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有丧事

羔羊的盛宴  作者:米泽穗信

《村里夕日的手记》

1

这本手记不能公诸于众,倘若被发现,我将不能苟活。

然而我还是得写下来。这些无处投递的告白,现在对我来说十分必要。我很害怕,怕得要命。我只要一想到小姐将遭遇不测便一刻也不能平静。

我将从头记录整件事情的始末。

我无父无母,从记事儿起就跟一群境遇相同的孩子住在一个小孤儿院里。我在那里留下了许多宝贵的回忆,也懂得了人与人之间的情意。那时我很幸福。五岁那年,有人提出要收养我,尽管我当时年纪还小,却也很纳闷,因为我既不聪明也不漂亮。

我至今都记得第一次见到小姐,是在一个明媚的春天,最后的几朵梅花还残留在枝头。小姐问我:“你叫什么名字?”声音十分温柔亲切,叫我有些局促,我如实相告:“我叫村里夕日。”小姐很高兴,说:“夕日啊,真是个好听的名字呢。”

其实我并不喜欢自己的名字,因为夕日二字不过是我被遗弃时偶然映入眼帘的一幕。可自打那天起,这个名字给我带来了无限幸福。

“我叫吹子,请多关照。”我记得小姐向我伸出手的那一瞬间,不禁一阵激动,莫名地流出了眼泪,深感小姐将会是我这一辈子的大贵人。

收养我的是丹山因阳先生。丹山家是上红丹地区一带的豪门。上红丹附近的所有产业,上自衣食住行下到娱乐赌博,没有不仰仗丹山家的。不过,这些都是我后来才知道的。我刚被收养那阵,只会傻傻地看着眼前的豪宅发愣。

我六岁时,家里决定送我去读书,这让我很高兴。不过我在这个家里最主要的工作还是照顾吹子小姐,所以我一放学就得赶回来,在小姐放学之前收拾好一切。因此我没有朋友,但我并不感到失落。相反,能够早点回家见到小姐,我感到非常开心。

年幼时,我不善家务,给家里添了不少麻烦,所以我拼命地学习各种技能,以便为大家服务。如今我回首往事,却不感到一丝痛苦。无论多累,无论怎么挨骂多么伤心,只要小姐关切地问一声:“夕日,你没事吧?”我便觉得特别幸福。

当然,最叫我高兴的就是小姐亲自吩咐我做一些事情。我的主要任务是伺候小姐的起居和打扫卫生,有时也会陪小姐下棋、做游戏,甚至在她练习剑道、合气道时当陪练。不过,小姐多才多艺,我则常常拖她的后腿。

有几次,小姐让我替她瞒着老爷去买一些东西。每当我出色地完成任务、偷偷溜回房间、把东西交给小姐时,小姐就会夸赞我说:“谢谢你。这事只有交给夕日我才放心。”小姐的赞许叫我兴奋得睡不着觉。

几年后,小姐升入了中学。

小姐平时从不要求老爷以及她的父亲高人先生给她买东西。因为即使她不说,家里也早已为她准备好了一切。可是有一天我听说小姐要家里把她的和式闺房改成西式的。诚然,丹山家的大宅院里已经有不少西式的房间,有些房间甚至一年都用不上一次。可老爷还是欣然同意了小姐的请求,为她装修。

当时,小姐已经博览群书,是位爱书人了。她每天晚上都躲在自己房里,坐在书桌前专心致志地阅读。所以装修时,她顺理成章地提出要多增加几个书架。只是小姐想要的书架实在太大,以至于不仅她的闺房,就连相通的卧室也成了一个巨大的书房。

站在还没放满书的书架前,小姐笑着说:“这下可以用到我长大成人了。”看到她满心欢喜,我也跟着高兴起来。

一天,小姐又交给我一个秘密任务,她让我在卧室书架的一角,为她做一间不易被人发现的密室。平时除了小姐就只有我和小姐的母亲轻子夫人偶尔会进小姐的卧房,小姐却仍坚持要一间密室,可见小姐一定有什么秘密,我暗暗发誓要出色地完成好这个任务。

话虽如此,毕竟小姐当时才读初一,而我刚上小学五年级。无论心里想得有多完美,技术上还是远远达不到的。刚开始我做的门就跟小学生的木工作业一样拙劣。小姐看到后大笑起来:“夕日,这个反而更容易被发现啦。”我为自己笨手笨脚而脸红,答不上话来。

如果我只是一般受雇的用人,那倒还好,像我这种住家用人,根本就没有空余时间。我向那些进出家中的工匠们讨教,在工作间隙学习,经过反复的摸索,终于在接到任务的半年之后做出了一间比较像样的密室。

“哇,做成了啊。”小姐用手抚摸着我的脑袋。我做的这间密室,其实是一个书架,不过它不是普通的书架,单凭肉眼是看不出其中的机巧的,得按一定的顺序操作才能打开。小姐把一些无法摆在外头书架上的书藏在了密室里。

我知道这么做不合规矩,可还是在几天后偷偷地打开了秘密书架。

书架不大,书已经摆了有八成,各种题材的都有。我原以为小姐会摆一些跟外头书架上相似的精装书,却发现这里大多是高人先生讨厌的文库本,而且全是小说。我的知识还很贫乏,所以看不出它们有何隐藏的必要。但在我印象里,它们的格调确实有别于外面书架上摆着的经典名著。

第一次偷窥没被发现,之后我便经常潜入小姐的秘密书架。那里的书并没有一下子就全摆满,我慢慢地开始取书来读。

秘密书架上几乎全是引人入胜、紧张刺激的读物。我之前从没有过这样的阅读体验,所以更无法自拔。

哦,不,我不该在告白的时候说谎。

我并非单纯地被书中有趣的内容所吸引。只因它们都放在秘密书架上,代表着小姐的秘密,才叫我偷偷摸摸地追着那些文字,欲罢不能。对我来说,它们让我探知到了小姐的秘密。因为隐秘而无比甜蜜。

书架上的一些书我至今记忆犹新。比如谷崎润一郎、志贺直哉,他们的书外面书架上也有。只是现在想来,像木木高太郎、小酒井不木、浜尾四郎、海野十三、梦野久作,包括江户川乱步,这些就确实有点不够小姐的品位。也许这就是秘密书架所蕴藏的秘密吧。书架上外国小说不多。最多也就是摆了让·考克托的几本。还有威尔基柯林斯、狄克森卡尔的文库本。对了,书架上还有约翰娜·斯比丽的《小海蒂》,这让我想不通,不过也蛮开心的。我记得书架上还插着一本莎士比亚的《麦克白》。

还有一本小姐叫我买的横沟正史的《夜行》,装帧有些吓人。我一看到它就莫名的羞愧。

秘密书架上有些书被包了皮封面。我记得它们很早就在书架上了,像被封存了一样。对于这些无比神秘的书,我实在没胆量取出来翻看。

我通过这些小说窥探到了小姐的秘密,危险刺激着我幼小的心灵。我瞒着小姐,渐渐连手头的工作都懈于完成,我每天蹲在柔软的地毯上读书读得忘了时间,好几次都没发现太阳已经下山,耽误了大家的晚餐。

有一天,我取下了一本封面套着彩纸的书,大概是私人的藏本。

我记得很清楚。书是海野十三的短篇,名字很难听,叫《地狱街道》。当我读完里面光怪陆离的故事,正在想象罪恶的因果报应时,突然发现书后夹着一张纸条。

也许是小姐忘在书里的吧,也可能只是一枚书签,我想也没想就把纸片翻了过来。

这时,我吃了一惊。只见纸片上几个娟娟小字写着:“你想和我异床同梦吗?”

这显然是一句叱责。小姐早就发现了我的鬼把戏。

大概没有人会懂得我那天晚上去小姐房中伺候时的心情。我不知自己该马上逃走呢,还是干脆以死谢罪。比起忘了丹山家对我的恩情,比起叫我去死,我更害怕小姐会从此讨厌我。我好希望长长的走廊永远没有尽头,我永远走不到小姐的房间。但小姐只是靠近我因担心被驱逐而发僵的身体,用手轻轻地搭在我的肩上,说:“有喜欢的吗?”我已经忘了自己当时是怎么回答的,只是非常清晰地记得,小姐不可思议地微笑着说:“我借书给你看,夕日。不过,别告诉我爷爷。”说完就递给我一本书,书上套着皮封面。我正不知所措,小姐缓缓地取下了封皮,作者写着泉镜花。

那以后我经常去小姐房间里和她一起读书,还把她推荐的书带回自己屋里,有时甚至还一同分享读书的感受。

那时我真的很开心。

不用说,小姐就这样一天一天地长大了,人越来越漂亮。

等小姐成了高中生时,我已经不敢正眼瞧她了,哪怕就是偷偷看一眼她的侧脸,都觉得自己会被她勾了魂。小姐真的太漂亮了。她为人谦虚,有教养,仪态端庄,落落大方,没有一处不叫人喜欢。有时我望着她发呆,小姐就灿然一笑说:“夕日你怎么了?不要这么看我嘛,好难为情啊。”古书里有个故事说从前曾有一个衣通姬,人们透过衣裳都能感觉到她的美貌。小姐沐浴之后,她的美就真的能穿透衣裳呢。

那时候我在家里有一间小房间,我年纪虽小,却是用人中资历最老的,我绝不许其他人进我的房间。因为我的梳妆台上放着一个相框,里面装着我从中学同学那里偷偷要来的小姐的照片。照片上的小姐就像我初见她时一样,站在仅存的几朵梅花下,温和地微笑着。

就是这张照片陪我度过了漫漫的长夜,温暖着我的心。

2

我想,小姐之所以想要一个秘密书架是有她的原因的。

丹山家在上红丹地区拥有不可一世的势力,而家族自身却有一桩憾事,即找不到合适的继承人。吹子小姐有一个年长的哥哥,名叫宗太。这位大少爷坏事干尽,不但与社会上的恶人相交,自己的脾气也很暴躁,有几次发起火来还动手打了小姐,有时甚至还会拔刀相向,有一次居然动用了老爷的日本刀。原本宗太少爷就是个胡作非为的性子,又爱吼叫,所以跟小姐玩不到一起。从这点来说,他的存在的确是一个威胁。

有一次,不知说到什么,小姐突然告诉我:“我哥差点杀了人呢。”据说这事就发生在上红丹,所以很快就被家里摆平了。老爷不会太过于在意这种事。然而,宗太少爷好像还做了其他有损丹山家名誉的恶行。在此之前,大家就认为吹子小姐比宗太少爷更适合做家族的继承人。等到吹子小姐上中学,宗太少爷最终被赶出了家门。于是,小姐没了兄弟姐妹,终于成了家族唯一的继承人。尽管她父亲高人先生还健在,可身体虚弱,不可能再有子嗣。因此大家都希望小姐不要重蹈少爷的覆辙,努力精进争取做一个最适合丹山家的继承人。

本来光这些就够小姐受的了,可她的大婶大旗神代夫人和她的伯母满美子夫人还偏拿少爷的恶行出来挑拨,给小姐出了很多难题。

老爷原想叫小姐招赘一个女婿回来继承丹山家,神代夫人和满美子夫人却更希望能由自己的孙子、儿子来出任继承人。她们给小姐制造了很多麻烦,教我看了心疼,所以小姐在家里的地位并不稳固。一旦犯错,立刻就会有人说:“宗太那小子的妹妹嘛,一副德性。”到时老爷一声令下,说不定也会把她赶出家门。哪怕没有这些事,放松管教也会影响丹山家的前途。

因此小姐必须处处谨言慎行,在人前绝不逾矩。她不但要举止端庄,就连兴趣爱好也丝毫不能让神代夫人、满美子夫人以及那些屈于丹山家势力而阳奉阴违的小人抓到把柄。小姐十分清楚自己目前的身份,完全循规蹈矩。

不仅在家,包括在学校,小姐也得处处小心,摆出符合丹山家未来继承人的姿态。当然,这不是叫她要高人一等,相反的,是让她进出有度,宽容和善。礼数上不能马虎,遇到一些社交场合也必须出席,让与会者看到“丹山吹子来了”而觉得颜面有光。或者说,这些都是在为她今后的社交活动铺路。

小姐拥有我们一般人无法想象的耐心和自制力。就连那些爱搬弄是非的人想吹毛求疵地挑她的毛病,最终也只能用一句“她比实际年龄看起来要成熟很多”了事。

我觉得这就是她为什么需要一个秘密书架的原因了。小姐不能让人家发现她的书架上,还摆着埃勒里奎因的《十天惊奇》。

所幸,神代夫人他们的恶劣手段并没有持续多久。小姐上高中时,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温文尔雅。就连神代夫人他们也清楚地认识到把这样一个优秀的人拉下马是多么愚蠢。

小姐考上了大学。之前她都在上红丹地区读书,如今为了开阔视野,修习更多担当丹山家大任的知识,大家打算让她去外地求学。

考大学这事对小姐来说根本不在话下,只是有一点——小姐希望能独立生活。小姐从初中到高中上的都是女校,老爷为此颇感担忧。

不,我也对此十分担心。那些只见过野花的男生们,在小姐面前不会有失分寸吧?我实在放心不下,一个劲地劝小姐要带一个人去她身边伺候。可小姐却笑着说:“没事的,如果有坏男人想要接近我,我就用夕日教我的方法把他摔出去。”我的脸腾地红了。从小陪她练过的技能中,我只有在合气道上能和小姐一较高下。

小姐离家后,丹山家一下子就失去了活力。小姐不是一个爱出风头的人,她行事低调,尊敬长辈,不知不觉中竟成了丹山家的核心人物。她不在家,家里不仅了无生气,还有一种失去了主心骨的虚无感。就连平日气宇轩昂的老爷也常常念叨着:“吹子还不回来啊。”“吹子几时回来?”

小姐不在,这幢豪宅对我就没有了意义。我,村里夕日是小姐的跟班,是为了伺候小姐起居才被收养的。追根溯源,也许父母当初遗弃我,就是为了让我能有幸成为小姐的贴身仆人。小姐不在家,我便终日无所事事。好几次我都求高人先生把我派到小姐身边去,先生却说:“该给她一点自己的生活空间了。”或许我应该去求求老爷。只是一介用人的我哪有资格直接面见老爷呢?我一个人躲在自己的房间里,只有小姐的相片能给我些许慰藉。

伤心多过寂寞的日子就这样过去,学校终于放了暑假,小姐不日就要返乡,家里一下子变得热闹起来。就连神代夫人和满美子夫人也都笑盈盈地前去迎接小姐。我激动得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会像孩子似的强忍住眼里的泪水。小姐微笑地看着我说:“傻瓜,我不在有这么寂寞吗?”

那天晚上我又久违地从小姐的秘密书架上借了一本书。

然而,宗太少爷仍是丹山家的一枚定时炸弹。

小姐回家的这几天,跟我讲了许多她的大学生活,她说她参加了一个名叫“巴比伦会”的读书小组。

“我想参加的社团,爷爷都会派人去调查。巴比伦会也被调查过。”小姐觉得这事很滑稽。我附和着小姐笑了笑,紧张的心情放松下来。有老爷把关,应该不会出什么差错。

“我好开心哦,夕日。好开心。”小姐面带微笑地说。

兴许有些僭越吧,我当时并不开心。之前都是我陪小姐读书的。当然啦,能让小姐开阔视野才是正事。我僭越了。

小姐说,巴比伦会在暑假要举办纳凉读书会,每年从八月一号开始。他们会在避暑胜地蓼沼借一家别墅,读一些平时不太读的大部头,然后作一些深入的读书交流。小姐当然要参加自己社团组织的活动,不仅如此,她似乎还特别期待。

这恐怕是小姐第一次要去外头过夜。之前,小姐从来没有在除了丹山家、别墅和租住的公寓以外的地方过过夜。小姐从不缺席各种集会,只是她从不参与外出旅行,包括学校举办的修学旅行。听说是因为老爷对宗太少爷的事一直耿耿于怀,便不想让小姐过多地和外界接触。

“夕日,怎么办呀?我要在外头过夜了。”看到一向从容不迫的小姐愁眉苦脸的样子,着实吓了我一跳。随着纳凉读书会日益临近,小姐越发地焦躁起来。当然,她一走出自己的房间就会恢复常态,丝毫没有不妥的举动。端庄大方的小姐进了大学以后也一直保持着优雅的举止。可一回屋她就扳着手指数着:“啊,还有七天了。”“只剩下六天了。”

巴比伦读书会召开的前两天,也就是七月三十日。

宗太少爷袭击了丹山家。宗太少爷从后门进入屋子,用来复枪连着朝两个用人射击,一个用人没有被打中要害,另一个则被打死了。司机老芝觉察出不对劲,从背后抱住少爷,宗太少爷隔着肩膀结实地给了他一枪,老芝当场就死了。

据说宗太少爷一边叫嚣着“死老头,死哪儿去了?我要杀了你”,一边四处寻找老爷和高人先生。家里的护卫看到来人是宗太少爷不敢贸然出手,那天晚上枪声此起彼伏响了一夜。

小姐的房间上着锁,本是很安全的,可偏偏那天晚上小姐去了训练场,我陪她一起去的。如果我们从训练场出去的话,恐怕立刻就会被宗太少爷发现,所以小姐和我就一直躲在训练场里不敢出去。我一心想着要保护好小姐,可我既不是家里的护卫,手里又没有武器。所幸训练场里放着一些枪棒,我拿了一支枪,会剑道的小姐则挑了一把刀,躲了起来。

“我一定会保护你的。”说出这句话时连我自己都觉得难为情,我的声音也有些发抖。而此时的小姐依然淡定自若,坚定地说:“没事的。哥哥不能把我怎么样。”

枪声突然停了,就这样过了十几分钟。宗太少爷被抓住了吗?还是逃走了?就在我胡思乱想之际,训练场的门突然被踢开了——面颊消瘦、浑身是血的宗太少爷怒目圆睁地站在那里,手里拿着来复枪,手指已经扣在了扳机上。他用与丹山家极不相称的下流语气叫道:“是吹子啊。你也行,谁都成。我要把丹山家的人全都宰了。”

小姐丝毫不感到畏惧:“就因为爷爷把你赶出家门了?”

“没错,拜他所赐我可没少遭罪。”

“那是哥哥你自作自受。”

宗太少爷的脸瞬间通红,很快他端起了来复枪。不过他也实在没出息,我们都已经跑到离他只有十几米的距离了,他的子弹还是连我和小姐的边都没擦到。我用枪刺穿了少爷的右肩,小姐拿刀砍下了少爷的右手。少爷疼得惨叫一声,想去拿握在被砍掉的右手中的来复枪,可惜没成功,他身子一歪,倒在了地上,只得破口大骂:“吹子,你这个戴着假面的家伙,你想一辈子就这么假惺惺地活下去吗?”

小姐放下沾满鲜血的刀,微微一笑:“谁叫我是丹山吹子呢,你这个无名无姓的家伙。”

最后少爷还是逃了出去,护卫们也追了出去,不知结果如何。

我们家里算上后来死在医院里的一共是三个人,还有九个受了伤。宗太少爷被赶出家门一事,之前考虑到家族的声誉并没有对外公开,这次老爷正好借机宣称少爷得急病死了。我们在训练场的遭遇只告知了自己家这一族,没有张扬。老爷对小姐千叮咛万嘱咐:“宗太今天已经死了。明白吗?”小姐跟往常一样回答:“明白,爷爷。”

可这也并非好事。

表面上宗太少爷并不是被赶出家门的,他死了,这就意味着得办丧事,小姐当然得参加服丧。因此小姐没法去参加巴比伦读书会。

众人面前小姐仍表现得若无其事,可一回到屋里,就呆呆地发起愣来。我伺候小姐十年了,还是第一次看到小姐这副模样。

3

真正的灾难从此露出了它凶恶的嘴脸。

自宗太少爷袭击我们家,接着家里又给他举办了葬礼之后,一年时间浑浑噩噩地过去了。如今小姐已升入大学二年级,而我也成了高三学生。我几次三番跟高人先生请求,要他在我毕业后同意我去小姐的身边伺候,可他依然没有答应。无奈之下,我只得用高人先生说过的那句“给小姐一点属于自己的时间”来说服自己。说是说服了自己,其实并没有这么简单,我是狠狠下了一番决心的。

这年暑假,小姐又回来了,我的幸福时光也跟着回来了。我全心全意地侍奉小姐,小姐亦待我如初。小姐同去年一样,跟我讲了许多大学生活的趣事,其中巴比伦读书会在小姐心目中占的分量最重。小姐外出求学期间,高人先生曾告诉过我,参加巴比伦会的学生都与小姐身份相仿,特别是那个“会长”,有着比丹山家还高的家世。考虑到小姐今后的人际交往,高人先生和老爷都十分赞成小姐参加这个组织。

此后,又到了七月三十号,正好是宗太少爷去世的一周年。虽然他只是在形式上去世了,葬礼也只是一种形式,可既然举行了隆重的仪式,一周年忌日也就必须得办好。我那天也是从早上就开始忙进忙出的。我记得中午刚过就传来了急报。小姐的伯母满美子夫人,跟她的丈夫两个人住在我们这幢大宅子里的一个偏院。她丈夫那天突然闯进用人值班的房间里,脸色煞白,嘴里不断重复着“宗太君……宗太君回来了”的胡话。

我和几个手下的用人赶去了偏院。在偏院二层楼房的一楼,朝南的那间采光特别好的房间里,摆放着极不协调的粉色家具,还有一张巨大的床铺。我们看见屋里躺着浑身是血、已经断了气的满美子夫人。看到夫人的尸体,我便明白她丈夫为什么要喊宗太少爷的名字了——夫人是因为右手被砍断后失血过多才去世的。

家里人谎称满美子夫人是病死的,没有向警察局报案。我记得他们说夫人是因为心肌梗塞而突然身亡。真是太可怜了。

老爷没有请警察出面来调查满美子夫人的死,却并没有放弃追查凶手。虽然不如警察优秀,但他还是雇了不少私家侦探,做了许多调查。丹山家的护卫中也有一个被叫去参与案件的调查工作,我跟小姐也受到了盘问,不知他们有多大本事。要不是小姐一直陪在我身边,我还真没法静下心来配合那些无能却自大的人,回答他们的提问。

我没给他们提供什么有用的线索,他们却告诉了我一些调查的进展。据说满美子夫人遇害的时间是晚上,她丈夫因为平常负责帮丹山家处理业务,那天回来得也比较晚。不过他回来时还不到午夜,满美子夫人却没有出门迎接。这事在他们家经常发生,他便也没想着要去找夫人。就这样过了一夜,到了中午,他才想起夫人今天起得有点晚,于是去了卧房,看到的就是面前的这副惨状。丹山家十分恼火满美子丈夫的做法,把他赶了出去。

我原以为夫人是因为手被砍断后失血过多而死的,而实际上是被勒死的。而且死前夫人的后脑勺曾被人击打过。也就是说,满美子夫人是被人从背后重击后,再勒住脖子,断气以后才被砍掉右手的。

宗太少爷的忌日,又加上了满美子夫人的葬礼都必须在丹山家举行。我们这些下人那天忙得不可开交。不过也不全是坏事。我们几个亲眼见到满美子夫人尸体的下人,都从老爷那得到了一笔赏钱。钱的数目对我们来说大了些,也许这就算是给我们的封口费吧。其实老爷根本没必要这么做,只要小姐吩咐我一声“别说出去”,我是到死都不会向别人吐露一个字的。

然而,人言可畏。公开场合上虽没有人谈论满美子夫人被杀的事情,可那天值班的地方许多用人都听见夫人的丈夫嘴里喊着“宗太君回来”的话。所以家里发生了什么,就再清楚不过了。

不安的情绪在用人之间弥漫。大家还清楚地记得一年前宗太少爷打死打伤十二个下人的事件。宗太少爷真的死了吗?又或许还没死?大家谁都没见过少爷的遗体。当时帮忙准备葬礼的就我们几个,为少爷布置了一口空棺材的人肯定不相信少爷真的死了。

那段时间,家里的用人大批辞职,为此我忙碌了很久,不过这个暂且搁在一边,我还有更重要的事要说。其一是私家侦探们无功而返,其二就是神代夫人在第二年的七月三十日也被杀了。

那天是宗太少爷的第三次祭祀,也是满美子夫人去世一周年。我不知该说是神代夫人尸体上又有了,还是应该说是神代夫人尸体上当然会有一个标记——神代夫人的右手也被砍掉了。

老爷这次依然没有报警,神代夫人照旧是“病死”的。

我基本上已经明白了老爷的用意。如果将神代夫人被杀的事报告警察局,那势必会牵扯出满美子夫人的案子,这样宗太少爷的事也会公诸于众。尽管社会上有些传言,但丹山家对外并没有提及宗太少爷心智错乱一事,所以他们也必须把满美子夫人和神代夫人被杀的事隐瞒下去。

神代夫人不同于满美子夫人,她不住在丹山家的豪宅里,而是一个人住在被我们称作“山手府邸”的别院里。那一年我高中已经毕业了,依愿成了家里名副其实的用人。虽然我年纪不大,却已经在家里干了十来年杂务,积累了一定的地位和信任,有时候还会帮家里人去拜访神代夫人。神代夫人之前对吹子小姐有过不满,不过亲眼看到她孤零零地住在那所大房子里,身边连个用人也没有,我心里还是涌起了一丝同情。

发现尸体的人不是我。因为当天有两个祭典要做,所以家里专门派车去山手府邸接夫人,据说除了司机外还带了家里的一个老仆人。他们到达别院后,发现没有人前来应答,心里生疑,就联想到了去年的事。他们很聪明地没有贸然行动,考虑到夫人也有可能是突发急病,但还是先跟家里做了汇报。仆人把事情报告了负责祭典的高人先生,高人先生找老爷商量了一下。老爷好像已有所察觉,让他们原地待命,又把几个家里的护卫和我派了过去。之所以派我去,是因为我曾多次出入别院,对那里的情况比较熟悉。

尸体被发现以后的事这里就无需赘言了。不,事实上我很紧张,根本不敢好好看一眼尸体。那几个不中用的侦探又来调查询问了一番,还是一无所获,只得出案发时间是在那天深夜到凌晨的结论。这本来就是明摆着的,因为案发那天晚上神代夫人一直在我们这儿。

和满美子夫人的死不同的是,神代夫人的尸体上没有被人从后边袭击过的痕迹,大概神代夫人年事已高,根本没有必要先把她打昏。

每到七月三十日,丹山家的女人就会死掉。

我心里害怕极了,向小姐请教:“小姐,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是不是宗太少爷还活着,他现在还在向我们报复?”小姐一口否定了我的想法:“没这回事。”

“可是小姐,我没见过少爷的遗体啊。”

“夕日,你别胡思乱想。哥哥的右手可是我砍掉的。我听说强盗是从山手府邸的后门溜进去的,如果真是这样,那他就必须先翻过后院的高墙。一只手怎么翻墙?而且一只手也勒不死婶婶吧。”我不想反驳小姐,闭口不再说话。不过,小姐说的这几个理由,我还真没法完全同意。围墙很高,上面插着碎玻璃确实增加了翻墙的难度,可我觉得那也不能完全否定单手翻墙的可能性。至于勒死一个人,只要事先在右手上缠好绳索,也能办到。

不过,真正让我害怕的还不是宗太少爷。我害怕的是,莫非杀死满美子夫人和神代夫人的是我自己?

4

下面我得告诉大家——

不知从何时起,我发现自己好像得了一种怪病。这个疑惑一直缠绕着我。莫非我在睡着时做过些什么?有时候我早上醒来发现自己的睡相特别奇怪,而我平时并不是睡相糟糕的人。所以我想是不是我有时在睡梦中出去过了呢?

丹山家的用人不少,可是住在家里的并不多。女性只有两名,我和另外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仆人。所幸我们两个都各有自己的房间。房间是和式的,拉开拉门很轻易就能进出。我还在读初中的时候,有一次同学问我:“你昨晚去剧场了吧?”我怎么可能去那种地方?我每天晚上都在自己屋里睡觉。为了应付随时可能的差遣,我还在枕边放了一件外套和一个手电筒。可是我的同学为什么那么问呢?难道她们认错了人?我不这么认为。我也跟其他孩子一样想出去玩。高涨的欲望有可能会让我在夜里跑出去散步。

当然我并没有证据,所以我开始在枕边放一个水壶再睡觉,过了几天,我突然发现水壶里的水少了。不是自然蒸发减少的,是我晚上起来口渴喝掉的。当时我真是吓了一跳。之后我便在睡觉时绑住自己的手脚。我担心自己会在睡着时干出什么来。我应该对丹山家感恩戴德,可我不敢保证自己睡着时不会对高人先生,抑或老爷,或者小姐做出什么有失礼数的事情。我好担心,只得在睡觉时把自己的手脚捆上。

我不许其他人进我的房间,很大原因也是因为这事。回到屋里,我就是一个害怕夜晚的胆小鬼。如果实在怕到睡不着,我就看小姐的照片。我不想让别人看到我狼狈的模样。

绑住手脚睡觉的习惯并没有坚持多久。有天晚上地震了,我睁开眼睛,却因为手脚被绑着而无法立刻行动。恐怕是我的妄想在作祟,我更担心自己在遇到突发情况时无法及时去帮助家人。于是我怎么也抹不去心中的这个疑惑,在两位夫人遇害后疑惑急剧膨胀起来。

动机呢?

对,这是一个问题。杀死两位夫人的凶手是谁?动机又是什么?

两位夫人在丹山家的地位不高,也掀不起什么大浪。到底是谁会有理由杀了她们呢?

我有。

如果我能在睡着时由欲望驱遣着出门散步,那我就有可能在睡梦中被欲望驱使去杀了满美子夫人,同样也会杀了神代夫人。我是丹山家的用人,我十分熟悉满美子夫人家的房子,也去过很多次山手府邸。而且我憎恨她们两个。

她们在小姐小时候对小姐做的那些坏事,我到现在都无法原谅。我忘不了她们那种轻蔑和凶恶的行为。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吹子小姐,我甘愿侍奉她,而她们却那样侮辱她,这一切我怎么可能忘记?尽管后来她们也接受了小姐,我却还是不能原谅她们。我确实恨得想杀了她们。

真的是我杀的吗?

宗太少爷行凶的事件给我创造了机会?

啊,我好怕啊。

满美子夫人和神代夫人可能是我杀的。不,不对。谁会相信睡着以后的我跟现在的我不是同一个人呢?倘若我真的是梦游者,倘若我真的是杀了主人家两位亲戚的凶手,那我还真不敢保证明年七月三十号小姐的生命不会受到我的威胁。因为我确实这么希望过。当我听到小姐兴奋地跟我讲着巴比伦会的各种趣事时,我感觉到了自己心里的那份嫉妒。

村里夕日真的是这么想的。

她从心底想把吹子小姐占为己有。

今夜是七月二十九日,我决定把自己的手脚绑上。如果我所担心的都没有根据,如果一切都是杞人忧天,那我将一把火烧了这本手记,一如既往地侍奉好小姐。

《丹山吹子的叙述》

活很快就干完了。我不费吹灰之力就把夕日杀了,比杀满美子伯母那次还利索。

当我看见夕日被捆着手脚躺在被窝里的时候着实吓了一跳。站在月光下我犹豫了好久,想着是不是得改变一下计划。不过,等我看完桌子上那本夕日的手记,我便意识到自己完全占了优势。也许我得做一些小的修正,计划却不需要改动。后面的事就简单多了。我把毒药悄悄地灌进了夕日微张的嘴里,事情就结束了。

夕日稍微挣扎了几下就不动弹了,想必也没受多大苦。我低头看着夕日吐着白沫的尸体,心里隐隐有些难过。她是天天在我身边伺候的夕日啊,我忠实的用人,亲密的朋友。夕日啊,如果你对我的感情不是爱,而只是忠诚的话,也许我们还能相安无事地过下去。如果是那样的话,也许我还会找别人做我的第三个杀人目标。不过,我还真不知道夕日那么恨伯母和婶婶。她们俩的确在我小的时候欺负过我。可是,夕日她不知道因为一些小事就对别人耿耿于怀,是永远没个完的。当然我对她们没什么好感。不过我杀她们,纯粹是因为她们在丹山家可有可无,动起手来比较方便罢了。伯母住在偏院,她丈夫总是很晚才回家。婶婶嘛,更是老迈无用,根本不是我的对手。

我知道用人当中有传言说宗太哥哥没有死。简直无稽之谈。我牵强地说了几句“单手没法爬墙”、“单手无法把人勒死”之类的解释,倒也没有引起异议。爷爷和丹山家绝不可能给一个活着的人办丧事。接受了来自各界的吊唁,之后发现人还活着,那还不把丹山家的脸丢尽了啊?撒一个终究会被戳穿的谎言,根本就是下下策。哥哥肯定已经死了。

事实上,关于哥哥的死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我也没见过他的尸体。只是爷爷既然说出“你就当他死了”这句话,那就一定没错。满美子伯母的丈夫发现尸体时,嘴里竟然喊着哥哥的名字,足以证明他就是个蠢货,难怪之后会被爷爷赶出去。

夕日果然是杀死伯母和婶婶的凶手的最佳人选。我把她们俩的右手砍掉,就是想暗示大家她们的死跟哥哥的报复行动有关。而知道哥哥断了右手的只有我们丹山家的人、追赶哥哥的护卫以及那天跟我一起躲在训练场里的夕日。凶手就藏在这些人当中。

现在夕日“自杀”了。我给她准备了一份遗书,注明她就是杀死满美子伯母和神代婶婶的凶手。当然这事完全经不起缜密的调查,可是不会有什么调查,就像夕日已经猜到的一样,爷爷这回也不会去报案。然而,夕日的手记还是出乎了我的意料。我完全不知道夕日那么害怕睡觉。

我不知道她居然跟我一样害怕夜晚的来临。

这原本是我自己的问题。正如夕日所言,我只能在有限的空间里放纵一下自己。严于律己是我作为丹山家继承人所应尽的义务。我哥哥被这副重担压得几乎发疯,逃了出去,而我不一样,我时常提醒自己要谨言慎行,不说一句欠考虑的话。我就是这样告诫着自己长大成人的。

所以,睡觉是我最害怕的事。

我去睡觉。睡着时我会不会胡言乱语?会不会在梦中把我自认为已经不存在的“心里话”说出来?不仅如此,在梦中我会不会放纵自己,做出什么无法挽回的错事?我是绝不能失控的,而睡眠却是每天都必须经历的、自己意志无法操控的一段空白时间。这叫我没法不害怕。

其实最初我也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等我意识到时,就开始害怕黑夜,害怕睡眠了。而具体害怕的对象是什么?我也说不清。

告诉我答案的是一本书,一篇短篇小说。我记得书中的每句话。

这本书就是泉镜花的《外科室》。

女人生来担心自己失控时会说梦话胜过对死的恐惧,这于我而言不只是一句空话。从我读到这话的当天,我就想在夜晚把自己关进一个谁也看不到的房间里。我要一堵厚厚的墙壁,一个上了锁的屋子。

但是我既恐惧睡眠,又深深迷恋着这种恐惧。就像尖端恐惧症患者会盯着刀刃看,恐高症患者会一个劲地往高塔上攀登,我享受这种叫人幻灭的快乐。我改建自己的房间,夜里把自己与外界隔开,放下心来让自己去一本一本地阅读以睡眠恐惧为蓝本的小说。

我叫夕日给我做的那个书架,就是积聚了我所有噩梦的地方。那里不仅有镜花的小说,夕日在手记中提到的那些书名也唤起了我不可告人的快感。木木高太郎的《沉睡的偶人》教会我受虐而不是施虐。小酒井不木的《美杜莎的头颅》和浜尾四郎的《梦之杀人》带给我全新的恐怖体验,即操控自我的有可能是别人的暗示。从不走寻常路线的观点来看,夕日偷看的那本海野十三的《地狱街道》,因为不带任何现实性而更叫人沉迷。江户川乱步的《两个废人》比《梦游者之死》更刺激。我奇怪自己既喜欢梦野久作的《脑髓地狱》,又被横沟正史的《夜行》吓得发抖。夕日大概没注意到我为什么把斯比丽的《海蒂》和莎士比亚的《麦克白》放在一起。其实海蒂和麦克白夫人都是不能忍受重压而在夜晚游走的人。而谷崎润一郎的《柳澡堂事件》、志贺直哉的《混沌的头脑》都是描写人在陷入忘我境界后杀人的作品。

这样的书数不胜数。我的秘密书架经常会换下一些书,同时又摆上另一些书,而始终留在书架上的就只有泉镜花的作品了。我察觉了夕日在私自偷看我的藏书,便借了一些给她。有时还会跟她聊聊书里的内容。夕日不知不觉间就传染上了我心里的恐惧。

第二天早上。家里在给满美子伯母举行第三次祭祀,还有神代婶婶的一周年忌日。夕日的尸体早上被发现了,大家知道她就是杀害两位夫人的凶手。我哭了。在该哭的时候大哭一场,实在不难。可我心里还是为失去这个宝贵的用人而感到难过。

我要从乱成一团的丹山家向外打个电话。

我没用的哥哥只教会了我一件事。

从社交层面来说,我应该去参加巴比伦读书会,可我终究没法克服内心的恐惧,和别人同室而眠。哥哥教会了我解决这种矛盾的方法——

打个电话给读书会的会长。我会说,我去不了了。我其实很想去的。我把日子都空出来了。我盼了很久了。可是临时出了状况。

会长一定会问:“出什么事了吗?”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一刻。为了这一刻,我杀了伯母和婶婶,还有夕日。是哥哥那天教给我的,无论什么样的约会,说出这句话就能推掉。

于是我语气低沉地说:“会长,其实——我家里有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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