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鲜

大教堂  作者:雷蒙德·卡佛

自从三个月前被解雇以来,桑迪的丈夫一直窝在沙发上。三个月前的那天,他回到家,脸色苍白,神色惊惶,拿着一个装满了所有上班用品的盒子。“情人节快乐。”他对桑迪说,把一盒心形包装的糖果和一瓶占边威士忌放在厨房的桌上。他把帽子摘下来,也放在桌上。“我今天被人炒了。嘿,你说咱们会怎么样?”

桑迪和丈夫坐在桌旁,喝威士忌,吃巧克力,谈论着除了给新房加盖屋顶外,他还能做些什么。但他们一样都想不出来。“总会有办法的。”桑迪说。她想表现得积极点儿,但其实自己也很害怕。最后,他说,他要睡在那上面。他的确这样做了。那晚他睡在了沙发上,那之后的每一晚,他都睡在那里。

被解雇后的第二天,他去领失业救济金。他来到城里的州政府办公室,填表格,找工作。不过,不管是他那行,还是别的行业,都没工作可干。当他试着向桑迪形容找工作的男人和女人挤在一起的嘈杂景象时,他的脸开始流汗。那晚他又回到沙发上。他开始把自己所有的时间都耗在那上面,桑迪想,就好像失业后那就是他的工作了。偶尔他得出去和什么人就一个工作机会谈一谈,每两周他都要去签字领他的失业救济金。但其余时间里,他都待在沙发上。就好像他住在那里似的,桑迪想,他就住在客厅里。有时他会浏览一下桑迪从杂货店里拿回家的杂志;更多时候她发现他在看一本厚书,那是她加入一个读书俱乐部时得到的奖励,好像叫《历史谜团》。他双手把书捧在面前,头向前倾着,像是被里面的内容所吸引。但过了一阵子她发现,他的阅读似乎根本没有任何进展,一直停在同一个位置,她猜就在第二章前后。有一次,桑迪拿起那本书,翻到他正在看的地方。在那里,她读到,荷兰发现一具埋在泥炭沼泽里两千多年的男尸。有一页上还配着照片,男人的眉头皱着,脸上却有一种安详的表情。他戴着一顶皮帽,侧躺着,除了干枯的手脚外,他的样子并不可怕。她又读了几页,然后把书放回了原处。她丈夫总把它放在沙发前面的咖啡桌上,一伸手就能够着。那张该死的沙发!对她来说,那沙发,她连坐都不想再坐了。难以想象他们以前还曾躺在那上面做爱。

报纸每天会送到家。他从第一版看到最后一版。她发现他什么都读,讣告,各个主要城市的天气报告,甚至连经济新闻里有关企业并购和银行利率的消息也不放过。早晨,他起得比她早,用卫生间,然后打开电视,做咖啡。桑迪觉得他每天的这个时候似乎都是积极乐观的。不过等到她出门上班时,他就已经蜷在沙发上,盯着电视看了。下午,她回到家,电视常常还开着,他仍在沙发上,不是坐着就是躺着,穿着他过去上班时常穿的衣服——牛仔裤和法兰绒衬衣。也有时电视关着,他坐在沙发上,抱着他的那本书看。

“怎么样,还好吗?”她看向他的时候,他会问。

“还行。”她会说,“你呢?”

“还行。”

他总会在炉子上给她热一壶咖啡。他们在客厅里谈论桑迪一天的工作,她坐在一把大椅子上,他仍坐沙发。他们会端起各自的杯子,喝着咖啡,就像正常人一样,桑迪这样想。

桑迪依然爱他,尽管她知道情况正变得越来越不正常。她为自己还有活儿干而心存感激,但她不知道将会有什么样的事发生在他们身上,或是发生在世界上其他人身上。有一次,她跟一个关系很好的女同事聊了点儿心里话,说起她老公成天待在沙发上的事。不知怎的,她朋友似乎并不觉得那有什么奇怪的,这让桑迪既吃惊,又沮丧。朋友跟她讲起自己一个住在田纳西州的叔叔——四十岁那年,他躺到床上后就再也不肯下床了。而且他经常哭,每天至少哭一次。她告诉桑迪,她猜叔叔是害怕变老,或许是害怕突发心脏病之类的。但他现在六十三岁了,还活着呢,她说。听到这里,桑迪震惊不已。她想,如果这些都是真的,那么,那个男人就在床上躺了整整二十三年。桑迪的丈夫现在只有三十一岁。三十一加上二十三是五十四。到那时,她也是五十多岁的人了。天啊,一个人可不能把自己的后半辈子都耗在床上,或是沙发上呀。如果她丈夫是受了伤,得了病,或是出了车祸,那是另外一回事。这她能理解。要是那样的话,她知道自己可以承受。要是他不得不住在沙发上,她得把吃的摆到沙发前,可能还得拿着勺子喂到他的嘴边——这种事里甚至还包含着某种浪漫呢。但现在她的丈夫,一个年轻健康的男人,就这么赖在沙发上,只有上厕所、早上开电视和晚上关电视时会起来,这就是另一回事了。这让她觉得羞耻,除了那次和朋友聊天以外,她再也没和任何人提起过这事。她的朋友有个二十三年前就躺上床,且就桑迪所知,到现在仍在床上的叔叔,对她,桑迪也没再多说。

一天傍晚,她下班回来,停好车,走进屋。一开厨房门,她就听到了客厅里电视的声音。咖啡壶坐在炉子上,火开得很小。她拿着手提包站在厨房,能看见客厅里沙发的背面,还有电视屏幕,有人影在上面晃动。她丈夫光着脚,脚丫子从沙发一头伸出来。沙发另一头,横跨扶手的枕头上,她能看见他的后脑勺,一动不动。他可能是睡着了,或是没听见她进来,当然也可能没睡着,而且听见她进了屋。不过,她觉得这都无所谓了。她把手提包放到桌上,走到冰箱跟前,想拿盒酸奶。可当她打开冰箱门时,一团温热的闷气扑向了她。她简直不敢相信里面一塌糊涂的状况。冷冻室里的冰激凌化了,向下流到了吃剩的鱼肉棒和卷心菜沙拉里,流进了装西班牙炒饭的碗里,在冰箱底部积了一摊。到处都是冰激凌。再打开冷冻室门,喷出来的臭气熏得她直想吐。融化的冰激凌覆盖了整个冷冻室的底部,在一包三磅重的牛肉饼周围形成了黏糊糊的一摊。她按了按裹着牛肉饼的玻璃纸,手指竟陷了进去。猪排也化了,没做的鱼肉棒、牛肉三明治、两包萨米厨师牌中式速冻餐,所有东西都化了。热狗和自制意大利面酱也都化了。她关上冷冻室的门,从冷藏室里拿出一盒酸奶,打开盖子,闻了闻。直到这时,她才冲着丈夫大嚷起来。

“怎么回事?”他说着坐起来,越过沙发靠背向后看去,“咳,出什么事了?”他用手耙了好几下头发。她看不出来他刚才是不是在睡觉。

“该死的冰箱坏掉了,”桑迪说,“就是这个事。”

她丈夫从沙发上站起来,调小电视的音量,后来干脆关了,走到厨房里。“让我看看,”他说,“嘿,这不可能啊。”

“你自己看吧,”她说,“所有东西都要坏掉了。”

她丈夫看了看冰箱里面,表情凝重。然后又在冷冻室里到处戳了戳,查看情况。

“你说说,我还能再怎么倒霉吧。”他说。

她脑子里突然涌出一大堆想说的话,但她什么都没说。

“妈的,”他说,“真是雪上加霜。嘿,这个冰箱用了还不到十年呢。我们买的时候,它几乎是全新的。我爸妈他们那个冰箱用了二十五年,我兄弟结婚时送给了他,现在还好好的呢。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挪到边上,好查看冰箱和墙之间那块狭窄的空间。“我不明白,”他边说边摇头,“插头都插着呢。”接着他抱住冰箱,前后摇晃,又用肩膀顶住冰箱,连推带拽地往厨房里挪了几英寸。冰箱里有什么东西从架子上掉下来,摔碎了。“真他妈的见鬼了!”他说。

桑迪这才发现自己还拿着酸奶。她走到垃圾筒旁边,打开盖子,把盒子扔了进去。“我今晚就得把所有东西都做了。”她说。她想象自己在炉子上煎肉做菜,用平底锅和烤箱处理这些生食。“我们得有台新冰箱。”她说。

他没说话,只是又看了看冷冻室,脑袋一会儿后仰,一会儿前探。

她移到他身前,把冰箱里架子上的东西腾到桌子上。他从旁帮忙,把一包包肉从冷冻室里拿出来,放在桌子上。接着他又把其他东西拿出来,在桌上另堆了一堆。他把整个冰箱都腾空了,找来纸巾和抹布,开始擦冰箱的内壁。

“氟利昂没了,”他停下来说,“原因在这儿。我能闻出来。氟利昂漏光了。可能是哪儿坏了,氟利昂漏了。唉,我见过别人家的冰箱也这么坏过。”他平静了下来,接着擦。“就是氟利昂的事儿。”他说。

她停下手中的活儿,看着他。“我们需要台新冰箱。”她说。

“你刚才已经说过了。嘿,我们从哪儿弄一台呢?树上可不长冰箱。”

“我们必须有一台,”她说,“难道我们不需要吗?对,也许我们不需要。也许我们可以像那些住在老旧公寓里的人那样,把放不住的东西都搁在窗台上。我们也可以买那种泡沫塑料做的小保温箱,每天买点儿冰块放在里面。”她把一棵莴苣和几个番茄放在桌上成包的肉旁边,一屁股坐在餐椅上,用双手捂住脸。

“我们会再买台冰箱的,”她丈夫说,“肯定会的。没错,我们需要一台,不是吗?没有冰箱是不行,但问题是,我们到哪儿去弄,我们能出多少钱?对了,广告栏里肯定有好多卖旧冰箱的,等着,我们看看报。嘿,我现在可是广告栏的专家。”

她把手从脸上放下来,看着他。

“桑迪,我们会在报纸上找到一台很棒的旧冰箱,”他接着说,“大多数冰箱都应该能用一辈子。天知道我们这台是怎么了。好好的冰箱就这么坏了,这种事我以前只听说过一次。”他又瞥了一眼冰箱。“真他妈倒霉透了。”

“把报纸拿过来,”她说,“我们一块儿看。”

“不用担心,”他说着走到咖啡桌旁,在一大堆报纸里翻了一通,拿着分类广告版回到了厨房。她把吃的东西推到一边,好让他能把报纸平铺在桌上。他找了把椅子坐下。

她匆匆扫了一眼报纸,又看了看已经化掉的食品,说:“我今晚真得把这些猪排都炸了,还得把牛肉饼做了,还有牛肉三明治、鱼肉棒,都做出来。别忘了还有速冻快餐。”

“都怪该死的氟利昂,”他说,“其实能闻出味儿来。”

他们开始浏览分类广告版。丈夫的手指从一栏滑到另一栏,迅速地跳过了“招聘”那一栏。她看见一些条目旁画着对钩,但没仔细看他标记的是什么。那不重要。在“野营用品”一栏里,他们终于找到了—新旧电器。

“在这儿。”她说着用手指按住了报纸。

他挪开她的手指。“让我看看。”他说。

她收回手指,读着那栏里的广告:“‘冰箱、煤气炉、洗衣机、烘干机,等等’。‘拍卖大会’。这是什么?拍卖大会……”她继续读,“‘新旧电器及其他,每周四晚七点开始拍卖。’就是今天,今天就是周四。”她说,“今晚就有拍卖。这地方离得不算太远,就在松树路上,那地方我开车都经过几百回了。你也是。你知道在哪儿,离芭斯·罗缤冰激凌店很近。”

她丈夫什么都没说,只是盯着广告。他抬起手,用两根手指扯自己的下嘴唇。“拍卖会。”他说。

她盯着他。“我们去吧。你说呢?你也该出去转转,顺便看看能不能弄到一台冰箱。一举两得。”

“我这辈子还从没去过拍卖会,”他说,“我也不觉得我现在想去。”

“去吧,”桑迪说,“你怎么了?会好玩的。我也很多年没去过了,小时候我常和爸爸一起去。”她突然特别想去今晚的拍卖会。

“你爸……”他说。

“对呀,我爸。”她看着丈夫,等着他把句子说完。说什么都行。但他没有。

“拍卖会挺有趣的。”她说。

“可能吧,但我不想去。”

“我还需要一盏床头灯,”她坚持道,“那儿肯定也有。”

“嘿,咱们缺很多东西。可我现在没工作,记得吗?”

“我要去今晚的拍卖会,”她说,“你爱去不去。你要去就跟我一起走。但我无所谓。跟你直说了吧,你去不去对我不重要。反正我要去。”

“我跟你去。谁说我不去了?”他看了看她,接着目光躲闪到一旁。他拿起报纸,又把广告看了一遍。“拍卖我可是一丁点儿都不懂。不过,当然了,什么事都得试一试。刚才谁说我们要在拍卖会上买台冰箱来着?”

“谁都没说,”她说,“不过冰箱是肯定要买的。”

“行啊。”他说。

“那就去吧,”她说,“不过你得真的乐意,别勉强。”

他点了点头。

她说:“那我得赶快做饭了。我现在就把这些该死的猪排做了,我们赶紧吃饭。剩下的东西可以等回来再收拾,等我们从拍卖会回来以后,我再把别的东西做出来。不过我们真得快点儿了。报纸上说拍卖会七点开始。”

“七点。”他说着站起来,走到客厅,透过飘窗向外看。一辆车从外面街上经过。他又用手指摩挲起嘴唇。她看着他又坐在沙发上,拿起他的书,翻到他总看的那个地方。不过,他马上就把书放下,重新躺了下去。她看见他的头枕在沙发扶手上面的枕头上。他调整了一下枕头,双手枕在脖子后面,不动了。不一会儿,她就看见他的胳膊耷拉了下来。

她合上报纸,站起身,安静地走进客厅,越过沙发靠背看过去:他闭着眼,胸部微微起伏。她回到厨房,把煎锅放在火上,开了火,倒上油,开始炸猪排。她曾和爸爸一起去过很多次拍卖会,大多是拍卖牲口的。她依稀记得,爸爸总是要卖一头小牛,或是要买一头小牛。有时拍卖会上也会有农具和家庭用品,但主要是农畜。后来,等她爸妈离了婚,她跟妈妈一起生活以后,爸爸还曾写信给她,说很怀念那些和她一起去拍卖会的日子。最后一封信是在她已经长大、和丈夫生活在一起后收到的,他说在这次的拍卖会上,他花两百美元买到了一辆很漂亮的汽车。要是她在那儿,他说,他也会给她买一辆的。三周后,一通半夜里打来的电话告诉她:她爸爸死了。一氧化碳从那辆刚买的车的底座漏进来,他坐在驾驶室里失去了意识。他生活在乡下,发动机一直转着,直到油箱里没油了才停下。他一直待在车里,几天以后才被人发现。

锅上冒起烟,她又倒了些油,打开抽油烟机。她已经有二十年没去过拍卖会了,现在,她正准备去今晚这场。不过,她得先把这些猪排炸了。冰箱坏了是很倒霉,但她发现自己很期待今晚的拍卖会。她开始想念爸爸,甚至也想念妈妈,虽然在她遇见现在的丈夫并搬出来和他同居前,她们母女俩一直吵个不停。她站在炉子前,翻着肉,想念着她的爸妈。

当她戴上隔热手套,把锅从炉子上拿下来时,她仍在想着他们。油烟上升,被炉子上方的风扇抽走。她端着锅站在厨房门口,朝客厅里看。锅还冒着烟,油星四溅。日光昏暗的房间里,她只能辨认出她丈夫的头和光着的脚。“快起来吧,”她说,“饭好了。”

“好。”他答道。她看见他的脑袋从沙发一头探出来。她把锅放回炉子上,从橱柜里拿下两个盘子放在灶台上。她用小铲子铲起一块猪排,放到盘子上。那肉看起来不像肉,倒像是半块老肩胛骨,或是一个挖东西用的铲子。但她知道那是块猪排,她把另一块也盛出锅,放到另一个盘子上。

很快,她丈夫走进了厨房。他又看了一眼那台冰箱,冰箱敞着门立在原地。接着他看见了猪排,张大了嘴,却什么都没说。她等着他说点儿什么,什么都行,但他没说话。她把盐和胡椒放到桌上,叫他坐下。

“坐吧,”她说着,递给他一个盘子,里面盛着那块可怜的猪排,“吃这个。”他接过盘子,却只是站在那儿,盯着盘子。她转过身,去拿自己的盘子。

桑迪把报纸清走,把那一堆食物推到桌子的一头。“坐下吧。”她又对丈夫说了一次。他把盘子从一只手换到另一只手上,仍旧站着。就在这时,她看到了桌子上面的一摊水。她也听见了水声。水滴滴答答地从桌子上流下来,滴到地面的油毡上。

她低头看见丈夫光着的脚。他就站在一摊水的旁边。她盯着他的脚。她知道自己这辈子再也不会看到这么不寻常的事了。可对此,她还不知道该作何感想。她忽然觉得她应该涂上口红,拿上外衣,去参加那个拍卖会。但她无法把眼睛从丈夫的脚上挪开。她把盘子放在桌上,注视着那双脚,直到它们离开了厨房,重新回到客厅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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