蟹田

津轻  作者:太宰治

津轻半岛的东海岸以前就被称作外滨,船舶往来十分热闹。从青森市搭乘巴士沿着东海岸北上,途经后潟、蓬田、蟹田、平馆、一本木、今别等村镇,就到达以源义经[源义经(一一五九—一一八九):日本平安时代末期的武将,幼名牛若丸,源义朝的九男,在源平会战中战功彪炳,后因遭到兄长源赖朝的忌妒并追杀,于走投无路下自尽。其具有传奇与悲剧性的生涯极受后人喜爱,成为诸多故事、戏剧与绘画的题材。]的传说而闻名的三厩村,这段车程大约是四个小时。三厩村是巴士的终点。再从三厩村沿着滨海小径往北步行三个小时左右,方能抵达龙飞村。顾名思义,到此已是陆路的尽头,而这里的海角便是名副其实的本州岛最北端。然而,此处最近成为国防要地,绝对不能写出这地方的交通数据与其他具体事项。总而言之,外滨这一带保存了津轻地区最古老的历史,而蟹田町是外滨最大的村镇。从青森市搭乘巴士经过后潟和蓬田,约莫需要一个半小时,抑或将近两个小时才能到达蟹田,这里是所谓外滨的中央地区。蟹田居民将近一千户,人口则是超过五千。放眼外滨一带,新近落成的蟹田警察局,可说是其中最为堂皇醒目的建筑物了。蟹田、蓬田、平馆、一本木、今别、三厩,也就是外滨的所有村镇都属于这个警察局的管辖范围。依照弘前人竹内运平[竹内运平(一八八一—一九四五):日本史学研究家,生于青森县弘前市。于国学院大学研修史学,曾于大阪、北海道、弘前任教,著有多部史学书籍,著作包括《东北开发史》(一九一八年)、《北海道史要》(一九三三年)、《青森县通史》(一九四一年)等。]所著《青森县通史》[《青森县通史》:一九四一年,东奥日报社出版。]里的记载,蟹田的靠海处曾经是铁砂的产地,虽然现在已经绝矿了,但在庆长年间建造弘前城的时候,还用过由蟹田海滨的铁砂冶炼而成的铁材。此外,在宽文[宽文:一六六一年至一六七三年。]九年发生虾夷暴乱[虾夷暴乱:沙牟奢允之乱。一六六九至一六七二年,北海道日高地区的虾夷族(爱奴族)首领沙牟奢允率领族人反抗德川幕府松前藩的动乱。]之际,甚至为了镇压而在蟹田海滨新造了五艘大船。另外,在第四代藩主津轻信政在位的元禄[元禄:一六八八年至一七○四年。]年间,这里更被指定为津轻九浦[津轻九浦:津轻的九座重要港口,包括青森、十三(北郡市浦村)、鲹泽、深浦,以上四座港口合称四浦,再加上蟹田、今别、野内(青森市)、碇关、大间越(西郡岩崎村),合称为九浦。]之一,并且派任町奉行官,主管木材出口事宜。不过,这些全是我事后翻查数据才知道的,以往我只晓得蟹田是著名的螃蟹产地,还有我中学时代唯一的朋友N君住在那里。我此次游历津轻想顺道叨扰N君家,因此出发前就捎了信去,信里头大概是这样写的:“请别费心张罗,装作不知道我要去就好。千万别来车站接我。倒是苹果酒,还有螃蟹,这两样就麻烦你了。”虽然我告诫自己此行只能粗茶淡饭,可唯独螃蟹是例外。因为我特别爱吃螃蟹。说不上来什么理由,总之就是特别喜欢。我爱吃的全是些螃蟹、虾子、虾蛄这一类没有任何营养的食物。另外就是,酒。我本该是对饮食恬淡寡欲的真理与爱情的使徒,可话题一旦转到这个上头,我那与生俱来的贪吃本性便全然暴露无遗。

到了蟹田的N君家,迎接我的是在一张红色猫脚大矮桌上堆得像座小山的螃蟹。

“一定要喝苹果酒吗?清酒和啤酒都不行吗?”N君难以启齿地问道。

怎么不行呢?那肯定比苹果酒好嘛!不过,已经是“大人”的我明白清酒和啤酒价格昂贵,所以才在信上客气地写了苹果酒。因为我听说津轻近年来盛产苹果酒,好比甲州[甲州:现在的山梨县。]盛产的是葡萄酒一样。

“当然都可以喽!”我露出了五味杂陈的微笑。

N君立刻如释重负:“哎,你这样说我就放心了。我实在不喜欢喝苹果酒。老实说,我老婆看了你寄来的信,她说想必太宰在东京喝腻了清酒和啤酒,这回想喝故乡风味的苹果酒,所以才在信里特别叮嘱,那就请他喝苹果酒吧!我告诉她没那回事!那小子根本不可能喝腻了啤酒和清酒,他肯定是跟我这个老兄弟客套啦!”

“不过,夫人说得也不算不对。”

“听听你说的!算了,不提了!先来清酒,还是啤酒?”

“啤酒还是摆到后头喝吧!”我也不客气地觍起脸来了。

“我跟你一样。喂,清酒啊!不够烫也不打紧,现在就拿过来!”

何处难忘酒,天涯话旧情。

青云俱不达,白发递相惊。

二十年前别,三千里外行。

此时无一盏,何以叙平生。[摘自白居易五言律诗《劝酒十四首》之第二节。](白居易)

我上中学时从不去别人家玩,不晓得为什么唯独常到同班同学的N君住的地方。N君当时寄宿在寺町一家大酒铺的二楼,我们每天早上都相约一起上学,到了放学回家,又一起沿着海边抄近路晃悠闲逛。即便下起雨来,我们也不撒腿狂奔,哪怕被淋成了落汤鸡也毫不在乎,照样优哉游哉地慢慢踱行。回想起来,我们两个都是不拘小节也没有心机的孩子,或许这就是两人友谊甚笃的关键所在。我们曾在寺院前的广场上跑步、打网球,还在星期天带着饭盒到附近的山里游玩。在我早期的小说《回忆》中出现的“朋友”这个角色,描写的多半都是这位N君的事。

N君中学毕业后就去了东京,记得他当时在某家杂志社工作。我比N君晚了两三年到东京上大学,从那时候起,我们又开始碰面了。N君当时在池袋寄宿,我则住在高田马场,可我们几乎天天见面一块儿玩,只是这回玩的已经不是网球和跑步了。N君后来辞掉杂志社的工作,进了保险公司,就是因为那不拘小节的个性,跟我一样老是受骗,只得换工作。每一次遭受欺骗以后,我就会变得更加阴沉而退怯;可N君却相反,无论上当多少次,只会变得愈发从容和开朗。N君的率直令人佩服,可以说是个奇特的男人。就连我这个狗嘴吐不出象牙的玩伴,同样深深折服于N君的直爽,这种优点想必是他祖上的遗风。

N君读中学时曾来过我金木町的家里玩,到了东京之后,他也常去我那个住户冢的小哥哥家坐坐,更在我这个哥哥二十七岁过世时,特意请假前来帮忙,我的至亲都非常感激他。后来,N君不得不回乡继承老家的碾米厂。可即使在接下家业之后,他那具有特殊吸引力的人望依然深受镇上年轻人的信赖,因此在两三年前选上了蟹田的町议员,还兼任青年团的分团长、某某协会的干事等各种社会服务工作,现在已经成为蟹田町不可或缺的一号人物。那天晚上,有两三个亦是当地头面人物的年轻人,相偕来到N君家喝酒。看来,N君确实颇受欢迎,俨然是当地的大红人。

芭蕉俳圣[松尾芭蕉(一六四四—一六九四):江户前期的俳人,生于伊贺上野,出身武士家族,主君过世后勤勉向学,远赴江户后成为俳坛的中心人物。死前曾至各地游历,留下许多咏景俳句。后世尊称为“俳圣”。]传世的云游戒律[俳人旅行时应遵守的规定,相传为松尾芭蕉所写,总共有十七条。]当中有一条:“不可贪杯豪饮,纵令赴宴应酬难以推辞,仍须止于微醺,严禁大醉生乱。”然而,那部《论语》中也有一句是“唯酒无量,不及乱”[“唯酒无量,不及乱。”语出《论语·乡党》。],依我的理解,意思是:喝多少酒都无妨,只要避免酒后失态。所以我甘冒不韪,并未遵从芭蕉俳圣的戒律。这下恰好顺理成章,因为只要不至于烂醉失态就可以了。我的酒量应当比松尾芭蕉强上几倍,况且也不是那种在别人家做客,还会喝到烂醉如泥的蠢蛋。正所谓“此时无一盏,何以叙平生”[摘自前述白居易的《劝酒十四首》。]。于是,我开始尽情地酒到杯干。此外,芭蕉俳圣的云游戒律里头好像还有一条:“除吟作俳谐[俳谐:俳句中的连句,或连句之发句的总称。],严禁杂谈,倘论及杂谈,不若闭目养神。”这道戒律我也没能遵守。

在我们凡夫俗子的眼里,我怀疑芭蕉俳圣的云游根本是为了宣传自己的门派而到外地出差的。他每到一处就举办俳宴,简直像是为了设立芭蕉门派的分部才巡游的。假如是一位门徒如云的俳谐讲师,想规定弟子只能谈俳论谐,若是聊起闲话不如去打盹云云,自然悉听尊便;可我的旅行既不想建立什么太宰门派分部,N君也不是为了听我的文学讲座才设宴款待的,更何况那天晚上来N君家做客的头面人物,也仅是因为我与N君为多年好友而同样当我是朋友看待,所以才来同席作陪敬酒,如果我还正经八百地把文学的本质翻来倒去讲个不停,一听他们聊起闲事便倚在壁龛的柱子上打起盹儿来,恐怕也不是什么像样的举措。

我那天晚上关于文学的事一个字也没提,甚至没用东京腔,而是刻意用纯正的津轻腔说话,话题也全围绕着日常琐事和世俗杂谈打转。那个晚上的我,是以津轻津岛家的“叔父糟”身份和他们把酒言欢的(津岛修治是我出生时登记的户籍名字,“叔父糟”是本地对家中男丁老三、老四的特殊昵称),而且我那股认真劲儿,肯定会让某个同席喝酒的人暗自嘀咕:用不着这般费心吧。我心底其实隐约有个想法,希望能通过这趟旅程,让我重拾那个津岛“叔父糟”的身份。这个盼望来自于我当都市人时感到了不安,因而渴望能重新回到那个当津轻人的我。换句话说,我为了弄清楚到底津轻人的本质是什么,这才踏上了这趟旅途;我为了探求何谓纯正的津轻人,以作为我人生的榜样,而来到了津轻。然后,我不费吹灰之力便发现那样的人随处可见。

我的意思并不是说某个人有哪些值得效法之处。区区一介乞丐装束的贫穷旅人,没有资格做出那种狂妄自大的评判。再没有比那更失礼的事了。我更不是从每个人的言行举止,或者由对我的款待当中发现了令人佩服的优点。我可没有带着一双如侦探般随时警戒的目光来旅行,相反地,总是蔫着脑袋望着自己的脚下走路。然而,我的耳畔却时常传来低声嚅嗫,告诉我命定的归途,而我也深信不疑。我所谓的发现,就是这种没有理由,也没有形式,极度主观的东西。我其实并不在意谁怎么了、谁又讲了什么,那都是理所当然的事,哪轮得到我这样的人置喙呢?总之一句话,我眼里看到的并不是现实。“所谓的现实,应是要使人感受它的存在,而不是强迫人家相信它。”这段神秘的话,我在旅行手札里写过两遍。

我原想谨言慎行,结果仍是抒发了蹩脚的感慨。我的思维乱成一团,多半时候连自己都不懂自己在说什么,甚至还会撒谎,所以我很讨厌剖析自己的心情,总觉得那是显而易见的拙劣伪装,直教我羞于见人。我明知道事后肯定会懊悔不已,可一兴奋起来仍不惜“鞭挞钝舌”,噘起嘴来叨叨不休、语无伦次,致使听者不但瞧不起我,甚至不由得心生矜悯。这恐怕也是我宿命里的一种悲哀。

所幸,我在那个夜晚非但没有抒发蹩脚的感慨,更违背了芭蕉俳圣的遗训,并未闭目养神,而是欣赏着眼前那座最喜欢的螃蟹小山,和大家畅聊天南地北,一路喝到了深夜。N君那位娇小干练的夫人见我始终只拿眼欣赏桌上的螃蟹小山却迟迟不动手,猜我一定是嫌剥蟹壳太费事,于是利索地亲手为我剥蟹,再把白晳肥美的蟹肉盛回原来的蟹壳里,宛如一种叫作水果什么的,就是那种保有水果原来形状、香气扑鼻的甘凉冻糕[此处应意指水果果冻。],就这么忙着一只接一只地张罗给我吃。我想,这些仿佛刚摘下来的果实般新鲜清甜的螃蟹,应该都是今天早上刚从蟹田海边捕上岸来的。我并不介意打破粗茶淡饭的自我戒律,一连吃了三四只。这一晚,夫人给每位来客都送上了佳肴,连本地人都对这顿丰盛的饭菜连声赞叹。当那些头面人物离开之后,我与N君便从内厅换到了起居室,继续举杯对饮。这在津轻叫作“续席”,或许津轻腔读起来略有差异,总之就是家有喜事时,等到盈门贺客都回去了以后,剩下几个自家人就着没吃完的饭菜聚在一起同欢。N君的酒量比我还好,因此谁都不会酒后失态。

“话说回来……”我长叹一声,“你还是那么能喝啊!这也难怪,毕竟你是我师父嘛。”

老实说,教我喝酒的人正是这位N君,这话绝无半点虚假。

“嗯。”N君端着酒杯,一脸正经地点头,“这件事我也想过很多次了。每回你喝酒误了事,我就感到自责,真的好难过。不过呢,最近我又逼自己换个想法——就算没有我教那小子喝酒,他迟早也会变成酒鬼的,根本不干我的事咧!”

“是啊,就是这样,你说得没错!这绝不是你的责任!很好,说得对极啦!”

夫人稍后也来和我们一起聊谈两家孩子的事,气氛融洽的续席就这么持续下去,直到突如其来的一声鸡啼报晓,我这才大吃一惊,赶紧回到卧房入睡。

翌日上午,我刚醒来便听到青森市T君的声音。他依约搭乘一早的巴士来找我了。我当即欣喜地一骨碌起了床。只要有T君作陪就教我放心,勇气百倍。T君还带来了青森医院一位喜欢小说的同事,还有该医院蟹田分院的S事务长也一道前来。后来在我洗脸的时候,从三厩附近的今别又来了另一位也喜欢小说的M先生。他好像是听N君说我来蟹田,于是带着羞涩的笑容过来了。M先生与N君、T君以及S事务长彼此好像都认识。他们已经谈妥待会儿就去蟹田山赏樱。

观澜山[观澜山:位于蟹田村镇北侧滨海的一座小山。]。我照样穿上那件紫色的夹克外套、缠上绿色的绑腿出门了,可其实不必穿戴得这般煞有介事,因为观澜山就在蟹田町旁,海拔甚至不满一百米。不过,这座小山的视野倒是相当不错。那天阳光耀眼,天气特别晴朗,连一丝风都没有,可以远眺青森湾对面的夏泊岬,连隔着平馆海峡的下北半岛都近在眼前。一提起东北的海,南方人也许会想象是一片旋涡暗礁、怒涛惊天的恶海;实际上,蟹田这一带的海象非常平静,水色浅、盐分淡,还隐隐飘着海潮的香味。这是由融化的冬雪流淌入海的,几乎和湖水没有两样。至于水深,基于国防因素,我想还是不提为好。总之,浪花温柔地一波波拍抚着沙滩。海边不远处架起了许多渔网,一年四季都很容易捕捞到渔获,诸如螃蟹、乌贼、鲽鱼、青花鱼、沙丁鱼、鳕鱼、鱼等各种鱼鲜。

这座村庄仍旧和往昔一样,鱼贩每天清早都拉着装满了鱼鲜的大板车沿街叫卖,扯开嗓门叫骂似的大喊:“乌贼呀青花来喔!呀青叶来喔!鲈鱼呀和花鲫来喔!”本地的鱼贩只像这样叫卖当天捕获的鱼鲜,绝不出售前一天卖剩的鱼鲜。那些剩货也许都送到外地去了。村里的人只吃当日现捕的活鱼。可若海象不佳,哪怕就那么一天没出海,整个村子连一条鱼都见不到,村民们只得将就吃鱼干和山菜。这种情况并非仅仅出现在蟹田,连外滨一带的渔村,甚至远及津轻西海岸的渔村也都是这样的。

另外,蟹田的山菜也很丰富。蟹田不仅是座海边的小村,还有平原和山丘。津轻半岛的东海岸由于山势逼近海滨,缺乏平原,连山坡上能开垦为水田和旱田的地方都很少,因此,翻过山脊到津轻半岛西部宽广的津轻平原居住的人们,就把这个外滨地区叫作“山阴”(亦即“山后”的意思),我觉得这个语意中多多少少透着一点同情。不过,至少蟹田这地方还拥有毫不逊于西部的肥沃田野。要是蟹田的居民发现自己竟让西部居民感到怜悯,只怕会被逗得咯咯发笑吧。蟹田有一条蟹田川,水量充沛,流速和缓,为此地灌溉出一片广大的农田。不过这一带尽管东风迅猛、西风强劲,歉收的年度也不少,只是不至于如西部居民想象的那般土地贫瘠。

从观澜山俯瞰而下,水量充沛的蟹田川犹如一条长蛇蜿蜒,入春后已犁过地的水田静静地在河流两岸铺展开来,形成了丰饶而备感慰藉的景观。这座山丘属于奥羽山脉一部分的梵珠山脉。这条山脉由津轻半岛的颈部向北延伸而去,直到半岛顶端的龙飞岬才没入海里。一连串高度自两百米至三四百米的低矮山丘逶迤绵延,而耸立于观澜山正西方那座青翠的大仓岳,则与增川岳同为这条山脉最高峰之一,可至多也仅七百米上下。不过,总有扫兴的实用主义者讲得冠冕堂皇:“山不在高,有树则贵。”因此,津轻人完全不必因山脉低矮而觉得难为情,因为这条山脉可是全国屈指可数的扁柏产地!

事实上,津轻人足以为傲的传统物产根本不是什么苹果,而是扁柏。明治[明治元年为一八六八年。]初年,美国人带来苹果种子在这里试种,后来到了明治二十年代,再从法国传教士那里学到了法式剪枝法后成果斐然,地方居民亦开始纷纷投入苹果的栽种。至于全国周知苹果为青森名产,则已是大正时期以后的事了。青森苹果虽不像东京的雷门米香,或是桑名[桑名:三重县北部的沿海都市。]的烤文蛤那一类轻巧的“特产”,却远远不及纪州半岛柑橘的历史。我觉得关东人和关西人一提到津轻就想到苹果,似乎对这里的扁柏林不太了解。津轻山峦枝繁叶茂,纵于隆冬时节仍是青翠如雾,或许青森的县名便是起源于此。相传这里早在古代已名列日本三大美林之一,昭和四年[一九二九年。]出版的《日本地理风俗大系》亦有记载:

津轻大森林乃是藩祖津轻为信之德业,自那时以来,于严格的制度下培植出今日之郁郁苍苍,并被称为我国之造林示范区。天和[天和:日本年号,用于一六八一年至一六八四年。]与贞享[贞享:日本年号,用于一六八四年至一六八八年。]年间,植林于津轻半岛沿日本海岸数里之沙丘间以避海风,并助岩木川下游地区之拓荒。此外,藩府承袭此项方针,致力于植树造林,也使得宽永[宽永:日本年号,用于一六二四年至一六四四年。]年间,屏风树林终于培育成功,继而开垦了八千三百多公顷之耕地。从此,藩内各地持续大力造林,最终拥有百余处大规模之藩有林。及至明治时代,政府重视林政,青森县扁柏林于是广为世人啧啧称叹。此地木材极适各种土木建筑,尤具抗潮特性。木材产量丰富,搬运便捷,因而愈发受到重视,年产额高达十四万五千立方米。

由于这部文献出版于昭和四年,因此今日的产量应该已是当时的三倍左右。以上是对整个津轻地方扁柏树林的记述,但并不能以此作为蟹田地方的骄傲。不过,从观澜山顶眺望到的蓊郁群峰,是整个津轻地区最为茂密的森林地带。前述《日本地理风俗大系》中,还登载了蟹田川河口的大幅照片,照片旁边甚至标注了说明:

这条蟹田川附近有被誉为日本三大美林的扁柏国有林。森林铁路由此地从海岸入山,每日装运大量木材至此,成为扁柏装运港的蟹田町因而相当繁盛。当地木材以质优价廉而闻名遐迩。

由上所述,蟹田人能不为此感到自豪吗?况且,成为津轻半岛脊梁的梵珠山脉不仅盛产扁柏,还生产杉木、山毛榉、橡树、桂树、栎树、落叶松等木材,并以山菜的种类繁多著称。津轻半岛西部金木町的山菜同样丰富多样,但蟹田这里也很容易在村镇近旁的山麓采到蕨菜、紫萁、土当归、竹笋、款冬、蓟菜、菇类等等。可以说,蟹田町有水田、有旱田,更有得天独厚的山产、海产。纵使这样的描述会给读者一种宛如击壤鼓腹之太平仙境的感觉,可是,当我从这座观澜山俯瞰蟹田町时,感受到的却是一股懒洋洋、缺乏活力的状态。

我方才说的净是溢美之言,过于褒夸蟹田了,所以即便现下说上几句坏话,想必蟹田人还不至于揍我一顿。蟹田人性情温和,性情温和自然是种美德,可若因为居民无精打采使得整座村镇也跟着慵懒起来,则会使来此造访的旅人感到不安。我甚至觉得就是因为天然物产太丰饶,造就了蟹田町这片阒静死寂的模样。这对居民来说,可不是件好事。举些例子,河口的防波堤像是修筑到一半就搁着没再动工了,为盖新房而整好的土地没再继续盖,就在红土空地上种了南瓜之类的作物。这些虽非全是站在观澜山上目睹的景象,但蟹田未免有太多半途而废的工程,直教人怀疑这里该不会有故意阻挠町政蓬勃发展的守旧谋士吧。

当我就这点询问N君后,这位年轻的町议员苦笑着说道:“甭提啦,甭提啦!”我立刻想起来——人世间最是不妥就属士族经商[日本明治维新之后,武士阶级(领有幕府薪饷者)改称为士族,明治政府为了打破阶级差异,推行一连串改革政策,使得士族失去俸禄,形同失业,只得纷纷转业为公务员、军人、教员等,其中不乏从商者,无奈没有经商之才纷以失败收场,后人便以此句讽喻可以预见不适任者必将失败。]与文士论政。我多嘴过问了蟹田的町政,换得町议员同情一笑的愚蠢结果收场。然后,我又想到了德加有过同样难堪的经验。法国画坛名匠埃德加·德加[埃德加·德加(一八三四—一九一七):法国画家,常以芭蕾舞者或出浴女子作为绘画主题,画风色彩丰富。],有回偶然在巴黎某歌剧院的走廊上,与大政治家乔治·克列孟梭[乔治·克列孟梭(一八四一—一九二九):法国政治家,在议会质询时极具煽动性,推倒了数届内阁,人称“法兰西之虎”,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接下总理之位领导法国赢得胜利。]坐在了同一条长椅上。德加毫不客气地向这位大政治家滔滔讲述自己长久以来高远的政治抱负:

“假如我当上了总理呀,一定会深感责任重大。我会断绝一切人脉情谊,选择苦行僧般的简朴生活,在官署附近的五层公寓租间小小的房间,只摆一张桌子和简陋的铁床。从官署下班回来就在这张桌子上继续处理公务直到深夜,睡魔袭来就和着衣鞋倒床入睡,第二天一早醒来立刻起床,站着吃蛋喝汤,然后就拿起公文包去官署上班。我肯定会过这样的生活!”

他如是慷慨陈词了一番,然而乔治·克列孟梭沉默不语,只用不敢置信的轻蔑眼神,再三打量这位画坛巨匠的面孔。面对射向自己的目光,德加根本无法招架。事后,德加深感羞愧,不曾向任何人提起这段难堪的经验。直到过了十五年后,他才偷偷告诉了自己寥寥无几的朋友中最投缘的保罗·瓦莱里[保罗·瓦莱里(一八七一—一九四五):法国象征派诗人、思想家、评论家,主要著作为《哲学与艺术总论全集》。]。这件事德加竟然深埋在心底长达十五年的岁月!看来,纵如桀骜不驯的画坛名匠,也招架不住职业政治家无心流露出的轻蔑眼神,那道目光直教人心如刀割,痛彻骨髓。我心中不禁对他寄予无尽的同情。艺术家谈论政治,必定会失言的,德加就是最好的见证。看来,区区一介穷文人的我,还是赞一赞观澜山的樱花、和津轻的朋友们聊一聊友谊,方能佑我无灾无难。

上山赏花的前一天,屋外西风呼呼地吹,吹得N君家的拉门晃个不停,我发表了自以为独特的高见:“蟹田真是个风城啊!”可今天的蟹田町仿佛在讪笑我前一晚的谬论,天气晴好,连一丝风都没有。他们说观澜山的樱花恰逢盛开,静静地、浅浅地绽放,用“烂漫”来形容并不贴切。花瓣薄得透明,纤弱婀娜,宛如经过白雪的涤洗后才款款绽开,甚至让人以为这是其他品种的樱花,娴静而婉约,诺瓦利斯[诺瓦利斯(一七七二—一八○一):德国早期浪漫派代表诗人。]脑海里的蓝花[蓝花:典故出自诺瓦利斯的长篇小说《海因里希·冯·奥弗特丁根》,书中以蓝花作为憧憬浪漫主义的象征。],或许便是这副模样。

我们一行人盘腿坐在樱花树下的草地上,揭开了野餐套盒,这些菜肴仍是出自N君夫人的慧心巧手,还让我们带了一大竹篓的螃蟹和虾蛄,此外,也没忘了啤酒。我开始尽可能用优雅的动作剥虾蛄、吮蟹腿,也夹了套盒里的佳肴享用。在套盒的菜肴当中,有一道是在长枪乌贼的身体里塞满乌贼卵,再蘸上酱油烤熟切成圈片,这道菜最是令我回味无穷。退伍军人的T君直嚷着“热啊,热啊”,说着便脱去上衣,裸了身体,开始做起军队体操。他把手巾绞成长条缠在额上,那张黝黑的面孔有点像缅甸的巴莫[巴莫(一八九三—一九七七):缅甸的政治领导人与独立运动家,缅甸从印度独立后之第一任总理。一九三九年下野,一九四○年遭到逮捕,一九四二年逃离,得到日本军的庇护。该年八月接任缅甸中央行政府长官,一九四三年八月在日本的协助下带领缅甸独立,成为首任国家元首。于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亡命日本,一度被拘留于东京巢鸭看守所,后来获释返国。]长官。

那天聚在一起的几个人,尽管热情的程度稍有差异,但看起来好像都想问问我关于小说的心得。得等他们问了我,我才据实回答。我这是遵从芭蕉俳圣“有问必答”的云游戒律;可是,我却彻底违背了另一道更重要的戒律:“勿揭他人之短以彰一己之长。嘲讽他人以彰显自身,卑劣至极莫若是。”结果,我恰恰干了那种卑劣的事。虽说想必芭蕉俳圣也曾单刀直入地批评过其他门派,可他毕竟没做出像我这样没半点功夫还横眉竖眼谩骂其他作家的厚颜行径。我居然犯下了如此惹人嫌又厚颜无耻的行径!

当他们问到某位五十岁左右的日本作家[由后文推论,可能是作家志贺直哉(一八八三—一九七一),但是由志贺直哉的年纪推算,这时应该已经六十多岁了,或许是太宰治刻意将其年龄少写十岁。]时,我竟一时脱口回答不怎么样。不晓得什么原因,那位作家从前的作品近年来颇受东京读书人的喜爱,可以说到了一种近乎敬畏的程度,还有人封他为文学之神,甚至让人隐约感觉到有股风潮在形成:读书人借由告诉别人喜欢那位作家的手段,当成自己品味高尚的佐证。我认为这叫“爱之适足以害之”,说不定那位作家很是困扰,唯有苦笑以对呢。实际上,我很早就拜见过那位作家恢宏的气度,却基于上文提过的津轻人愚昧心态,“只知此为鄙贱之人,此乃区区一时之运云云”,而不愿表现出赞赏,亦拒绝跟风随潮。直到近来,我重新拜读那位作家的多数作品,不禁由衷佩服他写得真好,可我并未特别感受到高尚的品味,反而推测这位作家的特点也就在于他的寡情。他所描绘的书中世界是心胸狭窄的小老百姓毫无意义的显摆作态,与其心情的起伏。其作品里的主角不时对自己的生存样貌做出“良心”的反省,可那样的情节尤其老套,直教人觉得与其这般口是心非地反省,还不如不做算了。作者尝试与青涩的“文学性”诀别,结果愈发突显其格局的逼仄狭窄。就连刻意营造的多处诙谐桥段,虽可看出他突破自我的企图,却因为里头掺着一抹神经兮兮的疑惧,以至于读者根本笑不出来。

我也曾耳闻有人将之赞誉为“贵族式文体”,可那种肤浅的评论简直是无稽,那才叫作不折不扣的“爱之适足以害之”呢。依我之见,所谓的贵族应当是豁达到无以复加的地步。比方法国革命的时候,暴民们闯入了国王的寝宫,当时的法国国王路易十六[路易十六(一七五四—一七九三,在位时间为一七七四—一七九二年):法国国王,于一七八九年法国大革命时失去王权,于一七九三年被送上断头台。]尽管是个昏君,面临险境却毫不在意地哈哈大笑,从一个暴民头上一把扯下了革命帽,往自己头上一戴,高呼一声“法兰西万岁”,结果就连那些杀红了眼的暴民也被他那浑然天成的率真气度所震慑,不由自主跟随国王大喊“法兰西万岁”,居然没动国王一根汗毛便顺服地退了出去。真正的贵族,就应该拥有这般纯真无邪、未加修饰的气质。那种抿嘴拢衣、故作高尚的人,往往只是贵族的仆役罢了。大家可别再把“贵族式文体”这种可悲的形容词,套用到那位作家的身上了。

当天在蟹田的观澜山上共享啤酒的那几位,好像都很崇拜那位五十岁的作家,直抓着我问那位作家的事。到后来,我终于忍不住打破了芭蕉俳圣的云游戒律,脱口说出前述的坏话,并且一开口就口沫横飞、眉飞色舞,最后还离题扯上“贵族式文体”。在座的人对我的观点丝毫没有共鸣。

“我们没有人提到‘贵族式文体’之类莫名其妙的话。”来自今别的M先生满脸困惑地喃喃自语,像是受不了醉汉的胡言乱语了。其他人同样交互使眼色,笑得十分尴尬。

“总之……”我的声音像在哀号,心里暗自反悔:唉,实在不该批评前辈作家。“绝对不能受男人的相貌所欺。路易十六可是个史上罕见的丑男子哩!”我愈讲愈离题了。

“可是,我喜欢那个人的作品。”M先生偏要明确表达自己的主张。

“在日本,那个人的作品算是还可以的吧?”青森医院的H先生彬彬有礼地劝解。

我的立场愈来愈不妙了。

“这个嘛,大概还不错吧……嗯,还算可以。话说,你们当着我的面,对我的作品却一个字也没提,太过分了吧?”我笑着说出了真心话。

大家都露出了微笑。我于是打蛇随棍上,侃侃畅论起来:

“我的作品呢,虽然没个章法,可我胸有大志。就因为这个大志太沉重,我这一路才走得这般磕磕绊绊的。在你们眼中,我虽是这副邋遢肮脏又蠢傻的模样,但我晓得什么是真正的高雅。即便端上松叶形干糕饼、在青瓷[青瓷:表面施有青色釉的高级瓷器,胎釉中含有氧化铁的成分,窑烧后会呈现青绿色,或是含铁量不足,则会呈现淡黄色或黄褐色。]壶里插上水仙花做摆饰,我一点也不觉得那称得上高雅,那叫作暴发户作风,太没礼貌了!真正的高雅,是在沉甸甸的墨黑大石上搁一朵白菊花,花朵的下方必得是一块肮脏的大石头才行,那才是真正的高雅。你们都还年轻,总以为把穿了铁丝挺立的康乃馨插到杯子里这种女学生的情怀,便是高雅的艺术。”

我这简直是一派胡言。

“勿揭他人之短以彰一己之长。嘲讽他人以彰显自身,卑劣至极莫若是。”芭蕉俳圣的云游戒律可说是严切的真理。我确实是卑劣至极。就因为我有这种卑劣的恶习,才会在东京文坛中被当成肮脏的蠢人,令人不快,避而远之。

“唉,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吧!”我两手往腰后地上一抵,仰起头来说道,“我的作品太糟啦!不管说什么都无济于事。不过,你们至少可以用对那位作家喜爱的十分之一,来认同我的作品嘛。都怪你们完全不认同我的作品,害我变得口无遮拦起来。你们行行好嘛!哪怕是二十分之一也行,拜托啦!”

众人笑得前仰后合。我也在众人的笑声中释怀了。蟹田分院的S事务长站起身来,用饱经世故者特有的仁慈语调劝慰道:“咱们换个地方吧,如何?”

他说已经在蟹田町最大的E旅馆为大家订妥午餐了。我使眼色问了T君:这样好吗?

“好啊,那就承蒙招待喽!”T君站起身,穿上衣服,“我们早就觊觎很久了。听说S事务长手上留有配给的上等美酒,咱们现在就去享用吧!总不成老是叨扰N先生家呀!”

我温驯地接受了T君的提议。这就是我在前面提过,只要有T君陪在身边,我就安心了的原因。

那家E旅馆的陈设相当不错,包厢的壁龛很讲究,厕所也挺干净的,即使自己一个人来投宿也不会觉得孤单。大致说来,津轻半岛东海岸的旅舍要比西海岸的来得高级,或许是因为自古就常接待许多的外地旅人。从前,来自各地的旅人要去北海道必得由三厩出海,因而这条外滨古道从早到晚忙着送往迎来。这家旅馆的餐食中也有螃蟹。

“这里不愧是蟹田啊!”某个人赞叹。

T君不喝酒,自己先吃起饭来。其他人都先喝S事务长的好酒,稍后再用餐。酒意渐浓,S事务长的心情愈来愈好。

“我啊,不管是谁的小说通通喜欢,读着都觉得挺有意思的,一个个写得真好!所以呢,我特别喜欢小说家。不管是什么样的小说家,我都喜欢得不得了。我有个三岁的男孩,以后想让这小子当小说家,还把他的名字取了叫文男,文学的文、男子的男。这小子的头型,跟您还真像呢!恕我失礼,就是像您这样的扁头。”

这是我头一遭听到自己头骨的形状居然是扁的!本以为我对自身长相的种种缺点已经了如指掌了,却没留意到头型。这下子我开始疑心或许还有更多缺点自己没发现到的,再加上我方才还批评了其他作家,心里更是七上八下的。然而S事务长的兴致却愈发高昂,一股劲儿地邀我去他家:

“您瞧如何?这里的酒也快喝光了,大家现在都去我家吧!来嘛,哪怕只坐坐也好,请见一见我老婆和文男吧!拜托了!您想喝的苹果酒,在蟹田可是要多少有多少,请来我家喝苹果酒吧!好吗?”

S事务长的盛情我心领了,可自我听到“扁头”这个词语以后,顿时意兴阑珊,只想赶快回N君家睡上一觉。如果真去了S事务长家,这回别说是头盖骨,怕不连里头的脑子都要被看透了,一想到届时说不定还会落得被骂个狗血淋头的下场,心情就更沉重了。我照例拿眼朝T君问去,还做了心理准备,万一T君说去吧,我也只得去了。只见T君神情严肃地思索片刻,这才开口说道:

“那就恭敬从命吧?很少看到S事务长喝得这么醉。他已经盼了很久,期待你的光临了。”

我于是答应去一趟,不再多想他讲我扁头的事了。我决定换个角度,把那句话当成是S事务长的风趣。看来,一个人一旦对容貌没了自信,连芝麻小事也会变得耿耿于怀。其实不单是对于容貌,或许我现在最缺乏的东西正是“自信”。

到了S事务长家后,津轻人极尽热情招待宾客的本性,便在S事务长身上展露无遗了,甚至是同为津轻人的我都有些招架不住。打从一进屋,S事务长就一句赛一句地吩咐夫人忙东忙西的:

“喂,我把东京的贵宾带来啦!终于给带来啦!这就是贵姓太宰的那一位,还不快些向贵宾请安?快出来拜见呀!记得顺便送上清酒。哦不,清酒刚喝过了,把苹果酒端过来!啥?只有一升?太少了!再买个两升回来!慢着,把晾在廊檐下的鳕鱼干拿去蒸一蒸!等等,得先用铁锤捶软了才能蒸嘛!哎,你那捶法哪行哩?拿来给我!捶鳕鱼干得像这样,像这样啊!啊,疼死我啦!嗯,总之照这样捶吧!喂,拿酱油来!鳕鱼干怎能不蘸酱油哩?杯子还缺一只,不不不,缺两只,快拿来呀!慢着,这茶碗可以拿来顶着用嘛!来,干杯、干杯!喂,再去买个两升回来!等等,把小家伙带来,让太宰鉴定鉴定他能不能当上小说家!您瞧这小子的头型如何?这就叫扁头嘛!我就觉得和你的头型挺像的!好极好极!喂,把小家伙带到一边去!吵得人受不了啦!怎么能把脏兮兮的孩子带给客人看?太没礼貌了,简直像暴发户呀!快,快去再买两升苹果酒!客人都要溜光啦!等等,你就在这里伺候客人吧!来呀,快给大家斟酒!苹果酒就央隔壁大婶去买吧!大婶不是说想跟咱们匀些砂糖吗?就拨一点给她吧!且慢,砂糖不能给大婶,咱们家的全得送给东京的贵宾!听见了没?不准忘啦!要全部送给贵宾!把砂糖先用报纸包上,再拿油纸裹好,最后缠好绳子才双手奉上!怎能让孩子哭嘛!太没礼貌了,简直像暴发户呀!贵族可不是那个样子的哦!慢着,砂糖等贵宾要回去的时候再弄就好了啦!音乐、音乐!放唱片呀!看是舒伯特呀、肖邦呀、巴赫呀,啥都行!快放音乐!等等,啥?那是巴赫吗?停停停!太吵了,受不了啦!这还怎么聊天呀?换一张轻慢一点的唱片嘛!等等,东西都吃光了,去炸个鱼出来!那蘸料可是咱们家的拿手功夫,就不晓得贵宾喜不喜欢。等等,去炸个鱼,贝壳炖味噌蛋羹也一起送上!这玩意儿只在津轻吃得到。对对对,味噌蛋羹!味噌蛋羹再好不过啦!味噌蛋羹!味噌蛋羹!”

以上段落我绝对没有采取夸饰的描写技巧。这种犹如狂风怒涛席卷的待客之道,便是津轻人表达热忱的方式。所谓的鳕鱼干,是把大鳕鱼挂在大雪中冷冻干燥而成的,风味淡丽清雅,倘若芭蕉俳圣还在世,应该也会喜欢。S事务长家的廊檐下就吊着五六尾。席间,S事务长脚步颠簸地起身,扯下两三尾,再拿铁锤一阵乱捶,一个失手捶到了左拇指。然后,他又跌坐下来,爬过去给每个人续上苹果酒。到此,我终于明白了:S事务长绝不是想开个玩笑,也不是想幽个默,才说我有颗扁头,而是由衷尊敬头型扁平的人,真心觉得羡慕。这应看作是津轻人的鲁直与可爱。

还有,在他连连催促下终于送上桌的味噌蛋羹,我觉得需要为一般读者做个解释。在津轻,牛肉火锅和鸡肉火锅分别被唤作贝壳炖牛肉和贝壳炖鸡肉。我想,应该是“贝壳烧”的谐音[依原文,在津轻牛肉火锅和鸡肉火锅会分别被叫成“牛のカヤキ(gyunokayaki)”和“鳥のカヤキ(torinokayaki)”,与贝壳烧“貝焼(kaiyaki)”的发音十分接近。]。这种烹煮法如今已不大常用了,但在我还小的时候,津轻这地方常拿体积较大的扇贝壳当容器盛肉烹煮。我想,从前的人或许深信这样可以从贝壳上逼出一些鲜美的汤汁来。总之,这可能是爱奴族的原住民所遗留下来的巧思。我们都是吃着这种贝壳炖菜长大的。

所谓贝壳炖味噌蛋羹,就是拿扇贝壳当炖锅,加入味噌和柴鱼花熬煮,最后打个鸡蛋就能上桌享用的菜肴,做法相当原始。事实上,这是给病人吃的餐食。若是生了病没有食欲时,就煮这种贝壳炖味噌蛋羹,浇在稀粥上给病人吃。可以肯定的是,这同样是津轻地区的特色菜之一。S事务长就是想到了这一点,才频频催促夫人做来请我吃。我向S夫人恳辞自己真的吃不下了,然后离开了S事务长家。

我想请读者留意一件事——当天S事务长那种接待的方式,才是津轻人热情的表现,而且是地道津轻人才会有的反应。其实,我也时常出现和S事务长完全相同的反应,所以在这里才能不加掩饰地说出来。每逢有朋友远道来访时,我总是高兴得心头怦怦跳,简直不知道该做什么才好,只好在屋子里莫名地兜来转去,甚至还曾经一头撞上电灯,打破了灯罩。有时家里在吃饭,正好稀客来访,我筷子一扔,不顾嘴里还嚼着饭菜便跑去玄关迎接,反而让来客尴尬了。我实在没法让来客等候,自顾自地继续吃饭,那种花招我可使不出来。结果就像S事务长那样,原意是想竭诚款待,不惜把家里的所有好东西通通搬出来招待客人,岂料反倒让客人瞠目结舌,事后还得去向客人为自己的失礼致歉。这种掏心挖肺、倾其所有,甚至不惜奉上性命的热忱展现,看在关东人和关西人[日本近现代的关东地区是指以东京为中心的茨城县、木县、群马县、埼玉县、千叶县、东京都、神奈川县;关西地区指大阪府、京都府、兵库县、滋贺县、奈良县、和歌山县(有时也包括福井县、三重县、鸟取县、德岛县)。]的眼里,或许是种无礼且粗暴的行为,甚至会对其敬而远之。

在归途上,我觉得仿佛从S事务长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宿命,深深感到一种同病相怜的惺惺相惜。或许津轻人表达热情的时候,得先兑上清水稀释以后再端出来,否则太过浓稠,外地人只怕无福消受。东京人特别喜欢故作高尚,送菜时也得一道一道慢慢上。尽管我端出的不是“无盐平菇”[无盐平菇:出自《平家物语》第八卷《猫间》的典故。“无盐”原指未经盐腌的鲜鱼,知名武将木曾义仲以为凡是新鲜食品都可用“无盐”来形容,因此一次宴请贵为公卿的猫间中纳言时,吩咐侍从:“正好有无盐的平菇,快送上来吧!”显得土气十足。],可我也像武将木曾义仲[木曾义仲(一一五四—一一八四):又名源义仲,日本平安时代末期、镰仓时代初期的武将,源义贤之次男。幼时,父亲遭源义平杀害,被人送往信浓国的木曾山,由中原兼远抚养长大,因此又有木曾义仲的别名。其后加入源氏军举兵,一度掌有重权,最后遭到赖朝氏歼灭。]那样,由于过度热情,不知已受过多少次傲慢的东京风流人士的蔑视,只因为我急着嗔怪对方:“快扒饭呀!快扒饭呀!”[(续前述《平家物语》第八卷《猫间》)木曾义仲宴请猫间中纳言时,嫌其吃饭模样扭捏,因而开口催促:“快扒饭呀!”]

后来我听说,S事务长在那天过后的一个星期,每每想起味噌蛋羹那件事便羞愧得猛喝闷酒。据说平常时候的他,其实比一般人更加腼腆而敏感。这也是津轻人的另一项特征。地道的津轻人平时绝不会是粗鲁的野蛮人,甚至比半吊子的都市人来得优雅与体贴多了。然而,这种情绪压抑却会在某种情况之下彻底溃堤,而且一发不可收拾,以至于演变成“这是无盐的平菇,快吃快吃”的好意催促,却招来那些无情的都市人皱眉不屑。当S事务长第二天把头垂得低低地喝酒时,一个朋友来找他,笑着问道:“怎么样?后来挨了夫人一顿骂吧?”

只见S事务长宛如羞涩的少女般回答:“不,还没有……”

看来,他已经做好准备,等着挨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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