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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纷纷水火 作者:林戈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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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凯丽的死亡与她的出生有关,这仿佛是一句废话,但七八岁时,金凯丽尚不这么觉得,她站在沙滩边、海风里、无尽大海的面前,认真思考出生与死亡的关系,那时候她就已经是个不讨人喜欢的小姑娘,讨厌裙子,讨厌洋娃娃,讨厌童话故事与表扬,老师让低年级小学生写人生第一篇大作文,题目是《我的理想》,金凯丽的作品因表现突出而被选送到教室讲台前宣读,读完老师把她的写作经验向全班推广:“以后谁再这么写,我就给他记大过!” 金凯丽写:我是被收养的孩子,我要弄明白是谁生了我,谁送走我,然后把他们全部杀掉。 彼时金凯丽考虑的是她自己的出生与别人的死亡,就她那会儿的年纪来说她当然是考虑得太多了,她的生活经验太少,不知道人世间无穷无尽的事件里唯独出生与死亡是不必考虑的,既然一个人存在,那她就已经出生,既然一个人出生,她就必定死亡。一个人过早考虑死亡是一件不吉利的事,这很有可能(尽管说不上是什么道理)导致冥冥中的死亡提前到来,哪怕她考虑的是别人的死亡。 就旁人的猜想而言,金凯丽对生身父母的恶意多半来源于她在养父母家的不幸福,这是很有道理的,甚至称得上洞察世情,然而金凯丽的养父母给她构筑的生活虽然不能说是“童话般的”,至少也说得过去。首先,金凯丽的养母爱读书,当这位娴静的女士沉浸于精神世界,她便常常忽略了现实世界,他们家的地板一般是一个月拖一次,三餐有时简化为两餐,养母说这是魏晋遗风,“竹林七贤”就只吃两顿饭。只吃一顿的时候也有,金凯丽由此知道了日本“怀石料理”的由来,那里的和尚一天吃一顿饭,晚上饿得胃痉挛,就把烤热的石头揣进怀里,胃痛便大为减轻。养母讲这些典故纯粹是出于博闻广记而无法不掉书袋,绝不会以此要求自己或金凯丽“见贤思齐”,她谈论这些典故时,虽然家中只提供一顿或两顿饭,零食与外卖却供给充沛,这导致金凯丽小小年纪便吃腻了垃圾食品,对大部分同龄人两眼放绿光的薯片、炸鸡、可乐、冰激凌等避之唯恐不及,见到米面与炒菜则风卷残云,仿佛吃了上顿没下顿,因此营养不良,茁壮成长。 金凯丽的养父常年不着家,干的却是一门正经营生——他是一位导游。当他工作时,他踏遍千山万水,照顾着少则十多人、多则近百人的旅行团体的衣食住行,沿途他滔滔不绝、喜笑颜开;当他回到家时,他便沉默寡言,尽量不踏出家门一步,对地板的光洁程度与一日的餐饮次数都毫不在意。他对妻子最满意的一点就是她热爱看书而不喜欢活动,看待养女则更具慧眼。这位不孕不育的父亲感到比起旅游团里那些“人来疯”的小魔王们,女儿金凯丽堪称天使,她从不向自己提出数不尽的古怪难题,从不猴在自己身上撒娇撒泼,从不尖叫,基本上,她从不出现在他面前。 金凯丽的生活从小便呈现出两极分化的紧张局面,在家里她令人满意,在外则名声很差,老师隔三岔五就要求见家长。但这位女学生家庭特殊,她的父亲不在家,母亲在另一个世界(精神世界),因此她和男生打架、逃课追野猫、溜进实验室做危险实验、偷开学校保卫处的电动巡逻车,诸如此类的恶行,最后竟然全都不了了之。不过老师们也并不是全无办法,在科学的教育手段全都无效以后,有老师给金凯丽下了断言:此子日后必成大患,害人害己! 一个预言当它出现的时候只是普普通通的迷信行为,而当它日后应验,人们回想起来,方才体会到语言的恐怖与命运的诡谲。金凯丽的葬礼无人参加,但她死亡的消息不久后仍在这座海滨小城的熟人间慢慢地传递开,知情者回忆往昔,想到一个拥有如此可厌的生命力的人竟然英年早逝,不由得津津乐道,其中更有一个叫费文瑞的男人被触动了心弦。夜半三更,费文瑞睁着眼睛失眠,昏漠的天花板上倒映出隐秘无人知的过往,旧时阳光漂白尽此刻夜色,费文瑞看见金凯丽跪在课桌上,教室里寂静无人,只有他们两个,有“野兽”之绰号的女孩从桌上弯腰,伸出食指与中指,按住他脖颈,落点是书中所示学名为“颈动脉窦”的位置,这个地方遭受外力按压,轻则头晕恶心,重则休克或心跳停止。那是一个永恒被固定为半明半昧的时空印记,眩晕是有的,心脏的搏跳也减缓,但当女生问出“有濒死感吗?”,当事人浑身的血液便骤然苏醒。 费文瑞从床上一跃而起。夜深人静,他勇闯老同学灵堂,发现殡仪馆也生意兴隆,同一间小礼堂,自金凯丽葬礼之后又款待过好几任死者,一点可供凭吊的残迹也没有。费文瑞空怀一腔放馊了的旧情,酝酿了好几天,总算打听到金凯丽生前的住址,再一次夜访故人。 金凯丽工作几年后便贷款买房独居,她死后房子空置,费文瑞把耳朵贴在门板上,金属防盗门冰得他倒抽一口气,不多时,楼道感应灯暗下去,伤感的眼泪水漫上来。费文瑞回忆起学生时代两人的交往,是金凯丽先跟他搭话,对他手里的《世界变态杀手大全》感兴趣,而他从自己向来没人打扰的阴暗角落里抬起头,看见女同学贫血的苍白面颊,微微皴裂而渗出一线血丝的嘴唇,炯炯的眼睛,还有纤长手指尖上嵌着可疑脏污的指甲,费文瑞呆滞木愣的躯壳底下,是一瞬间鼓胀的苍白灵魂。 死了主人的空房间里传来一声阴柔的猫叫。 沉溺在回忆里的男人没有听到。猫叫前后一共三声,两短一长,到最后一声陡峭长音,鸡皮疙瘩才颤嗦嗦在费文瑞身上出齐。 他屁滚尿流下楼,跑,跑过小花园、假山假河假桥,跑进对面楼栋,闯进电梯轿厢,一路上行到同一楼层,跑到走廊尽头的露台朝金凯丽那栋楼使劲张望。金凯丽家黑魆魆的窗户后面隐约有鬼影出没,隐约又没有。费文瑞抓耳挠腮,掏出手机打光照向对面,可惜忘记遵循光线传播原理,手电一开差点照瞎他自己的近视眼,并且在视域里留下两大块艳紫色的视觉残留斑块,带着这对光斑再往对面看,只看见一片荡漾的虚无。 这时轰然的喝彩声从全世界各个角落响起,地球为之震动。 费文瑞悚然回头,走廊空荡荡依旧,欢呼声在家家户户房门紧闭的家宅中回旋,庆祝人类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工程经历近四十年的艰苦耕耘,到今天终于迸发出第一线曙光。 费文瑞颓然走回家,一路听闻的都是这桩重大新闻:“天梯”工程今日今时今刻成功接通了第一根缆线。费文瑞不禁神思飘飞,想到几十年前金凯丽第一次向他提出“自杀”这一人生大计时的灿烂面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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