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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归墟纷纷水火 作者:林戈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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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家主顾是做花园改造。 说是花园,其实是一个四面围廊的天井,是这幢院墅的六个内院之一,原本做成一个日本枯山水的开放布景,现在听说受高人指点,全面认祖归宗,把原本的日式东洋风全都改成粉墙黛瓦,天井的枯山水也扒了,要做一个百川汇流的“四水归堂”。 许长生跟着周老三师徒进场时,房屋改建已经完成大半,天井的排水也做好了,但瓦工师傅砌墙铺砖的手艺不精,尤其天井位于门屋与前厅之间,是别墅的第一层门面,所以改请周老三来救场。 当天便开始干活,中午工歇时监理向他们进一步介绍,天井的“四水归堂”是专门请美国设计工作室的华裔设计师设计的,四面屋檐做成圆形拼接,底下水池是方形,象征天圆地方,万物在握,到下雨时,水从坡式的屋檐一圈流下来,沿反复计算过的路线弧形注入方池,水主财,这叫八方来财…… 周老三沉默地听说,既不表示惊叹,也无漠然鄙夷,到句子接榫处,他便点点头,扒一口饭。大徒在玩手机游戏,连连看,二徒打盹,三徒精细地擦拭他的眼镜。 只有许长生听得津津有味。 这些知识于他像是听一场魔术表演,并且他看见监理说话时,黄绿色的幻彩从他手里迸发出来,随着手势高低起落,天女散花一样四处抛洒。周老三冷眼旁观许长生的脸,专注,却依然空洞,这让周老三感到不安。监理说完了,周老三咳一声,问上午短暂来过一趟工地的男人是否就是主顾,监理暧昧地笑了笑,摸摸下巴:“你就当他是老板,也行。”后来他们从其他工人那儿听说,那位老板“来头大得不得了”,整个工期里来过不同的男人女人,他们之间似有上下级的区别,却仿佛永无止境,真正的老板始终没有现身。 见过了这样的宅院,当天晚上许长生也做起从未做过的梦,他梦见自己趁人不注意,溜进了现在这幢院墅的室内,室内同他猜想的一样,布置得十分典雅气派,清式建筑里陈列着明式家具,墙壁悬挂唐宋八大家的字画,一路走过的茶室、禅室、书室、琴室里都点着秦汉风格的赤铜鎏金香炉。许长生慢悠悠地游览,一层一层地往上走,走到顶层露台,发现还有一架电梯,开着门等在那里,许长生不做他想,自然而然地走进去,电梯门丝滑无比地合上了,没发出一点声音。过了一会儿,许长生只觉得电梯在原地动都没动,电梯门打开,却把他送到了设计天井的美国设计工作室,设计室宽敞极了,最中央放着一架天文望远镜,一位设计师把许长生引到望远镜前,请他观看。许长生便弯下腰,对准镜头,短暂的模糊过后,视线里映出一个扁圆形、餐盘似的东西,银蓝色,绝亮无比,餐盘上下还各缀着一颗圆球,同样光彩惊人,宛如一对世所罕见的夜明珠。许长生看得目不转睛,这时,有人在他耳边用悦耳的英文向他介绍:“您现在观看的是‘银心’,即银河系的中心,直径约十万光年;银心附近有成对的粒子和反粒子,它们互相湮灭,释放出高能伽马射线,银心上下两边的夜明珠,就是伽马射线喷射所形成的高频辐射气泡……” 此时一切语言他都能听懂,一应的知识全都熟稔在心,他默念粒子、反粒子、高能伽马射线、黑洞,每个词汇都带来一阵凉爽的轻盈,令他耳聪目明,心跳平稳,从而觑见银心附近一个肥皂泡一样的圆圈,许长生用同样流利的英语问道:“这是一个超新星爆发的遗迹吗,它看起来太完美了!”如此兴奋,热情洋溢,许长生不自觉地舔了舔嘴唇,尝到薄荷糖般丝丝清凉的甜味。 王丽君发现许长生睡眠的时间越来越长。 但每次醒来,他的眼圈比入睡前更青,嘴唇更加干裂,像古老的故事里一意孤行在东海里饮水的先民。 王丽君催促许长生去医院看病,许长生答应这档活了结就一定去。 从不现身的主顾对周老三修葺的天井十分满意。尽管今年的梅雨季延长,周老三仍然以其专业和经验,赶在不多的晴日里砌完池塘,铺好池塘四周的花砖,此后,园艺工人陆续在池中布置假山、莲藻,放入鱼龟。又一个雨天来临,雨水四面环注,飞晶溅玉,池中金红锦鲤与粉白荷花上下交映,美不胜收。这一天有摄像师把景色拍成视频传给主顾勘验,工人们则赶在雨前停工离开。许长生兀自淹留,他立在角落的阴影中,同摄影机镜头一同饱览了一会儿美景,便迈着轻松的步伐向更辉丽精巧的内室走去。 这幢院墅的建筑内部同样青苔遍布,墙上污痕赫然,倒过来看如一个个人形,既冒险前行,又畏葸踟蹰。 许长生不在意这些,他知道是通感使得一切华丽的染污、光鲜的衰颓,他几乎不看这些扭曲异变的图景,只管坚定地向楼上走去,虽然是第一次来,但在梦里他早已走过很多次,每一个转角他闭着眼都能安全通过。越走,他的步子迈得越大,心跳声像军鼓,与脚步声呼应。空荡荡的房子里,许长生层层攀升,他感觉自己能透过重重墙壁看到那架电梯,它停在露台上,开着门,从某个早于他想象的时间点就在等待着他。 许长生推开露台的双开门。 台面平平展展,空无一物。许长生前后转身,寻找,雨水千头万绪地从广阔的天宇尽头扑跌下来,亿万次重复的透明锤凿。 许长生毫不惊慌,亦不气馁,任何怪诞知晓它的成因就能遏制恐惧的生发,他知道电梯必定在露台上等待,只不过通感作祟,令上下颠倒、水火互攻、鱼龙混杂,洞彻了真相的人绝不受幻觉的摆布,许长生抹一把脸上的雨水,反身下楼。他知道纠正错乱的办法,尽管此时遍体湿透,头脑昏沉,雨水中弥漫呛人的烟味,耳朵里的疖子一跳一跳地作疼,许长生捂住耳朵往楼下疾走,只要下到一楼,出了别墅,到院子里,再重新进来一次,富丽精致的世界便会像下对了刀的牲口一样,柔顺地敞开粉红鲜热的内里。 许长生快步赶到一楼。 过度的兴奋与自信让他有些托大,下最后一阶楼梯时没注意水洼,脚踝一别,人便趔趄着栽了出去。这一跤摔得倒不算特别狠,但跌倒时捂在耳朵上的手掌往深里杵了一记,耳道里的疖子受了猛力,瞬间剧痛钻心,炸得许长生眼前一片雪光。 等白光渐渐散去,许长生发现自己横趴在一堵墙壁面前,离得极近,鼻尖差一点就要蹭上聚攒在踢脚线的一块青苔,而在这么近的距离,在浓绿青苔的映衬下,墙上那些人形的污水黑得是那样浑浊、不纯粹,许长生不由自主凑近了,伸手抹了一指头,沾到手指尖的不是黑的泥污,而是一摊极深极脏的暗红色碎渣。 掏挖鱼内脏的声音吱吱扭扭,从别墅的角角落落漫涌出来,像蟑螂,像蚁群,从四面八方密密麻麻地向一个中心汇聚,向许长生汇聚。 这下许长生算是有些着慌了,他上下摸索,把手机从裤兜里掏出来,急切地解锁屏幕,找出音乐软件,点击播放,古老的流行歌曲便从上次中断的地方开始唱: 恨事遗留,始终不朽…… 手指哆嗦着按住音量键,把声音摁到最大—— 对对错错千般恩怨,像湖水…… 一种声音打败了另一种声音,一种声音吞吃掉了另一种声音,死者的歌吟已无济于事,撕扯鱼内脏的声音凶顽地浇灭了它。 许长生抵靠在墙角。看不见的声音包围过来,包围圈越缩越小,声音的前锋扎得他刺痛,呛人的烟味闷得他想吐,他开始剧烈地挣扎,动乱中,墙上的人影摇漾起来,一个个并排的黑红色身形时而互相凑近,时而疏远,它们之间,墙壁白色的部分便时而抽紧,时而撑开,正如电梯的门开开合合,等待着一个莫名犹豫的乘客。 许长生把墙壁看了又看,越看,越觉得电梯原来是等在这里,这和梦里面可不大一样,可现实和梦境又怎么能够完全一致呢?许长生不禁嘲笑起自己的死板。 声音就要捕获它的猎物了,它奋力一扑,然而许长生轻轻巧巧地一抬腿,便跨入了墙壁,声音只捞到他衣角撇出来的一两滴雨水。 只要下对了刀,譬如对准鱼鳃下方的软肉,剪刀尖戳进去,一转,一铰,顺着豁口,刀刃便能一划到底。 墙壁内是长长的通道,通道两侧一开始是纯白色的,平滑如镜,顺软如绸,发出莹莹的微光。 渐渐地,淡淡的粉色沁了进来,粉得那样新鲜润泽,如婴儿的肌肤,又在不知不觉中一点点加深,变成了少女的脸庞,之后是七月的晚霞,云锦的红,宝石的殷,葡萄的紫,情人眼眸的黑。 那黑色绝不让人害怕,相反,它温暖,丰润,恰到好处地滋养人,即便通道越来越窄,让许长生由走到爬,到匍匐,都不觉得委屈。 一切的光都消失了,彻底的黑暗里,许长生满怀希望地前进,不觉得累,也不觉得久。 这里,万事万物都安排得恰到好处,许长生刚一感到肌肉微微地酸疼,甬道便分出两条岔路,他眯眼细看,左边岔路的尽头闪烁白色的微光,右边的终点则跳动着红色的微芒。 许长生想了想,但头脑空空,思考一向不是他的长处,他干脆丢开捉摸不定的思想,随机朝左手边的白光前进。爬了一阵,潮润润的黑暗唤起了有关夜的记忆,一些悠远但依然清新的画面在心中活泛起来,许长生想起了田地里麦穗出芒的夜晚,月光如波如浪;从家里溜出去捉蛐蛐的夜晚,闭着眼睛倾听叫得最响最脆的那一只;还有王丽君趴在身上的夜晚,女人的长长的发梢垂下来,送来一股洗发水的馨香,她红色柔软的嘴唇一点一点地靠近,一直挨到许长生敏感的耳边,用幽微的气声低低呢喃:“别来,别过来……” 有一瞬间,许长生不知怎么竟考虑起堕胎术的细节,脑子里像凭空生出另一个人在帮他思考,那个人想象出一间四四方方的手术室,想象王丽君躺在一张牙科诊所似的躺椅上,蓝帽子蓝口罩的医生走过来,手里拿着一个金属盘子,里面码着大大小小十几把精光闪闪的剪刀。 许长生犹疑着,在甬道中停顿下来。 动脑筋实在是难受,浑身悚起寒战,耳朵里的疖子又疼起来,他伸手揉了好几下,手术室和尖利的剪刀消散了,但死灭的总也不肯彻底死灭,它呼唤起幽灵的同伴,强令许长生万般不情愿地想起电子厂的流水线,工作台上不分昼夜的照明,塑料线头里的金属丝,又想起工地上的钢筋、玻璃面板,紧接着又是主顾们说话时白展展的牙齿…… 甬道似乎变短了些,尽头的白光仿佛注意到这里有个活物,它盯看过来,慢慢地,露出尖刺邪恶的微笑。 许长生本能地倒车,在被白光攫住以前,手脚并用地退回到岔路口,隆隆的心跳声中,他喘息着,过了一会儿才能鼓足勇气看向右边,但红色的光芒和白色截然不同,它是如此亲切、熟稔,不温不火,像一只在秋天的阳光里熟透的甜柿子,要抚慰一副饥荒了太久的肠胃。 许长生甩甩手脚,松松劲,暗自庆幸着重新出发。 这次没有幻觉与预兆了,温暖的红色,越离得近,越看出那光是毛茸茸的、浑圆的一朵,不单是耐心地等待一次重逢,甚至于在时空的开端处便延宕着,守候着。 再没有困顿、疲倦、疼痛、萎靡,许长生朝着红色的光晕一寸寸挪近,他稳扎稳打,按捺下所有的急躁,摈弃一应杂念,庞大的世界缩小到一个红点上,一个大爆炸大喷发的开端,一个炽烈瑰丽的起始,到了—— 甬道消失了,许长生倏地爬空,头重脚轻,跌进一具肉身。 片刻的混乱后,五感归位,他抬头,看见天空高远,楼宇林立;他闭上眼,感到潮湿的微风吹过面颊,梅雨季即将来临,还闻到空气中熟悉的工厂味道,那淡淡的燃烧胶皮般的污染味。 手中夹着一簇小小的暖意,睁开眼,那是一支烟,烟头红艳艳地闪着火的微光。 他擎起烟,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翻过窗台,纵身跳了下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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