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瑟夫的房子大教堂 作者:雷蒙德·卡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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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夏天,魏斯从一个刚刚康复的酒鬼瑟夫手里租下尤里卡[尤里卡(Eureka),美国加利福尼亚州洪堡县城市。]北部一套带家具的房子。然后,他打电话给我,叫我忘掉过去,搬去与他同住。他说他在戒酒。所谓的戒酒我再清楚不过了。但他肯定不容我拒绝。他又打电话过来说,埃德娜,你可以从前窗望见海,闻见空气里的咸味。我听着他说。他没有吐字不清。我说我会考虑考虑。之后我真的想了想。一周后,他又打来电话问我,你来吗?我说我还在考虑。他说,我们可以重新开始。我说,如果我过去,我想要你为我做点儿事。说吧,什么事,魏斯说。我说,我要你努力变成那个以前我认识的魏斯,那个老魏斯,那个我当初嫁的魏斯。魏斯哭了,我想这说明他的意愿是好的。于是我说,好吧,我会过去的。 魏斯已离开了他的女友,或者是她已离开了他——我不知道,也不关心。既然决定了去找魏斯,我只能和我的朋友说再见。我朋友说,你正在犯一个错误。他说,别这样对我,那我们怎么办?我说,为了魏斯,我只能这样。他正努力戒酒,保持清醒。你记得那情形。我记得,我朋友说,但我不想你走。我说,我就去一个夏天,然后看情况。我会回来的,我说。他说,那我呢?我怎么办?不要回来了,他说。 那个夏天,我们喝咖啡、汽水,还有各种各样的果汁。整个夏天,我们不得不喝这些。我发现自己希望这个夏天永不结束。我心里是清楚的,但在瑟夫的房子里和魏斯住了一个月后,我还是重新戴上了我的结婚戒指。自从魏斯醉酒把他的戒指扔进桃树园的那个晚上,我已有两年没戴过这枚戒指了。 魏斯有一点积蓄,所以我不必工作,而且瑟夫几乎是让我们白住他的房子。我们没有电话,只须付煤气费和电费,再有什么特殊的需求就去西夫韦超市买。一个星期日的下午,魏斯出去买洒水器,回来时给我带了一束好看的雏菊和一顶草帽。周二晚上,我们会去看电影。其他的晚上,魏斯会去参加聚会,他称之为“不喝酒聚会”。瑟夫会开车来接他,结束后再送他回来。有时我们会去附近的一个淡水泻湖钓鳟鱼。我们在湖边花一整天的时间,钓上来几条很小的鳟鱼。这些就够了,我会说,然后当天晚上,我就做炸鱼晚餐。 有时,我会摘下帽子,躺在鱼竿旁的毯子上睡觉。睡着前,我最后记得的总是头顶上向着中央山谷飘去的云朵。夜晚,魏斯会搂着我,问我还是不是他的女人。 我们的孩子离我们很远。谢丽尔和别人一起住在俄勒冈的一座农场里,看管一群山羊,卖羊奶。她也养蜜蜂,收集一罐罐蜂蜜。她有她自己的生活,我不怪她。只要我们不把她牵扯进来,她是不会在意她爸妈要做什么的。鲍比在华盛顿割干草。干草季过后,他打算种苹果树。他有一个女儿,他在攒钱。我写信给他们,最后总会写上“永远爱你们”。 一天下午,魏斯正在院子里拔杂草,瑟夫开车来到房子前。我正在水池旁忙活,看到瑟夫的大车靠边停下来。我能看见他的车、车道、高速公路,还有高速公路后面的沙丘和海。云笼罩在水面上。瑟夫从车里出来,拉了拉他的裤子。我知道是出事了。魏斯停下手里的活儿,站起来。他摘下头上那顶帆布帽子,用戴着手套的手背擦了擦脸。瑟夫走过来,一把搂住了魏斯的肩膀。魏斯脱下一只手套。我走到门口,听见瑟夫说,上帝知道他有多抱歉,但他还是不得不请我们在这个月底之前搬走。魏斯脱下另一只手套。为什么要这样,瑟夫?瑟夫说他的女儿,琳达,就是那个以前魏斯在酗酒时期常常叫胖琳达的女人,需要一个住的地方,只好住这里了。瑟夫告诉魏斯,几星期前,琳达的丈夫开渔船出海,之后再没了消息。她是我的亲骨肉啊,瑟夫对魏斯说。她的丈夫没了,她孩子的爸爸没了。我能帮忙,我很高兴我有能力帮上忙,瑟夫说。真对不起,魏斯,但你们得另找一处房子了。然后瑟夫又抱了抱魏斯,拉了拉自己的裤子,上车走了。 魏斯走进屋,把帽子和手套扔在地毯上,然后一屁股坐在一把大椅子上。瑟夫的椅子,我突然想到。连地毯也是瑟夫的。魏斯脸色苍白。我倒了两杯咖啡,一杯递给他。 没关系的,我说,魏斯,不用担心。我端着我的咖啡坐在瑟夫的沙发上。 现在胖琳达要住在这儿,而不是我们。魏斯说。他端着杯子,但没有喝。 魏斯,别太激动,我说。 她男人到时候会出现在凯奇坎[凯奇坎(Ketchikan),美国阿拉斯加州城市,以旅游业和捕鱼业闻名。]的,魏斯说,胖琳达的丈夫只不过是想离开他们罢了。谁能怪他?魏斯说,他自己要是到了那个地步,也宁愿开船离开,总好过和胖琳达还有她的孩子就这么过一辈子。然后魏斯把杯子放在手套旁边。到现在为止,这是我们的幸福之屋。他说。 我说,我们会找到另一所房子的。 但不会像这房子一样好了,魏斯说。再怎么说,也不会一样了。这房子对我们来说很好。这里有美好的回忆。现在胖琳达和她的孩子要住进来了,魏斯说。他端起杯子,尝了一口。 这是瑟夫的房子,我说,他也是没办法。 我知道,魏斯说,但这不代表我就得高兴地接受。 魏斯露出那种眼神。我熟悉那眼神。他一直用舌头舔着嘴唇,不停地用手指拨弄腰带下面的衬衣。他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窗口,望着大海和不断堆积的云。他用手指敲打自己的下巴,好像正在琢磨什么。他的确在思考。 放松点儿,魏斯,我劝他。 她想叫我放松点儿,魏斯说,站在窗边没动。 但很快他就走过来,坐在我旁边的沙发上,跷起二郎腿,拨弄衬衣扣子。我握住他的手,开始说话,谈论着这个夏天。但我发现自己好像在说着发生在过去的什么事,也许发生在很多年前,总之是早已结束的事。然后我开始聊孩子。魏斯说他希望能重新做一次父亲,而且这次做得好一些。 他们爱你,我说。 不,他们不爱,魏斯说。 我说,总有一天,他们会明白的。 可能吧,魏斯说,但那时已经没有意义了。 你又不会知道,我说。 我还是知道一些事的,魏斯看着我说,我知道我很高兴你能过来,我不会忘了的。 我也很高兴,我很高兴你找到了这所房子,我说。 魏斯哼了一声,然后笑了。我们两个都笑了。那个瑟夫,魏斯边说边摇头,冷不防来这么一下,狗崽子。但我真高兴你戴上了你的戒指,真高兴我们一起度过了这段时光。 然后我说,假设,仅仅是假设,什么都没有发生。假设原本就是这样。仅仅是假设。只是假设一下也没什么关系。要是所有别的事都没发生。你明白我的意思吗?那会怎样呢?我问。 魏斯盯着我说,如果那样的话,我想我们得是别的什么人,不是我们自己。我现在心里没有那种假设了。我们生来什么样就是什么样。难道你不明白我的话吗? 我说我扔下一大堆事,跑了六百英里过来,不是要听他说这些。 他说,对不起,但我真的不能像一个根本不是我自己的人那样说话。我不是别人。如果我是别人,我绝对不会站在这儿。如果我是别人,我就不是我了。可我只是我,你明白吗? 魏斯,没关系的,我说。我把他的手放在我的脸颊上。接着,不知怎的,我想起他十九岁时的样子,想起他跑过田野,向他爸爸跑去的样子,他爸爸正坐在拖拉机上,用手挡住阳光,望着魏斯向自己跑来。那时,我们刚刚从加利福尼亚开车过来。我抱着谢丽尔和鲍比下了车,对他们说,这是爷爷。但那时他们都还是婴儿。 魏斯坐在我旁边,轻轻敲着自己的下巴,好像正在思考下一步怎么办。魏斯的父亲已经去世了,我们的孩子也都长大了。我看了看魏斯,又看了看瑟夫的客厅里属于瑟夫的东西。我想,我们现在必须做点儿什么,而且要快。 亲爱的,我说,魏斯,听我说。 你到底想怎么样?他说。但他只说了这些。他似乎已经决定好了。但做好决定后,他却不急着做什么。他向后靠在沙发上,手夹在两腿间,闭上了眼睛。他什么也没说。他用不着说什么了。 我在心里默念他的名字。那是个很容易发音的名字,很长时间以来,我已经习惯叫出这个名字了。然后我又叫了一遍,这次我大声地叫了出来。魏斯,我说。 他睁开眼,但没有看我。他只是坐在那里,看着窗口。胖琳达,他说。但我知道这不是因为她。她什么都不是,那只不过是个名字。魏斯站起来,拉上了窗帘,就这样,一下子,海就没了。我进厨房做晚饭。冰柜里还有些鱼。没什么别的了。今晚我们会把东西都吃光,我想,那就是结束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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