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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锋  作者:威廉·萨默赛特·毛姆

此后我继续和苏珊娜·鲁维耶时有交往,直到她的境遇有了出其不意的变化,她因此离开了巴黎,也就退出了我的生活。那是差不多两年后的一天下午,我在奥德恩酒店的长廊里愉快地浏览了一个小时的图书,接着闲来无事,便想到了去找苏珊娜。我有六个月没见着她了。她开门时手指夹着调色盘,嘴里还衔了一支画笔,工作服上沾满了颜料。

“啊,c'est vous, cher ami. Entrez, je vous en prie。[法语: 是您啊,亲爱的朋友。快请进。]”

对于如此正式的问候,我有些意外,不过我还是踏进了那间既当客厅又兼工作室的小屋子。架子上蒙着画布。

“我忙得晕头转向,不过你坐下吧,我继续干活儿。一刻儿也浪费不起。你不会相信吧,可我要在迈尔海姆开个人画展了,得准备好三十件油画呢。”

“在迈尔海姆?太好了。你怎么做到的?”

迈尔海姆可不是塞纳河大街上的贩子,他们那些不靠谱的店面随时都会因为交不起租金而关门。迈尔海姆则是在塞纳河的富人区坐拥一家上乘的画廊,他本人也享有国际声誉。画家若是让他相中了,便会艺途坦荡。

“阿希尔先生带他来看我的画,他认为我很有天赋。”

“A d'autres, ma vieille.[法语: 说点儿别的吧,我亲爱的。]”我答道,我觉得最好可以翻译为:“鬼才信呢,我的老姑娘。”

她看了我一眼,咯咯笑起来。

“我要嫁人了。”

“嫁给迈尔海姆?”

“别犯蠢了。”她放下调色盘和画笔,“我干了一整天,该休息休息了。喝一小杯波尔图吧,我全说给你听。”

法式生活一个令人不太自在的地方就是,常有人在不合时宜的钟点劝你喝杯酸味葡萄酒。你还得从命。苏珊娜拿来一瓶酒和两只杯子,倒满后长舒一口气坐了下来。

“我站了好几个小时,腿静脉胀得痛。嗯,是这么回事。阿希尔先生的妻子今年初去世了。她是好人,虔诚的天主教徒,但是他娶她并非出于喜好,而是因为那是一笔好买卖。尽管他很敬重她,但要说她的死让他痛不欲生,那也夸张了。他的儿子找到了门当户对的妻子,在公司里做得很好,女儿和一位伯爵的婚事也已安排妥当。伯爵是个比利时人,倒是正宗的贵族,在那慕尔附近有一座非常漂亮的城堡。阿希尔先生想,他可怜的太太在天之灵不会希望小两口的喜事因为她而拖延,因此尽管在服丧,但一等财务处理完毕,他们还是想尽快办好婚事。阿希尔先生显然将在里尔空荡荡的房子里形单影只了,他需要一个女人给他安慰,并且帮助他打理这么重要的基业,对于他的地位来说也是必须的。简而言之,他请求我取代他那可怜的太太的位置,他说得很在理:‘我的第一次婚姻是为了摆平两家对着干的公司,我毫不后悔,但第二次结婚,就没有理由不遂着自己的心愿了。’”

“我祝贺你。”我说。

“我当然会怀念这段自由自在的生活,我很享受。不过总得想想未来。就咱俩在,我不妨告诉你,我的四十岁已一去不复返了。阿希尔先生正处在危险的年龄段;如果他一时头脑发热去追个二十岁的女孩子,那我该在何处安身?我还要为女儿着想。她十六岁了,和她爸一样有张好面孔。我给她的教育也很不错。可是没法否认必须直面现实:她既没有做演员的天赋,也少了她可怜的妈妈才有的婊子德行;试问她能指望什么呢?文秘?还是在邮局讨个事儿?阿希尔先生很宽宏大量,同意她和我们同住,还许诺了一笔可观的dot[法语: 嫁妆。],让她能找个好人家。相信我,亲爱的朋友,说什么都是轻巧的,但婚姻总还是一个女人所能从事的最理想职业。显然,考虑到女儿的幸福,我在接受这么一桩求婚时不能再犹豫,哪怕付出的代价是某些随着年华逝去我将越来越难以得到的乐趣;我得告诉你,成婚后,我准备恪守妇道(d'une vertu farouche),以我长期的经验可知,幸福美满的婚姻的唯一基础便是相互的绝对忠诚。”

“非常高尚的情操,我的美人儿。”我说,“阿希尔先生会继续他两周一次的巴黎差旅吗?”

“哦,Oh, la la[法语: 哎呀。],你把我当什么人了,我的宝贝儿?阿希尔先生向我求婚时,我首先说的就是:‘那听好了,我亲爱的,以后你来巴黎开董事会,我自然也要来。你一个人来我不放心。’‘你可别想着我这个年纪还能干什么荒唐事了。’他答道。‘阿希尔先生,’我对他说,‘你正处壮年,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你是个多情种子。你风度翩翩,仪表堂堂,有取悦女人的全套本领;简而言之,我想还是最好别给你受诱惑的机会。’最终,他同意把在董事会的位置让给儿子,由他替代自己去巴黎开会。阿希尔先生在面子上说我不可理喻,其实心里可是受宠若惊呢。”苏珊娜满足地舒了口气,“要不是男人那么虚荣,我们这些可怜的女人日子只会更难过。”

“算是皆大欢喜了,不过这一切跟你在迈尔海姆开个展有什么关联?”

“你今天有点儿傻气啊,我可怜的朋友。我有没有跟你说了很多年了,阿希尔先生是个绝顶聪明的人?他也要为自己的身份考虑,里尔的那帮人很挑剔。阿希尔先生希望我作为像他这么一位重要人物的太太,得在社会上取得我应有的地位。你是知道这些外省人的,就喜欢打探别人的私事,他们的第一个问题就会是:苏珊娜·鲁维耶是什么人?行,他们会得到答案的。杰出的画家,最近在迈尔海姆画廊的展出大获成功且实至名归。‘苏珊娜·鲁维耶夫人,一位殖民地步兵团军官的遗孀,彰显了法国妇女的勇气,多年来凭着才华养活了自己及一个过早失去父亲关怀的可爱女儿,而我们欣然得知,公众将很快有幸在总是极富洞见的迈尔海姆先生的画廊里,领略到她细腻的笔触和精湛的技巧。’”

“这是什么胡言乱语啊?”我说,并装作竖起了耳朵。

“那是阿希尔先生准备发布的前期宣传,我亲爱的。法国各大报纸都会刊登。他真了不起。迈尔海姆提出的条件非常苛刻,可是阿希尔先生就这么轻描淡写地接受了。预展时还要举行champagne d'honneur[法语: 香槟酒会。],艺术部长将启动开幕式并做精彩演讲,他是欠了阿希尔先生人情的,他在讲话里要着重赞颂我是个有德行的女子和有才华的画家,最后他将宣布,以奖功酬德为己任的政府已经购得我的一幅画作为国家收藏。全巴黎将为之瞩目,迈尔海姆先生还要亲自关照艺评人士。他已做出保证,他们的评论不但说得要足够好,还得足够长。这些可怜的家伙,平时只能挣一点点,现在是碰到大善人,给他们机会赚外快了。”

“你是名副其实啊,我亲爱的。你一直就不赖嘛。”

“Et ta soeur.[法语, 直译为“你妹妹呢?”,有为不想继续话题顾左右而言他之用意。]”她答道,这是无法翻译的。“可这还没完。阿希尔先生以我的名义在圣拉斐尔[圣拉斐尔(St Rafael ),实际应为Raphaël,临近马赛地区。]海岸买了一幢别墅,这样我跻身里尔的社交圈时,不但有着杰出画家的身份,而且还是个有家产的女人。他准备再过两三年退休,我们就像上流人士那样(comme des gens bien)住到里维埃拉去。他可以海中泛舟、捉虾,而我可以致力于艺术创作。现在我来给你看看画。”

苏珊娜已经画了好些年,历经各个情人的路数而最终形成了自己的风格。她还是不懂怎么画,然而她获得了对色彩的超强感觉。她向我展示了各种作品:和母亲住昂儒省时作的风景画、几幅凡尔赛花园、枫丹白露的森林,还有令她陶醉的巴黎市郊街景。她的绘画耽于空想而并无坚实的质感,可倒也有一种花团锦簇般的优美,甚至还有某种不经意造就的典雅。

我被其中一幅画吸引了,并提出买下来,因为我想她会很高兴的。我记不得那是叫《林间空地》还是《白围巾》了,后来又看了很多画,让我现在更不能确定哪个名字了。我询问了价格,还算合理,就说要了。

“你真是天使啊,”她嚷道,“我的第一笔买卖。当然你得等到画展之后,不过我会书面确认你已经买下来。不管怎样,小小地公开一下,对你来说也无伤大雅。我很高兴你挑了那幅,我自认为是我的一幅精品。”她拿着手镜查看画作。“很有魅力的,”她眯缝着眼说,“不能否认这一点。这些绿色调——多么丰富,可同时又多么精细!还有中央的几笔白色,那是真正的收获,把整幅画都连成了一片,显得非常突出。是有才气的,毫无疑问,真正的才气。”

我感到她取得了长足进步,正在向职业画家迈进。

“好了宝贝儿,聊得够多了,我得回去干活儿了。”

“那我也得走了。”我说。

“À propos[法语: 对了,想起来了。],可怜的拉里还在跟那些‘红头皮’[红头皮(the Redskins),原指对印第安人的蔑称,这里泛指对美洲人的贬称。]混?”

她已习惯了这么称呼“上帝的国度”[上帝的国度(God's Own Country),美国人对自己国家的称呼。]的子民,确实是很不敬的。

“据我所知是这样。”

“这可难为他这号可爱风雅的人物了。假如信了电影的描写,有这么多匪徒、牛仔,还有墨西哥人,日子该多么可怕。倒不是那些牛仔的体貌没有吸引人的地方,他们还是有两下子的。Oh, la la! 但貌似走在纽约街头,口袋里不揣把左轮手枪是极其危险的。”

她把我送到门口,在我两边脸颊上各亲了一下。

“我们在一起有过很愉快的时光。要留下对我的美好回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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