窃窃
1 花环一

纷纷水火  作者:林戈声

致辞:(无)

我应当是事情发生前最后一个跟霍毋伤说过话的人。

众所周知,那天是大战前夜,天黑后我弄到一把匕首,柔然铁锻造,锋利无比,我就想把它送给霍毋伤。白天霍毋伤曾经号召大家明天上战场别带割头奴隶,当时很多人反对,号令就没能施行,但我知道霍毋伤的脾气,他自己是肯定不会带了。其实他才最应该在乎人头数。他是骑将,带领一百多人的骑兵队,但霍毋伤一直想组建一支自己的铁骑队伍,他想率领铁骑,而不是普通骑兵,他的军功还差一级就可以向邵续提出申请,这一级要八百个人头,据我所知,当时霍毋伤已经攒到七百五左右。

骑兵这个兵种移动迅猛,杀伤力大,旁人看来很威风,但相比步兵有两大吃亏的地方:一是伤亡也大,再则杀敌之后割人首级很不方便。你想,我们是在马上,且是在激烈迅疾的冲杀过程中,一个骑兵杀掉了对手,要想跳下马去割敌人头颅,既没有时间,又很危险,所以骑兵大多会买几个奴隶,打仗时跟在后面帮自己割头,这就是割头奴隶。但割头奴隶也可能碍事,他们夹在骑兵与步兵中间,有扰乱步兵阵型之嫌,虽说程度很微弱,几可忽略不计,但那次打仗不一样,侦查骑带来的消息是石勒至少派出了五万人,其中四万步兵,八千到一万的骑兵,这还是保守估计,而我们乞活军当时满打满算都不到一万人,其中骑兵人数二百八十九,还不满三百之数。

可那场仗我们又必须赢,因为输不起。输了就赶不到黄河边上,没法渡河投奔东晋。

我们乞活军那时候属于邵续手下,邵续一开始听命于成都王司马颖,后来东海王司马越帐下的王浚说服他倒戈向东海王一派,事情到这里就变得有点诡异——因为成都王跟石勒是通好的,而成都王和东海王则从“八王之乱”开始就是死对头,我们跟着邵续“另投明主”,从成都王换到东海王,也就是说,一开始我们乞活跟石勒的羯胡人是盟友关系,一起打仗对付东海王,但邵续一投“明主”,乞活跟羯胡人也就掰了,以前战场上看见那帮羯胡野人砍人如砍瓜有多高兴,现在就有多恐惧。

你们可能会说,邵续投了未必你们也要投,你们甩了邵续直接跟石勒混不行吗?这事我还真想过,并且和霍毋伤认真地讨论了,就是霍毋伤劝阻了我。到今天为止,我始终认为投靠东晋是明智的决定。但我澄清一点,这事跟“忠君爱国”或者“汉臣气节”一丁点关系也没有,最近我听到不少人说,霍毋伤尽管是个恶魔,倒还有一点民族大义。如果有人还在乎真相,那我想说,这话完全胡扯。我不认为霍毋伤是魔鬼,在投东海王和东晋的事情上,我们也绝非出于民族大义,纯粹只是利害抉择。

为防好心人刨根问底,我简要提几句缘由:石勒早年被汉人卖作羯奴,一路从并州贩运到冀州,吃尽苦头,因此汉人未必恨石勒,石勒倒是真正地恨透了汉人,这人不坐大则已,坐大了我们这些汉族兵迟早没好果子吃;再者北方这些蛮族,羯、胡、氐、羌、乌桓、匈奴、鲜卑,哪个不是能吃奶时就能骑马,未学人言先学张弓?宁做鸡头,不作凤尾,我和霍毋伤作为骑将,在北地的前程必然比南渡要差得多。

这些都是霍毋伤分析给我听的,石勒也好,成都王东海王也好,我都不了解,有的连名号都说不对。我只喜欢打仗,有时甚至不问缘由,杀人和杀敌人真有某种至关重要的本质不同吗?现在人们挖地三尺地品评霍毋伤,说他变态地喜欢杀戮便显露出他疯魔的端倪,那我比起他来又如何?有些人说话的样子仿佛言辞一出口就变成石头,将同磐石一样永恒地存在而不变更,但我的体会是,杀戮的一瞬间是沉默的,锐器穿透甲衣的刹那,人总是生来头一回似的意识到自己的血肉、骨骼、经脉的存在,那静谧而无限的一瞬间里,没有语言逞能的余地。

说回那晚——我揣着匕首找霍毋伤,匕首可以袖在腕底,也可以插在靴筒中,方便时抽出来割人首级,总比大开大合的刀剑要轻便得多。

霍毋伤不在他的营帐里睡觉。

他在整座营壁里巡逻,检查每个骑兵的马披罗——即垫在马鞍底下,披在马背上的一块厚毡子。这东西有个体面的叫法,叫马鞯还是马帐来着,我从没记住过,霍毋伤知道,他知道所有鸡零狗碎的破事,从皇帝的名字到马毡的名字,他关心这个世界,而且哪怕这些骑兵白天刚刚反对过他的提议,到晚上这些人睡得跟死了没什么两样,霍毋伤还在挨个给他们检查马披罗。当然最好的具装肯定不是毛毡子,而是正儿八经铜凿铁打的马铠,给马装备这种东西是为了防止它们受伤,我也还是要说一句,弄马披罗或者马铠客观上当然是为了保护马,但主要还是为了骑兵自己,马要是受伤了,骑它的人也没好果子吃,要是有人又看中了这个细节,试图从这里证明霍毋伤善良,甚至于爱护动物,倒也不必。

马要是装备上铜制或铁制的马铠,这样的马就能被称作铁马,骑兵便升级为铁骑,铁骑能以一当百,是战场上真正的杀神。没有马铠而披毡子的,只能算作普通骑兵。霍毋伤想拥有自己的铁骑队伍,但乞活军没这么好的条件,倒是石勒的五万大军里据说有两百铁骑,正打算把我们杀个片甲不留。

我找霍毋伤的时候,他的两个割头奴隶正跟在他身后,每人肩上扛着一摞麻葛交杂的烂布,他把这些当作马披罗,遇到鞍下无毡的马,就叫奴隶抽出一摞来塞进马鞍和马肚带里去。这东西是他白天派人从城里抢来的,原是老百姓家的窗帘被褥之类。霍毋伤干过打家劫舍的勾当,我也干过,黄河发大水淹死一百条兵油子,九十九个都劫掠过百姓。乱世里苟且,你不抢蛮子就抢,况且你们以为军饷跟你们放屁一样,年年月月天天有?一年里放个一两次就不错了。至少我们抢的时候不随便杀人。

也是这晚,我的确跟霍毋伤提起了“黑影”。

霍毋伤管那叫黑影,我就也跟着他叫“黑影”,这是出于对人基本的尊重,而不是像有些人说的“容忍”“纵容”,乃至有人说我是“为虎作伥”。难道你的朋友管番薯叫地瓜,你就要掐住他脖子逼他改口?

我问霍毋伤,他怎么这么晚还不睡觉,是不是那些“影子”又出来烦他了,霍毋伤没直接回答,他跟我说,他想了又想,明天不能从两翼包抄,还是得正面冲锋。

其实最早的部署就是这样:三百骑兵作为登先队,在步兵发起进攻之前率先冲向石勒部,目的是冲散对方阵列,扰乱阵脚,提振己方士气,为步兵的大规模攻击撕开一道口子。

但考虑到石勒部的规模,后来又改分为两队,从左右两翼包抄,寻找敌阵的薄弱处伺机切入。

两种冲锋方式没有高下之分:正面冲锋最鼓舞士气,一旦冲破敌阵,便易于最大限度地造成敌方伤亡和骚乱,但如果对方整兵坚阵,固若金汤,一击不破,等待骑兵的便是如雨流矢与如林矛镞,这种情况下骑兵的伤亡率一般不会少于三分之二;侧翼冲锋相对风险要小许多,但获益也少。

我和霍毋伤成为朋友,就是在一次侧翼冲锋的合作中。那次我们受命绕开敌方主力部队,到敌后方去破坏粮道,不意半途中在邙山脚下遭遇了敌方步兵。我们只有八十骑,敌方却至少有两三千人。那也是个冬天,天降大雪,一丈以外白花花一片,人马木石难辨,这样正面冲锋的震撼性就给大雪抹杀了。那时我和霍毋伤不熟,两人却一拍即合,各带四十人从侧翼包抄,企图围剿。但对方的人实在太多了,两拳难敌四手,混乱中我的槊折断了,还给人一矛扎中肩膀,废了一条胳膊不说,剧痛还害得我差点从马背上滚下去。

你们老问我霍毋伤是个什么样的人,曾经我不了解这是一种怎样的兴致,现在我学乖了,明白诸多形容词附着到死者身上,只会变成连篇累牍的猥亵,像蛇虫缠绕尸体,令它们迷恋的不是死亡,而是对腐败的期待。

我只说说霍毋伤那次都干了什么。

肩膀受伤以后,我腿上又中了两箭,那时我也已经是骑将,骑将不像步将,可以坐镇大后方,用旗帜来发号施令。骑兵的杀手锏是冲锋与速度,随机应变,觑着一线破绽就当机立断杀进去,因此骑将只能冲锋在前,一马当先,我驰向哪里,后面的骑兵就紧紧跟上。而骑将一旦受伤,骑兵队便容易成为无头苍蝇。

我受重伤后,第一件事就是叫传令兵传信给霍毋伤,让他统领两支队伍,没想到传令兵带回的不是他的回应,而是他本人——他有个更好的主意,怕我不听命,所以亲自前来传达:以他赤漆银缠的丈八长槊为号,他一声令下,所有人全部撤退。

那时我们的步兵主力正在跟敌方步兵主力死扛,仗打了五天,久战不胜,遍地尸山血海,我方这才拨出一伙骑兵去断粮道、绝后路,好令敌方粮尽后自动撤退。敌攻我守,胜败就倚仗骑兵队这次奇袭,这个节骨眼上怎么能撤?

“你不撤,我带着我的人自己撤。”霍毋伤丢下这样一句话。

我只能带队跟上,果然,我们一撤,对方士气大盛,山呼海啸般追来。霍毋伤埋头策马,如此狂奔十多里,他忽然下令整队,所有人调转马头,横槊取弓,瞄准狂追而来的步兵放出一通箭雨,接着跃马提枪,兵分两路,一队剪直杀进重围,刀光剑影,马蹄下雪沫飞溅,另一队绕后包抄,前后夹击。几千步兵猝不及防,被我们杀得精光。

事后霍毋伤才告诉我,陷在敌阵中时,他无暇也不能向我托出佯退的真相,邙山山势欹斜,山道复杂多变,敌兵背倚邙山,既能凭借树木遮蔽,使我们屡射不中,又数度俯冲而下,来势汹汹。不撤到平地再战,我们绝无胜算。我说那如果我不肯听他呢?他说,战场无情,死了也是活该。

也是在那一次,他说话间隙忽然回头,望向身后。这时雪已停了,骑兵们原地休整,一些人在尸堆间搜刮,我和他站在最外围,身后是白茫茫空寂的雪地,人和动物的足迹都没有,他却定定看了两眼,才回过头来。我后来知道,那便是他被黑影扰乱心神的无明瞬间。

在与石勒部大战的前夜,霍毋伤为骑兵们补充完马披罗后,在无月的星空下擦了很久的马槊。这不代表他对那把兵器有感情。骑兵的马槊在战场上其实算消耗品,它杆子长,向来受力又大,两骑对冲激战的时候一人的马槊经常会被另一人打折,近战时也容易被横刀劈断,所以经常换新的。霍毋伤擦槊只可能是因为睡不着。他大概擦了十来遍吧,我说你别擦了,再擦都抛光了,当心明天手滑。他这才回答我之前的问题,说影子的确是来得更频繁了。

我们那场仗有多关键呢?首先,我们要赶到黄河浮桥,把自己这近万之数的乞活军带到江左去,我们可以说是当时对胡作战经验最丰富的一支队伍了;再者,邵续还有一封密信要我们带给晋元帝,谈的是跨江结盟的事;最后,我们要把北地胡人的分布、战略战术、势力分割这些一手消息都带去江左。

上述三条里任何一条单拎出来,都够石勒剿灭我们八百回,别说都加在一起。因此这一仗,石勒方面想要全面、彻底地打赢,我们则绝对不能输,一定要过江去。

那个晚上,我劝霍毋伤别想太多,早点休息,养精蓄锐对付明天的恶仗。霍毋伤则说——这也是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我不会让影子影响明天的成败。”要说语气,我觉得他当时没什么特别的语气,跟他平时说话一样,挺平静的。这句话没引起我任何感想,我把匕首给他就走了。

我已经反复说过,我知悉黑影的真相并不比你们任何一个人早,当然,我也不是那样标准的知交挚友。好奇心作祟,我也曾不顾霍毋伤的反感执意打听过,我问他黑影到底是什么,长什么样,霍毋伤的回答总像是在开玩笑,有时说黑影一头十尾,每条尾巴都蜷曲如蛇,有时说黑影是巨大肉块组成的无心智的半死之物,有时说黑影在他耳边喃喃低语,听多了这种声音他早晚会发疯。

你们说我胡说八道,昧着良心编故事,为一个恶魔做遮羞布。霍毋伤有一次反问我,你觉得黑影是什么?他说既然世上万事万物都有影子,那影子也就可以是万事万物。

你们还说,我老是把“你们如何”“你们如何”挂在嘴边,近朱者赤,可见我也有点疯癫。这真是个高明的说法。一个人要如何证明自己不疯?我算是领教过了,现在我知道,当一个人想要证明自己不疯,这才是他发疯的开始。因此我沉默下来,不再发表任何看法,不再解释包括我自身在内的任何人、任何事,这种感觉很奇妙,恍惚间,我仿佛堕入了死者的国度,栖身于彻底的沉默背后,用一双死后的眼睛重新看待这个世界。曾经的问题不再值得我费神,而某些向来严丝合缝的事物却让我看出了光线照射不到的细微裂纹。一种熟悉的、既热切又冷酷的兴奋感从心底升起来,我仿佛回到了战场上,面对敌人雄兵千万,大军压阵,一瞬间喷薄的恐惧比溅到脸上的新鲜血液还要甜美。战马温热的腥臊,敌人铠甲遥远的反光,生命的真相在死一样的空寂中闪烁出回光返照般的炫影,使我看清此时土地上猬集蚁聚的千万人,无论敌我,大家既算不上是活人,又还没成为真正的死人。非生非死,此时昨日种种已无意义,明天又是一个千里外的渺茫悬念,这一刻,这场战争,是劈开古今生死的悬崖,没有人能无视它,只有闭上眼往下跳。打仗前的感受,就是聆听虚空中轰鸣般的沉默。我永远不会忘掉这种感觉。

就是在彻底沉默的那段日子里,我像寻找敌阵的薄弱环节那样,想到了整个霍毋伤事件中的一个破绽——回忆那些遭人厌弃、冗长不堪的“你们如何”“你们如何”,我忽然想到,“你们”是什么?

我叫杨攸,是乞活军中的一名骑将,曾在北地抵抗胡虏,后渡江归附江左朝廷,驻扎在京口重镇,成为北府兵的一员,听命于郗鉴麾下。

你们是什么?姓名、籍贯、年齿、身量?

你们一无所有。

你们仅仅是一些声音,一些幻影,一些自以为是石头的言辞。

或许你们也不过是一种影子。

对于真正发生的事件,我会继续保持沉默,这沉默也许会持续终生。我希望能持续终生。

从此我只谈我亲眼所见、亲耳听闻的事物,哪怕它们是虚幻,不真实,是所谓的真实投射在现象界、想象界,或者你们随便用什么高深的词汇将其从你们钦定的现实世界中离心排斥出去的某个边缘世界的异维度投影,总之,以后我只谈这些。如果被认定为无意义,那我就只谈无意义。如果被认定为疯狂、偏袒、哗众取宠,回答你们的将是我无情绪的沉默。

想要从这篇自陈中再度挖掘点秘辛、暗示,乃至语言破绽或心理漏洞的人,你们恐怕要失望了。

对于霍毋伤的那桩“事件”,现在我能谈的只有影子。

并且也只有这样短短的一句话可说:对于那些被人姑且命名为“影子”的事物,我选择沉默,霍毋伤选择消灭。事情就是这样。

这就是我所知道的事,对此我没有评价。

另:有很多人问我那两个去灵堂吊唁的陌生人的事,我不认识他们,只知道其中一个——那位在灵堂上哭晕过去的,我只知道她是霍毋伤的随军厨娘,见过一两回,没说过话。

---——来自:劳资马上给您一槊

---所属阵营:有本事泥们过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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