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艰辛时刻  作者: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

他在军情局位于特鲁希略城三月三十日大街和墨西哥大道拐角处守卫森严的办公楼里过了夜,因为害怕有人会到他家中把他杀掉。在军情局,尽管一些办公人员已经逃走,可是他身边最亲近的警卫、密探、探员和同伴不知要往哪里逃,也不知要做些什么。至少现在,政府还用得上他们。

但他本人用得上谁?他想不到答案,这也是最让他焦虑的。尽管服用了戊巴比妥钠,但他还是一夜无眠。自从元首于一九六一年五月三十日遇刺身亡,他就坠入了充满未知和惶恐的深渊。前一天,拉姆菲斯·特鲁希略通过第三方拒绝了他关于私人会面的请求,理由是不想见他。几乎与此同时,共和国总统堂华金·巴拉格尔通知他早上十点在总统办公室和他见面。怎样的命运在等待着他?

早上六点,他就从靠在书桌边的简易床铺上爬起来,冲了澡,换好衣服,又去食堂喝了杯咖啡,零星的几个服务生和食客跟他打了招呼,他们的眼神里满是迷茫:多米尼加共和国正在发生什么?元首遇刺之后会出现何种局面?这些问题连他也不知道答案。不幸的时刻降临之后,他心里唯一的念头就是抓住凶手。他做到了。现在只有路易斯·阿米亚玛·蒂奥和安东尼奥·英贝特还不知道藏在哪里,在特鲁希略城通往圣克里斯托瓦尔的公路上伏击元首的刺客中只有这两人还在逃。他确信,随着追捕行动的深入,英贝特和阿米亚玛·蒂奥肯定会很快落网,然后他们就会在监狱里和同伙聚会,再然后一起下地狱。唯一确定的是,他心想,拉姆菲斯肯定会让他们血债血偿。所有的信息都表明他已经因父亲的死而变得偏激甚至近乎疯狂了。搭乘从法国航空租赁的专机从巴黎回国的第二天晚上,他就带着军校最高年级的士官生们来到夸伦塔监狱,下令每个士官生都要从那所监狱的犯人中挑选一个“共产主义分子”出来,然后一枪结果其性命。动手的自然也是那些士官生。他为什么拒绝接见自己?特鲁希略的这位长子一向看自己不顺眼。为什么?也许是出于嫉妒,因为元首对自己比对亲生儿子们还要好。比起拉姆菲斯和拉达梅斯,特鲁希略可能更欣赏自己。一想到这些,阿贝斯·加西亚就会非常感动。

简单吃过早餐,他回到了办公室。写字桌上摆着当日的报纸,他没读,只是随便翻了翻,大概看了下标题。他看不透多米尼加共和国未来要走向何方,只知道美国与贝坦科尔特、菲格雷斯、穆尼奥斯·马林以及其他鬼知道还有多少拉丁美洲国家的领导人对多米尼加共和国实施封锁前肯定会先提出要求,希望它成为民主国家。他们这些人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所有人都一样,迷茫又惊恐,不知道那群流氓杀害了领袖、至高无上的主人兼元首之后,多米尼加人将何去何从。把这个落后的国家变得团结又富强,还让它在当下的一九六一年拥有整个加勒比海地区最强大军队的不正是特鲁希略?忘恩负义!穷凶极恶!可悲可恨!一群臭婊子养的玩意儿!值得欣慰的是,拉姆菲斯将让他们为暴行付出代价,以血还血!

早上九点半,他打好领带,戴上帽子和深色眼镜——没穿制服,而是穿了身便服——走上街。司机已经按照他前一天晚上的指令把车停在楼门前,那里正是墨西哥大道和三月三十日大街的拐角处。车子沿着特鲁希略城(元首不在了,他们会把这座城市改名吗?肯定会)拥挤的街道向总统府驶去的时候,他想到自己把新婚妻子希塔送去墨西哥的决定是正确的。这个主意拿得太是时候了。她就等在那边吧,直到这边风波平息。

到达总统府,尽管门口的官员和卫兵都认得他,但还是在放行前让他打开了手提箱,检查了证件,还搜了身。世道大变啊!此前,每次他来总统府,卫兵总会露出谄媚的笑容,问都不问一句。

在华金·巴拉格尔博士(在元首遇刺前只是傀儡总统,现在却似乎真把自己当成了最高元首)办公室门口的等候室里,他又遭受了新的侮辱:他们让他等了一个小时,然后总统才正式接见他。

他走向办公桌,伸出冰冷的手,淡淡地吐出几句问候。一向很有教养的总统这次没有起身和他打招呼。总统又看了几份报告才站起身,带他走到几把扶手椅旁,打了个手势让他坐下。总统个子很矮,头发灰白,藏在厚重的灰色镜片后的双眼总显得目光涣散,穿得也很随便。可是阿贝斯·加西亚很清楚,在那朴素的外表下隐藏着一个狡猾、聪明、野心勃勃的人。

“事情进展如何,总统先生?”他终于开口问道,两人之间的沉默让他感到紧张。

“您应该比我清楚,上校,”总统的脸上闪电般闪过一丝笑意,“众所周知,您是这个国家消息最灵通的人。”

“我不想耽误您的时间,陛下,”阿贝斯·加西亚等了一会儿,然后回答道,“请告诉我召见我的原因。是要辞退我吗?”

“绝无此事,”巴拉格尔回答道,脸上又露出了笑容,“应该这么说,我想给您一个比现在更安全、更轻松的职务。”

这时,一位助理说着“抱歉”走了进来,对总统说元首的遗孀玛利亚·马丁内斯·德·特鲁希略夫人打来了紧急电话。

“请转告她,我马上给她回电话,”巴拉格尔博士回答道。助理出去后,他又转向阿贝斯·加西亚,脸色变得严肃了,口气也变了:“您看到了,上校,我连一分钟的闲工夫都没有,咱们就开门见山了。问题很简单。刺杀事件发生后,多米尼加共和国的一切都变了。我不必隐瞒您什么。您很清楚,您是这个国家现在最招人恨的人。在国外也是一样。这当然很不公平,因为他们野蛮地给您扣上了许多丑陋的帽子,说您犯了罪,搞酷刑折磨、绑架,是多起失踪案的主谋,说您已经干出且还将干出无数恐怖的行径。您当然也知道,如果我们想挽回特鲁希略为我们所做的某些事,您就不能继续在政府里任职了。”

他停下,等待着阿贝斯·加西亚的回应。但后者只是静静地听着,于是他只好继续说道:

“我会任命您为外交官,请您到多米尼加共和国驻日本大使馆做参赞。”

“日本?”阿贝斯·加西亚在椅子上轻轻抖动了一下,然后讽刺似的说道,“还能更远一点儿吗?”

“这已经是离多米尼加共和国最远的大使馆了,”巴拉格尔总统很严肃地回答道,“您明天中午就启程,在加拿大转机。您的外交官护照已经准备好,机票也买好了,您一走出这间办公室就会有人把它们交给您。”

阿贝斯·加西亚像是陷在了椅子里。他的脸色更加苍白,脑袋像即将喷发的火山——离开这个国家?去日本?他停顿了几秒钟,才开口说话:

“拉姆菲斯·特鲁希略将军知道您的这一决定吗,陛下?”他嘟囔道。

“我可是费了好大力气才说服了他,上校,”他用宣读演讲稿般极具说服力的口吻说道,“拉姆菲斯将军本想把你关进监狱。他认为您工作失职,还说如果军情局长是其他人,元首就不会死。我向您保证,我努力了很久才让他同意把您派到国外当外交官。所有这些都是我的功劳,您其实应该感谢我。”

此时他真的笑了,但只笑了几秒钟。

“能不能让我多待几天收拾行李?”阿贝斯·加西亚问道,但他其实很清楚会得到怎样的答复。

“您连一个小时都不能多待,必须在我告诉您的时间出发,”巴拉格尔博士拖长音说道,“拉姆菲斯将军随时可能反悔,然后收回成命。我只能祝您在新的岗位上好运了,阿贝斯·加西亚先生。我差点儿又要称呼您上校,我忘了您已经不再是上校,拉姆菲斯将军把您从军队除名了。我想您已经得知此事了吧?”

他站起来,没有向他伸出手,径直回到办公桌前坐下,再次查看文件,好像屋子里已经没有别人似的。阿贝斯·加西亚往门口走去,没有道别就出了门。他感到自己的双腿在战抖,心想自己可能要昏倒了,要出丑了。他慢慢朝大门口走去,途经一条小通道时,一位助理赶上来交给他一个文件夹,嘴里嘟囔着说里面有他的任命书、外交官护照和经加拿大转机飞往东京的机票。

他命令司机把他送回家,发现两天前还守在家门口保护他的警察都不见了。他没有感到惊讶。他忧伤地望着塞满希塔和他自己的衣服、领带、内裤、鞋子和袜子的衣柜。把衣物塞进行李箱之前,他先从衣柜里翻出一个大盒子,把里面藏着的所有美钞和比索都取出来。他数了数:两千三百四十八。足够他在路上用了。行李箱被塞满后,他又检查了书房里的写字桌,除了银行储蓄本,把所有纸张、文件和写有工作记录、政治心得的笔记本都烧了。这花了挺长时间。然后他回到依然在门口等待他的车子上。司机问道:“您要出门旅行吗,上校?”他回答道:“对,出去几天,有点儿急事。”他心想,自己可能永远都不会再见到这栋房子了,也可能自己忘了把某样重要的东西塞进箱子或烧掉。他去了储蓄银行,他在那里有两个多米尼加共和国比索账户。他把钱都取出来,销了户。但是银行工作人员对他说没办法把比索换成美元,因为自从元首遇刺,时局动荡,比索价格持续波动,所有兑换外币的业务都暂停了。储蓄银行行长在办公室里接待了阿贝斯·加西亚,压低声音对后者说道:“如果您很着急,可以去老城区的巷子里找人兑换外币,但我不建议您这么做,因为他们开价很高。现在时局不稳,所有人都想购买美元,您能想象……”

阿贝斯·加西亚立刻放弃了。如果巴拉格尔总统对他说的都是真的,也就是说,拉姆菲斯认定他应该为元首之死负责,那么特鲁希略的这位大公子随时可能改变主意,派人把他杀掉。最好还是把这些比索留在钱包里,等到了国外再换钱,如果有这个可能……

他回到军情局已经过了下午五点。对了,建筑物正门口的卫兵仍向他行礼了。拉姆菲斯真的把他逐出了军队?他在办公室里销毁、焚烧了所有文件、笔记和与工作相关的信函,只留了一小摞私人信件,把它们塞进了手提包。他望了望空出了一半的墙壁,上面挂着特鲁希略的肖像画:眼神冷峻,不怒自威,胸前挂满勋章。他的眼眶湿润了。

他指示给他办公室送来两个三明治,一个夹火腿的,一个夹奶酪的。他还要了杯冰镇啤酒,边吃喝边问自己是否要给身在墨西哥的希塔打个电话,告诉她关于这次委任的安排;或者最好明早再打电话——等到了加拿大再打。他选择了后者。吃完当天最后一顿饭,他把六名属下叫进了办公室——三名警察、一名警卫和两名士兵——他们既困惑又惊诧。留着斑白小胡须、戴着深色眼镜的簿记员兰塞斯·法尔孔代表全体在场人员问他:他们将面对怎样的局面?大家都有些惊慌失措,不知自己的处境如何,简直怕得要死。您真的要被派到国外去了?

阿贝斯·加西亚听着那些问话,没有从椅子上站起来,但已决定告诉他们真相:

“我确实要走。不是出于我的个人意愿,而是巴拉格尔辞退了我,他把我派到世界尽头当外交官去了。东京,远到天边了。至于军情局的情况,我什么都不清楚,但它不可能被撤销。任何一个政府想要存在下去,就得依赖军情局的工作,不管谁当总统都一样。巴拉格尔和拉姆菲斯现在瓜分了权力,警队追随巴拉格尔,军方则听命于拉姆菲斯,因此我猜军情局将归拉姆菲斯管。我很感激诸位的帮助。我知道大家为这份工作牺牲了很多,也干出了很多英雄业绩。特鲁希略很欣赏大家,他也很感激诸位。现在,一些鼠辈在浑水摸鱼,指责我们犯下了所谓的可怕罪行。我担心那些人会对诸位下手。因此,如果您们想让我给个建议,那么我的建议是:赶紧逃走!躲起来,别让那些混蛋拖你们出来顶罪。你们得自己救自己。”

他站起来跟每个人都握了手。他看到有几个人快哭出来了。他们离开办公室时显然比进门时更加困惑、惊慌而焦虑。阿贝斯·加西亚肯定,这六个人立刻会躲起来。

现在办公室里又只剩下他一个人,也许在这里过夜的决定不够谨慎。如果拉姆菲斯想逮捕或杀死他,肯定会派人到军情局来找他。他决定去住酒店。于是他离开大楼,上了车。司机依然把车停在大楼门口,一直在等他。他吩咐司机把他送到哈拉瓜酒店去。他给了司机三百比索的小费,跟他握了握手,祝他好运。

“我应该怎么处理这辆车,上校?”司机有些迷惘地问道。

阿贝斯·加西亚想了一会儿,耸耸肩嘀咕道:“随你的便吧。”

哈拉瓜酒店的经理认识阿贝斯·加西亚,同意后者不必办理手续即可入住。阿贝斯·加西亚住进了一间套房,提前用现金付了款,此外还请经理帮忙低调安排一辆车子,明早来把他送到机场。他泡了很长时间的泡沫盐水浴,泡完就上床睡觉了。尽管他像往常一样服用了安眠药,可还是过了很久才睡着。他试着去回忆性经验,看看自己能否勃起,但没什么效果。和五月三十日之后的每个夜晚一样,元首死去的面孔不断浮上他的脑海,想到那些人把元首特鲁希略乱枪打死,想到从此以后再也见不到、听不到元首的声音,他就冷汗直冒,感觉异常孤独。拉姆菲斯指责他对元首保护不力,这真是太不公平了。他从十年前就只为元首而活。元首有任何奇思妙想,他都会竭力满足,刀山火海都敢去。无论敌人是藏在国内还是逃去了国外,他都会把他们除掉。他不要自由,连性命也可以豁出去,然而他的命运却被那些不公正的评价决定了。

他睡一会儿就会惊醒一次,只睡了短短几个小时就起床了,刮胡子前先叫了早餐。吃过早餐,换好衣服,他上了哈拉瓜酒店经理帮他叫的出租车。到了机场,早就有数不清的记者、摄像师和相机镜头在等待他了,但是他拒绝发表任何声明。幸运的是,机场工作人员把他领到了贵宾室,他在那里等待登机。

在多部关于他的传记、无数报刊文章和历史书(有些是在他过世前出版的,有的则是在他过世多年之后才面世的)中,他最后一次现身的照片就是在那天早上拍摄的,当时他正走在将把他带去加拿大的航班的登机舷梯上。照片里的他戴着帽子,和之前当军官时相比有点儿发福。他系了条深色领带,穿着合身的三粒扣西服,其中两粒已经扣上了。他的手里提着一只大手提箱,袜子白得发光,正应了元首特鲁希略对这位军情局长衣品的评价:毫无优雅可言。他脸上的表情显得有些不自在,目光游离,看上去有些焦虑,好像已经预感到自己永远不会返回自己的祖国了。那张照片的拍摄日期是一九六一年六月十日,也就是特鲁希略遇刺十一天之后。

登机后不久,他就睡着了,还差一个多小时到达多伦多时才醒来。他感到有些迷茫。他查看了飞往东京的机票,发现有六个小时的转机时间。直接去日本?当然不。他往墨西哥给妻子打了电话,还给他在瑞士有存款的银行的经理打了电话。经理向他保证,他在日内瓦的秘密账户没有受到任何威胁。他闭上眼睛,回想自元首遇刺以来他的生活变得吉凶难测。想到特鲁希略时,他依然满怀感激与亲切:元首信任他,交给他最隐秘的任务,而他都完成得很出色。为了元首,他的双手沾满了鲜血,但他是心甘情愿的,他热爱那个超人般的存在。特鲁希略也不断奖赏他。他还记得元首那无限的慷慨,正因为有了特鲁希略,他才能在瑞士开账户,还有了积蓄。是元首亲自同意他开设那个账户的。有人知道那个账户的存在吗?不,除了元首之外再没别人了,连希塔都不知道。只有特鲁希略知道,而他现在已经不在了。拉姆菲斯不可能知道此事。他在那里到底存了多少钱?不记得了。不管怎么说,肯定超过一百万美元。他可以用那笔钱快活好一阵子。

在多伦多,他一下飞机就直奔泛美航空公司的柜台,把直飞东京的机票改成了辗转日内瓦和巴黎,再飞往东京的机票,为此多付了三千多美元。飞往日内瓦的航班还有三个小时才起飞,于是他往墨西哥打了电话。他本以为自己的消息会吓到希塔,没想到是希塔把他吓了一跳。她对他说,当天早上,墨西哥的报纸上刊登了他的一张照片,照片上的他正要离开特鲁希略城的机场,但没人知道他要去哪儿。“他们派我去日本当外交官。”“日本?”她惊讶地叫道,“咱们到那里去干什么?”“咱们要在那儿待很长时间。重要的是,咱们还活着。从多米尼加共和国的现状来看,能做到这一点已经很不容易。”希塔沉默了。每当陷入困境,她就习惯保持沉默。她信任他,确信她的丈夫能解决所有问题。他想:“她真是个好女人。”只可惜在生孩子方面有些费劲。

挂断电话,他又给瑞士银行的经理打了电话,幸运的是接电话的是经理本人。他请他帮忙在日内瓦预订一间酒店房间,还约定两天后在银行经理办公室碰面。他挂断电话,轻松地做了个深呼吸。经理用带有当地口音的西班牙语对他说,他的账户里现存一百三十二万七千美元零五十六美分。也就是说,没人着手动他的钱:那些钱静静地躺在瑞士银行账户里赚着利息。这是他自元首遇刺以来第一次感到开心。

十二小时后,他飞抵日内瓦,住进了三年前入住的同一家湖景酒店,当时他是来开设账户的,自那以后就定期往里面存钱。他在浴缸里放满水,和前一天一样泡了泡沫盐水浴。泡澡时,他感觉自己全身都舒坦了。他试着想象未来的生活。他很清楚,自己在驻日本大使馆任职的日子不会太久,早晚会发生本该在多米尼加共和国发生的事,而且没人会再来联系他了。他依然会是那个“最招人恨的”。他们会把所有罪行都扣到他头上,使人失踪、酷刑、抓人入狱……他做过的和没做过的都会被算成他的恶行。因此他觉得自己最好还是到另一个国家重新开始自己的人生,但这就意味着他要隐姓埋名过一辈子。他突然发现自己流泪了。泪珠流到了他的嘴角,嘴唇被浸得咸咸的。他为谁而哭?是为了元首。在他的人生中再也不会出现第二个像特鲁希略那样的人了。特鲁希略如此睿智、精明、充满活力,让人心生敬意。元首曾对他说自己睡过的女人过千。元首是那种敢于打破一切阻碍和禁忌的人。阿贝斯·加西亚出身卑微,他能鼓足勇气给元首写信可真是个奇迹。他请求元首给他一笔奖学金,资助他到墨西哥去学习刑侦课程。结果元首给了他从未敢奢求的权力。所有人不是都说,在多米尼加共和国,除了元首,最让人害怕的就是他?对,没错,给元首写信之前和之后的他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不管以后怎样,能为元首效命,能在元首身边伺候,这对他而言已经是莫大的荣誉。巴拉格尔和拉姆菲斯那对叛徒是多么可悲啊!元首尸骨未寒,他们就开始向美国摇尾乞怜!

和银行经理的会面让他平静下来。他的秘密账户很安全,被保护得很好,但即使在那里也没法兑换他身上的多米尼加比索。货币市场的政策太不稳定了,这边也停止了关于多米尼加比索的兑换业务。银行经理建议他把那些现金存进银行保险柜,等待事态出现转机再做处理。他听从了这一建议。他带着装有五万美元和两万法郎的袋子离开了银行,这些钱供他在巴黎花销。

在法国首都,他住进了乔治五世四季酒店的套房,还租了辆配有司机的轿车,当天晚上就让司机带他去了妓院。司机把他带去了皮加勒红灯区的一家酒吧,对他说可以随便挑女人带去附近的小旅馆。他照做了,那天晚上和一个阿尔及利亚女人过了夜,她会讲一点儿西班牙语;但她要他付双倍的钱,理由是:她收钱是来给男人做口活的,而非相反。那天晚上很糟糕,因为他虽然勃起很快,却一直没能射精。这是他第一次经历这种事。他试图安慰自己,对自己说是受元首遇刺造成的紧张情绪影响,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第二天,他决定去卢浮宫——这是他第二次来到巴黎,上一次他连一家博物馆都没去过——坐上租来的轿车,他却问司机在巴黎是否有红玫瑰十字会的教堂或礼堂。司机迷惑地盯着他:“玫瑰形十字?十字形玫瑰?”于是他只好让司机把他带到塞纳河码头,从那里可以乘坐游览塞纳河的小游船,能从水上欣赏巴黎的桥梁和景点。这次参观花掉了他两个小时,却能让他散散心。后来他又请司机带他到最好的饭店吃饭,可是当车子开到里沃利街的红绿灯处,他突然看到一个女人,觉得自己认识她。古查!古奇塔·安特萨娜!他很多年前的女朋友!他对司机说掉个头,回到刚才的地方。他下了车,追上自己青年时期的女友。当年他只有十五岁,她也一样。古查吃惊地盯着他,有些迷茫,但旋即激动起来。乔尼!是你吗?你怎么会到巴黎来?古查是六个月前来到巴黎的,正在拉斯贝大街的法语联盟学法语。有空一起吃饭吗?她有空。他们一起去了位于蒙帕纳斯街区的圆顶屋咖啡馆。不可思议的是,这是两人分手后的首次重逢,当年她刚上完中学,而他则是报道赛马的记者,还在电台做一个小栏目,能赚四个雷亚尔。

看到他拿出一条红色手帕,古奇塔问他是否依然是红玫瑰十字会的信徒。“好吧,对,可以说是,”他半认真地回答道,“你不知道在巴黎有没有红玫瑰十字会的教堂,是吗?”她和乔尼分手后就没再谈过恋爱,父母接连辞世后,她用他们留下的钱去美国学了一年英语,现在她又要在法国学习一年。而他呢?元首特鲁希略被杀害后,他现在又能做些什么?

“我要离开多米尼加共和国一阵子,”他对她说,然后开始幻想,“我要努力工作,让拉丁美洲所有右翼政府联合起来,一起合作,只有这样才能让那些国家避免重蹈我们可怜祖国的覆辙。咱们的国家陷入了民主造成的混乱,那里的人只知道依赖美国。不管从短期还是长期来看,这样的情况只对共产主义分子有利。他们知道水越浑渔获就越大。他们最后肯定会在多米尼加共和国掌权,把那里变成人民民主专政的国家,也就是说,变成苏联的卫星国。”

他越说越觉得这些幻想有可能变成现实。为什么不会呢?所有的拉丁美洲独裁者难道不是都面临着发生在元首身上的这种祸事威胁吗?必须有人把他们联合起来,说服他们共享情报,还要制定策略来阻止那些民主阴谋,因为那只不过是共产主义分子的“特洛伊木马”。要把所有那些和此时的多米尼加共和国一样听命于美国的政府都团结起来,保护它们不受敌人的破坏。除了他,还有更合适的人选吗?

把古奇塔载到拉丁区的小旅馆之后,他心里想的都是自己将成为联合加勒比海地区、中美洲和南美洲所有右翼政府的重要人物这件事了,就像他在元首特鲁希略政府所扮演的角色:政治强人、核心、团结的基石、未来的设计者。

那个下午余下的时间里,他在玛德莱娜广场和香榭丽舍大道的奢侈品店购买衣服、鞋子和领带时仍在盘算着今后的计划。那些计划若能成行,他年轻时的那位女朋友一定会两眼放光。

晚上,他又回到了皮加勒红灯区,这次他没找前一晚的阿尔及利亚妓女,而是找了个非洲妓女,她并没有因为他的要求而讨价还价。她的阴部呈赤褐色,散发着臭气,却令他立刻兴奋起来,直接射到了床上。还不错,还不错,我还能行。

两天后他抵达东京时,希塔已经到了。在大使馆里——那栋建筑物很小——商务参赞对他说,他们无法给他提供单独的办公室,因为没有足够的办公空间,而且外交部长跟他们说了,新来的领事只是“形式上的领事”。阿贝斯·加西亚没有问他“形式上的领事”到底是什么意思,他已经猜到答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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