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馆罪人

羔羊的盛宴  作者:米泽穗信

1

六纲家的府邸坐落在千人原地区的北边,登上高台后的一个山顶上。沿着那一排枪尖似的铁栅栏走到正门,按下门铃,告知来意之后,大门就会打开,请你进去。顺着大石子铺就的弧线道路往上走,不一会儿就能从树木的缝隙间看见那幢四平八稳的奶油色房子。

现在这里的房主光次少爷,似乎很喜欢这幢房子,丝毫没有改造的打算。他尤其钟情于玄关拱门上镶嵌的彩色玻璃,但凡有人多看一眼,平素少言寡语的光次少爷就立刻活跃起来,滔滔不绝地对来人讲述它们的种种来历。

房子的客厅里挂着一幅奇怪的画。画框相当气派,与六纲家的风貌相得益彰,来访者却大都不能理解这幅画的含义。画上画的是蓝天碧海,还有蓝色的人影。也许就是这整面的蓝叫人感觉异样。尤其是天空,如果画家偏爱蓝色,大可以将天空涂成最漂亮的天蓝色,可这幅画上的蓝天,却多少有点青紫的味道。

大部分的客人为了照顾主人的面子,都会对画大肆赞赏一番。其中也有人对画上的青紫色天空提出疑问。每当此时,光次少爷就含笑不语,并不加以解释。

其实,这幅画还有另一个版本。它静静地挂在这所优美主楼后边的别馆里。与朝南光线充足的主楼相反,建在山坡上的别馆光线昏暗,有点阴沉。它的外观呈红黑色,据说是因为使用了熔岩的缘故。别馆的屋顶是三角形的,很可爱,只不过它的窗框都涂着黑漆,加之窗上都装着铁栅栏,便完全抵消了屋顶的可爱。

六纲家的别馆。

另一幅画就挂在里面,我就住在那里。

一些刻薄的老用人喜欢用些乌七八糟的名字来称呼这幢房子,而我只简单地称之为“偏院”或者“北馆”。

2

我是这么住进北馆的——

我妈拼尽一生精力把我拉扯大,在她生命的最后时刻,她怀着我从未见过的悔恨对我说:“你到六纲家去,去见见六纲老爷。他欠我的,你去拿回来。”

六纲家族,我是知道的。他们靠纺织业起家,后来转做医药,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可以说千人原地区莫大的财富都来自六纲家,他们是当地的大财阀。

我从没想过自己会跟六纲家扯上关系。我四处搬家,送过牛奶,当过招待,帮人驱老鼠,不分昼夜拼命工作还凑不够学费,现在居然跟六纲家扯上了关系。可我并没有多吃惊,只在心里想,哦,原来还有这事。

妈妈死后,除了她提过的六纲家,我再没别的地方可去了。我没有爸爸,所以大致可以猜出事情的原委。走在通往六纲家的长坡道上,我一直纠结着该以一副怎样的姿态去面对他们,乖乖地听话呢,还是不管不顾?夏天快要结束了,美丽的胡枝子花开着,雨后的天空出奇地晴朗。

等到了六纲家我才知道六纲老爷很久之前出了车祸,已经半身不遂,不能动弹了。

六纲老爷就是现在的房主光次少爷的父亲虎一郎老爷。他躺在被窝里,不住地对我道歉。骨瘦如柴的样子远非我所想象。我没想过要耍狠,只是请他帮一帮我和妈妈。

我和虎一郎老爷并没讲多少话,关于我今后的安排都是跟光次少爷商量后决定的。初次见面的光次少爷,对我的贸然来访丝毫不感到慌张,他从容地坐在椅子上,看样子大约三十岁上下。也许我该叫他哥哥吧,不过他那双有些冷酷的小眼睛,还有修剪得很整齐的两道浓眉,都跟我完全不同。我偷偷打量着他的神态、举止,他却开门见山:“是叫内名余儿吧。爸爸让你们受苦了。”

“不,我们很幸福。”

“是嘛。那忘了六纲家的事,好好过日子去吧。这个你拿着。”光次少爷放了一张支票在桌上,我数都没数上面是几位数就摇了摇头:“我没有地方可去,就让我留在这里吧。”光次少爷似乎早已料到我会这么说,他十分干脆,说:“也行。但是你不能出去,我们家后面有个别馆,你就住在那里,可以吗?”

当时我只觉得他实在太仁慈了,之后才知道别馆就是北馆。

“好的,当然可以。”

“别馆里已经有人住了,你的任务就是去照顾他,行吗?”

我犹豫了片刻,思考着他口中照顾的意思。光次少爷微微笑了一下说:“照顾嘛,就是帮他打扫打扫,伺候伺候三餐,还有收拾衣服什么的。”

如果只有这点活那我就接受了。光次少爷点头表示就这么定了,随即叫过一个用人,吩咐他把具体事项向我交代一下。用人把我带到主楼的最北边,之后我就得一个人走到别馆去。

主楼和别馆之间隔着一扇大黑铁门。门上的锁孔很大,用人掏出一把大钥匙,用它打开生锈的铁门后,再走过一个不长的通道就是别馆。于是,我就在到达六纲家的第一天,一个人走进了北馆。

在北馆等着我的、早就住在里面的是个男人。他个子很高,脸色却不怎么好。手脚很长,细细长长的,我看他的样子像是个病人。他在贴着淡绿色墙纸的雅致客厅里等着我。他的脸上带着一抹勉强装出的笑意,不过声音很柔和:“刚才光次已经给我来过电话,他说你今后也要住在这里了。”我垂下头,恭敬地说:“我叫内名余儿,是被派来照顾您的,请多多关照。”男的搔了搔头:“这么严肃啊。其实你就是老爸的那什么咯?那应该算我妹妹了。我叫六纲早太郎,多多关照啊,余儿。”

“啊,是。”我有点吃惊。首先我没想到对于我这个私生女,光次少爷和早太郎少爷能这么爽快地就接受了。不过,更主要的是我没想到早太郎少爷会是光次少爷的哥哥。照这么说早太郎少爷显然就是六纲家的人了,可能还是长子。早太郎少爷看了看不说话的我,苦笑了一下:“你很纳闷我为什么会住在这里吧?这个我们以后再说。住在这还是蛮舒服的,有电,又有水。”

我赶紧点了一下头。我脑子笨,还不清楚自己的处境。直到我们互相见过面,我说想离开时,才模模糊糊地反应过来。我之前虽然住在临时租来的房子里,却也是有家的,而且还有一些家具。如果接下来都要住在这里的话,我就得回去处理一下。我把想法跟早太郎少爷说了,他却显得十分震惊:“什么?你什么都不知道?”

“知道什么?”

“这幢房子的意义啊。走进这幢房子的意义。哦,算了,我去说说看吧。”早太郎少爷拿起装饰着黄金和象牙的电话,没有拨号就直接开口:“余儿说要回去一趟啊。行吗?哦,是这样子啊。明白了。我跟她说。”叮的一声,电话挂断了。

“主楼给你准备了晚饭。后面的事光次会跟你说。”

“不了,我得回去一趟。”

“没这个必要。”早太郎少爷明显不高兴了,他温和的态度里带了些不满,现在马上就转为一副再也不想搭理的样子,“你家,光次已经帮你处理了。你从今天起就住在这里。是你自己想住在这的,不是吗?”

我没想过今天就搬进来,不过既然已经这样了就住下吧。反正我也无家可归。

“玄关的门开着。你赶紧走吧。”早太郎少爷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心情烦躁地出了客厅。我倒没不高兴,只是觉得他有些怪。

那天晚饭后,我又去了光次少爷的房间,少爷给了我一把钥匙:“内名,这把钥匙你拿着。”

“这是家里的?”我的声音有些发抖,我以为他把钥匙交给我,是接受我成为家里的一员了。不过,光次少爷摇了摇头:“不是。这是通往别馆走廊的钥匙。”倘若我住在别馆,那就需要这把钥匙。可钥匙包含的意义远不止这些。

“你见过我哥了吧?”

“是。”

“你就是去照顾他的。他脾气有点怪,但人不坏。”我听着,心想这也未必。光次少爷继续平静地说:“你的任务有两个,一个之前已经说了,照顾我哥。还有一个就是看着他,别让他离开别馆。”

“什么?”

“当然我现在还不完全相信你,你要谨慎行事。我会一直盯着你的,别干蠢事,否则后悔莫及。”说着光次少爷把钥匙重重地交到了我手里。这时候我才明白:之前我只觉得自己作为外室的私生女来投靠六纲家。没想到,六纲家、北馆里已经住了一个家里的累赘。我现在成了北馆的女仆,而且还充当看守。这都是那把黑亮的钥匙告诉我的。

3

我就这样开始了在北馆的生活,一切都出乎意料的平静。

玄关的门,由主楼里的开关来控制。如果有事要开门,就先打电话到主楼,让里面的人帮忙开。我从走廊走过去,走到和主楼相隔的铁门处,然后用自己的钥匙去开铁门。楼里的窗子上都装着铁栅栏。

北馆是一个想出去也出不去的地方,而早太郎少爷根本不想离开北馆。他大部分时间都躲在自己屋里,也没有什么事吩咐我做。有时他会在客厅里抽烟,一会儿高兴,一会儿冷漠,不过从来没有什么疯狂的举动。我也被软禁在了北馆里,主要是负责家务。到吃饭时间就去主楼,把饭菜端来,交给早太郎少爷。少爷有时在自己房里用餐,有时会到宽敞冰冷的食堂里来吃。我比较喜欢在食堂吃饭。但如果碰到少爷来食堂时,我就会回自己屋里去吃。住在这里不用费心自己的服装,女仆每天都得穿黑上衣白围裙,戴白头巾。日子就这样飞快地过去了。

对一个像我这样只住过阴冷潮湿屋子的人来说,不管这里是禁闭室还是监狱,北馆都是一个非常豪华的住所。光次少爷大概知道我每天都很守规矩,有一天主楼的管家千代来对我说:“光次少爷叫我来传话。少爷说只要你能把行踪报备一下,从今天起你就被允许外出了。”

我住进北馆已经三个月了,我自己都很震惊,我几乎忘记了自己还不能外出。可见北馆的生活有多么舒适。

虽然被允许外出,可我要去的地方并不多。得到允许的第二天,我就跟千代报告了一下,给妈妈上坟去了。我是夏末进的六纲家,现在已经是冬天了。我紧了紧从家里借来的外套前襟,低着头,径直向妈妈安眠的寺庙走去。

我花光了仅有的积蓄,安葬了妈妈,现在要去跟她汇报一下我的近况。返回时,我突然一时兴起想去看看以前住过的地方,最后还是打消了念头。去看了也没什么用,家里虽有一些让我回忆的东西,可三个月前都被光次少爷处理掉了。

于是我改道往市中心走,将自己置身于久违的喧嚣之中。很奇怪,我竟一点也不讨厌这一片嘈杂。

就这样又过了几天,我正擦着客厅里的大钟,早太郎少爷冷不防跟我说起了话:“余儿,你现在可以外出了是吗?”之前我们从来没有过任何私下的谈话,这突然的交谈叫我有些不知所措,我呆呆地握着手里的抹布说:“是的,光次少爷允许我外出了。”

早太郎少爷听了,有些不高兴:“什么光次少爷。他是你哥哥。”

我不再说话,早太郎少爷挥了挥手,勉强装出一副笑脸:“你想那么叫就叫吧。不过,你要是能出去的话,我想让你替我买点东西。”

“买东西吗?”

“嗯,钱你让千代去准备。”

我透过装着铁栅栏的窗口向外看了看,天空阴沉沉的,风很大,看一眼就知道外面寒气逼人。我心想,不但要让千代准备钱还得给我准备一件外套。

“好,您要买什么呢?”早太郎少爷见我答应,高兴地笑了起来。我被他这从未出现过的由衷的微笑打动了,心情也好了很多。

“一瓶西洋醋。”

“西洋醋?”

“嗯。”

“就是醋咯?”

早太郎少爷像孩子似的重重地点了点头。

醋,主楼的厨房里应该有啊。不过我并没有说。早太郎少爷肯定知道家里有,可他还让我出去买,那就一定有什么别的原因。除此之外,我也很久没有出门购物了。以前我经常跟妈妈一起出去买东西的,想到这我便来了兴致:“要什么样的醋呢?”

“随你的便。挑好的买来就行。”

虽然我不知道好醋的标准是什么,还是答应了一声,出门了。

早太郎少爷不说醋而说西洋醋,应该不只是装腔作势,他一定有其他意思。我心里想着就转了好几家店铺,挑了一瓶比较高级的西洋醋。早太郎少爷当时高兴极了,他抱着瓶子在客厅了转了个圈。

此后早太郎少爷就经常叫我去替他买东西。

“余儿,去给我买点图钉吧。”

“余儿,去给我买把钢丝锯吧。”

“余儿,去给我买个研钵吧。”

他要的都是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可每次一买回来,早太郎少爷就高兴得手舞足蹈。

刚开始我看到早太郎少爷这么开心,觉得他就像一个孩子。后来我确定他就是一个小孩子。不仅如此,我还逐渐发现了一些事情。

早太郎少爷住在北馆似乎有段日子了。北馆里虽然有食堂却没有厨房,我来之前都是主楼每天给他送饭,所以他应该跟女仆有过接触。可过去少爷从没让她们去买东西。我不知道这是因为少爷认生,还是有过什么样的禁令。我只知道,每次买回来的东西,都是他特别想要的。早太郎少爷虽然喜怒无常,却看不出哪里不顺心。他是被软禁在这里的。

妈妈活着的时候,我从没能让她开心。所以有时我会怀疑自己到底有没有给过别人快乐。如果我替他买了东西,就能叫早太郎少爷高兴,那实在再简单不过了。

不过,有一回我正准备出门。我像往常一样跟千代管家报告了行踪,刚要走就被叫住了。我回头一看,千代的表情十分奇怪。

“你等一下。”

“有什么事吗?”我特别怕跟千代说话。虽然我在北馆只是一个小小的女仆,却也是主楼里的私生女,也算六纲家的一员。我搞不清自己跟千代哪个地位更高,说话时彼此都有些客套。千代大概也不太喜欢这种气氛,所以说话尽可能简洁:“光次少爷叫你去书房一趟。”

会有什么事呢?我敲了敲第一天来访后就再没进过的书房大门,心想自己有好久没有跟光次少爷说过话了。

光次少爷叫我的时候,他自己正在工作。他坐在写字台前签文件。

“你等一下。”他说着,又看了几页,轻轻叹了一口气,把文件整理好。光次少爷手指交叉,放在桌上,低声问道:“听说你在替我哥哥跑腿啊。”

“是的。”我一边担心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一边回答道。

“我跟你说过不许他离开别馆吧。”

“是的。早太郎少爷没有想出去。”

“真的吗?”光次少爷从手边取过一张纸条,“我哥买了不少杂七杂八的东西啊,你知道他买这些东西做什么吗?”

“这个……”

“嗯,把醋和钢丝锯摆在一起考虑呢?知道了吗?”

我大吃一惊,明白了光次少爷没说出来的意思。

北馆的大门有两道,可窗子上只有铁栅栏。如果用醋腐蚀后,再用锯子锯,就有可能逃出去。

“这么说,早太郎少爷想逃出别馆?”

光次少爷只稍微停顿了一下说:“只是这样的话倒不怕。我叫人看着就是了。你还跟往常一样出去,把买的东西都一样一样跟千代汇报一下。我叫你来就是想知道你今天要去买什么?我哥叫你去买什么?”

这事我已经跟千代汇报过了,光次少爷肯定知道的,他是想让我再说一遍。

“铅。”

哦,光次少爷小声嘟囔了一句,看了看自己交叉在一起的手指,沉默了片刻,然后突然开口:“内名,我担心铅有毒啊。我们不能让哥哥离开别馆,更不能让他服毒自杀。我不相信他会这么做,而且吞铅也不至于马上就死。只是今后他要是再要你买这些奇怪的东西,你出门之前最好跟千代商量一下。”光次少爷交代完这些,我就走出了书房。

我觉得光次少爷的担心有点多余。尽管早太郎少爷容易情绪波动,却从不像打算自杀的人那样消沉。况且他要我买的铅,量并不大。

不过,我也开始生疑了。买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到底要干什么呢?

4

之后我就不再让光次少爷担心了。我只是照吩咐去买了木材、清漆和麻绳。

我不断地帮早太郎少爷把东西买回来,他对我也更加信任了。一天我按他的要求买了麻布回来,早太郎少爷高兴地跟我说了许多之前从没讲过的事。

“谢谢。我比曾经关在这里的任何一个人都幸运。”

我那时已经能跟早太郎少爷聊上几句了,便问道:“这里之前还关过其他人啊?”

“关过。这房子就是派这个用场的嘛。”早太郎少爷想了一下,瞥了一眼桌子,“余儿,你给我倒杯茶吧。我要奶茶,你也给自己弄点喝的。我今天想跟你聊聊这幢房子的事。”

我让厨房送了两杯奶茶,就跟少爷在客厅面对面坐了下来。这还是我头一次跟少爷坐着说话。

他向我介绍了这幢房子的来历。

“余儿,六纲家的事你知道多少?简单点说,六纲家第一代主人叫龙之介。他把握到时代的走向,建起一家纺织厂。当时雇了不少工人,也做了不少剥削工人的事,虽然并没有《女工哀史》里描写得那么严重。可事情总有不尽如人意的方面。龙之介的大儿子名叫正一,这个人行为古怪,由于家里当时正处在发迹阶段,所以格外注重自己的形象。龙之介就在盖家里的主楼时,又盖了一幢软禁正一的别馆。就是我们现在住的这间。也就是说这里从一开始就是一间豪华的禁闭室。”早太郎少爷越讲越兴奋,“后来纺织行业垮了。原因嘛,历史课本上都写着。六纲家预料到这一点便早早脱手了纺织业,转搞制药业。这次也相当成功,而且一直经营到了现在,不过当时家里还是耍了些手段的。说白了,就是贿赂了一些官员。不仅是一般新晋企业对官员做的表面文章,总之钱发挥了作用。作用大过了头,招来了警察的注意。那时有个重要的证人知道家里的内情,这间房子就成了隐藏证人的地方,结果六纲家顺利地逃过了一劫。”

“那正一先生去哪儿了?”

“他早自杀了。”早太郎少爷坦白道,这时他的精神头更足了,继续往下说,“到了我爷爷那辈,就是恭一郎当家。关于他有不少的传闻,我也不全信。我就挑跟这房子有关的说吧。恭一郎这个人很好色,而且相当变态。这是家丑,余儿你是家里人我就不瞒你了。据说恭一郎是一个严重的性虐待狂。”早太郎说得很轻松,我听着却有些难为情。

“他有很多情人,而且对情人又打又骂,无不用其极。其中有一个女人很得他的喜欢,为了方便约会,他就把她叫到这里来。余儿你每天打扫房间,知道这房子有地下室吧。”

我点了点头。那是一个潮湿的房间,里面空荡荡的。

“那里就是恭一郎为满足欲望专门造出来的一个房间。很愚蠢吧。这幢房子本来就是禁闭室,他还要另外去造一个地下室。大概是感觉不同吧。所幸这房子墙壁很厚,每天晚上的惨叫声传不出来。”

我不做声,只管听,脑海中掠过妈妈的影子,她也是六纲家的情人。

“所以,这房子就是用来掩盖六纲家恶行的地方。我房间里还留着第一代主人的儿子开枪自杀时的弹痕呢。他用的是散弹,房间里有好几处弹孔。”早太郎少爷喝了口奶茶,收了话头。

我边听边点头,心想这里对一个自己找上门来的私生女确实很合适。可是,有个一直让我疑惑的问题,现在就更想不通了。

早太郎少爷的脾气很怪,可他并不疯。难道他和我一样是私生的?还是做了什么违反家规的事?光次少爷名字里有个次字,早太郎少爷则叫太郎,照理说他应该是家里的嫡长子。跟我叫余儿这种名字,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早太郎少爷你的全名是叫六纲早太郎吗?

早太郎少爷你为什么会被关在北馆呢?

这些问题我都很想问,可还是开不了口。我不能跟他提这些,我怕早太郎少爷会不高兴。

之后这些问题的答案竟以我无法想象的方式呈现在了我面前。

过了十二月中旬,我开始准备年底的大扫除,好几天都在拿抹布擦拭北馆的各个角落。稍稍改变一下做事的方式,这些一成不变的工作做起来也会比较有干劲。那天我正在擦走廊的地板,听见客厅里传出奇怪的声音。我没打算偷听,却不自觉地推开了橡木大门。

说话的是很少光顾北馆的光次少爷:“快年底了,我过来看看哥哥。”光次少爷的声音跟和我说话时不同,比较随意,到底是在跟自己的亲人说话。

“是吗?您公务缠身,真是不好意思啊。”早太郎少爷的态度则较跟我说话时客气,用词也比较刻板。这也很好理解,毕竟一个是六纲家执掌主楼一切的中流砥柱弟弟,一个是被软禁在别馆中的带罪之身哥哥。早太郎少爷有些卑怯也在情理之中。

我从推开的门缝里看见早太郎少爷深深地陷坐在沙发里,光次少爷正环视着我每天都要打扫的客厅。

“房间不错,就是有些不自由吧?”

早太郎少爷露出理所当然的神情笑了笑说:“嗯。是挺不自由的,当然不自由了。不过,多亏有妹妹在这里帮我。”

“妹妹?”光次少爷有些不解,他想不出会有哪个“妹妹”在这里帮早太郎少爷,“咏子做了什么吗?我关照她不要过来的。”

“我可没见过咏子。”

看样子六纲家还有一个名叫咏子的女儿,我头一次听说。我平时只有拿东西时才去主楼,不可能什么都知道。

“那是谁?”

“你真不知道?就是余儿啊,内名余儿。你派她来的。”

“哦,是她啊。看来她干得不错。”光次少爷敷衍了两句,突然话锋一转,“哥,你还没回心转意?只要你愿意继承家业,这事就算了结了啊。”

早太郎少爷显出不耐烦的神情说:“每个人能力不同嘛。”

“真的干不了?”

“嗯,另外我还想做些别的事。”

光次少爷听了,半厌烦半嘲笑地说:“在这个监牢一样的地方做吗?”

早太郎少爷轻轻摇了摇头:“监狱是最安全的,只要狱卒过得去。光次,新年的年糕汤里给我放两块鸭肉,不放没喜气呢。”

光次少爷没有答话,愤然地从另一扇门出去了,与我所在的大门方向相反。

这两个人的关系还真复杂。我心里想着,便打算离开。就在这时,隔着窄窄的门缝,我的目光和早太郎少爷不期而遇了。

早太郎少爷这个人阴晴不定,他要是知道我在外面偷听,定会大发脾气的。我害怕极了,赶忙转过身去。果然,早太郎少爷叫住了我:“余儿,你过来。”

被发现了就得认命。我把心一横,乖乖地低头走进客厅,手上还拿着擦地板用的抹布。

早太郎少爷并没有发火,嘴角带着一丝微笑,不过神情有些落寞。

他朝我招了招手,示意我坐下。我就在沙发上坐了下来。早太郎少爷说:“你都听到了啊?”

“嗯,对不起。”

“不,倒是……”早太郎少爷仰头望着天花板,“我应该早点告诉你的。我跟你讲过这房子的来历,还让你办了那么多事。却没有告诉你我的事,是我不对。”早太郎少爷自己想说话的时候,根本不考虑我还有事要做,他趴在桌子上吞吞吐吐地向我讲了起来:

“正如你所知,这幢房子是一个监狱。一旦我从这里出去,就会影响光次、六纲家,甚至六纲家族全部产业的发展。因为我才是这个家名正言顺的主人。父亲出车祸没法下床,已经有六年了。六纲家族都觉得父亲活不长了,应该趁现在把家里的产业交给我管理。至于一些私有财产父亲死后再处理也不迟,生意和权力上则不能有空缺。所以大家决定要我在二十来岁的时候担起家里的重任。由于父亲身体的关系,我们只能办一个比较简朴的继任仪式,顺便向大家宣布下一届的会长人选。具体事务都是光次在办。光次才二十岁,却把那些想趁父亲生病之际侵吞六纲家钱财的亲戚们安排得妥妥当当。他真能干,我都没想到自己的弟弟会有这样的才干,叫我刮目相看。可是就在我出任家主后不久,我也发生了意外。我本打算趁正式工作前去航海,不料船翻了。”

说到这儿,少爷顿了顿,沉思了片刻,似乎在考虑是否应该继续往下说,最后还是下定了决心:“算了,余儿你也是六纲家的孩子,我就全告诉你吧。父亲和我遇到的都不是普通的意外。表面上我们家做的是制药业,其实也干些不可告人的买卖。我不知道是谁要害我。这些事后来也都是光次去摆平的。”

我想起自己到六纲家来的当天,光次少爷就把我住的房子处理了。

“不过我九死一生地幸免于难,因为我水性好,而其他同船的人都没有活下来。我顺水漂到了礁石上,满身是伤。我奋力爬上岸以后,认真地想了想,原本我对六纲家和家里的产业就没什么兴趣,我自己还有许多想做的事,所以我下决心趁这个机会离家出走。”

“一分钱也没有吗?”

我情不自禁地问了一句。早太郎少爷苦笑了一下:“比这还惨呢,我身上穿的衣服也被海水冲走了,我一丝不挂的。”

我不再说话。

“我决定去完成自己的梦想。如果被人知道我还活着就麻烦了,所以我没有告诉任何人。这样也不错,我到处流浪,做自己想做的事。我以为自己有手艺足以安身立命。没想到我错了。”早太郎少爷似乎又想起了当年的一些往事,盯着自己的手看了看,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就这样,我在外面漂流了一年半,觉得受够了,便衣衫褴褛地回到了千人原,可我不能这个样子出现在众人面前,便把光次叫了出来。我原以为他看到我活着会很高兴,没想到他脸都吓白了。因为大家都认定我已经死了,必须得找人出来主持事务。光次等了我一年,后来就自己坐上了会长的位子。你懂的吧?我回来的时候,对世人来说已经是死人了,而光次成了六纲财团的会长。”我发现他的嘴边有一丝嘲讽的微笑。

“我听说六纲产业已经在新会长六纲光次的领导下有序地运转着。光次确实能干。我这个抛弃了六纲家的人现在轻轻松松地公开露面,必会给大家带来麻烦,所以我打算再次离家。可光次不允许。”早太郎少爷做了个平时从不做的耸肩动作,“这也很正常。从光次的角度说,我一旦流落在外必会对他造成威胁。虽然我并没有这个打算,可只要我活着就是一颗定时炸弹。倘若被那些亲戚知道六纲家正式继承人还活着,他们就会出来借机生事。光次是个极聪明的人。如果是我的话,就想不到这一层。于是光次把我关在这儿。他只派些可靠的仆人,或者啥都不懂的新人过来照顾我,我被关在这里已经好几年了。他好过分,年糕汤里都不给我放鸭肉。”

我这才明白为什么身为老二的光次少爷能在家掌握大权,身为老大的早太郎少爷却要被软禁在北馆里。不过,我还有一点不理解:“可是,刚才光次少爷不是让你出来继承吗?”听我脱口而出,早太郎少爷脸上露出了怪异的笑容。这微笑格外温和,也格外温暖。

“余儿你真是个善良的孩子啊。”

“……”

“你知道我为什么能待在这里?有饭吃还有仆人照顾?因为我一直坚持自己对家族、对家里的产业不感兴趣啊,余儿。”

我一震,不再说话。

早太郎少爷依旧不紧不慢地说:“现在我对光次而言就是个可有可无的人。当然他还是很讨厌我,不过只要我不惹事,他也就不用把我赶尽杀绝。如果我刚才答应他,要继承家业的话,那到明天早上死掉的就不只是我,还有余儿你了。其实,我倒无所谓,我现在每一天都在等死。而你还得活下去吧。”

我好不容易活动了一下发硬的舌头,喃喃道:“真的吗?光次少爷他会?”

“他绝对做得出。”早太郎少爷一笑了之,“真的,他做得出。”

“可是……”

“光次看上去人不错,其实心狠手辣。”听少爷这么说,我就像点头虫一样点了几下头,于是,少爷念念有词地说,“杀手的手都是红的,不过他们都戴着手套。这是光次说过的话。这几年,服侍过我的女仆都会突然失踪,不止一次了。”我这才意识到自己手里正紧紧地捏着一块抹布。少爷看到我这样子,开心地笑了:“哦,对了,我之前撒谎了,真对不起。我告诉你真相,就当赔罪吧。”早太郎少爷探过身子,把手放在嘴上,压低了声音说,“第一个住进这里的第一代主人的儿子、贿赂案的证人、前两代主人的情人,他们都不是自杀的,也没有被藏起来。包括那个情人也没有活着走出这幢房子。余儿,你明白了吧?”

说着早太郎少爷轻轻笑了两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他摇晃着瘦弱的身体,打开客厅的门正准备出去,突然又转过头来,说:“明天去也行,我有东西要叫你买。我要买鸡蛋。新鲜的,一个就够了。”

5

新年到了,天气非常冷。

早太郎少爷那天跟我说的都是真话吗?也许他只是在讲点鬼怪故事逗我?我记得,光次少爷第一天就交代过我——小心行事。我会一直盯着你的,别做蠢事,否则后悔莫及。

他说的后悔莫及,莫非就是那个意思?

总之,六纲家也不是什么安全的栖身之所,尽管一开始我就告诫过自己,还是考虑不周了。我必须更加谨慎自己的言行。我满脑子都在想这些事,以至于在该来的事情来临时,我都没意识到。

一个雪天,早太郎少爷叫我去买一个十分奇怪的东西,跟之前的都不一样。为了买这样东西,我跑遍了整个千人原。等我买到时,冬夜已经降临,我到家时,天就全黑了。我从便门走进主楼,楼道里的暖气很舒服,我正打算往北馆去。这时,我第一次见到了咏子小姐。

她身上那件雅致的连衣裙和端庄的风度,让我一眼就猜出了她的身份。咏子小姐比早太郎少爷和光次少爷要小很多。大概刚二十岁,或许更小一些,才十几岁吧。她那双严厉冷漠的眼睛很像光次少爷,而有些神经质的神情又跟早太郎少爷一样。

小姐对我这个陌生的女仆,起先只是瞥了一眼。当她跟我擦身而过时,才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把我叫住了:“等一下。”

“是。”我身上还穿着外套,胸前抱着一个一升装的瓶子。为了不引起别人的注意,我在瓶子外面包了一层黑布。我那个样子应该蛮奇怪的,可小姐似乎对我并不感兴趣:“你是在黑窗馆干活的?”

她说的黑窗馆就是北馆。这个名字,我很不喜欢。不过由小姐嘴里叫出来,却不难听。我答道:“是的。”

“那,你叫内名余儿喽?”

“是的。”

于是,小姐显出轻蔑的神情,我在六纲家还从没遇到过这种事。“外室的私生女当看守,这点子不错。光次哥哥有时还蛮会动脑子的。”我心想麻烦终于找上门来了。

我从没对自己的身份抱过幻想,不管是光次少爷那种秉公执行的态度,还是早太郎少爷的平易近人,丝毫没有改变我是外室私生女的事实。我知道迟早会有人来揭穿我这层见不得人的身份。小姐轻蔑的态度,倒叫我安心了。我来六纲家之后,还是第一次遇到别人有这样符合常理的反应。

咏子小姐说:“你给爸爸灌了什么迷魂汤?爸爸要我们把你当自己家人。”说着她夸张地将双手抱在胸前,做了个发抖的动作,“开什么玩笑。如果自己找上门来的私生女也能是家人的话,还不如把捡来的野狗也当成家人呢。我说,你把你妈扔哪儿了?有本事逼我爸让你在这当看守,还不如回去照顾好你妈。”我心头一颤,却没有叹息,只是纠正了小姐对我的误会:“我妈妈死了。”

“啊?”

“妈妈死前让我到六纲家来。没能给妈妈办一个像样的葬礼,我也很遗憾。”

这时,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咏子小姐闭上了嘴,她后退了几步想离开,却还是强撑着站住了,她像被我剥掉了假面似的,不再笑了:“抱歉,我不知道。我不是有意的。”

“哦,没什么,没关系的。”

“有关系。”咏子小姐大叫起来,“有关系的。咏子总是这样。为什么我老做这样的事?对不起,我没想侮辱你母亲的。你手上拿的是什么?看上去不轻,咏子帮你拿吧。”

“啊,这个。”我还没来得及阻止,咏子小姐已经从我手里拿起了瓶子。我不想把瓶子交给她,争执中瓶子上的黑布掉了下来。咏子小姐惊叫着往后退了几步:“你,这是什么啊?”

藏不住了,她再问,我就只能回答了。我低头看了看手中装了满满一升暗红液体的瓶子说:“血。”咏子小姐大叫一声,这回真的吓跑了。

我捡起黑布,把瓶子罩上,走廊上只剩下我一个人,我轻轻叹了一口气。六纲家的人都不大正常。

我跟往常一样,拿钥匙打开了沉重的铁门,从主楼温暖的走廊走向寒气逼人的过道,回到北馆时,早太郎少爷已经在客厅里等着了。

“你回来了。这么冷的天,真是难为你了。”

“不,我回来晚了,对不起。”我把装着一升血的瓶子放在了桌子上,“您要的血,我拿回来了。”

我不清楚早太郎先生有没有屏住呼吸,他手指打颤,抓住了瓶子:“就是这个。我想要的就是它。这东西一般店里没得卖,你费了不少劲吧。”

“嗯,是有点。”

早太郎少爷不再说话,紧紧地抱着瓶子,摇摇晃晃地回房间去了。只要他满意,我就放心了。

血是牛血。少爷吩咐我只要是动物的血都行,我原本想买血库里输血用的人血,没买到。我又计划去找一些卖血的人,找来找去,所幸还是弄到了牛血。

早太郎少爷净买些没有关联的东西,我已经习惯了。这血大概也没啥特别的意思。

不过,有件事却让我有些挂心。

新年刚到,早太郎少爷就开始急剧地消瘦。他原本就瘦得叫人担心,现在更是皮包骨头。不仅如此,他的身体也大不如前。他在我面前一直强撑着,但我好几次见他用手去扶小桌子或者墙。他胃口很差,我几次劝他多吃一点。

冬天最容易生病。我去锅炉房,要他们把暖气再开足一些。

6

日子一天天过去,早太郎少爷的身体越发差了。有时竟头晕得跪在走廊上。

早太郎少爷的病情只有我一个人知道,虽然北馆装有通往主楼的电话,少爷却好像有些顾虑,一直没有把病情通知主楼。冬天快过去的一天,少爷又像往常一样叫我出去帮他买东西。这次他要青金石的原石。尽管这东西没牛血那么诡异,却更不容易找。原本我以为去宝石店就能买到。千代管家给我的钱,足够买下整个宝石店里的青金石了。可少爷要原石,宝石店不卖原石。无奈我只好请教宝石店老板,老板好心地叫我去卖画具的地方看看:“画具店应该会有青金石。”

我不知道宝石店跟画具店之间有什么联系,半信半疑地到画具店去打听了一下,没想到画具店里果然有青金石卖。我要了一捧,想着少爷准得高兴坏了,便回到了北馆。

“我回来了。”没有人答应。

少爷从来就不是句句话都回答的人,而我也几乎从没说过“回来了”,所以我当时并没在意。等我一进到客厅,就惊呆了——

早太郎少爷瘦长的身子直挺挺地躺在沙发上,脸色白得像纸,双眼呆滞地看着我。我顾不上说青金石的事,飞快地跑到他身边:“早太郎少爷,你没事吧?哪里不舒服吗?”

“哦,余儿,你回来啦。没事,突然有点头晕。买到青金石了吗?”

“嗯,买到了。”我把手里的袋子拿给少爷看,他高兴地笑了起来:“余儿真棒。就没有你买不到的东西。我还以为你会找不到呢。”为了安慰强装没事的少爷,我也笑了笑,说:“是啊,是挺难找的。宝石店里没有,他们告诉我得去画具店,我去画具店才买到的。为什么宝石要到画具店去买呢?”

少爷闭上眼睛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对一脸困惑的我说:“青金石是一种非常好的材料啊。对了,我现在可以给你看样东西了。”早太郎少爷费劲地站了起来,对我招招手:“来吧,我让你看看我的房间。”

我负责北馆的清扫工作,却一次也没去过少爷的房间。少爷不让我进去。为了不惹他生气,我自己从不提出要进去。可他今天怎么会想让我进去了呢?

“快点。”早太郎少爷招呼道。

少爷的房间,跟我从整幢大楼的建造式样上推断的一样,由两间相通的房间连在一起。可是他却把外间做了卧室。房间里贴着墨绿的墙纸,灯是暗金色的,脚下的地毯也比楼里其他地方高级。不过,少爷要我看的是里屋。

房门一开,我就被一股扑鼻的臭味熏得皱起了眉头。想起自己曾帮少爷买过醋、鸡蛋、牛血。少爷到底在干什么?莫非他真是疯子?迎面而来的臭味让我不得不这么猜想。

少爷似乎已经习以为常,他走进去说:“余儿,你来看看吧。这就是我想做的事。”

我跟在少爷身后战战兢兢地进了屋,屋里的东西叫我屏住了呼吸:“这是?”

少爷房里放着一幅跟我肩膀差不多宽的小油画。我一下子明白了,之前他让我买的那些木材、麻布,都是用来做画布的。

这幅画的下半部分是蔚蓝的大海,碧波滚滚,不时还泛起白色的浪花。画风十分苍劲有力。画的上半部分是蓝天,不,天空的颜色有点怪。我可以肯定画的是天空,可画上的颜色却不是蓝的,反而有点接近紫。也许少爷画的是清晨的天空吧,或者他比较喜欢这种颜色的天空?我不太理解紫色的含义,却感受到了天空的宽广和静谧。

浪花点点的大海和静谧的天空之间,还画了三个人。这三个人也是蓝色的。蓝色,蓝色,蓝色。少爷屋子里到处是一片蓝。我好不容易张开口,却只说了一句让自己都觉得难为情的话:“好蓝啊。”这不是明摆的嘛。

然而,少爷却开心地点了点头:“是啊,很蓝。”

“为什么全部都画成蓝色呢?”

“因为有一种蓝色会迷惑人的心智。”少爷凝视着自己的画作,喃喃道,“幸亏有余儿,我才能重拾画笔。我一直没舍得把自己的笔和颜料扔掉,而把我引入歧途的也是画,所以我不敢向光次开口要画具。恐怕说了,他也不会给。我本决定再不画画的。得亏有余儿你啊。”

早太郎少爷抬起手,指着蓝色的波涛说:“这颜色就是用你弄来的牛血调出来的。想画出容易延展的蓝色,就非得用普鲁士蓝。鲜红的血才能配出最深沉的蓝色,挺不可思议的吧。”他抬高手指,指着画上的天空说,“涂大海用的是油彩,给天空上色就得用水彩。我想用掉手头的青花纸和朱红,所以必须先得乳化底色,那就需要鸡蛋了。我在底色上用了银白。有铅和醋就能调出白色。像普鲁士蓝、群青这些都很容易买到,可我偏想自己配。”

“为什么?”

少爷放下手,摇了摇头:“也许因为我不是画家吧。我以前以为自己可以当画家,靠画画为生,所以在翻船事故后,丢下六纲家跑了。一年半中,我发现自己可以配出银白色、洋红,甚至是镉黄这些颜料,从而体会到有些人钻研画技追求美丽图画时的心情。我觉得这事更有趣,也更让我迷恋。”

“你是说制作颜料吗?”

“是啊。真的好开心。不过这么一来,我画出来的东西就不适合挂在美术馆里了,拿去博物馆里可能更好些。画很丑啊,余儿。我画了几十幅,结果都一样。所以我只得放弃自己的画家梦,回了千人原,回到了这里。”早太郎少爷这么说。可是……

我盯着眼前的这幅画。整幅画只用了浓淡各异的蓝。海天之间有三个人影,虽然没有画出他们的表情,我却看得出他们是三兄妹:“可我很喜欢这张画。这上面的三个人,莫非是?”

早太郎少爷睁开了眼睛,他有些讶异也有些欣喜:“你看出来了?是的,我画的是我们三兄妹,我、光次和咏子。”

瘦瘦的、歪着身子的是早太郎少爷。

手托下巴、正面向外的是光次少爷。

咏子小姐还是个孩子,她拽着光次少爷的衣袖。

早太郎少爷比画上的更消瘦,不知是他想到了什么,还是又不舒服了,额头上渗出了汗珠。“我活不了多久了,我没什么可留恋的。我不想继续当光次的心病,我随时可以去死。不过,在这幅画完成之前我还不想死。余儿,把青金石给我。”

他颤颤地向我伸出手,胳膊又白又细,仿佛马上就会断掉似的。我把装着青金石的袋子放在他手上。

“没错,就是它。我的群青用完了,我还得再配一点。”早太郎少爷解开袋子,把原石一颗一颗放进研钵,“群青没有深蓝那么深,却比大海更蓝。青金石原产于阿富汗,欧洲人为了画画,把它带到了欧洲,后来这种比金子还贵重的颜色就被叫做了群青。有它我就能画了,这些足够我把画画完,把全家都画上去。”

早太郎少爷放下袋子,眼窝深陷地看着我说:“余儿,谢谢你。”

7

樱花开的时候,早太郎少爷死了。

他的特殊身份不允许家里给他请医生,死后也没有举办葬礼。

在他弥留之际,光次少爷和咏子小姐一直陪在他身边。

在自己的弟弟妹妹面前咽下最后一口气,早太郎少爷看上去有些难为情。

8

早太郎少爷留下了他的画作,画已经完成了。画的边上还放着一张字条——

光次、咏子:

我终于把画画完了。美是什么?怎么样才算美呢?绘画有什么价值?我很高兴自己从画中得到了答案。如果方便的话,希望你们能把它挂在主楼里。我原想把我们全家都画进画中,可惜我的身体已经等不及我画父亲了。

“原来大哥是这样一个人啊。不过,这天空为什么是紫的?”光次少爷直愣愣地看着画,小声嘀咕着。

光次少爷叫人按早太郎少爷的遗愿,把画挂到主楼的客厅里去。早太郎少爷跟之前所有软禁在北馆里的人一样,终究还是没能活着走出那幢房子。他只好让画作代替自己回到主楼了。尽管光次少爷什么都没解释,心里恐怕就是这么想的。

在我看来,光次少爷确实轻松了许多。因为对他造成威胁的人已经死了。然而,他还是用自己的方式哀悼了误入歧途的大哥。他凝视蓝色画作的寂寞眼神就证明了这一点。

咏子小姐没有放声大哭,却一直在掉眼泪,她拼命忍着不发出声音,好像在用这种姿态说服自己不能哭,抑或她正这样悄悄地告诫自己。我不经意间听见小姐说了一句话:“如果我常去看看他就好了。”

早太郎少爷一无所知地死了。光次少爷和咏子小姐也完全蒙在鼓里。

光次少爷冷不防把手伸到画上,他似乎想把画面上的蓝色抠掉,又突然改了主意,轻轻叹了口气,把手收了回来。

“光次少爷,您怎么了?”我问道,不料却得到一个模糊的回答:“嗯,这颜色里好像掺了头发。是不是哥哥的头发掉进颜料里了?”听到他这么说,我也看了一眼,什么也没发现。我再仔细看了一遍,才看到画中光次少爷蓝色的手里,确实有头发。

“那个,内名。”光次少爷把脸转向我,“我有件事想不明白。”

我的身子微微有些僵硬:“您请说。”

“哥哥在遗书里说,他想把全家都画进画里,但是来不及画父亲了。这幅画里有我、咏子和他自己,可我记得他一直都把你当一家人的。”

不愧是光次少爷,不枉早太郎少爷生前那么夸奖他。我原想隐瞒的这件事,这么快就被他发现了。我马上改变想法,堂堂正正地回答说:“是。正如您说的,他也给我画了一幅,我也被涂成了蓝色。”

“是吗?那你的那幅,就自己保存好吧。”

我正准备低头致谢,只听旁边有人大声说:“那个,余儿。”哭红了眼睛的咏子小姐,低着头不看我,说:“如果可以的话,我是说如果你愿意的话,能不能把大哥给你画的那幅画给我?”“咏子。”光次少爷厉声叫道。咏子小姐没有理睬,只等着我回答。

我扑哧笑了:“那幅画好像还没全部画好。不像这幅这么完整,如果你不嫌弃的话。”

咏子小姐立刻来了精神。

我负责把紫色天空的画挂到客厅去。

主楼的客厅采光好,屋里阳光充足。为了找一个适合挂画的地方,我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咏子小姐似乎不太理解我的举动,叫住我:“余儿,你干什么呢?把它挂在这面墙上,看起来会漂亮些吧。”

“是,咏子小姐。”我答应道,可还是觉得有些不妥,担心小姐觉得我阳奉阴违,便解释说,“这面墙有太阳西晒,恐怕晒坏了画。”

“是哦。”小姐点了点头,认真思索起来。

我盘算着怎么把画挂在朝北的那面墙上会和谐一点:“光次少爷,您看挂这儿怎么样?”

“嗯。是啊。”光次少爷想了想,“面前这几个盘子有点乱,收掉以后会好点吧。好,就挂这儿吧。”我把装饰柜上摆的九谷大盘收了起来,搬了把梯子正准备爬上去挂画。咏子小姐突然开心地叫了起来:“啊,原来是这么回事。”

光次少爷皱了皱眉头,责备道:“别这么大声,好粗鲁。”

“对不起,哥哥。可是,”咏子小姐站在我身边,“你让我好好看看这幅画。”

“啊?”

“让我看看。”她的口气很强硬。我把那幅蓝色的画捧到胸前。咏子小姐目光锐利地盯着画看了好长时间。我捧着画十分不便,恐怕坚持不了多久。真想好好欣赏的话,等画挂好了再看也不迟啊。我正准备向小姐开口,小姐小声嘀咕起来:“没错,是这样。”

“是哪样?”

“哥哥,咏子知道早太郎大哥画这画的意图了。”咏子小姐拿手指着我的颈边,也就是画中天空的那部分,“我总感觉这个紫色我在哪里见过,不是一般的紫颜色。现在我想起来了。巴比伦会的朋友给我看过这个颜色。”

“巴比伦?”光次少爷鹦鹉学舌似的重复了一遍。咏子小姐不满地嘟起了嘴:“哥,我说的你都没好好听啊。咏子在大学时参加的读书会啊。我们读了《地狱变》之后,就请人来跟我们讲解日本画。那时我见过这种紫色。”

“是吗?”光次少爷对此并不感兴趣。

然而,咏子小姐依旧滔滔不绝地说着,讲出了一件叫我们都很意外的事:“哥哥,这种紫色是用鸭跖草里的蓝加上红颜料调出来的。不过,哥哥你知识面广,大概知道,鸭跖草做颜料是很容易褪色的。《万叶集》里就用它来比喻变心。”

光次少爷点了点头:“这我知道,它不但容易褪色而且用水一漂颜色就全掉了,所以经常拿它给绸缎画纹样底稿。”

“不愧是我哥。那么用这种蓝和红颜料调成紫色作画,一旦鸭跖草的蓝色褪去会怎么样?”光次少爷既觉得小姐的话有一定道理,又觉得这事不太可能,半信半疑间,竟没有作答,于是,小姐继续说,“那红色就完胜了啊。哥,你现在懂了吧?现在这画上画的是奇妙的紫色天空,过了几年、十几年,就会变的。”

我脑海里浮现出了这幅画变化后的样子——大海和人影还是蓝色的,只有天空变成红色……就连跟早太郎少爷性格迥异、平时十分冷静的光次少爷也不禁一震:“啊,那就变成太阳落山了?”

“主楼不像黑窗馆,这里采光条件好。如果这幅画一直挂在主楼,那我们大家总有一天会发现这幅画变成晚霞的。”紫色的天空长时间受光线照射,就会变成一幅黄昏的图画。这就是早太郎少爷想表现的内容吗?

不。尽管我嘴上没说,心里却觉得不是,倘若画里真的藏着咏子小姐说的秘密的话。

早太郎少爷画的这幅画,应该是意在迎接曙光。我久久不说一句话,默默看着这幅蓝色的画。光次少爷脸上露出不易察觉的微笑:“还真想早点看到啊,大哥留下的这点小心思。”

9

我一边往北馆走,一边开心得想笑出声来。

画面总有一天会变成曙光。原来如此,有趣,有趣的魔术。如果看画的人真能等那么久就好了,早太郎少爷到死也还是个天真的人啊。

早太郎少爷跟我讲过他们兄弟间的情况后,我便知道即使少爷病了,家里也不会给他请医生,而且也不会发丧,哪怕死因不明也不会找人来验尸。给这样的人下毒,那真是再简单不过了。加上给早太郎少爷送饭的也只有我。

和妈妈两个人生活的时候,为了攒学费,我干过各种工作,送牛奶、当女招待,还帮人灭过鼠。我手里至今保存着灭鼠用的砒霜,它们帮了我大忙。我亲眼看着我侍候的男人越来越瘦,皮肤越来越白,身体越来越弱。有时我会鼓励他,有时也会劝他再多吃一点。

我就这样毫无阻碍地杀了早太郎少爷。我必须多留心一下那幅紫色天空的画。那里面掺杂了早太郎少爷的头发。砒霜会沉积在头发里,成为我的杀人证据。我得找个机会把头发处理掉。

早太郎少爷认为光次少爷杀过人。“杀手的手是红的,不过他们都戴着手套。”软禁在北馆的人都会被六纲家杀掉。早太郎少爷一心防备着光次少爷。其实他也应该留意留意身后。我得知了早太郎少爷被软禁的原因之后,便决定要杀了这个爱做梦的男人。

原因之一是我想复仇。应该是这样的。我确实挺讨厌六纲家,是他们让我和妈妈受苦,不过还不至于非常恨。不管怎么说,事情都过去了。

我杀人的第二个理由很实际。

我闯进六纲家的那天,就见到了虎一郎。我强烈要求他认下我这个私生女。妈妈死了,我一无所有,我必须抓住六纲家这棵大树才能活下去。软弱到叫人可怜的虎一郎当场答应我:“好,就这么办。马上就办。”

被允许外出的第一天,我去给妈妈上坟,回来时顺道去了市政厅。我想确认一下虎一郎是否遵守了诺言。如果他还没有正式认领我,我就把认领书带回去。所幸,虎一郎没有食言。六纲虎一郎承认了我这个私生女,我成了六纲家的一员。我获得了继承权。

听说六纲家的产业已经不属于虎一郎了,可他个人的财产还在。那个半死人一旦死去,即使只有嫡出孩子们一半的金额,遗产也有我一份。应该够我生活的了。

为此,我有点顾忌早太郎少爷,理由跟光次少爷对他的担忧一样。如果他死了还不要紧,就怕万一哪一天他改变了想法,跟光次少爷达成协议,或者在虎一郎死前,早太郎少爷就被释放了,那分配遗产的分母就大了。

接下来是第三个原因。

早太郎少爷作为六纲家的长子,原本就该承担责任的,可他说什么“有自己想做的事”就轻易抛弃了自己的地位。像他这样任性的人,我恨不得早点杀了他。

啊,六纲早太郎,我这个大傻瓜哥哥。

我实在忍不住了,一回到房间就放声大笑起来。我太开心了。我一边笑,一边思考接下来的计划。光次少爷得为我工作,所以我应该把目标放在虎一郎身上呢,还是先对咏子小姐下手?

我一直笑出了眼泪,这才记起咏子小姐马上要来取我那幅画了。她是想留一个纪念吧?好天真。我总不能在这里解决她,还是先好好地接待一番。不过,那幅画到哪儿去了?我拿回来的那天,就扔在房间的某个角落了啊。

我找了一会儿,在梳妆台后边找到了。我想给画擦灰,便走出房间。

早太郎少爷画的是我。

如果事先不知道画中站着的是个女子,光看早太郎少爷在画中表现痛苦的纷乱线条是猜不出来的。他在涂背景时似乎已经用尽了气力,背景上只有深浅不一的白色。他用蓝色画出的我,正面朝着画外,交叉在身体前面的双手是紫色的。

我嘴边的笑意一下子不见了,眼睛盯着画一动不动。

与其说是在看画,其实是一直盯着那一团紫色。整张油彩画中只这一处用了水彩,看起来特别不协调,不相称得叫人紧张。我跟咏子说这幅画还没画完就是因为这个道理。

不知道过了多久,敲门声响了起来。

“余儿,你在吗?”我赶忙回头,门没上锁,咏子小姐说话间就走了进来。

“果然在这里啊。答应我一声嘛。哦,你在看画啊。”咏子小姐站到了我的前面,她盯着画看了一会儿,长出了一口气,“这就是给余儿的画啊。”

不用说,她把视线久久停在了那双紫色的手上,转过头来对我笑了笑:“余儿,你戴着紫手套呢。这手套有一天也会变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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