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艰辛时刻  作者: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

她偷偷跑了出来,没被用人发觉。她把自己裹在披风里,看上去有些古怪。当然了,她什么东西也没带,从那个家里逃出来就没打算再回去。就这样抛弃自己的骨肉,这让她感到有些内疚,但她主意已定,于是决定不再去想那件事——以后有的是机会去想。

夜深了。虽然看不见,她却能感觉到正在下着蒙蒙细雨。危地马拉城市中心的街道上一个人都没有。她很清楚自己要去哪儿。圣塞巴斯蒂安区和圣弗朗西斯科区之间只隔了十二个街区。她走得很快,披着披风的她就像是那些幽灵中的一个。在印第安人的信仰中,入夜后的危地马拉到处是幽灵。她赶路时偶尔碰到的几个路人没给她带来麻烦,相反,那些人似乎都被她吓了一跳,一看到她就走远了。只有一条流浪狗曾经在人行道上拦住她的去路,没有叫,仅仅冲她露出了尖牙。

来到那幢殖民风格建筑物的铆钉门前,没有门铃,她只好用力敲击那扇铜门,两次,三次。虽然耽搁了一会儿,但幸运的是给她开门的是西姆拉。这位曾经的保姆一眼就认出了她,把她引入石材装饰的门厅,在那里说话回声很大。西姆拉什么也没说,只是拥抱她、亲吻她。玛尔蒂塔感觉自己的脸被老用人的泪水沾湿了。西姆拉在门厅昏暗的灯光下抚摸她,玛尔塔则异常焦虑地说道:

“爸爸在吗?我想见见他。你跟他说我会跪下乞求他的原谅。他让我做什么都成,我永远听他的话。求他听我说话。可怜我也好,同情我也好,看在圣灵的份儿上也成。跟他说我求他了。”

西姆拉摇了摇头,想宽慰玛尔蒂塔。可是过了一会儿,见后者如此绝望,她变得严肃起来,画了个十字,表示自己愿意照她说的去做。

“好吧,孩子,我去跟他说。你就坐在这里。也许上帝、埃斯基普拉斯黑基督和瓜达卢佩圣母会让奇迹出现。”

玛尔塔坐在门厅的环形石凳上,焦急地等待西姆拉回来。她记得自己离家出走时儿子已经睡着了,可能她永远不会再见到他了。他以后会长成什么样的人?他的命运会怎样?她发觉自己浑身发抖,抖动得越来越剧烈,可现在后悔已经迟了。她在昏暗的环境中辨识着花园、蓝花楹、金合欢、高大的芒果树和自己以前居住的房子的轮廓。她回想着那些漆黑的房间后面有厨房、卫生间、此时肯定已经上锁的狗笼和应急食物储藏室。父亲会原谅她吗?她还有机会回到这里生活吗?她感到无比忧伤。

西姆拉终于回来了。她的沉默、哭红的双眼和沮丧的神情已经让玛尔蒂塔猜到阿图罗·博雷罗·拉玛斯拒绝了她的请求。

“他让我告诉你,他没有女儿了,”西姆拉干巴巴地说道,“他说他的女儿已经死了,已经和她的兄长们葬在一起了。他还说你如果不立刻离开,他就让仆人拿棍子把你打出去。愿所有的圣徒都保佑你,玛尔塔小姐!”

西姆拉边画十字边哭泣。她拉着玛尔塔的胳膊慢慢把她往临街的大门口带去。她打开古旧的大门,喃喃道:

“走吧,孩子。希望耶稣基督怜悯你和你的孩子,那个可怜的小家伙啊,我保证我早晚一定会去看望他。”

她又画了个十字,在“危地马拉小姐”的额头画了同样的图案。

大门在她身后关闭。玛尔塔觉得雨点更密集了。几颗大雨点掉落到她的脸上,她听到远处山中传来的雷声。她一动不动,浑身湿透。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应该去哪里。回到她丈夫的家里去?不,她再也不会回去了。她对此毫不迟疑。自杀?也不行,她永远不会被彻底击垮。她攥紧拳头。没有退路了。一股冲动劲儿迫使她迈开了步子,此时的她异常决绝。

十五分钟后,她来到了宏伟的总统府门前,拐了个弯走上第六大道,朝总统官邸走去。她从头到脚都湿透了,从老教堂前经过时直打哆嗦。但是抵达目的地之后,她又恢复了冷静。她毫不犹豫地朝看守入口的警卫走去。官邸外是一圈铁栅栏,栅栏后是带有幽暗小窗的高墙。她在一队警卫面前站定,他们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她身上。

“请问哪位是长官?”

士兵们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然后从头到脚地打量着她。

“有什么事?”其中一人终于粗鲁地回应道,“你不知道这里是不允许进入的吗?”

“我需要和总统谈谈。”她大声喊道。她听到几声笑,先前冲她说话的那个士兵朝她走了一步。

“从哪儿来就回哪儿去,姑娘,”此时他的语气中带着威胁了,“快回家去睡觉,淋雨是会着凉的。”

“我是阿图罗·博雷罗·拉玛斯博士的女儿,埃弗伦·加西亚·阿尔迪莱斯博士的太太,他们都是总统的朋友。请去向他报告说我想跟他谈谈。你要是再对我无礼,以后是会吃苦头的。”

笑声完全停止了。此时,站在阴影中的士兵们的眼神夹杂了担忧和惊讶。他们揣测着她到底是不是她所声称的那个人,还是只是个疯婆子。

“请在这里等一下,女士,”此前语气无礼的士兵终于又开了口,“我去向警卫长报告一下。”

她觉得自己等了很久,士兵们一直在打量她,有的是偷偷地看她,有的则直白、粗鲁。雨越下越大,街角时不时驶过一辆开着车灯的汽车。那个士兵终于回来了,身边多了一个男人,应该是他的长官,那人的制服不一样。

“晚上好,”他对她说道,走到她身前抬手扶了下帽檐,“请问您来此有何贵干?”

“我要和总统谈谈,”她的声音表现出实际上并不存在的镇定,“请对他说我是玛尔塔·博雷罗·帕拉,阿图罗·博雷罗·拉玛斯的女儿,他的朋友埃弗伦·加西亚·阿尔迪莱斯的夫人。我知道现在不早了,若不是有要紧事,我是绝对不会在这个时间来打扰他的。”

那位官员沉默了一会儿,打量着她。

“总统从不接见没有预约的访客,”他最后说道,“但是,好吧,咱们碰碰运气。我去请示一下。您等在这儿。”

他离开了很久,玛尔塔甚至以为他不会回来了。她的披风已经完全湿透,令她觉得浑身发冷。

那位官员终于回来了,示意她跟他进去。玛尔蒂塔长舒了一口气,放松了一些。

他们走进一条光线微弱的长廊。一个房间里有个穿警服的男人正在吸烟,他也从头到脚地打量了她一番。那位官员指了指她说道:

“很抱歉,但我必须确认您没有携带武器。”

她同意了。那位官员的手在她身上游走,还故意在某些部位停留、抚摸。吸烟的警卫看上去不像是山区人,更像是印第安人,他把烟叼在嘴上,吞云吐雾,脸上挂着讥讽的笑意,眼睛放着光。

“跟我来。”那位官员说道。

他们穿过了几间无人的大厅和一个种了藤蔓植物、摆放了许多花盆的院子,玛尔塔还在院子里看到一只猫。走到那里时,她猜想外面的雨可能已经停了。官员打开一扇门,房间里灯火通明。她看到卡洛斯·卡斯蒂略·阿马斯上校坐在写字桌后方。看到她走进屋子,他站起来冲她走过来。卡斯蒂略·阿马斯个子不高,头发很短,有一双又大又尖的耳朵,很瘦,仿佛能看到他面部和胳膊上的骨头。他有一双细小的老鼠眼,留着苍蝇般的小胡子,看上去有些滑稽。他穿着卡其色裤子和无袖衬衫,光胳膊露在外面。玛尔塔感受到了他的目光,觉得他的目光在自己的披风上停留了一阵子。

“你真是阿图罗的女儿、埃弗伦的妻子?”他在离她大约一米远处停下脚步问道。

玛尔蒂塔点了点头,像是在回答一个隐秘的问题。她伸出手,露出了戴在无名指上的戒指。

“我们是五年前结婚的。”

“可以告诉我你为什么会在没有预约的情况下在这个时间出现在这里吗?”

“我不知道还能去哪儿。”“危地马拉小姐”坦白道。她感觉自己快哭出来了,但她对自己说:“我是不会哭的。”她不想表现得像个柔弱不堪的女人。她确实没哭。刚开始说话时,她的语气还有些犹豫,后来就越发坚定了,决定把一切都说出来。“我是从埃弗伦家里跑出来的。当初是我父亲强迫我嫁给他,因为我怀了他的孩子。但我再也忍受不了和他一起生活了。我是偷偷跑出来的,先是去了我父亲家,但他不接受我,让人对我说他唯一的女儿已经死了,还说我要是不走,他就会叫人用棍棒把我打走。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地方可去,突然有了来这儿的念头,想把这些事讲给你听。”

卡斯蒂略·阿马斯上校的小老鼠眼转来转去,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他看上去有些心不在焉,也可能是在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最后,他朝她走近一步,把手搭在她的胳膊上。

“请坐吧,你肯定累了,”他更加有礼貌了,心里起了些变化,这是不是意味着他相信了她说的话?“到这边来吧。”

他指了指沙发。玛尔蒂塔一屁股坐了下去,直到那时她才发觉自己已筋疲力尽,如果继续站着肯定会晕过去。与此同时,她冷得发起抖来。卡斯蒂略·阿马斯坐到了她身边。他穿的是便装还是军装?那条有着黑色纽扣的卡其色裤子像是制服,可那件棕色无袖衬衫又不像是那么回事。他那双灰黑色眼睛很不安分,一直在好奇地打量她。

“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要来这儿呢。为什么要来找我?你叫玛尔塔,对吧?”

“我也不知道来这儿干什么,”她说了实话,发现自己有点儿结巴,“我原本以为父亲会原谅我,可是他对我说他的女儿已经死了,我当时感觉天都塌下来了。我不会再回到埃弗伦身边了。我们的婚姻是一个谎言,只是为了掩人耳目,给所有人一个台阶下。可是对我来说,那是一场持续了五年的噩梦。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去哪儿。我是突然产生来找您的想法的。我经常听人说起您。埃弗伦是您的朋友。”

总统点了点头。

“我们小时候一起踢过足球,”他干巴巴地说道,声音有点儿尖,“我记得那时埃弗伦还不是共产党人,或者说他当时还是个虔诚的教徒,和你父亲一样。把所有的事情都跟我讲一讲,最好从头开始讲。”

玛尔蒂塔照他的吩咐做了,感到冷就抱紧胳膊,但一直在说话,没有中断。她给他讲了那些在周末举办的牌戏聚会,父亲允许她参加,那个严肃医生(也就是埃弗伦·加西亚·阿尔迪莱斯博士)的政治信仰竟然会引发如此巨大的争论和敌意,让她十分惊奇,于是她开始和他交往密切,问他关于政治的问题。她还提到父亲的这位“桀骜不驯的”(这是博雷罗博士的原话)朋友很快就不再把她当作好奇的小姑娘了,而是把她当成了刚进入社交圈的女人,不过他努力掩饰不让牌戏聚会上的其他人看出这一点。她还讲述了自己怀孕的过程。

“玛尔蒂塔,既然你的求知欲这么强,又对政治这么感兴趣,如果你愿意,可以经常来我家,例如放学后。在我家说话比在这里方便,我给你讲所有你想知道的东西。看得出来,你想知道很多。”

“但是我爸爸肯定不允许我到您家里去,博士。”

“何必告诉他?”埃弗伦压低了声音,像说秘密一样说道,还环顾四周,显得有些局促不安,“你放学后来,对阿图罗说你到同学家里学习、做作业去了,类似这样。你觉得怎么样?”

她同意玩这个小游戏,不止因为对政治感到好奇,更因为这样做很刺激,比政治更让她兴奋。尽管她自己可能未曾察觉这将成为她一生的写照:冒险不断。

后来她按照埃弗伦的建议做了。她告诉卡斯蒂略·阿马斯自己对父亲撒了谎,说她要到好朋友多萝苔娅·西富恩特斯家去完成危地马拉贝尔加学校的嬷嬷们留的作业,但实际上她去了埃弗伦·加西亚·阿尔迪莱斯的家。她还讲到埃弗伦把她领进了家中的诊疗室,此时她发现上校的小眼睛里闪烁着某种异样的光,脸上挂着神秘的微笑,好像她讲的往事勾起了他极大的兴趣,很想知道更多,了解所有细节。

“用‘你’来称呼我吧,玛尔蒂塔,”埃弗伦在某个下午这样说道,“难道我很显老吗?”

他们身处埃弗伦的书房,里面全是医学相关的书籍和杂志。他们刚刚一起用了下午茶,喝了几杯热巧克力,还吃了点儿小饼干。地毯上散落着几块带图案的小石头。加西亚·阿尔迪莱斯对她说那些都是几年前他在佩滕省丛林的考古遗址中亲手挖出来的。他保留那些石头不是因为它们历史悠久,而是因为它们很美。

“不,博士,和那个无关。我只是不好意思。我觉得咱们还没有熟悉到我可以用‘你’来称呼您。”

“你太诚实了,危地马拉小姐,”埃弗伦博士回答道,摸了摸她的脸,眼神中透出一丝不安,“你知道我最喜欢你什么吗?我最喜欢你坚毅、深邃的眼神,好像能看透别人的内心,挖掘出他们的秘密。”

在漫长的讲述过程中,有时,玛尔蒂塔发现卡斯蒂略·阿马斯和善地甚至亲近地对她微笑;有时,如果他对她讲的事情有些反感,他就会把手放在膝盖上慢慢地摩挲。于是玛尔蒂塔确信自己来到总统官邸大胆请求卫兵放她进来和总统交谈的想法奏效了。她赌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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