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了这样的梦。

父亲咆哮如雷，母亲俯首低眉，沉默不语。又是这个梦吗？虽然身处梦境，我仍心怀危惧。每当我疲惫至极之时，过去的记忆就会在梦中浮现。那是我六岁时的记忆。

彼时，家庭已经开始崩塌。

首先改变的是父亲。

原本温和而持重的父亲变得极端暴躁，只要一点小事就会大吼大叫，可能是因为经营的公司业绩恶化的缘故吧。

不久，母亲开始变得闷闷不乐。

原本文静的母亲动辄被父亲叱骂，在恐惧中不停地做错事，从而招来了更多的骂声。这样的恶性循环不停地持续着，最终让母亲身心俱损。笑容从她的脸上消失了，总是笼罩在阴沉的情绪中。

父亲怒吼不止，母亲面色惨白、瑟瑟发抖，这就是我家的日常。父母失和，对六岁的我而言，不啻撼动世界的悲剧。

因此，每当父母争吵，或者说父亲即将开始单方面破口大骂时，我只能躲到卧室的床上，等待风暴过去。

我很悲伤，但是并不孤单。那是因为妹妹的存在。

为了不让妹妹听到父亲的吼声，我总是在床上堵着她的耳朵。两岁的妹妹似乎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总是咧嘴笑着。

那份纯真拯救了我沉入黑暗的心情。

在风雨飘摇的家中，唯有妹妹是我的慰藉。我必须保护这个孩子，幼小的我下定了这样的决心。

——闹钟响了起来。

意识瞬间觉醒，我睁开了眼睛。脑海中的记忆消散，现实到访了。

早晨六点，宽敞的卧室安静无声，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隐隐透了进来。

我掀开毛毯坐了起来。好冷，身体似灌铅一般，特别是从颈部到肩部的紧绷感尤为严重，大抵是搬运重物和挖掘土坑的影响吧。

在下床之前，我拿起了手机，点开新闻网站，浏览起了报道。大学统考，震灾追悼，艺人出轨——

看完了全国新闻一览后，我又查了关西地区的新闻。高速堵车，诈骗事件，本周末的恶劣天气——

查了一遍，果然没有，哪里都没有在山中发现了尸体的报道。我松了口气，从床上起身，走出了卧室。

在洗脸池洗完脸后，我转移到客厅，正在用手机刷社交网站的时候，身后传来了打招呼的声音。

“早上好。”

和泉走进客厅，眼角的瘀伤至今仍惨不忍睹。

“早上好，睡得怎么样？”

“不太好，半夜醒了好几次。”

果然如此，区区一天是不可能恢复到正常状态的。

“我去冲咖啡了，瑠衣也喝吗？”

“嗯，谢谢。”

和泉从厨房里拿出两个杯子，她的脸色相比昨天已好了不少，虽然食量不多，但起码也吃了一些，表面上看并无大碍，只是内心是否平复就不得而知了。

我与和泉隔着桌子相对而坐，对着热气腾腾的杯子啜了一口。浓郁的咖啡香气浸透鼻腔，沁人心脾。客厅的门又被打开了。

睡得头发凌乱的黛玛探出头来，她一边挠着肚子，一边慢腾腾地坐到了椅子上。

“黛玛也喝咖啡吗？”

“嗯。”她的声音好似犹在梦中。

“不加糖，加牛奶对吧？等一下哦。”和泉兴冲冲地走向厨房。

不擅长早起的黛玛半睁着眼睛发呆。

“你流口水了哦。”

听我这么一说，黛玛慢吞吞地擦了擦嘴角。

“久等了。”

单手拿着杯子回来的和泉莫名地停下脚步看着这边。

“怎么了？”

“看着瑠衣和黛玛出现在我家客厅，就觉得很新鲜。”

“确实，我们从没到和泉家做过客。”倘若不是这种状况，我们根本不会来。

距离把羽浦埋在山里已过去一天。我和黛玛并没有回自己家，而是留宿在了和泉家里。

一起住吧——和泉这句话成了契机，她的父母因工作原因长居海外，她不愿一个人待在家里，所以请求我们留下来暂住，我和黛玛答应了她。

就算没被拜托，我也不打算让和泉一个人待着。和泉肩负的压力比我们深重得多。

她随时可能被罪恶感或良心的谴责压垮，这样一来，事情就没法继续隐瞒了。

和泉身处危局，暂时需要我们在身边支持，不，或许说是监视比较恰当。为了以防万一，我们三人的手机上分别安装了GPS追踪软件，这样就能随时随地知道对方身在何方。我希望尽量不要出现不得不使用这个软件的状况。

我放下杯子说道：

“让我们再确认一下今天的计划吧。”和泉正了正身子，黛玛睁开了眼睛。

昨晚其实已经推敲过计划了，但当时我们累得不行，脑子不太转得动。

“和泉要去大学考试对吧？”

“嗯，后半学期课程的考试是从今天开始，偏偏在这种时候，真是太对不住了。”

“没事，反正需要赶点的事已经做完了。”

昨天，我们已经把羽浦的手机和电脑物理破坏并丢弃了，装尸体的琴盒也已被处理掉了，并没有急需处理的事项。

“而且，你要是缺席考试才显得有问题，和平时一样，保持一如既往的行动才是最重要的。”

她唯有像无事发生般继续日常生活，继续扮演与犯罪无缘的大学生。

“和平时一样，是啊，嗯。”和泉显得有些不安。

“放心好了，我会陪你一起去大学的。”黛玛一边安慰着她，一边发出啜饮咖啡的声音。

我们不放心让和泉一个人去大学，所以由黛玛陪她去，这是昨晚商定的事情。

我和黛玛除了偶像工作外几乎所有的时间都花在打工上面，我在便当工厂上夜班，黛玛在送外卖，因为两份兼职在时间上都比较灵活，因此我们商定暂时全力支持和泉。

“谢谢你，黛玛。”

和泉松了口气。要是换作几天前，她是绝不愿意和黛玛两人独处的。

“我正好趁你们去大学的时候把租的车给还了。”以上便是今天的计划。但是最要紧的事还没结束。

“话说——”我担忧地探出了身子。

“说不定土井先生很快就会联系我们了。”

土井是事务所唯一的在职员工，也是羽浦的手下，他兼任事务所的会计和我们的经纪人。

他上周末休息，今天应该会回事务所。

“事务所的钥匙已经放在公寓信箱里了，土井先生应该能正常上班，我想他不会特别怀疑什么。”

虽然这种做法不太谨慎，但羽浦不在事务所的时候，经常会把钥匙放进信箱，委托土井看家。这次土井想必也会做出相同的判断吧。

事务所已经打扫干净，不会有任何暗示凶案的线索，土井理应会毫无疑问地开始工作。

“但不管过了多久，羽浦先生都没有回事务所。”土井会尝试联系羽浦，却始终等不到羽浦的回音。

“然后他就会联系我们。”

“因为我们是最后见到羽浦先生的人。”黛玛与和泉警惕地看着手机屏幕。

“如果土井先生来了联系，一定要好好应答，千万不要紧张。要是问起羽浦的事，就说从前天演唱会结束后就再也没见过他，只需要告诉他这些即可。”

“明白，”黛玛说，“尽量不说多余的话。”

“演唱会结束后就没见过。”和泉像念佛一样反复唠叨着。

“可我在想——”黛玛抱着胳膊，面露难色地开口道，“万一土井先生知道和泉和羽浦交往的事情，那就糟了吧？如果羽浦先生失踪了，他会不会首先怀疑这事跟和泉有关呢？”

和泉“啊”了一声僵在了那里。

“土井先生绝对不会知道的，”她飞快地否定道，“毕竟我对你们也是保密的呀。”

“可你们不是在事务所见过面吗？也许已经被人偷偷目击了。”

“我们在事务所见面只有前天晚上那一次。除了那天，我们都非常小心不被任何人发现，况且我们见面的频率本就不高。”

和泉的话声渐次虚弱，就算再怎么彻底，终归也会不安吧。

不只是土井，身为偶像的我们一直活在粉丝的目光中，无论去哪里都容易被人关注到。

出名的地下偶像的粉丝数虽然比不上主流偶像，但每个粉丝的热情都异常之高。

像日本自警团一样监视偶像的人不在少数，被粉丝泄露恋爱信息的情况更是家常便饭。

不过，羽浦与和泉的密会被人目击的可能性确实很低。

“我也觉得土井先生应该什么都不知道，羽浦先生绝不会轻率地做出让下属发现秘密的举动。”

羽浦无疑是专业人士，他应该理解禁止恋爱的偶像和事务所社长交往是犯了多大的禁忌。

更何况和泉还是组合的C位，倘若处置不当，事务所就会丧失宝贵的收入来源，为了不让关系公之于世，他理应极端谨慎。

证据就是他对和泉施加暴力的时候，也会狡猾地瞄准穿上演出服后看不见瘀伤的地方。

只在那天晚上把和泉叫到事务所来，大概是知道土井回老家不在大阪的缘故。

“就算土井先生知道两人的关系，也不会构成太大威胁。毕竟和泉肯定会对自己和社长交往的事保持沉默，就算被他追问是否知道失踪的事，和泉的回答也已经决定好了，对吧？”

“从前天的演唱会后就再也没有见过。”和泉一字一句地重复着我教她的话。

“要是有人问起羽浦先生的行踪，你都要这样回答。而且一旦开口就不能改变，如果陈述不一致，就会引来怀疑。”

“明白了，”黛玛举起了一只手，“不过话说回来，土井也不见得会马上联系我们，羽浦先生不是经常玩消失吗？”

“算是吧，就算羽浦先生一整天都没回事务所，土井也不会特地向我们打听他的行踪。”

羽浦经常不辞而别，即便有工作，也会毫不在意地失联，早已习惯这种事态的土井想必会淡然地处理羽浦留下的工作。

“我曾经问过他本人，为什么会无视别人的联系，”和泉说，“他说他想一个人思考事情的时候，会无视一切联系。因为这个缘故，不仅工作没了，就连朋友都离他而去，但他本人似乎并不在意，说是身为创作者，必须耐得住寂寞。”

“光听发言还以为是什么大师呢，”黛玛撇着嘴说，“要是一整天毫无音讯，现场的人可就惨了。”

“不止一天，他甚至消失过一个星期。”我回答道。

“啊，那件事我也听说过，是我进星贝前的事吧？”

“什么情况，我完全不知道。”

事情发生在全体初代成员都在的时候。

由于疫情摧毁了过去的常态，那是口罩生活逐渐确定下来的过渡期。

就在公演一点一点地恢复，我们偶像也开始有了零星的现场演出之际——

羽浦消失了，就这么突如其来，毫无征兆地消失了。

两三天过去了，仍没有任何联络，当时事务所的员工们四处打电话，向羽浦的家人和熟人打听他的下落，众人都口径一致地表示不知情，焦虑在事务所里蔓延。

一周过去，事态毫无好转，事务所陷入了一片混乱。就在这时，羽浦突然回到了事务所。

“他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事情？”黛玛与和泉抛出了理所当然的疑问。

“周游全国，据说是去各地的演出场地，推销事务所的偶像。”

“真的吗？”黛玛满腹狐疑地皱起了眉，“羽浦先生是那种热血型的人吗？明明把公司的推销和运营工作都丢给了员工。”

“这原本就不是可以独断专行而不跟任何人商量的事情，就算他是社长，这也很奇怪啊。”

两人指出的问题确实在理。当时事务所的员工和偶像们都对羽浦的说辞颇感怀疑。

与此同时，我们发现了北新地的夜总会女郎用小号发在社交平台上的照片，那是她和羽浦的合照，两人在豪华酒店的房间里，以夜色为背景双双举杯。

就在那个时候，国家正好在实施旅游援助政策，他可能是借机去旅行了。正当事务所的众人在疫情的空前危机中苦苦挣扎之际，社长却玩得乐不思蜀。

众人都惊呆了，好几个人因此离开了事务所。

这件事在当时是非常丢脸的，但在如今的状况下，反倒成了好消息。

如果这次土井也认为羽浦是外出旅行了，就可以延缓骚动的发生，我们希望尽可能地推迟发现失踪的时间。

为了让人误以为是旅行，我们处理掉了羽浦的行李箱。如果顺利的话，应该能延缓一周的时间。

“总之，要做好心理准备，无论土井先生什么时候发来联络，我们都不能慌张。”

我结束了话题，端起咖啡杯抿了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