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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纷纷水火 作者:林戈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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组员小王有一天看见我电脑屏幕上的方案草图,“啊”了一声,音调高而曲折。他是新招的毕业生,连施工图都还没上手,平时都在打杂。我之前让他搜集太虡剑的资料,他大约以为能一展眼界,看到多么精彩的设计,结果看到立面图一连三座中规中矩的大楼,式样同市面上大部分同类型建筑有着暧昧难辨的相似度。 中午他拿一个快递包裹给我,东西送到了还不走,蹭在我办公室门口期期艾艾地说:“老大,X市中心的方案有几个啊?” 我心里好笑,边拆包裹边回他:“你说呢?” 他手不自觉地往门框上抠:“那‘太虡剑’……” 包裹里是一条毯子,我拎起来看了看,做毛巾太大,浴巾又太小,摸了摸,还有夹层。 毯子底下是一条毛线围巾,像是手打的,还钩了几朵绒线花,我叫住小王:“你等等——” 我把包裹翻过来看了看,收件人的确是我。 “怎么了?”小王问我。 我挥挥手让他走了,我以为是他送错了快递,但看来并非如此。 包裹的寄出地址是A城,寄件人“姚晴”,一个我闻所未闻的名字。 除了毯子和围巾,还有一个巴掌大的首饰盒,装着一枚足金的宝宝锁,最后是一只白信封,里面除了信纸,还另有一只年久泛黄、稍小一圈的信封。 “姚晴”在信上介绍了几件物品的来历: 围巾由姚晴的母亲手织,纯羊毛,是我的十八岁生日礼物;宝宝锁是给我孩子的。 姚晴的母亲两年前死于癌症,临死前她嘱咐姚晴,如果有机会,就把这些东西交给我,没有机会就算了,不强求。 江月华失踪的事当年在附近居民中间很有名。几天前,江伟国在老年大学碰到小时候的邻居,此人后来和姚晴的父亲是同事,两人谈起江月华,江伟国不知出于何种心态,也谈到了我。姚晴听闻后,从江伟国处打听到了我的地址。我离开A城前,江伟国要我的地址,要了两三回,我实在不想自己的住址被他知道,不得已留了工作单位的——房子不好轻易换,工作总还能跳槽。 姚晴通篇只讲她的母亲,没有提到一个“卢”字,使人无法猜测她们母女与溺死的卢某之间的关系,与我母亲的渊源又是从何而起。我看着发黄的没有封口的信封,终究没把手伸进去。 晚上下班遇到堵车。 一个红灯接一个红灯,等待变得越来越让人烦躁,很想下车跑到街边的便利店买烟和酒。我不耐烦地用手指敲击着方向盘,盯着窗外横穿马路的行人,他们不紧不慢地走过斑马线,几位老年妇女手里不约而同拎着尼龙布的购物袋。牙根细微地痒起来,想吃口香糖,伸手翻包的时候,我从后视镜里瞥见自己的脸,目光阴沉,嘴角下撇。 回到家,腹内饥饿而没有食欲,我从冰箱里翻出一瓶来历不详的香槟,过期了一个多月,总比没有强。我想喝酒,但不想叫人送上门,也没有兴致下楼买——我在房子里转了好几圈,暴躁、困顿、无法安定。信就放在桌上。 心绪杂乱纷繁。 我拧开瓶盖,一口气灌下大半瓶香槟,甜得舌根酸苦,最后按着我坐下来的并不是那点微末的酒精含量,而是胃里沉甸甸的一大袋水,它暂时拖拽住心脏。 信纸薄脆,从信封里抽取时摩擦出嗤啦嗤啦的动静。 这之后我把信收起来,放好,到书房打开打印机,连接电脑,把太虡剑的图片打出来,又找来剪刀。把太虡剑从A4纸上剪下来之前,我抽空点了一份外卖,饥饿一旦回到身体里,很快就开始报复我之前对它的忽视,在我身体里凿出一个大空洞——简直像一口井,一口摩天大楼里的消防竖井,四壁光滑陡直,一落千丈地插进地底。我点了一大份蛋炒饭,加钱让店家多加两个鸡蛋,加葱,但不要玉米粒、火腿和胡萝卜丁,不要做成丰盛的扬州炒饭,要那种最老式的蛋炒饭,有的母亲绝对不愿意做的那种,即便做了也一定要添许多浇头,譬如虾仁、豌豆、肉丁,而我母亲的豪华版蛋炒饭仅仅是多加几个鸡蛋,再来点大小不匀的葱花。 饭送来时还热,揭开盖,蒸汽扑面,不锈钢勺子扎下去,掘起瓷瓷实实的一大块填进嘴里,热油浸炒过的米粒弹滑得近乎肉感。 我一直吃到整个人挺在凳子上,多一滴水都喝不下。 母亲去世后我从未流过一滴眼泪,至今依然如此。 我扶着桌子站起来,慢吞吞地在家里散步消食,一直走到呼吸的时候不再噎得翻白眼才挪回书房,拿起剪刀,把太虡剑剪出来,放在手里来回比画,又打开电脑,重新搜索当年的考古视频,对照已有的资料看起来。 我不记得我是几点钟打开绘图软件,一切动作仿佛是自发进行,客观的时间被卷入飞速运转的思维过程,创造外的一切皆为云雾。 人群不存在,过往不存在,我自己也只剩下思考的大脑与操作电子笔的手,五脏六腑与五官六感全都被回收进虚空。 画完草图,写好标注、备忘录,我看了眼时间,是早上九点多,我给组员打电话,让她暂时不要做先前那版方案的效果渲染。 我睡了一大觉,醒来又是晚上。洗澡、吃饭,把草图发下去做平立剖设计图,如此昼夜颠倒,到夜里又睡不着,就吃两粒褪黑素,药物起效后我昏沉沉地睡过去。第二天闹钟把我叫醒,起床,洗漱,出门,在小区门口买一套煎饼馃子,加一根火腿肠,带到办公室,吃完,拿上平板电脑到领导办公室,给他看新的方案图,领导很意外,感情上接受不了,我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最后吵了一架,领导同意。 之后的半个多月我忙得晕头转向,改图,做PPT,开小组会,出差到X市,实地考察,跟甲方开会,沟通扯皮,出施工图,计算审核,等等。有时熬夜太晚,就在办公室的沙发上睡,梦里都在跟甲方谈设计理念。 等我再一次来到海滨小城,已经是过年以后,春天都快来了。 海边依旧很冷,海风很大,吹透羽绒服、皮手套。 我带来了母亲的骨灰,并且把那封信也烧成灰,和在母亲的骨灰坛里。 我想象着母亲在漆黑的夜里站在这同一片水域面前,海水看不见,但听得分明,一阵阵潮涌引发的是她怎样的心绪,我将永远无法知道,但那些她留下的照片,有一两张我看见她的手向下,抚摸着她养的小狗,她的手指陷在雪纳瑞灰白蓬松的毛发里,也许就感到轻暖与柔软。 夜里的流水是她一生的友伴。 近四十年前的A城,她也是在同样的情景下遇到了——我始终不知该如何称呼姚晴的母亲,我也应该称她为“母亲”吗?或者就直呼她的名字,季红梅。 四十年前,A城市民公园外不远的护城河边,夜深人静,江月华遇到徘徊在此的季红梅。 现在即便知道了前因后果,我对整件事仍然说得上是一无所知。我不知道江月华和季红梅怎样搭讪起来,谁先跟谁说话,动作、表情、心里的试探。我只知道季红梅在信上说的那些:她想跳河,遇到同样在河边徘徊的江月华。这时江月华就已经计划着要把强奸犯卢某诱骗出来,推进河里吗?还是她想的和季红梅其实是同一件事,只不过两人攀谈以后,计划才意外地改变了走向?季红梅在信里没有说,于是永远没有人知道。 季红梅那时在火车站工作。她有一个高大帅气的丈夫,人人羡慕。然而从怀孕开始,丈夫性情大变,搞外遇(那时候还叫轧姘头),揍她,女儿出生以后这样的日子丝毫没有好转的迹象,季红梅想要离婚,但丈夫扬言绝不会放过她们母女。 中间的过程空缺。 我所知道的是卢某被江月华约出来,灌了酒,推进河里。 季红梅利用火车站员工的身份,帮助江月华登上去B城的火车,当时火车站工作人员有这样不成文的福利,可以使用工作证带一个朋友登上随便哪一趟火车而不用买票。因此无论江月华家里面还是警察都查不到她的行迹。作为交换,江月华离开A城的时候带走了季红梅的女儿。季红梅在三年后离了婚,关于这三年的细节她在信里也一样只字未提。但缺少了女儿作为人质,她总算得偿所愿。 至于江月华到了B城怎样变成了夏招娣,是否在当年到处招贴的办假证的小广告上得到启发,买来假身份乃至假的丧偶证明……探究的念头偶尔在我脑海里闪过,但从不停留太久。 我在海边来回走了几趟,对照母亲遗留的照片,找到了她总在夜里看海的固定地点。站在这个角度凝望大海,海的面目并没有更奇特的地方。我不知道母亲选择这个地方是出于习惯、回忆,或者仅仅是偶然。 晚上,我来到白天踩过点的地方。难怪这座城市的旅游业始终搞不起来,这里的海缺乏成为迷人海景的一应要素,海岸边是粗糙硌脚的碎石砾,一直走到离海水很近的地方才有一层浅薄的沙滩,海南的海水是一汪碧蓝,这里的海水是一滩铁灰,夜色下泛起的光泽只会让寒意更深。 我把母亲的骨灰连同烧化的信纸一起倒进海里,然后就用冻僵的手指撮起衣领,头也不回地小跑回酒店了。 X市中心破土动工了,据说施工方看见图纸以后问候了我列祖列宗,并且给建筑起了个外号叫“扎心大楼”,认为那把太虡剑与其说是气势恢宏地屹立在X市中心的土地上,不如说是一剑扎进他们的心里,给他们施工带来无数的难题。任何新的设计总要被施工方骂,这也算一种惯例。 我没有把X市中心设计成一把长剑直指云天的样子,反正高也高不过上海中心,经费摆在那里,更不用说国家的五百米楼高限制。我跟甲方说,配上周围那些古今中外的其他建筑,楼越高,越是像一把炒饭勺,支棱在一锅大杂烩里。 所以我绘制的X市中心,是一把重剑剑锋朝下,一剑扎进地底。风格是庄严、古朴、厚重,不是烂大街的全玻璃外立面,玻璃立面中间,六道水泥柱模拟原太虡剑的古老花纹,一路向上,汇聚到顶,又起装饰作用,又起支撑作用。不轻盈的确是不轻盈,但要的就是坐镇在那里,不指向虚无的高处,而是引导人们的目光向下,回到土地,回到自身,回到无言与深沉。 春天过完了,夏天到来以前,甲方的设计费到账了,我用奖金买了一张水床,据说这种床有一百种延年益寿的神奇功效,我不信,我只是觉得躺在上面还算舒服。不光我这么觉得,巧巧也这么觉得,这只狗被我母亲养坏了,明明睡觉时看见它好端端地趴在垫子上,早上醒来不是蜷在我被窝里,就是横在我枕头上。它大概知道我狠不下心打它,狗是有这种本领,它知道语言之外的一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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