山之后带给你的东西。这个才是真正享受的过程,”周鹏说,“如果享受的是后面这个过程的话,就像《极限登山》里面写的,要么搞不成,要么很快就挂掉。” 中国仍有许多低调的自由攀登者,从没有出现在金犀牛奖的提名名单里,比如北京的陈晖,四川的刘洋与何浪。刘洋是国内最顶尖的登山者之一,然而大部分登山爱好者却从没有听说过他的名字。刘洋仅有的一次“出名”,也只是作为配角出现在《寻找圣诞树》等经典的户外短片里。2007年1月,刘洋报名参加了彭晓龙的双桥沟攀冰培训班。第二年,刘洋就从彭晓龙的学员变成了他的搭档。两个人搭档完成了许多川西的未登峰,每一年冰季,刘洋都泡在双桥沟里,一练就是一个月。刘洋对技术的领悟超乎寻常,他的进步速度飞快,很快就超越了彭晓龙。2013年夏天,刘洋完成了他的代表作,独幺妹峰北壁附近的5700峰(长沟峰)。这也许是中国第一个有分量的高海拔独攀纪录。 幺妹峰共有三面山壁,分别代表着不同层次的攀登舞台,面朝成都一侧的幺妹峰东壁,几乎没有攀登者胆敢尝试过,那注定是登山运动的未来所在。幺妹峰南壁是国内技术型山峰的殿堂、自由攀登者的试验场。幺妹峰北壁则是国际登山家们的舞台。这里曾上演过若于次金冰镐级别的攀登。古古当年从南壁登顶幺妹峰后,往北壁的方向望了一眼,不免感叹道,刀削斧切般的峭壁,从上面一眼就能看到长坪沟底部,没有任何遮挡,暴露感非常强。 时至今日,幺妹峰南壁的国内登顶者有近20人次,而幺妹峰北壁的国内登顶纪录还是个空白。2014年,刘洋就与彭晓龙尝试过北壁,最终遗憾下撤。也正是那一年,叱咤风云的蜀山探险掌门人彭晓龙,突然卖掉了所有登山装备,神秘地离开了登山界。没有人确切知道其中的缘由。即便当被后辈间起这段往事时,彭晓龙也缄默不言。 在幺妹峰北壁的不远处,还有一座海拔5700米的山峰。2013年,刘洋完成了这座5700峰后,由于他过于低调,大部分人都以为这座山峰是个未登峰。2014年,刘洋在北欧攀冰时,认识了正在挪威工作的自由攀登者何浪。自从严冬冬遇难后,旅居欧洲的何浪没有停止攀登,只是在等待合适的搭档。何浪发现,他与刘洋的年龄、性格相仿,工作、家庭环境相似,攀登理念高度契合。这两名与极限保持一定距离,却又无比低调的自由攀登者结为搭档,尝试攻克幺妹峰北壁。如果成功,这将是幺妹峰北璧的第一个国人登顶纪录,它的先锋意义不亚于当年幺妹峰的国人首登。 2019年,刘洋与何浪的幺妹峰北壁第一次尝试没有成功。就如同孙斌与何川连续多年挑战布达拉峰,刘洋与何浪又继续尝试了第二次、第三次……他们从没有出现在金犀牛奖的提名名单里,却是国内唯一一支在连续死磕幺妹峰北壁的队伍。 刘洋的徒弟宋远成也是新生代自由攀登者中的佼佼者。他有着与阿左极为相似的成长经历。接触登仅仅一年后,这名孤独的青年又用独攀的风格完成了彩虹峰等多座未登峰的首登。就在何川与孙斌的布达拉峰北壁、阿左等人的达多曼因卫峰被金犀牛提名的同一年,宋远成的独攀四姑娘山5700峰,同样也人围了金犀牛奖,不过他并不在意所谓的提名与获奖。他和师父刘洋性情相投。他们之所以喜欢攀登,只是因为攀登本身的单纯与自由。 小牦牛的攀登世界里同样也充溢着单纯与自由。四姑娘山就是他的游乐场,他只想玩得开心一点。完成了四姑娘山里的几座技术型山峰后,小牦牛和搭档小向还想玩得更野一些,他们望向了整座“游乐场”里最高的地方,幺妹峰。“山就在自己家门前,可以去爬一下,”小牦牛说,“而且看上去这么帅。这种中央直上的线路,很酷。” 2021年12月,小牦牛与小向、阿楚与小刘两组队伍不约而同地来到幺妹峰脚下。他们瞄准了同一条攀登路线,自由之魂他们都想成为这一年第一支登顶幺妹峰的队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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