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群的晚宴

羔羊的盛宴  作者:米泽穗信

1

阳光房里一片狼藉。

没人打理的花草胡乱地生长着,有的已经枯萎,有的则恣意攀缘。曾经被大家仔仔细细拔掉的杂草如今旁若无人地疯长着。那些让人们围坐谈笑、摆放香茶甜品的圆桌也落满了灰尘。圆桌上放着一本书——羊皮装帧,封面无字,厚厚的切口已经发霉变黄。这本书装着一把坚固的大锁,如今似乎是希望有人来翻看似的,锁是开着的。

那是一个晴朗的春日午后,有个神色慌张的女生一不小心走进了这间屋子。她被屋里的荒凉吓了一跳,可与生俱来的好奇心又驱使着她,一步一步朝阳光房走去。窗玻璃已经脏得看不清外面了,地上的脚印盖着灰尘。女生左右张望了一下,继续往里走。她看见圆桌上的书,有点兴奋,走过去拿了起来。书很重。书上的灰尘让她犹豫了几秒钟,紧接着便小心翼翼地翻了起来。

书不是印出来的,里面的字都是用钢笔认认真真写上去的。原来它不是书,而是一本日记。扉页上潦草地写着“巴比伦会消亡的原委”几个字,第二页开始就是故事。


五月一日

我已经不是巴比伦会的会员了。

和爸爸拥有的财富相比,会费微不足道,而我却迟迟未交。于是,我被除名了。早知道爸爸不给我缴这笔费用,我就另想办法了。会长一天都不肯宽限。我成了会员中唯一一个因为缴不起那一点点的会费而被除名的人。我就是大寺鞠绘。

我的手抖得好厉害,却没有流泪。

简直太丢人了。


五月二日

爸爸很高兴。他太高兴了,以至于都没有注意到我在生气。没人发问,他一个人滔滔不绝地说:“一流的人就得吃一流的饭。我觉得保姆介绍所的人真是给我们找了一个最好的厨师,技术高超,人也有教养,长得更是没话说,年龄才二十出头。鞠绘,你知道什么叫厨娘吗?”

我没听说过这个词语,便坦言相告,爸爸似乎很满意:“什么?你天天看那些高深的书,竟连这都不知道,太差劲了。厨娘就是很难得的厨师,最高级的那种。真是太适合我们家了。保姆介绍所的人还盛气凌人地说‘不知道大寺先生能不能物尽其用’,我扇了他一个耳光。”

没错,原先给我们家做饭的马渊不是正式的厨师。他从我爷爷那一辈起就一直待在我们家,原本是在温泉旅馆干活的一个下人。虽然他做不出什么了不起的饭菜,但每天三餐也都是有利于爸妈健康的。我问爸爸,那马渊怎么办?“开除呗,开除。这还用说?暂时用到新厨师来吧。”爸爸似乎更开心了。他最近特别喜欢炒人家的鱿鱼。

我找不到机会跟爸爸好好谈谈,等明天吧,明天再说。


五月四日

爸爸并没有忘了要给我缴会费的事,他是故意不给我缴的。我问他为什么,他便板起脸来吐出一句:“女儿能大学毕业的话,倒也是一种身份的象征,所以我不反对你上大学。可你那个算什么?我可不会花钱让你去不务正业。有钱人也要把钱花在刀刃上。”

唉,我爸的目光怎么这么短浅?他以为,我只是因为喜欢看书才参加巴比伦会的吗?我以前不是跟他说过嘛。我无精打采地再次跟他说明了我的理由,我告诉他巴比伦会的会员都是豪门子弟。爸爸听到我一口气讲出那么多会员的名字,脸色越来越难看。我赶紧倒戈一击:“我差点都要收到六纲家大小姐的邀请了。”爸爸果然有点坐不住了:“你说的六纲就是那个制药的六纲?”

“是啊,爸爸。不过我更感兴趣的是丹山家。”

“就连丹山家也是会员?”听到我的叹息,爸爸终于忍不住了,“你怎么不早讲?早知道,就是十倍的会费我都出了。”说完爸爸就在屋里来回地转着圈子,像一头野兽看到了一个够不着的猎物一样。

“应该还来得及吧?我给那个会长五倍的违约金,不,多出三倍,她就会撤销除名吧?”

我摇了摇头。

“巴比伦会不是用钱能打发的地方。已经决定的事情,花再多钱也没用的。”

“你说这话就表示你还太不了解这个世界了。”爸爸自信满满地说道,“你把钱放到她面前去,只要把钞票堆到她面前,任是谁都会动摇的。人越有钱越贪,这事得早点办。你明天就去。”爸爸从保险箱里拿了一沓钱递给我。

“知道吗?这是给你投资。成本收不回来,我也很难办。”

我比爸爸更明白这是一种投资,所以我早就跟他说过这事了。事到如今他才给我这么一大笔钱。爸爸好唠叨,又交代我说:“一点一点拿,多出来的还给我。”


五月七日

会长根本没理我。

我就知道会这样。我真不想把钱还给爸爸。


五月十日

新厨师来了。

早上家里收到了一封短笺,我发现爸爸的脸色很难看,就走到他身边瞅了一眼。只见洁白的信纸上写着端正的楷书,字比我的漂亮多了。

很荣幸能获得这份新工作。我已到您住处附近,为了您和家人的体面,请派人前来迎接——信的内容大致如此,写得委婉又礼貌。

虽然家里也有不少用人,可还没有哪一个是受雇时叫家里派人去接的。我对此颇感震惊,之后又少不了担心。因为爸爸最讨厌手下人对他指手画脚,以下犯上,我正准备看看爸爸会不会一气之下把新来的厨师赶走,他却哈哈大笑起来:“到底是高级人才,和普通人就是不一样。我确实不能把她跟别的下人同等对待。人家是最高级的人才嘛。”

于是爸爸叫黑井开车去接。我认为新来的厨师不过是想要一部出租车而已,派家里的车去接好像太过分了。不过,爸爸似乎很满意,我也就不多嘴了。

黑井去了大约一个小时就回来了。他没把车开到后门去,而是直接从正门进来了。新来的厨师穿着大红的上衣,翠绿的裙子,人很高傲,长得十分漂亮。她落落大方,不卑不亢,身上自然地散发出一种自信,完全超过了我对厨师的想象。

她身边还带了一个小女孩,不知道是助手还是学徒,她两只手上提着一个很重的箱子,箱子上雕着龙。黑井想去帮她拿,她却摇了摇头,样子十分可爱。

厨师在爸妈面前跪了下来:“我是厨娘小夏,从今天起给您家干活。请多多关照。”她平静地跟大家简单地寒暄了一下,就径自退了下去。我本想问问她厨娘和普通的厨师有什么区别,可她的行动太过连贯,我没有找到机会。不过这事她一开始干活就可以见分晓的。听爸爸妈妈说,小夏会住在我们家里,想到我们可以在同一屋檐下生活,我竟有些高兴。


五月十一日

大概清楚了,厨娘的工作好像就是负责制作宴会用的料理。因为妈妈让小夏给我们准备荷包蛋作早饭却被她拒绝了,搞得妈妈很不开心。爸爸对此并不了解,却装着很在行的样子说:“这种厨师才有用嘛。”我不知道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所幸马渊还没被开除。

我跟小夏带来的女孩子在走廊上碰到了。她一见到我就靠墙站住低下了头,一动也不动,大概是要让我先走过去。我向她问话,她低低地答应,嗓音却是响亮的童声。

“你是昨天新来的那个厨师的学徒吗?”

“是。我叫小文。”她的敬语说得还不够流利。

“这样啊。小文,请多关照咯。”

我突然想起了昨天那个很重的箱子,就问她里面装了些什么。小文恭顺地低着头说:“是做料理用的工具。菜刀、案板、勺子什么的。”

原来他们对工具也很讲究,不过我还是不大明白,难道案板还有好坏之分?


五月十三日

今天有点发烧,便在房间里读了读艾里什的短篇小说。虽然没什么胃口,但是一读完《爪》,突然就觉得应该可以弄点炖兔肉吃。马渊好像没有做过兔肉。如果小夏能给我做就好了。小文不知道会不会?

(补记)

最后还是让马渊给我做了平常吃的蛋花粥。这个最好。

休息了一天,晚上感觉好多了。


五月十四日

为了见识一下小夏的手艺,爸爸把叔叔他们都叫来,搞了一个宴会。

其实妈妈比爸爸更想早点尝到小夏做的菜,因为她一直怀疑小夏是否真是厨师。我虽然不讨厌马渊煮的饭菜,却也很想快些尝到小夏的厨艺。

爸爸一大早就命令小夏准备晚宴。小夏恭敬地答应了,之后便口若悬河地说起来:“您吩咐得有些仓促,一下子恐怕很难办齐所有的山珍海味,我主菜就用薄薄的羊头肉,您看怎么样?”

爸爸皱了皱眉头:“羊头肉就是羊的头吗?那东西能好吃吗?”

“十分好吃。”

“那好。只是羊肉比较膻,千万要小心啊。”

“我尽全力让您满意。”

啊,真是班门弄斧。爸爸特别得意自己提了个好建议,可小夏就惨了。

我从学校回来,在回家的坡道上看到小文拖着一辆大拖车,车上装满了木头箱子,她吃力地在往坡上走。尽管她笔直地往前拖,车子却一点点朝左边拐,大概她没把车上的东西放均匀。可车上的东西也实在太多了。这么多的食材就是让家里的用人一块儿吃,也绰绰有余了。即使每天开宴会,都够开半个月呢。

回到家里,爸爸正在跟小夏说话。好像是小夏想在客人面前展示她的料理技艺:“让大家看到我的手艺,也是我分内的工作。”

爸爸有些懂了,可小夏又说:“我在之前的主人家表演时,大家都很满意。”爸爸脸色立刻难看起来:“之前是之前,你别忘了你现在的主人是谁。料理就在厨房做,做完端出来就可以了。”小夏连眉头都没皱一下,答应了一声退下了。我很清楚,爸爸最讨厌别人拿他跟其他有钱人相提并论了。

晚宴上的饭菜十分了得。

羊肉又软又好吃。说实话我以前也不太喜欢羊肉。可是这切得薄薄的羊肉略带粉色,非常漂亮,搭配的蒜泥沙司尤其可口。用的盘子是家里原来就有的,经过精心装饰后就另有一番风味,满盘羊肉有如盛开的鲜花。

爸爸和叔叔们对此并不感兴趣,可一尝到柔软的醋渍大葱,便无话可说了。说句对不起马渊的话,小夏的料理确实更胜一筹。

可惜同桌吃饭的是几位叔叔。爸爸好几次骄傲地说羊肉好吃是因为他特别关照过,而叔叔们只顾吃饱肚子,实在不解风情,太浪费了。

打个比方。如果我们邀请的是巴比伦会的会员们,那一定更精彩。


五月十五日

宴会的善后工作。

早上,妈妈看到宴会费用的明细后惊呆了。

“怎么回事?怎么这么贵?”我看了一眼,也吓坏了。“羊头十二个”。虽然我没有近距离观察过一头羊,但羊头有多大还是清楚的。怎么着也够两个手合抱吧?一个羊头足够六个人食用,宴会竟然用了十二个?我顺便又看了最受欢迎的大葱。“大葱十公斤”。一根大葱有多重?竟然要十公斤?昨天桌上的醋渍大葱一个人几筷子就吃完了啊。其他的食材数也都是这样。我看呆了,妈妈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这么多钱,谁会付啊?”

爸爸破天荒地跑来安抚了一番:“好了好了,别一开始就这么小气。要挑选最好的材料,肯定费钱嘛。”

“不可能用了这么多。那个女人肯定是虚报账目,想着从中揩油呢。”

“难道肉铺和菜贩子都是同伙?别说傻话了。一般有钱人碰到这事都会很爽快地把钱付了。”我听着他们的对话,突然想起昨天看到小文的事情了。她昨天拖着的那个箱子,里面的材料都在昨天的宴会上用掉了?不会吧?叔叔他们再怎么贪吃,也没吃那么多啊。

晚上,小夏来了。

她穿着第一天见面时穿的红上衣绿裙子,跪坐在地上,恭恭敬敬地说:“很荣幸,您对昨天的料理还算满意。按照规矩您应该给我打赏。”

爸爸有些晕了:“我每个月都付了你工钱。”

“是的。”小夏始终平静地说,“谢谢您,我有收到。不过按规矩我还应该有小费。”

听她说到规矩,爸爸也无话可说了。爸爸之前没怎么用过仆人,所以不清楚一般有什么规矩,可要用人做事还得另外付小费,这事他一下子没法接受。看到爸爸支支吾吾的样子,小夏从腰上荷包里取出一张纸条,说:“之前都是这个数。”我没看到纸条,只是爸爸半天没合上嘴,可见数目一定不小。所幸当时妈妈没在场,否则准得吵起来。

爸爸抬起头又低下,叹了口气,又干咳了一声,终于笑了,说:“原来如此。我知道了,你到房间来取吧。”我强忍着没有笑出来,看着爸爸逞强,真叫一个痛快。


五月二十日

一整天都在下雨,好郁闷。我在家里读罗尔德·达尔的小说解闷,我喜欢其中的《小猪》。这类故事我并不讨厌,不过听说六纲特别喜欢,如果有机会可以借这本书跟六纲搭上话。去年读书会上,我就跟她讲了邓萨尼勋爵的《两瓶沙司》。

巴比伦会的读书会在蓼沼那个凉风习习的别墅里举行。大家今年也会去吧。

为什么我去不了呢?

难道真是会费的问题?


五月二十七日

今天在梳妆台下面找到了我之前以为丢了的小火箭。那是我爷爷从美国给我带回来的礼物。收到时,我并不怎么喜欢,可现在找到了,倒让我有点意外的惊喜。

我们现在住的大房子,包括大寺家的所有财产,都是爷爷在世时一手创造的。他是有名的投机商,只要是他相中的企业,股票都会不断地上涨。而他自己却一直过着简朴的生活,死的时候也很干脆。

人们常说:“大寺家上一辈人赚了不少钱,也带动了市面上的资金流通。由于大寺的投资,好几家公司都得了利。”据说和爷爷比起来,我家现在这一代,也就是我爸爸,往好了说也算投机商,说难听点就是吸血鬼。他会支持别的公司做大,之后就收回全部利润,从不考虑后续。他这愚蠢的做法,既损害了别人的利益,又丢掉了继续投资的机会,实在是一个糊涂透顶的吸血鬼,或者叫食尸鬼更合适吧。

我很喜欢爷爷,爷爷生前我年纪还小,对他的所作所为知之甚少。爸爸很恼火,他一定要我尊称爷爷为祖父,可我觉得爷爷就是爷爷,没必要装腔作势。

爷爷曾担心爸爸接班后,会因为虚荣而败掉家里的财产。真是知子莫若父。爷爷的担心果真应验了。爸爸平时很小气,人前却总摆出一副大手大脚的派头。在小夏的事上就是这样,现在他又想在客厅里挂一幅画。

到我们这种暴发户家来的客人,谁会欣赏油画?


六月二日

昨天家里办了酒会。

爸爸说了客人的人数和喜好,小夏听后立刻拿出了宴会方案:“那做些鹅肉给大家下酒吧。这也是食物中的珍品,希望您能尝尝。”

“鹅肉?是禽类啊?”

“没错,是禽类。”

爸爸还想说些什么,但他也不熟悉鹅肉的做法,便放手叫小夏去准备了。我觉得反正是一种禽类,最多就类似烤鸡那么做吧。

宴会上爸爸请了两三个朋友,规模不大,我不方便出席。妈妈好像去打了个招呼,我则一直在屋里读书,很遗憾没能尝到小夏的手艺。

今天我在院子里看到了小文。她好像很疲惫,坐在厨房门外,呆呆地望着天空叹气。她才不过十岁,就跟大人似的叹气,叫人怜惜之外又生好奇。后来她又拿出一个用白布包的东西,咬了起来。东西是金黄色的,像是油炸食品。我怕吓到她,在离她稍远的地方问:“小文,你在吃什么?”

没想到还是吓到她了,她惊得跳了起来,把手里的东西藏在了身后,说:“对不起小姐,我马上回去干活。”

我有些难过,蹲下身子,看着她的眼睛说:“不要叫我小姐了。我从前也是拖着拖车赚辛苦钱的人啊。”说着我看了看自己的手,“啊,老茧已经没有了。”小文不知道该不该笑,表情很尴尬。

“你在吃什么?”我再一次问道。小文有点不安地给我看了她手里的东西,我吓了一跳。那是一只粗壮的爪子,三个爪子之间还有蹼。我想起来了:“这是……鹅掌?”

“是的。”

“用昨天剩下的材料做的?”

小文摇了摇头:“不是,就是昨天做的。夏姐姐最擅长做鹅掌,她装盘的时候不小心掉在地上了,我捡起来的。”

我点了点头。今天早上我还没找到机会跟爸爸碰面,我很想问问他昨天酒会上的鹅肉到底好不好吃。

“好吃吗?”听我这么问,小文头一次开心地对我说:“好吃!昨天大家都吃得很开心呢。鹅最好吃的地方就是鹅掌。真的很不错呢。”

“是吗?我也好想尝尝看啊。”小文听了,赶紧缩回手:“不行。这是掉在地上的,不能给小姐吃。”这时我才想起自己还没有告诉过她我的名字呢:“别叫我小姐,叫鞠绘。”

小文没回答,大概太难为她了。过去其他名门小姐跟我说这话时,我也会不知所措。我换了一个话题:“小文是在小夏手下做学徒吗?你也想当厨娘?”我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小文却低下头咬住了嘴唇,过了好一会儿才突然说:“我喜欢做饭。夏姐姐很了不起。”

“是啊,她很漂亮。”

“不过我不想当厨娘。”她的声音变得很轻。

到底她身上发生过什么事呢?我不想打听。

小文,你好好加油吧,我支持你。

只是我不会帮你。


六月四日

我很想知道鹅掌的做法,便通过料理的名称,请了一个很在行的人帮我查了查。在中国的文献里我们找到了鹅掌的做法:“在地上铺一张铁丝网,网下架炭火,把鹅赶进网里,让鹅在网上踩几个来回,鹅就烧死了。”这种做法不难理解,不过还有一种做法:“把鹅养肥以后,宰杀之前,先煮一锅油,把鹅掌放进煮沸的油里,鹅将死之前再拿出来,浸入水池中,让鹅扑腾,之后再放入油锅,再拿出来浸入水池中。”

我看得背上一阵阵发凉。小夏到底是怎么做菜的?

至于味道嘛。爸爸说很好吃。我抱怨说自己不知道到底有多好吃,爸爸就说:“我也形容不出那个美味。”说得跟个孩子似的。


六月五日

马渊辞职了。表面上他还是被小夏给赶走的。小夏虽然只负责宴会的工作,但她的手艺实在不一般,爸爸再也受不了家常便饭了。他准备另外再找一个人来做饭。

我想慰问一下马渊,明天带点什么去吧。

2

日记的行文杂乱,字迹却始终端正。可见大寺鞠绘有着多么坚强的毅力。

突然,日记中出现了许多潦草的文字,翻看日记的女生本能地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她注意到自己一直站着,身边的圆桌和配套的白色椅子已经掉了漆。虽然时值春季,椅子上却有一片落叶。女生掏出手帕,擦了擦椅子,缓缓坐下,她又翻开一页。


六月十一日

简直无法相信。


六月十二日

我无法相信,并非因为这事不可能发生。可能性是有的,而且我觉得已经发生了,只是我不想相信。


六月十七日

爸爸终于要买画了。他叫了一个奴颜婢膝的古怪画商来商量。

“这个年轻画家,画画得相当好。而且现在价钱合适,买下后将来一定会大涨的。我觉得您可以先买一幅来作投资。”

爸爸对投资很感兴趣,只是若从别人嘴里提出他就不会立刻答应,装腔作势得厉害:“你别瞎操心。我根本不在乎价格的涨落,你只管推荐最好的就是了。”

画商就是画商,他看人太准了,立刻明白了爸爸的意图,知道他想要一幅挂在客厅里就能赢得所有客人称赞的画。“那仿制品怎么样?一定能叫人佩服,顺便还可以考验客人的见识。价格也不算贵,您考虑一下。”

爸爸虽没立刻转怒为喜,但脸上已经表现出了兴趣:“仿制品吗?我本不想用这些东西打发的。”

“可是新人的画作挂在您的客厅里,显不出您的品位。像您刚才所说的那个价格,可以买一幅大画家的名画呢,只是尺寸会小一点。这面墙上只挂一幅窗户大小的画,不够气派吧。”画商朝空白的墙壁比画了一下。

“太小了不好?”

“这也看您的喜好了。只是一般来说,大的更有气派。”

“你有哪些仿制品呢?”

画商搓了搓手:“是啊。像您这间客厅,用塞尚的怎么样?莫奈好一点的作品我们也有。”画商的意图实在太明显了,他知道只要举出一些名家来,爸爸就一定会同意。可惜,爸爸也不是那么好对付的,他哼了一声说:“那就没意思了。首先,人家一眼就能看出是仿制品,那有什么意思?”

“啊,倒也是。”

“行了,你别说了。鞠绘。”爸爸突然转向我说,“你知识渊博。说说看什么样的画适合挂在我们家?”爸爸一开始就让我在旁边听他们谈话,起先我还不明就里,原来是想让我来帮他提升品位。我思考了一下。要说找一幅跟这红色掺金的墙纸相配的画还真不容易,不过,如果是一幅符合大寺家情调的画,那我倒可以推荐一下。

“您有里柯的吗?”

“啊。”画商的脸一下子泛起了微笑,“里柯啊。您真有眼光。您喜欢他的画?”

“不,只是觉得比较适合这间房间。您那儿有吗?”

“有的,有的,给我几天时间,我准备一下。”

站在一旁的爸爸,赶忙插嘴说:“里柯很有名吗?”

“嗯,名字叫西奥多。”我懒得多解释,就答了一句。为了少说废话,我告诉画商:“就要那幅《美杜莎之筏》吧。”

画商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却也没有反驳。我喜欢他这种化繁为简的做法。

好期待画早点送来。一定很符合我们家的气氛。


六月二十日

雨下个不停。

我在大学校园里跟巴比伦会的会长碰了个正着。巴比伦会的会员大多苗条,只有会长长得很丰满,让人感觉很大度。可就是她把我除了名。

我说了一通“你好”、“好久不见”、“身体好吗”之类的闲话后,就抱着最后一线希望问了一句:“真不好意思,我会费缴晚了。能不能让我重新入会啊?”会长态度很温和,话却说得很坚决:“这事已经过去了,不是跟你说过别再重提了吗?”我确实不想再提了,可现在我太需要重新入会了。我跟会长软磨硬泡。会长像遇到了一条癞皮狗一样,用慈爱和困惑的眼神看着我:“那我们谈谈吧,走,去那边的咖啡馆。”

她把我带去了学校的咖啡馆,就是学生休息的地方,完全没有巴比伦会活动时使用的阳光房豪华。大概大家都在避雨吧,咖啡馆里的人比往常多了些。会长平静地说:“大寺,你大概还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除名吧?”

我懵了。对外人来说,我被除名是因为我没有在指定期限内缴纳会费,不过这似乎还不是主要原因,光凭那点小事我还不至于不被接纳。会长动也没有动那杯廉价的咖啡,她一直盯着我的眼睛。我知道她在考验我,可事情已经过去那么久了,我实在想不出自己还犯了哪些错误。会长大概看出我回答不上来,便说:“因为你不需要再继续参加巴比伦会了。”

一瞬间,我差点误以为她说的是巴比伦会不需要我这样的会员,倘若如此,我就是后悔,也能理解她的意思。可她说的不是如此,她的意思正好相反。

那这话是什么意思?巴比伦会虽然名字听上去很了不起,其实也只是一个读书会而已,几个学生聚集在学校的阳光房说说故事的小团体而已,哪有什么需要不需要的说法?

我向会长提出了自己的疑问,会长淡淡一笑,说:“是啊。巴比伦会不过是一个读书会的名字。可是长期以来,它已经有了另外的一层意义。”

“另外一层意义?”

“是的。”会长点了点头,“巴比伦会的会员都是分不清现实和幻想的虚妄者,他们因为无法忍受现实的单调或者复杂而躲进巴比伦会的世界。也就是说我们都是一群有怪癖的人。”

咖啡馆里一片轻微的嘈杂声。

“我们平时和普通人一样努力学习,回到家里就得承担家族赋予的重任,心里却始终怀抱着致命的梦想。巴比伦会就是这样一群人的组织。”

“你的意思是说大家都是为了逃避现实而读书的?”

“与其说是逃避,或者更应该说我们大多是在通过故事的表皮触摸现实吧。我们像读侦探小说一样品味日常的偶然性,发掘平常事件中的奇妙。”

如果在过去,我大概理解不了会长的意思,可现在,我好像慢慢有些懂了。

于是,会长定定地看着我说:“可大寺你,不是我们这样的人。”

如果她指的是我不懂幻想,那她错了。

“你来巴比伦会是为了社交,是为了寻找人脉。你与六纲交好,接近丹山,送我礼物。没错,你和会员们打成一片,确实是一种非常有益的社交活动。不能否认,会员中除了你以外,比方我也有其他的目的。那倒也没什么。”

到底被看穿了。我原本已经猜到会这样的,脸上还是有些发烫,会长继续说:“可你是彻头彻尾的现实主义。”我的背后掠过一丝凉意。

“你把现实和幻想分得很清楚。当然一般人都是这样的。可巴比伦会的成员大都不会这么分,或者说分得没这么仔细。你叫我们怎么接受像你这样一个完全不懂得愧疚的人呢?”

“我……”

“换言之,你一个人在巴比伦会里显得太突兀。你可以单凭自己的力量和现实抗衡,而我们则需要借助小说,我们是有差别的。如果梦想家的梦乡里闯进了一个现实主义者,梦想家就会感到自卑。你不明白这一点。”会长说,“这就是你被除名的原因。”

我从心里接受了会长的解释。原来我以前就没有资格加入巴比伦会,不过,现在我大概已经有资格了。

可我没本事为自己辩解。


六月二十一日

心情终于平静了。或许是因为太过混乱,我已经无法思考了吧。可是我总算能把这十天来知道的事情用文字记录下来了。在我忘了这个噩梦之前,我暂且记一笔。

综合我所知道的事情,一句话概括起来就是——爷爷是被爸爸和叔叔害死的。

起先我也很纳闷。爷爷虽然上了年纪,身体却十分硬朗,眼睛和牙齿都没有毛病,他每天早上还做广播操呢。后来大家说他是“突发急病而亡”,我实在想不明白他会发什么急病。

事实上,爸爸兄弟三人因为各自不得已的原因,都欠了一身债,于是他们仨合起伙来给有钱的爷爷下了毒。而他们三个彼此互不信任,为了防止有人泄密,便各自交换了一份坦白书。

事情的经过是被解雇的马渊悄悄告诉我的。他说爷爷去世那天,爸爸支开他,让别人给爷爷准备饭菜,并将剩菜扔进了院中的池塘,事后池塘里的鱼全都翻了白肚皮。

我无法相信。不过,心里却十分清楚,这种事爸爸是完全干得出来的。

所以我趁爸爸办酒宴时,偷偷溜进了他的房间。如果爸爸再谨慎一点就好了,可是爸爸随随便便地就把杀死爷爷的坦白书放在了书桌的抽屉里。坦白书上称他们是用附子投毒的。


六月二十二日

一事无成的爸爸杀死了传说中的投机商爷爷,和兄弟瓜分了爷爷的财产。这事他做得出。而叫我无法相信的是,也就是我不想相信的是,我竟然在心里原谅了爸爸。

我很爱我的爷爷。爷爷也很疼我。

可是,我当时并不知道自己的人生将何去何从。直到三年前,我还一直住在漏雨的大杂院里,为了一点微薄的工钱给人家拉车。夏天晒得乌黑,冬天冻得手指开裂。连一本书都买不起。现在怎么样呢?虽说爸爸是因为爱慕虚荣,毕竟也让我上了大学。这些都得益于爸爸他们毒死了爷爷。

我为什么要指责爸爸呢?爸爸杀了爷爷,肥了自己,而我也靠啃老达成了心愿。

在我心里,我不只原谅了爸爸,甚至更为他拍手叫好。

(补记)

可是……

我这个现实主义者很感谢爸爸。我应该这么想。

可是,十天来,每天晚上我都会想起爷爷。我抱着他从美国回来带给我的礼物——小火箭,眼泪流个不停。不上大学又怎么样?拉多少车我都愿意。我不想让爷爷死,更主要的是我不想让爸爸杀人。

我记得会长说过:“你是彻头彻尾的现实主义者。”

不。

我以前这么想过。我挖空心思加入巴比伦会,我计划用笑脸和大家打成一片。可倘若我真的是彻头彻尾的现实主义者,我应该为爸爸杀了人而拍手叫好,仅此而已啊。我怎么会如此伤心?我幻想着为爷爷复仇,我要爸爸服下他给爷爷喝的附子。我要俯视着痛苦的爸爸,告诉他我其实全都知道。可我做不到,这些都只是一个故事。

而这个故事缠绕在我心头,摆脱不掉。

3

之后的日记有很长一段空白。

并不是一个字也没有写,而是写的都是一些人名、语焉不详的时间和一些偶然想起的片段,写日记的人心乱如麻的情绪跃然纸上。女生依旧不急不慢地翻看着,试图从杂乱无章的字里行间找出点线索。她已经明白了,日记里所描述的“漂亮的阳光房”,指的就是自己现在所处的位置。

太阳下山了,阳光房也渐渐染上了一层橘红的暮色。后面日记就像从没中断过似的,突然又继续写了下去。


七月二十日

刚开始爸爸还为“这才是一流的”说法而假装得意,如今终于忍无可忍了。只要一说到小夏,他便没了好脸色。

在我看来,他的这个转变有三个原因。

第一是小夏没法说清采买食材的数量。上次宴席上,为了准备八个人吃的鱼羹。她竟买了30公斤鲶鱼,加上卷心菜和茄子等,账单上一共是100公斤的数额。爸爸解释说小夏是在挑选食材,她买回30公斤鲶鱼,从中挑出最好的一条来做汤。他极力褒奖自己对有钱人家请的厨师有多么尊重。然而妈妈一句话就把他驳了过去:“要挑好食材,也用不着都买回来嘛。到店里去挑一条最好的不就成了?”我觉得妈妈这话说得没错。爸爸之前说什么“别那么小气”这种话都不够分量。而妈妈始终认为小夏是把多余的食材转手卖掉,或者退掉,从中赚着差价呢。

第二是每次办完宴会,小夏都会来问爸爸要小费。尽管爸爸很爽快地付了钱,心里却根本不认同。我很清楚爸爸心里的想法:如果是去饭店吃饭,那给服务生付小费还说得过去。可这是自己家里雇的厨师,让厨师做饭还得另外付小费,这叫什么道理?

我暗中听过一些有关小夏小费的传闻,也许是听错了吧。如果没错的话,按照她每个月为家里准备一次宴会,所收的小费比我一年的学费还要高。爸爸并非付不起这笔钱,只是觉得这笔钱花得冤枉。

这两件事的症结都在钱上。虽然都有些叫人想不通,可爸爸为了面子还是每次都照付了。所以最主要的原因就是第三点。

有一天,爸爸对小夏说:“你下次想给我们准备什么好吃的?要不然,做个猴子怎么样?”爸爸故意挖苦地说,小夏却回答得很平静:“猴子也是很难得一尝的美味。我在之前伺候的人家也做过,大家都很满意。”接着便详细描述了烹调方法。爸爸突然大发雷霆:“知道了。别做猴子了。”他们结束了对话。

诸如蛇啊蝙蝠啊鳄鱼之类的食材也被提出来过,可每次只要小夏一滔滔不绝地说起“之前伺候过的人家”、“以前被请去做这个宴席”的时候,爸爸立刻就翻脸。

爸爸希望小夏能说:“这道菜之前我从来没有给人家做过。”其实他并不讲究吃的是山珍海味还是粗茶淡饭,也不是美食家,只是嫉妒那些在小夏身后的人。每次小夏一说之前做过,他就觉得自己输给了小夏以前的主人。他虽不懂什么美食,却很在意自己一流富豪的身份,所以每次听到小夏这么说就气得火冒三丈。

今天爸爸问我:“你有什么想尝尝的新鲜玩意儿吗?不管是什么,我们让小夏做做看。”我早就知道爸爸总有一天会来这么问我的,就像买画那次一样,我早有准备。“那就把叔叔他们都叫来,搞个盛大的宴会吧。这样小夏做菜也会更有干劲。”

“这都不是问题。关键是,你想要她做什么?”

爸爸、叔叔们和我,对于我们大寺家只有一样最合适的食材。我向爸爸推荐了苏丹羊。


七月二十一日

爸爸把小夏叫来了。小夏最近经常被叫过来,说了几句以后,就又让她回去了。可她从不生气。

“您叫我?”她跪着。

爸爸坐在椅子上一副颐指气使的样子:“请进。我终于想好了,要你做一道菜。”

“请您吩咐。”

“羊肉。”

小夏和平时一样,听着爸爸的吩咐,略微有些无措。因为这次爸爸没有跟她像平时那样地商量,只是很平静地说出了自己的要求,这叫小夏有些意外。可她仍然毫无异议,深深地朝爸爸施了一礼。

“您要吃羊肉啊。明白了。”

于是爸爸很是装模作样了一番:“如果只是一般的羊就没什么稀奇了,你做起来兴致也不高。就像猪肉要鹿儿岛的,牛肉要松阪产的,羊也有很多品种吧?”

“我明白。”

“我想要你做的是苏丹羊。”

雇用小夏时,保姆介绍所的人不但讲明小夏技艺超群,还称赞了她的教养。这个小夏竟连苏丹羊都知道:“您是说苏丹羊吗?”

“是啊。以前有谁让你做过?”

小夏始终伏在地上说:“不,之前伺候过的人家,包括参加的宴会上,都没做过。”

听到这里,爸爸满意地点了点头。他原本只打算重重地点一下的,嘴角却浮现出一个藏不住的笑意:“听说味道十分不错。只是你之前没有做过,知道用什么方法来烹调吗?”

我相信她肯定不知道。不管小夏技艺如何超群,敢自称会做特殊料理的厨娘,恐怕也不知道烹调苏丹羊的方法吧。

没想到,小夏很干脆地回答道:“我知道。”

“是吗?”

“只是这个苏丹羊,公的被称作饶把火,比火把更不值一尝,并非什么美味的食材。而母羊又称不羡羊,意思就是比羊肉更好吃。至于烹调方法嘛,《鸡肋篇》这本烹饪书里记载了蒸、烤、煮、腌四种方法。等我跟您详细汇报后,由您来决定吧。”

爸爸的表情很复杂:“啊,不用了,全权交给你吧。比羊肉还好吃,有点意思。你选一种最好的方法做吧。”

“明白了。”

小夏磕了个头,可谈话还没有结束。不用说,她还想就苏丹羊的烹调方法跟大家再商量一下。她缓缓抬起头,说:“但是,实在抱歉,我需要您给我三年的准备时间。”

“什么?”爸爸瞪起眼睛惊呼道,“三年?你说做个羊要三年?”

“光是做的话不需要这么长时间。只是,苏丹羊虽算不上什么奇珍异宝,可是国家法律严禁捕杀。倘若我按您的吩咐去选一头最高级的羊,那我首先得花一年时间去找猎场,然后花一年时间去熟悉猎场环境,再花一年时间去选择捕猎的对象。”

爸爸大吃一惊:“不让捕杀?它跟禁止捕杀的鸟一样?”

“不是这个意思。现在每天都有成百上千的苏丹羊被捕杀,只是我这样的厨师买不到,所以我只能自己去捕。况且我只是一名受过培训的厨师,不是猎人。有些地方恐怕照顾不到。”

“可是三年实在太长了,我等不了。”

“以前有人为了吃一条稀有的鱼,还等了五十年呢。”

“别给我说以前。”爸爸跺了跺脚,站起身来,脸上已经气得通红,“不管以前有过什么样的先例,也不管你以前伺候的主人怎么样,现在我是你的主人。我说等不了,你还不干了?真不识好歹。”

小夏并没有反驳,她更深地施了一礼。我觉得是时候了,从一旁插嘴道:“小夏,这么说,如果能带你去一个比较容易适应的、又有很多品质优良的母羊的猎场的话,你就用不着花那么长时间了吧?”

小夏对我不如对爸爸那样恭顺,她看了我一眼,简短地答道:“没错。”

“什么?你知道这种地方?”爸爸似乎不大痛快。我假装没看出来,笑了笑说:“是的。有个叫蓼沼的地方十分合适。夏天时会有很多羊到湖边来,而且都是些爱做梦的懦弱的羊,捕起来应该不会费什么事。”


七月二十二日

小夏决定去蓼沼跑一趟,并说好三周后一定返回。出发前,我跟小夏见了一面。她没有像平时那样穿着鲜艳的服装,而是一身去旅行的朴素打扮,看到我后,小夏站着向我施了一礼。我对她说:“要加油哦。”她淡淡地回了一句:“谢谢。”我觉得小夏是忠实的仆人,不会违抗主人的命令。我有些内疚,都怪自己一味想着大寺家的需要和聚集在蓼沼的羊群,不觉间给小夏添了麻烦。可是小夏并没有抱怨。因此当她用细长的眼睛看了我一会儿后,冷不防讲出了一句话,叫我大吃一惊。

“是小姐向主人建议要做苏丹羊料理的?”

尽管吃惊,我却无意隐瞒,点了点头说:“是啊。听说味道很好呢。”

短短的几秒钟,小夏盯着我的眼睛看了一会儿。这厨娘的眼神好犀利,我突然有种被看穿心事的恐惧。

“对不起,那我想僭越地申明一下。虽然说主人家饭菜口味的好坏都是我们做厨娘的必须负担的责任,可苏丹羊自古以来就不是用舌头来品尝的料理,吃苏丹羊得用脑子。所以请您不要太过期待。”

“我知道。”

“是吗?”

我平淡地应了一句,却发现小夏仿佛在说:“这种料理还叫我做,真是个傻姑娘。”她很自负,更了不起的是从不直接说出心里话。

小文这次不去。我认定是因为小文不喜欢捕羊,没想到我错了。小夏特地关照把小文留下,据说她告诉小文:“你还不是厨娘,不用这么早承担罪孽。”

我突然对小夏有那么一点点内疚感,却也知道回不了头了。


七月二十六日

里柯的仿制品送来了。

我还以为要等一段时间呢,没想到这么快就送来了。成品效果马马虎虎,尤其是单调画面中央的那一条木筏,它本该是整幅画的看点,牵引它的褐色绳子却只简单地画成了一条线。再怎么是为暴发户制作的仿品也得精细些吧。

很遗憾,爸爸对图画的技法没什么意见,却对这幅画的主题不甚满意:“我不懂艺术。可这画挂在客厅里,血腥味太重了吧?”

“但是很有震撼力啊。与其挂些叫人记不住的画,还不如这幅印象深刻呢。”

里柯的《美杜莎之筏》取材于1816年发生的真实事件。当时法国军舰美杜莎号在摩洛哥海面触礁,现有的救生船不够,就紧急自制了一条木筏,叫活着的一百四十九人乘坐,由救生船拉着在海上漂流。后来天气骤变,救生船切断了牵引索。我没有出过海,但在描写海难的小说中常常读到此类残酷的描述。美杜莎号的救生船应该能为其采取的紧急避难措施得到辩护。而被分开的木筏在海上漂流的时间并不长,只有十二天。可最后却只有十五人生还。在缺食少水的木筏上,他们坚守了弱肉强食的法则。

里柯以惊人的气魄描绘了这条木筏和波涛汹涌的大海。他通过对一些濒死的病人和死刑犯作素描,完成了这幅画作。我没有在书本中看到他在采访过程中食用苏丹羊的记录。

而大寺家为了争夺财产不惜杀死至亲,利用投机在别人的生意中巧取豪夺,极尽奢侈。挂这幅画在客厅里再合适不过了。

只是很遗憾,仿制得太过粗劣。那个画商将来会受报应的。


七月二十七日

大寺家的客厅很适合挂《美杜莎之筏》。同理,大寺家的晚餐也很适合吃苏丹羊。

苏丹羊是斯丹利·艾林在小说《本店招牌菜》里介绍过的,食客们在一家神秘餐馆中渴望品尝这味珍贵的食材。艾林没有过多描述这道菜的滋味,只说它需要品尝者拷问自己的灵魂。

我的灵魂会怎么说?

这么一想,便觉得这道菜也未必有多好吃了。按照小夏的说法,就是这道菜得用头脑去吃吧。那对我再合适不过了。

佛教教义说,石榴味似苏丹羊。释迦牟尼将它赐予夜叉,让她吃石榴替代吃羊。

我喜欢石榴。小时候,住的大杂院后山有很多石榴,我经常吃。


七月三十一日

蓼沼明天就会聚集起梦想家的羊群。

小夏会用什么样的心情等待她们的出现呢?虽然我不了解她,却十分确信她一定能完成任务。

巴比伦会说我无法将现实和幻想混为一谈,便把我排除在外。我会用我制造出的混乱来祭奠我的梦想。

苏丹羊很符合爸爸和叔叔们的口味,我也会因为吃了它而变成符合大寺家和读书会要求的那种人。

只是有点遗憾,我大概再也见不到会长了。那么多苗条的会员中,只有会长特别丰满。她身上肉乎乎的,目测有五十五公斤吧。五十五公斤的羊肉,对喜欢大量采购食材的小夏来说应该足够了吧。

小夏一定会花很多时间去挑选的。我不知道厨娘的眼里哪种羊最美味。所以,她也可能会选跟我关系最好的六纲。选了就选了吧。好好享受也算是一桩善举了。

4

这本皮封面的日记已经快要写完了。

中途一度凌乱的文字,又恢复了端正整洁。每一行、每一字都异常地用心认真,可见写日记的人是有意识地考虑了读者的心情。女生发现这位名叫大寺鞠绘的日记主人,在写日记时就已经知道她的这本日记总有一天会被别人读到。

冷风吹进了阳光房。太阳一下山,春风也就不再和煦,寒意让女生不觉地抱了抱自己。


八月九日

我好像什么地方弄错了。

今天我叫小文给我做饭。爸爸妈妈都不在家,我想尝一尝小文的手艺。她问我想吃什么,我说都可以。之后我又想了想,说:“以前小夏给我做过一次醋渍大葱,那道菜好好吃,我到现在还记着呢。小文,你会做吗?”

小文踌躇了一下:“会的。不过,没夏姐姐做的好。”

“讨厌。我怎么会对实习生有那么高的要求呢。”说着,我点了一下她的脑门。

小文做了一道醋渍大葱。到底天天跟在小夏身边,这道菜她做得也相当可口。只是小夏的料理尝一口就叫人震惊,小文的则稍微逊色了些。

我不是讲究吃喝的人,也不是美食家,但我还是要记一笔。小夏做的菜香味完全不一样。比较之下,小文做的就全是大葱本来的味道了。虽然我很熟悉这种味道,换句话说,就是有些辛辣。

不过我也不至于吹毛求疵,而且她另外还做了一个鲷鱼饭,非常好吃,我吃完了就把小文叫来表扬了一番。我没有模仿小夏给什么小费,而是送了她一些小礼物。小文慌得赶紧跪下接受,她头低得太低了,看着就像在遥拜什么似的。我觉得她这样子好滑稽,不禁笑了起来:“不用老这么低着头啦,赶紧起来。”

“是。”她答应得有气无力。她这么对自己没信心,叫我有些为难,心情也跟着暗淡下来。可当我看见她抬起的脸,不由得吓了一跳。小文脸色煞白。

“怎么了?你脸色好差。”

小文赶紧捂住脸,难为情地低下了头:“对不起。”

“身体不舒服吗?”

“不,没关系。”我看她额头渗出了汗珠,不完全是因为热。我加重了语气说:“小夏不在,没有人照顾你吧。没关系,你哪里不舒服就说出来。”

小文又磨叽了一会儿,把手放在了肚子上:“真的没事,只是吃多了大葱,肚子有点痛。”

“大葱?小文,你吃晚饭了吗?”

“是,我吃了大葱。”

听她这么说,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就是小夏做醋渍大葱时开的购物发票。我记得上面写着“大葱十公斤”。

我刚才要小文做同样的醋渍大葱,莫不是小文也买了那么多大葱吧?我赶紧问小文,她轻轻点了点头:“因为只做小姐一个人的份,所以只用了一公斤。”

这也得要几十根大葱吧?而端上桌的跟上次一样,只不过是两三筷子的量。我不知道该生气还是该吃惊:“我只不过要你做小夏做过的那道菜,没必要连她那种浪费食材的采购方法都完全照搬啊。你把那些剩下的大葱都吃了,所以现在肚子痛了吧?你这个傻瓜。”

小文一副不可思议的模样:“可是……”

“可是什么?”

“没什么。”

“说说看。”

要叫把话咽回去的孩子坦白真不容易。我又催问了两三遍,她才开口:“那我就坦白说吧,要做这道菜,必须用这么多材料。”

“胡说。你做出来的不过就一点点嘛,一根大葱就足够了。”

“不……不是的。”小文摇了摇头,冲口说出一个“啊”字又赶忙用手掩住了。

“对了,你们没有见过我们做料理,所以还不清楚。”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小文观察着我的表情,小心翼翼地说:“做这道菜,必须把大葱全部拿来用开水焯一下,从中找出火候刚刚好的几根,切掉葱白,然后剥掉几层外皮,找出芯里最好的部分,浸到醋里去。一根葱里只有极少的一点点符合这个要求,所以一定要用很多葱。”

这孩子,包括小夏,原来她们费了这么多功夫。我再次被厨娘的技艺征服了。原来是这个原因,才需要那么多的大葱啊。只是,我又想起,她们大量购入的还不只是大葱呢:“那羊呢?羊怎么做?有一次她做了羊头给我们吃。那次也不浪费?”

“是。那次用的是羊腮肉,不是腮帮子外边的,也不是腮帮子里边的,用的是最好的那块腮帮肉,所以需要很多羊。”

“鲶鱼呢?鲶鱼也是?”

“只用了鲶鱼胡须内侧的白色部分。”

“那其余部分怎么处理?只把腮帮肉割下来,剩下的羊头怎么办?”我突然回过神来,小文就是因此而胃疼的啊,“你们把它都吃了?”

可小文却说:“不是。”她的声音快要哭出来了似的,可怜兮兮的,“不是的。对不起,小姐。我们都扔了。羊头也好,鲶鱼也好,蔬菜也好。我们用了最好的那部分,其余的都不要。夏姐姐说‘这些都不是贵人吃的食物’,然后就毫不吝惜地扔了。”小文受到良心的责备低着头,继续说:“可我好难受。说什么鹿尾好吃,就买了好几只鹿来,割掉它的尾巴,其余的都扔掉。可其他部位的肉也很好吃啊。我今天就没有把大葱扔掉。如果被夏姐姐知道,我把那些剩下的大葱都吃了,一定会挨骂的。”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我只勉强能听到几句:“我喜欢做饭,但是不想当厨娘了。”

小文的烦恼都是最切实的。可我在想另外一些事情。


八月十日

我想的当然是苏丹羊的事情。

厨娘当真不是普通的厨师。把小夏介绍给我们家的保姆介绍所,曾担心爸爸没法驾驭厨娘,我现在总算明白其中的原因了。

厨娘当着主人和客人的面,处理食材,只选取其中最美味的部分,把余下的那些还可以用的材料都扔掉。她用这种做法取悦食客,意思就是告诉主人,你有权如此奢靡。原来如此,我现在知道她为什么只承接宴会了。厨娘代表的就是奢侈的生活。我初次了解了她的威猛,不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爸爸不听小夏的话,不让她在宴会上表演。所以我至今不晓得小夏的真正价值。这对爸爸来说不是什么好事,小夏就更惨了。她大概只能在厨房里对着小文一个人表演吧。

我一直以为厨娘大量采购食材,是为了从中挑选最好的那个,大概是受到爸爸所说的“为培养鉴别能力才买这么多的”这句话的影响吧。想到上次吃鹅掌的事,我早就应该发现些端倪的。她说只把鹅掌端了上来,我就该问问鹅掌以外的部分到哪去了?

倘若有种鱼背鳍最好吃,小夏一定会去买上几十条的,然后只把背鳍给大家端上来。那么,苏丹羊是哪个部位最好吃呢?

我原本一直在想,小夏究竟会在蓼沼选一头怎样的羊回来。得知了厨娘的烹饪手法后,我不这么想了。那些爱做梦的虚幻羊群啊,它们都要被拿来祭奠我的梦想。

她们全部都会被捕杀的,可能一个都不会剩下。


八月十二日

小夏回来了。

时隔三个星期,小夏回来了,她没有胖也没有瘦,甚至也没有晒黑。在她身上丝毫看不出有去避暑胜地待了一段时间的痕迹。她穿着红色上衣绿色裙子,跟她平时一样。她像第一天来我家时那样跪在地上,向爸爸作了汇报:“让您久等了。我为您准备了苏丹羊大餐。”

“是吗?”三个星期前,爸爸还准备把小夏赶走呢,真的看到她准备好美味回来,便也不再挖苦讽刺了,他满脸堆笑,情绪很高:“情况怎么样?”

“一切都很顺利。正如小姐所言,蓼沼那里聚集了很多高品质的苏丹羊。我还担心没有几头肥的呢,可肉质之细实在令人赞叹。我相信一定不会辜负您的期望。”

“是吗?真的啊?”爸爸高兴得拍起了手,“如果真有这么高级的肉,那光招待弟弟们有些太可惜了,我应该多叫几个客人。不过你还要做准备工作吧?现在叫人太迟了吧?”

“真不好意思。”小夏抬起头,跟往常一样开始滔滔不绝地解释起食谱来了,“古书上说,苏丹羊最好吃的部分是羊唇。我今晚准备献上一份让大家满意的清蒸羊唇。”

我……

5

阳光房破败不堪。

长久没人走动的缘故,使它这几年几乎成了一处危险的废墟。春天的午后,太阳落山了,屋里暗得看不清日记里的字。

大寺鞠绘的日记,到这里就突然中断了。她没能写下去,是因为发生了什么其他事吗?还是一开始她就打算这么结束?

“不管是哪个原因,”女生自言自语道,“这儿都不再有人了。”

故事讲完了,女生突然觉得吹进房里来的微风还蛮凉的,她合上了日记。她看了一眼啪嗒一声合上的皮封面,突然心血来潮地翻到了最后一页。

果然,最后一页上留着短短的几句话。字迹跟写故事时一样,非常端正:“致某日来访的可怜人”。

女生笑了笑,这才合上书,她从破椅子上站起来,向四周看了看。房子已经破烂不堪,却也并非不能修缮。女生想:发现了这么一个好地方,它属于我了。不光是我,如果能召集一些和我同类的人一起来就好了。

现在,这里没人谈笑。不过,一篇故事引出了一个后继者。月光照进阳光房,巴比伦会从此复活了。

上一章:玉野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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