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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最后一课纷纷水火 作者:林戈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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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是我们《青少年犯罪心理学》的最后一课,课业内容到刚才已经全部讲完了,现在,我想跟大家分享一个非常特别的案例,作为这门课的尾声。 这个案例是我二十年前遇到的,我把它放在这里有两个原因,一是直到今天,我也没能把这位病人研究明白。请注意,我不是说解决。以当今心理学的发展水平,许多病案都无法解决,更多案例连基础的治疗框架也建立不了,这有待同学们今后的努力。但是连病因的大致方向都摸不清的,很少很少,这位病人就是其中之一。 第二个原因则是我个人的:我无法忘记这个女孩,她对我的职业生涯触动很大。 好了,下面请大家迅速看一遍讲义的最后一部分,一共四张纸,每张纸上有一个标题,分别是:花环一、花环十、花环十三和花环二十七。 (阅读时间) 大家都看完了吧? 我知道现在你们一定有很多想法,从你们的表情上就能看出来,但是等一等,我先要告诉你们一个前提,这个前提会推翻你们的绝大部分思路: 这个女孩没有死。 她也没有杀人。 臆想症?人格解离?我看到有同学已经举手了,不过我的前提还没有说完: 世界上也没有这样一个游戏。 现在你们一定要问我:那她的异常表现体现在哪里? 告诉你们,她的确干了一件事:打了报警电话。 是的,她的确打110自首了,警察紧张坏了,立即赶到她家里,家里没有人——但也没有血,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只有她一个人在那里。她的确和父母、祖父母生活在一起,但当时房子里只有她一个人。警方立刻联系她父母、父母的工作单位、亲戚朋友。我就不卖关子了,最后父母和祖父母都找到了,他们到乡下扫墓去了,跟单位请了假,结果是虚惊一场。最后小姑娘——我们也叫她小丽吧,小丽的父母带着女儿找到我,因为警察走后,她仍然坚持自己杀了人,杀了父母和祖父母。尽管父母就在她身边,她的生活状态却越来越怪异,她就像压根看不见他们,过起了一种想象中的独自一人的生活。 你们是不是想说,人都这样了,还不是臆想症、人格解离、认知障碍其中之一? 我们跳过检查过程,直接说答案:小丽确实没有臆想症、人格解离和认知障碍,常见的跟臆想、幻觉有关的精神或心理疾病她都没有。有同学立刻想到了,对,撒谎症。当年我也想到了,并且做了检查,当年的手段虽然没有现在先进,但基本的几大检查方向和手段都已经建立起来了,小丽的检查结果是可信的,她的确没有撒谎症。 催眠?小丽是否是催眠体质,被人催眠了?我也做了检查,她不是催眠体质。 还有什么想法吗?创伤应激?很好,这是一个突破点,有一条信息我刻意隐瞒了,还是被这位同学敏锐地意识到。小丽有创伤应激,她曾经捡到过一只流浪狗,养了一个多月,她的奶奶嫌脏,把狗淹死扔掉了。这件事给小丽的刺激很大,一提起来就哭。 别的创伤应激?没有了。 还是这位同学,你说什么?名字?很好,名字,小狗的名字叫贺兰。有人开始翻讲义了,贺兰这名字挺耳熟,对吧? (同学提问:如果《风流表里》这个游戏不存在,那讲义上的四段以“花环”为标题的叙述是哪里来的?) 很好,又是一个容易灯下黑的问题。 (同学提问:既然贺兰是宠物狗的名字,黄元喜和许惠萍是谁的名字?) 好,我两个问题一起回答。 黄元喜和许惠萍是小丽父母的真实姓名,新闻稿里的住址和城市就是他们家真实的地址。 那四篇“花环”也是真实存在的,虽然——是的,我知道,游戏不存在。这四篇以“花环”为标题的文字是小丽的个人创作,放在她的个人网站上。游戏仅仅只存在于小丽的脑海里,那是个庞大、复杂的游戏世界,而在现实世界里,小丽只用“花环”来展现那个想象世界的冰山一角。在我和小丽接触的时候,她还在持续进行这项创作,已经写了一百多篇文章,有长有短。我摘到讲义的四篇是其中比较有代表性的,我们今天要讨论的内容四篇文章里都有展示。 有同学露出怀疑的眼神,有怀疑精神是件好事,尤其是对师长、权威的怀疑。我知道怀疑的同学想说什么,你们想说四篇讲义远远不够你们分析的,要是那一百多篇都到手了,说不定你们就超过老师,解决了这个大难题了,是不是?可以呀,想要全部资料的同学可以课后来找我,资料我给你,但有一个条件:拿到资料以后,一个月内,你也要交还我一份心理分析报告,不得少于五千字。看看你们为了心理学探索能不能付出一点额外的小辛苦,还是说仅仅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单纯的好奇心是没有用的,一门学科需要的是钻研的毅力。 好了,安静。 我听到了很多窃窃私语,有的同学已经迫不及待和同桌讨论起来了。我给你们十分钟时间讨论,之后我们交流成果。 (讨论时间) (师生问答) 好了,问答环节结束,现在我想请一位同学上讲台来,总结一下目前的讨论成果,给我们的病人小丽做一次心理画像。 同学发言: 小丽是个17岁的女生,性格内向,富于想象力,有较好的文字表达水平,逻辑思维能力也不错,在同龄人中至少是中等水平,也许中等偏高。 她曾收养过一只流浪狗,流浪狗有皮肤病,小丽还买来药膏给它治疗。这件事中我们认为小丽不仅具有同情心,还可能从流浪小狗的身上看到了一些自己的影子,譬如孤单、受伤、需要治疗,这是一些投射心理,不单单是出于善良。但小狗后来被奶奶淹死,这使她患上了严重的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她无法和奶奶共处一室,并且随着其他家人支持奶奶的做法而忽视小丽的心情,她PTSD的对象扩大到所有家人,这也许是小丽幻想杀死他们的诱因。 之后小丽患上严重的荨麻疹,首先荨麻疹也是皮肤病的一种,这又使我们联想到那条得皮肤病的流浪狗;而且荨麻疹本身也有心因性可能,焦虑、抑郁、躁狂,以及过激的情绪都有可能引发荨麻疹。 后来小丽由于荨麻疹的加重而休学。 休学期间,她开始想象一款名为《风流表里》的大型网游,并在个人网站上创作“花环”系列。“花环”在游戏里是献在死者坟冢前的祭奠之物,这个系列文章是游戏在现实世界里留下的唯一痕迹,可以说,此时“死亡”这个意象已经开始出现在小丽的潜意识中,不过这时候小丽下意识想象的是自己的死亡。 后来小丽开始想象家人的死亡,并把自己想象成凶手,并做出行动,就是打110自首。警察解决了这一闹剧后,小丽就开始了一种病态的生活方式。她过着一种仿佛只有她一个人的生活,好像父母和祖父母真的被她杀死了。 哦,我忘记说小丽的家庭情况了。 小丽的父母对小丽的管教比较严格,小丽的母亲曾偷看小丽的日记。小丽的祖父母对小丽的教育以责骂、抱怨为主,但父母和祖父母并不会殴打她。在物质方面,小丽的生活水平也处在同龄人的平均线上。 另外,小丽的父亲是家中的主要经济来源,他是家电销售,经常出差,和小丽的交流不多。 最后的补充情况是,小丽猜测父亲有外遇,但我们无法证实。 谢谢,总结得非常到位。 现在我们的观点是这样:在小丽的病案里,我们无法达成“创伤→病症”的逻辑通路。小逻辑是有的,就是“狗→PTSD”,这我们很明白了,但无论从小丽的人生,还是流浪狗这一单一事件出发,我们都无法得到特征性的结论,就是小丽开始了幻觉中的一个人生活,视父母亲人如无物。 刚刚在讨论里就有同学说了,虽然不能确定,但可能性是存在的。这话没错,但我们不能凭可能性来治病。不能说小丽有创伤经历,她就一定会开始幻想一个人生活,这步子就跨得太大了,要这么说,所有的PTSD患者难道都会想象把周围人杀了,假装一个人开始生活?对吧,这不可能。我们建立逻辑通路,是为了找病因,这个通路建立不起来,病因找不到,就无法治病。 我现在看着你们的眼睛,闪亮亮的,好像都觉得我会给出一个结论,否则讲这个病例是为什么呢? 我必须坦白告诉你们,我对这个病例真的没有结论。 不过也没有到此为止,我要告诉你们后来的事情。 后来,我给小丽开具的诊断书是这么写的:PTSD,以及可能患有臆想症,建议住院治疗,出院后每半年复查。 这诊断书看起来没什么,跟套话似的,什么问题也没给说出来,是吧? 我为什么这么开,有同学能猜猜吗? (师生问答) 一个也没猜对。 每年结课的时候我都这么问一遍不同班级的学生,这么多年了,猜中的我记得只有两个人,这两个人里还有一个是蒙的,给他蒙中了。 答案是:这是小丽要求的。 好了,好了,大家别讨论,我们安静下来。 后来小丽每半年到我这里来复查一次,这么过了五六年,她来找我,说她好了,我就给她开了病情痊愈的诊断,她拿着这个诊断走了。临走前,她送我一个她自己钩针编的保暖壶套,特别漂亮,就是我每次上课带着喝水的这个,没想到吧?我的保暖壶套有这么个故事。她给了我这个漂亮的小礼物,拿着诊断书,朝我鞠了一躬。我就再也没见过她。 (同学讨论,老师未制止,三四分钟后——) 你们想说我是“庸医”,是不是?不用摇头,这个病案里,我就是庸医。我诊断不了病情,查不到病因,还能是神医么? 不过到这里,我这个庸医和小丽这个病患的故事就讲完了。对,真的完了。 你们都不相信,说老师简直有病,讲这么个故事,这算什么,自暴丑事? (笑声) 不是自暴丑事。 我问问你们啊,如果你们站在我当年的位置,你们会怎么办? 也许有的同学会说,你不是老说钻研精神么,原来光会说我们,你自己真遇上事躲得比缩头乌龟还快!我们才不像你,我们一定会把病因查到底,给它揪出来! 这种精神是很好的,可是小丽如果坐在你面前,她就是不肯告诉你,怎么办?问?打破砂锅问到底,不撞南墙不回头? 我们回到之前的问题:为什么建立不了逻辑链? 一个女孩,才只有十七岁,但在想象中构建了一个无比复杂、庞大的游戏世界,这当然是件很厉害的事情,但另一方面,你们想,这是多大的一种力量?这种力量来自哪里?来自她的痛苦与孤独。 一只小狗的惨死还不够,远远不够,小狗仅仅是她愿意说出来的事。 心理学里有一种治疗思路认为一定要“说”,再恐怖的事情,再难堪的回忆,只有说出来,这才是治疗的万里长征第一步。尤其是电影电视剧里,拍这种场景很多。但我想问问大家,为什么这种学说始终只是思路之一,而不能成为绝对的主流? 对的,因为有人不同意。比如我,就不太同意。 同学们,痛苦——人间的痛苦,人生的痛苦,它有时很庞大,有时很琐碎,有时又可能很缥缈,缥缈的痛苦也是痛苦。小狗被淹死,这是一种比较好述说的痛苦,而让一个少女独自想象出一个游戏世界、创作出许许多多的“花环”来祭奠自己、最后报假警,甚至不惜在诊室里求我、求我下诊断把她送进精神病院隔离治疗的,这可能是以上所有痛苦的集合:它可能既庞大又琐碎,同时还可能不可名状。 小丽也许是不愿说出来,也许她根本不能说出来。 或许她连那是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那是从她十七年的人生里生长出来的一种无比可怕的东西,来自家庭还是来自学校,还是她还遇上过别的什么,从没告诉过任何人? 你们看她这四篇“花环”,你们能看出什么? 这个问题我们今天不回答,作为最后一次课后思考题,大家回去好好想一想。 我们的课真的要结束了,我有点舍不得大家,最后再啰嗦几句:真相很重要,好奇心是我们的本能,但我们时时刻刻要面对的,是人。 谢谢大家,谢谢给我的公开课录像的摄影师,谢谢我的研究生小杨把我每堂课的文字稿都整理出来。谢谢。 (同学补充提问:小丽的病就这样好了吗?) 不,我说过了,我始终不知道她患的是什么病,也没找到过病因。小丽有一些明显异于常人的病症,这不是装出来的。但除此以外,她对世界的认知没有问题,逻辑思维也正常。她面对我的时候,只提出了她的需求,她请求我判定她需要住院治疗,五六年后,她不需要了,就来让我结束这项诊断。 (同学发言:这算是姑息纵容吗?) 很有意思,小丽自己的“花环”系列文章里也多次提到了“纵容”这个词,有心的同学可以自己找找看。我无法回答你的问题,我反而要问大家一个问题,这也是小丽的病案中我反复问自己的,那就是:我给了小丽需要的——她要住院,即使她的病未必就达到住院标准。她要住院,我给了她住院,这算是一种治疗吗?如果算,那这种治疗应该怎么形容,我治疗了一种我自己都不懂的病?如果不算治疗,那我的行为算什么?刚刚同学已经提出一种可能,他说这会不会是一种“纵容”。而在整个病案中,我始终有一种很明确的感觉,就是针对小丽,我给出了一种我自己不知道是什么、只知道是她需要的一种东西。不是“住院”,住院是这样东西的“形式”,就像是礼物的外包装,但包装里面是什么,我不知道。 人可以给予别人自己都不了解的东西吗? 所有学科的尽头是哲学,这话其实说的是边界的问题。在小丽的事情中,我就触摸到了心理治疗的“边界”,我的行为把我带到了人类文明框架边缘。框架里面,物理法则是颠扑不破的真理,可到了这个边缘,是非对错、时空秩序,一切都暧昧不明,伸出手指尖,我也许触碰到了什么,但超出了我的感知范围。 这手指尖一丁点大的一瞬间的触碰,让我思考终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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