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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吧长谈  作者: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

圣马可大学大门上的标语牌已经被警察扯下,墙上的“罢课万岁!”和“打倒奥德里亚!”的标语也早被刷掉。大学校园里看不见一个学生,供奉先行者的小教堂对面有几个警察挤在一堆。阿桑加罗大街的拐角处有两辆巡逻车,附近的场地上有一个突击队。圣地亚哥走过哥尔梅纳路,到了圣马丁广场。团结大街上每隔二十米就有一名警察在行人中间,他们毫不在乎地挎着冲锋枪,背着防毒面罩,腰上缠着一串催泪弹。下班的职员、流浪汉和猎艳者看着他们,或是反感,或是好奇,但并不害怕。中心广场上也有巡逻车,总统府的铁栏杆前,除了身穿黑红两色军服的岗哨,又加上了头戴钢盔的士兵。在桥那边的利马克区却连一个交警也没有。长着流氓面孔的年轻人和痨病鬼面孔的流氓坐在弗朗西斯科·皮萨罗[弗朗西斯科·皮萨罗(Francisco Pizarro,1471—1541),征服秘鲁的西班牙殖民军将领。]塑像旁陈旧的路灯下喷云吐雾,醉汉们摇摇晃晃地拥出酒馆。圣地亚哥就在这些酒馆、乞丐、衣衫褴褛的儿童和丧家犬中间向前走着。莫哥依昂是间狭长的旅馆,就像它所在的土路胡同一样。壁龛似的接待处空无一人,走廊和楼梯黑暗无光。旅馆二层的那个房间,门的四周装饰着金黄色的门框,门要比门框小得多。作为暗号,圣地亚哥在门口敲了三下。推开门,他看到华盛顾的面孔、铺着毯子的帆布床、没有枕套的枕头、两把椅子和一个痰盂罐。

“市中心布满了警察,”圣地亚哥说道,“今天晚上还要搞一次飞行示威呢。”

“告诉你一个坏消息,乔洛马丁内斯从土木工程学院出来的时候被逮捕了。”华盛顿面容憔悴,眼圈发黑,严肃得仿佛变成了另一个人,“他的家人到警察局去看他,但没看到。”

天花板上吊着一只吊灯,唯一的灯泡挂得很高,射出暗淡的光线。

“现在阿普拉分子再也不能夸口说只有他们才作出牺牲了。”圣地亚哥说着,茫然地笑了。

“我们必须换个地方,”华盛顿说道,“连今天晚上的会议都很危险。”

“如果拷打他,你认为他会说出来吗?”圣地亚哥仿佛看到马丁内斯被绑在那儿,一个粗壮的人影使劲地拷打他,乔洛面孔上的肌肉收缩着,一副痛苦相,口里发出嗷嗷的叫声。

“谁知道呢?”华盛顿耸耸肩,低下头,片刻之后说道,“我对旅馆的那家伙也怀疑,今天下午他又看了我的证件。亚盖快要来了,我没能把马丁内斯被捕的事通知他。”

“最好赶快作出决定,然后离开这里。”圣地亚哥掏出一支香烟,点燃后连吸几口,接着又把烟盒掏出来递给华盛顿,“今天晚上,联合会一定要开会吗?”

“联合会有十二名代表被捕,剩下的人要开会。”华盛顿说道,“原则上是要开的,十点钟在医学院。”

“他们肯定会来逮捕我们。”圣地亚哥说道。

“也不一定,政府应该知道今天晚上可能宣布罢课结束,所以应该允许我们开会。”华盛顿说道,“无党派人士吓坏了,想后退。看样子阿普拉也是如此。”

“那我们怎么办?”圣地亚哥说道。

“这正是我们现在要讨论决定的。”华盛顿说道,“你瞧,这是从库斯科和阿雷基帕来的消息,在那里,事情进行得比我们这儿还糟。”

圣地亚哥走到帆布床跟前拿起两封信,一封是库斯科方面来的,是女性纤细的直体字,签名很潦草,带有一个菱形的装饰体。信上说:为了讨论举行声援罢课之事,支部同阿普拉进行了接触。但是警察提前行动了,同志们,警察占领了大学,解散了联合会,至少有二十人被捕,同志们。学生群众的情绪有些低落,但是,尽管受到挫折,逃脱了镇压的同志们士气仍很高涨。致以兄弟般的敬礼!阿雷基帕方面的来信是打字机打的,字体的颜色不黑不蓝,是紫色的,既没有收信人的名字也没有签名。信上说:正当我们在各系的宣传工作进行顺利、气氛有利于支持圣马可罢课的时候,警察开进了学校。被捕者中有八个是我们的人。同志们,希望下次能告诉你们好消息。祝你们成功。

“在特鲁希约,我们的动议被否决了,”华盛顿说道,“我们的人只争取到通过一封信在道义上表示声援,也就是说什么也没搞成。”

“没有一所大学支持圣马可,没有一个工会声援电车工人,”圣地亚哥说道,“没有别的办法,只有停止罢课。”

“不管怎么说,我们已经做了不少工作,”华盛顿说道,“现在他们又逮捕了不少人,我们可以在任何时候利用这面旗帜再干。”

门上响了三下,华盛顿说声“请进”。埃克托尔身穿灰色衣服,满头大汗地走了进来。

“我还以为我迟到了呢,原来我还是最先到的一个。”埃克托尔在椅子上坐了下来,用手帕揩了揩前额,吸了一口气,又像吐烟似的吐了出来,“一个电车工人也找不到,警察占领了工会会址。我是同两个阿普拉的人去的,他们也同罢工委员会失去了联系。”

“乔洛从土木工程学院出来的时候被捕了。”

埃克托尔呆住,望着华盛顿,手帕停留在嘴上。

“只要不用棍子打他,只要不破他的相,他就……”埃克托尔的声音和强笑渐渐减弱,最后消失。他喘了口气,把手帕收起来。这时,他严肃了起来:“如此说来,我们今晚不应该在这儿开会。”

“可亚盖就要来了,没法通知他。”华盛顿说道,“再说,联合会一个半小时之后要开会,而我们还没有时间商量一下。”

“还有什么可商量的?”埃克托尔说道,“无党派人士和阿普拉都想停止罢课,这也是自然的。一切都正在瓦解,应该保住剩下的学生组织。”

门又响了三下。敬礼,同志们!这是亚盖那鸟儿般的声音。他仍打着红领带,惊奇地向四周扫视了一下。

“不是八点开会吗?别的人呢?”

“马丁内斯今晨被捕了。”华盛顿说道,“我们想取消这次会议,离开这儿。你看怎么样?”

亚盖那瘦小的面孔没有皱眉,眼睛也未流露出惊慌的神色。圣地亚哥回想:他大概对听到这类的消息,对东躲西藏的日子,对恐惧都习以为常了。亚盖看了一下手表,沉默着思考了片刻。

“他如果是今晨才被捕,就不会有危险。”最后,亚盖说道,有点不好意思地微微一笑,“今天晚上才能对他审讯,也可能是明晨。同志们,我们还有时间。”

“不过你最好离开。”埃克托尔说道,“这儿数你最危险。”

“慢着!我在楼梯上都听见了。”索洛萨诺站在门口说道,“乔洛被捕了,这是我们的第一个牺牲,见鬼。”

“你忘记敲三下门。”华盛顿说道。

“门是开着的,”索洛萨诺说道,“而且你们的谈话简直是在叫喊。”

“马上八点半了,”亚盖说道,“其他同志呢?”

“哈柯沃去找纺织工人了,阿伊达和教育系的代表到天主教大学去了。”华盛顿说道,“他们马上就到,我们先开始吧。”

埃克托尔和华盛顿在帆布床上坐了下来,圣地亚哥和亚盖各坐一把椅子,索洛萨诺则坐在地上。我们在等着你呢,胡连同志。圣地亚哥听了这个称呼,浑身一震。你总是忘记自己的化名,小萨,你总是忘记自己是负责记录的秘书,忘记应该对上次会议内容作一个小结。圣地亚哥作了小结,但并没站起来,声音很低。

“我们来报告情况吧,”华盛顿说道,“请大家简短扼要些。”

“我们最好还是先了解一下他们出了什么事吧,”圣地亚哥说道,“我去打个电话。”

“旅馆里没有电话,”华盛顿说道,“得找个杂货店去打,一去一回太耽搁时间。他们不过才迟到半小时,马上就会到的。”

圣地亚哥回想:一般说来,报告情况实际上是一段冗长的独白,连主观、客观都很难分清,净是用主观解释来说明事实,或是对名言作主观的解释。不过今晚一切都进行得很迅速,废话很少,简明具体。索洛萨诺:由于罢课是政治性的,农业学院的中心协会拒绝了罢课的建议,他们说:圣马可为什么要卷进电车工人的罢工?华盛顿:师范学校的领导人说没什么可做的,如果进行投票,百分之九十的人会反对罢课,我们只能给予道义上的支持。埃克托尔:自从警察占领了电车工人工会,同罢工委员会的联系就断了。

“农业学院排除,土木工程学院排除,师范学校也排除,天主教大学还没消息,”华盛顿说道,“库斯科和阿雷基帕的各大学被占领了,特鲁希约后退了。简而言之,情况就是这样。几乎可以肯定,今晚在联合会的会议上会有人建议停止罢课。我们应该确定一下我们的立场。还有一个小时。”

圣地亚哥回想:当时似乎不再有什么争论,大家都同意停止罢课。埃克托尔:这次的学生运动使同学们有了政治觉悟,现在收缩正是时候,否则联合会就会被解散。索洛萨诺:复课可以,但要立即开始准备一次新的行动,要更强大,配合得更好。圣地亚哥:对,要立即准备一次行动,争取释放被捕的学生。华盛顿:从这几天的斗争中所得到的经验和教训来看,我们卡魏德的大学部经受住了火的考验,我也赞成复课,以便重新聚集力量。

“同志们,我想说几句话,”亚盖说道,他声音细弱,但毫无犹豫之意,“当我们的大学部决定支持电车工人罢工的时候,某些情况我们早就知道了。”

我们知道了什么情况?我们知道电车工会是黄色工会,因为真正的工人领袖都已被害、被捕或被流放;我们知道举行罢课就会引起镇压,就会发生大逮捕;我们也知道其他大学会置圣马可于不顾。但有些情况我们是不知道的,是没有预料到的,同志们,是什么呢?亚盖的小手在你的脸前上下晃动,小萨呀,他低声坚持着,一遍又一遍地说着,想说服大家:我们没有预料到这次罢课会获得如此大的成就,这次罢课迫使政府撕下了自己的假面具,把凶相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怎么能说情况很糟呢?三所大学被占领,至少有五十名学生和工人领袖被捕,这难道是很糟吗?在团结大街上举行飞行集会,资产阶级报纸不得不报道这次镇压,这难道是很糟吗?这样大规模反奥德里亚的行动还是第一次,多年的寡头独裁出现了裂痕也是第一次,这是很糟、很糟吗?在这种时候后退,不荒唐吗?从革命的观点而不是从改良的观点来看问题,设法使这次行动扩大和深入,难道不是最正确的做法吗?亚盖住了口,大家望着他,也互相望着,感到很不自在。

“如果阿普拉分子和无党派人士已经达成了准备复课的协议,那我们怎么办?”最后索洛萨诺说话了。

“我们要同他们斗争,同志们。”亚盖说道。

圣地亚哥回想:这时门开了,阿伊达和哈柯沃走了进来。阿伊达迅速走到房间中央,哈柯沃落在了后面。

“时间过了,”华盛顿说道,“你们好让我们担心啊。”

“哈柯沃把我关了起来,不让我到天主教大学去。”圣地亚哥回想:她一下子说了出来,仿佛把要说的话已经背了下来,“大学部委托他去找纺织工人,他根本没去。我要求把他开除。”

“现在我才明白为什么多年来你的脑子里一直想着她。”卡利托斯说道。

阿伊达站在两把椅子中间,头顶上是灯光。她双拳紧握,两眼圆瞪,嘴唇在发抖。整个房间的气氛紧张了起来,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大家一动不动地望着她,不停地咽着口水,埃克托尔在出汗。小萨,阿伊达就在你身旁,你闻到了她的气息。她的影子在地上晃来晃去,你的嗓子发干,你紧咬嘴唇,心在急剧地跳动。

“唉,喂,同志,”华盛顿说道,“我们正在……”

“另外,他还企图自杀,原因是我对他说我不跟他好了。”圣地亚哥回想:她当时脸色发青,眼睛瞪得大大的,仿佛舌头被烫似的把话语接连吐出。“我骗了他,他才放我到这儿来。我要求开除他。”

“她羞得无地自容,”圣地亚哥说道,“这倒不是因为她在大家面前说出了这一切,卡利托斯,而是因为他俩之间发生了这种争吵,发生了这种纠纷,哈柯沃还把她关了起来,用自杀威胁她,等等。”

“你说完了吗?”最后,华盛顿说话了。

“到那时为止,你从来没想到过他们已经在一起睡过觉了。”卡利托斯笑了,“你一直以为他们仅仅是眉眼传情,手拉手地朗诵马雅可夫斯基[马雅可夫斯基(Maiakovski,1893—1930),前苏联诗人。]和纳齐姆·希克梅特[纳齐姆·希克梅特(Nazim Hikmet,1902—1963),土耳其进步诗人。]的诗歌,是不是,小萨?”

大家坐在自己的位子上,显得很不安。埃克托尔擦着脸,索洛萨诺盯着天花板。哈柯沃为什么不走向前说话?他在后面一言不发地干什么?小萨,阿伊达就站在你的身边,不再握拳,而是张着双手,小拇指上带着银戒指,上面饰有自己名字的字首字母。圣地亚哥举起手,华盛顿点点头示意让他发言。

“还有一个小时联合会就要开会了,可我们还未达成一致,”圣地亚哥回想:我当时心里直打鼓,以为自己的声音会发窘,“难道我们要为讨论个人之间的纠纷而浪费时间吗?”

圣地亚哥住了口,点了一支烟,火柴还亮着就滚到了地上。他用脚踩熄了火柴。他看到同志们开始从惊愕中恢复过来,开始感到恼火。阿伊达仍然站在他的身边,她焦急而困难地呼吸着。

“我们当然不会对个人私事感兴趣,”华盛顿咕哝着,显得很不高兴,这使得他几乎说不出话来,“然而,刚才阿伊达提出的问题是非常严重的。”

圣地亚哥回想:当时大家都沉默了,气氛静得令人难以忍受,突然大家感到一阵闷热,令人头涨,令人窒息。

“我对两个同志吵架、关人、自杀都不感兴趣,”埃克托尔用手帕擦着嘴角说道,“我需要知道的是纺织工人和天主教大学的情况。如果应该去了解情况的同志没有去,那么他们应该解释一下为什么。”

“阿伊达已经解释过了,”那鸟儿般的声音低低地说道,“现在让另外那个同志也说说吧。把这事赶快解决算了。”

大家掉头向门口看去,哈柯沃慢步走到阿伊达跟前。他身穿浅蓝色西装,衬衣有一半从裤腰中露了出来,上衣没有扣子,领带松垮垮的。

“阿伊达说的都是事实,我的神经失去了控制。”圣地亚哥回想:哈柯沃当时每说一字就干咳一声,像醉汉似的晃动着身子。“我昏了头,我神经很脆弱,一时发作,也许是因为这几天睡得太少了,同志们。我服从大学部对我作的任何决定,同志们。”

“是你不让阿伊达去天主教大学吗?”索洛萨诺说道,“是你没有去找纺织工人吗?你还阻止阿伊达参加会议?”

“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了,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圣地亚哥回想:当时哈柯沃的眼睛流露出一种怯懦、痛苦、像是发了疯的神情。“我请大家原谅,我愿意克服这种精神危机,同志们,帮助我克服吧。阿伊达同志刚才讲的都是事实,同志们,我愿意接受任何决定。”

哈柯沃住了口,向门口退去。圣地亚哥的眼里没有他了,他看见的是阿伊达和她颤抖而发紫的双手。索洛萨诺的前额上流着汗水,站了起来。

“我要坦率地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圣地亚哥回想:索洛萨诺说话时愤怒得面孔都变了形,声音中充满了失望。“我当时赞成这次罢课是因为被哈柯沃摆出的道理说服了。他当时最积极,因此我们大家才把他选进了联合会和罢课委员会。我必须提醒大家,马丁内斯正是在哈柯沃自私神经大发作的时候被捕的。我认为,对这种过错,必须加以某种形式的惩处。还有,同纺织工人和天主教大学的接触都失效了。唉,在这种时候我干吗还要提大家都知道了的事情呢?同志们,这种做法是不能容忍的。”

“当然,这一切是严重的,哈柯沃犯了一个错误,”埃克托尔说道,“可现在没有时间了,半小时后联合会就要开会了。”

“我们这样浪费时间简直是发疯,”这是鸟儿般的说话声,不安、焦躁,亚盖把手举了起来,“我们还是把哈柯沃的问题放到以后再说,回到我们原来的议题上来吧。”

“我建议把哈柯沃的问题放到下次会议上讨论。”圣地亚哥说道。

“我并不想触犯任何人,但我认为哈柯沃不应该参加我们这个会。”华盛顿说道,他犹豫了片刻之后又说,“我认为不能再信任他了。”

“你还是把我的建议付诸表决吧,”圣地亚哥说道,“你这样简直是浪费我们大家的时间,华盛顿,难道我们要为讨论哈柯沃的事而忘掉罢课和联合会的事吗?”

“时间不多了,”亚盖坚持道,几乎在恳求,“我请同志们注意。”

“好吧,我们表决吧。”华盛顿说道,“哈柯沃,你还有什么要说?”

哈柯沃的身影在走动着,他把手从衣袋里拿出,不停地绞扭着,几缕黄发耷拉下来遮住了耳朵。圣地亚哥回想:他那时的目光不再像往常讨论时那么自负而又富于讥讽意味了,他的态度流露出失败和卑下。

“我那时还以为他心目中只有大学部和革命呢,”圣地亚哥说道,“但是,突然这一切都成假的了,卡利托斯。原来他和你、我一样,也是个普普通通的人。”

“我明白你们在怀疑我,对我不信任。”哈柯沃喃喃地说道,“我要作自我批评,任何决定我都服从,但是希望再给我一个机会向大家表明这一点,同志们。”

“你最好出去一下,等我们表决完了你再进来。”华盛顿说道。

圣地亚哥没有听到哈柯沃开门的声音,只是当灯光的摇摆使得射在墙上的影子晃动起来的时候他才发觉哈柯沃已经出去了。他站起来,抓起阿伊达的胳臂,向她指了指椅子。阿伊达坐了下来。圣地亚哥回想:她把双手放在膝上,那漆黑的睫毛湿润了,颈上的头发乱蓬蓬的,耳朵也仿佛是冰冷的。他回想:我当时真想抬起手,再放下来,抚摸她的脖颈,梳顺她的乱发,把手指插进她的头发,慢慢地梳理,放开手,再梳理。唉,小萨呀。

“我们先就阿伊达的请求进行表决。”华盛顿说道,“赞成把哈柯沃开除出大学部的请举手。”

“我刚才提的建议是先决性的,”圣地亚哥说道,“应该先表决我的建议。”

但是华盛顿和索洛萨诺已经举起了手。大家转头向阿伊达望去,只见她低着头,双手仍然安静地放在膝上。

“你不赞成自己的请求了吗?”索洛萨诺说着几乎喊了起来。

“我改变意见了。”阿伊达抽泣起来,“亚盖同志说得对,这件事还是推迟讨论吧。”

“简直令人不可思议,”小鸟儿般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不像话,不像话!”

“你在戏弄我们吧?”索洛萨诺说道,“阿伊达,你在玩什么把戏?”

“我的意见改变了。”阿伊达头也不抬,低声说道。

“见鬼!”小鸟儿般的声音说道,“我们这是干什么?难道是在做游戏?”

“让我们结束这场玩笑吧。”华盛顿说道,“赞成推迟讨论此问题的请举手。”

亚盖、埃克托尔和圣地亚哥举了手,片刻后,阿伊达也举了手。埃克托尔暗自发笑,索洛萨诺捂着肚子仿佛要吐,鸟儿般的声音仍在不停地说:不像话,不像话!

“女人太可怕了。”卡利托斯说道,“舞女、女共产党、女资产阶级、乔洛女人,不管什么女人都有那么点怪癖,是我们男人不能理解的。最好还是搞搞同性恋,你说对不对,小萨?跟我们能理解的人搞恋爱,不要跟那些怪异的女人搞。”

“把哈柯沃叫进来吧。”华盛顿说道,“把戏到此为止,让我们言归正传吧。”

圣地亚哥转身去开门,哈柯沃神色惊恐地走了进来。

“门口有三支巡逻队,”哈柯沃抓住圣地亚哥的胳臂低声说道,“还有许多密探、一个军官。”

“快把门关上,见鬼!”鸟儿般的声音说道。

蓦地,一切都停滞不动了。哈柯沃把门关上,用自己的身体顶住。

“把门顶住!”华盛顿望着众人急匆匆地说道,“文件、信件!把门顶牢,这房间没有门锁。”

埃克托尔、索洛萨诺和亚盖过去帮助哈柯沃和圣地亚哥顶住门,大家都在自己的衣袋里摸来摸去。华盛顿弯腰在床头柜上撕文件,把碎纸片抛入痰盂,阿伊达则踮着脚往返于床前和门口之间,把大家交给她的小本子、纸片递给华盛顿。痰盂点燃了。但是门外没有一点声息,大家把耳朵贴在门上。亚盖离开大家,把灯熄掉。黑暗中,圣地亚哥听到索洛萨诺说道:会不会是一场虚惊?痰盂中的火苗时熄时旺,间隔时间等长。圣地亚哥看到华盛顿的面孔,他正在吹火苗。有人咳了一声,鸟儿般的声音说道:安静。又有二人同时咳了起来。

“烟太大了。”埃克托尔说道,“把窗子打开吧。”

一个人影离开房门,欠起脚去开天窗,但是够不着,只能碰到窗沿。华盛顿抱起他的腰,把他举起。他打开了天窗,一股新鲜空气吹进了房间。痰盂中的火苗熄了,阿伊达把痰盂递给哈柯沃,哈柯沃又被华盛顿举起,把痰盂倒在天窗之外。华盛顿打开灯,只见每个人都面孔痉挛,双眼深陷,嘴唇干裂。亚盖示意大家离开房门,叫大家坐下。他面色憔悴,露着牙齿,在这一瞬间,他变老了。

“还有烟,”亚盖说道,“赶快吸烟,吸烟。”

“一场虚惊,”索洛萨诺嘟囔着说道,“一点动静也没有。”

圣地亚哥和埃克托尔把香烟分发给大家,连不吸烟的阿伊达都点了一支。华盛顿移到门前,透过钥匙孔向外张望。

“你们难道不知道每次都应该把课本带来吗?”亚盖说道,歇斯底里地挥着小手,“我们可以说,我们聚会是为了讨论学校里的问题。我们不是政治家,我们不是搞政治的。根本不存在什么卡魏德,根本不存在什么大学部,我们什么也不知道。”

“有人上来了。”华盛顿说着,从门前走开。

传来一阵人声,静了下来,接着又是一阵人声,门上响了两下。

“有人找您,先生。”门外一个嘶哑的声音说道,“说是有急事。”

圣地亚哥回想:阿伊达和哈柯沃站在一起,哈柯沃挨着阿伊达的肩膀。华盛顿向房门走去,但房门已经打开,滚球似的一阵旋风冲他卷来:一个人跌跌撞撞、磕磕绊绊地冲了进来,接着又有几个人连跳带喊地用手枪对准房里的人,有人在喝骂,也有人在大声喘气。

“你们要干什么?”华盛顿说道,“为什么无理闯进来……”

“有武器的人把武器放在地上!”一个头戴帽子,系着蓝色领带的矮个子说道,“举起手来!给我搜!”

“我们是学生,”华盛顿说道,“我们在……”

一个警察推了他一把,他不作声了。来人把房里的人从头到脚搜了一遍,然后命令他们举着手一个一个地走出房间。街上有两个手执冲锋枪的警察和一群看热闹的人。警察把他们分成两组,圣地亚哥和埃克托尔、索洛萨诺被推进一辆巡逻车。三人挤在车座上,车中充满了烟草味,开车的人正在用报话机讲话。巡逻车开动了,驶过石桥、塔克纳路、威尔逊路,西班牙路,在警察局的铁栏杆前停了下来。一个密探在门卫的耳边嘀咕了几句,于是有人命令他们下车。一条长走廊,两旁的房门敞着,可以看到里面的办公桌、警察和一些只穿衬衣的便衣人员。上了楼梯又是一条走廊,地上好像用水泼过。一扇房门打开了。进去!门又关上了,接着是一阵钥匙的响声。那是一个狭小的房间,像是公证人办公室的前厅,墙根处只有一条板凳,三人一言不发,打量着满是裂痕的墙壁、闪亮的地板和荧光灯。

“十点,”圣地亚哥说道,“联合会大概开会了。”

“是的,如果其他的代表没全被抓到这儿来的话。”埃克托尔说道。

小萨,你被捕的消息明天会不会见报?爸爸会不会从报上得知这个消息?你可以想象,全家会彻夜不眠,妈妈泣不成声,全家折腾不休,不时地去打电话,蒂蒂的客人会在区里散布流言蜚语,奇斯帕斯会妄加评论。是的,那天夜里,您全家就像发了疯一样,少爷,安布罗修说道。卡利托斯:你大概觉得自己像列宁吧?一个矮胖的印欧混血儿在喘气,在蹬脚[在圣地亚哥的想象中,马丁内斯在受拷打。]。我很害怕,卡利托斯。圣地亚哥掏出香烟,还够三个人吸的。三人一言不发地吸着烟,同时吸,同时喷。当他们把烟头在地上踩灭的时候听到门上响起了钥匙声。

“谁是圣地亚哥·萨瓦拉?”一个未见过的面孔在门外说道,圣地亚哥站了起来。“好了,坐下吧。”

那张面孔消失了,又是一阵钥匙声。

“这说明你在这里立了案。”埃克托尔低声说道。

“这说明你会第一个被放出去。”索洛萨诺说道,“你一出去就先去找联合会,请他们把事情张扬出去。这是为了亚盖,为了华盛顿,他们最倒霉。”

“你疯了?”圣地亚哥说道,“我凭什么要第一个被释放?”

“凭你的家庭。”索洛萨诺笑嘻嘻地说道,“你要叫他们提抗议,把事情张扬出去。”

“我的家庭为我这事连一个手指都不会动。”圣地亚哥说道,“特别是当他们知道我的被捕是由于卷进了这种……”

“你什么事也没卷入,这一点你可别忘了。”埃克托尔说道。

三人本来是坐在板凳上望着对面的墙和天花板谈话的,这时埃克托尔站起身来,从一头到另一头地来回走动着,说自己的腿发麻了。索洛萨诺把衣领竖起来,把手插入衣袋:好冷啊!

“会不会把阿伊达也抓到这儿来?”圣地亚哥说道。

“可能要把她押到乔里约斯区的妇女监狱去。”索洛萨诺说道,“那是一所崭新的监狱,有单人牢房。”

“我们太傻了,为了那对未婚夫妇耽误了太多时间。”埃克托尔说道,“想起来真好笑。”

“想起来真要哭!”索洛萨诺说道,“应该让他们两个去演广播剧,去演墨西哥电影。什么我要把你关起来呀,我要自杀呀;什么把他开除出大学部呀,哎呀,还是不要开除他吧。这些资产阶级小姐、少爷,真该扒下他们的裤子抽他们一顿鞭子。见鬼!”

“我一直以为他俩相处得挺好,”埃克托尔说道,“你以前知道他俩吵架吗?”

“我什么都不知道,”圣地亚哥说道,“近来我很少跟他们见面。”

“我老婆跟我吵架啦,让罢课、党组织见鬼去吧,我要自杀啦。”索洛萨诺说道,“还是让他去演广播剧吧,见鬼!”

“当了同志,人心也是肉长的嘛。”埃克托尔微笑说。

“也许是马丁内斯招出来的。”圣地亚哥说道,“他们也许打他了。”

“你要尽量装出害怕的样子,”索洛萨诺说道,“否则事情会更坏。”

“你才害怕呢。”圣地亚哥说道。

“我当然害怕,”索洛萨诺说道,“不过我没吓得脸色发白。”

“你脸发白你也看不出来。”圣地亚哥说道。

“这就是我们乔洛的优越性。”索洛萨诺笑了,“别发火,伙计。”

埃克托尔坐了下来,他还有一支香烟,于是每人一口,三人分享了。

“他们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圣地亚哥说道,“那家伙刚才来干什么?”

“你出身名门,他们想给你炒一盘醉腰花,让你别在这儿感到不习惯。”索洛萨诺说着打了个呵欠,“别说了,我累了。”

他倚墙缩作一团,闭上了眼睛。圣地亚哥回想:索洛萨诺体格健壮,皮肤暗灰,鼻孔很大,头发粗直,是第一次被捕入狱。

“会不会把我们同刑事犯关在一起?”圣地亚哥说道。

“最好不要,”埃克托尔说道,“我可不愿意被小偷强奸。你瞧那位同志睡得多香,他做得对,我们也来舒服舒服,休息一会儿吧。”

二人把头靠在墙上,闭上了眼睛。过了一会儿,圣地亚哥听到了脚步声,他朝房门望去,埃克托尔也直起了身子。又是一阵钥匙声,又是刚才那个人。

“萨瓦拉,跟我来!对,就您一个人。”

那个矮胖子在喘气。圣地亚哥走出房门的时候看到索洛萨诺正在睁开发红的眼睛。一条走廊,两边都是门,到处是台阶。一条铺有花砖的过道,弯弯曲曲,上上下下。一名执枪警卫站在一扇窗子的对面。刚才那家伙手揣在衣袋里在他身旁走着。金属制的牌子挂在每个房门上,但他来不及看。他听到那人说了一声:进去吧,就在那儿。于是就剩下他一个人。那是一间很大的房间,几乎没有亮光,一张写字台上放着一盏没有灯罩的台灯,四壁光秃秃的,只有一张奥德里亚的照片。奥德里亚挂着总统绶带,裹得就像襁褓中的婴儿。圣地亚哥后退了一步,看了看手表:十二点半。他鼓了鼓气,因为双腿发软,直想撒尿。过了一会儿,房门开了。那就是圣地亚哥·萨瓦拉吗?他听到一个声音问道,却没人露面。是的,他就在里面,先生。接着一阵脚步声,一阵人声。堂费尔民的身影穿过台灯射出的光线向他张开双臂。圣地亚哥回想:那回他把脸贴到了我的脸上。

“你好吗,瘦儿子?他们没打你吧,瘦儿子?”

“没有,爸爸,可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把我抓来,我什么事也没干呀,爸爸。”

堂费尔民朝他的眼睛看了一眼,又把他搂在怀里。接着放开他,半笑不笑地转向写字台,另一个人早已坐在写字台后面了。

“堂费尔民,”卡利托斯,我几乎看不见那个人的面孔,只听到一个淡漠却很殷勤的声音,“我可把您的继承人安全无恙地交给您了。”

“这个年轻人总是给我找麻烦。”卡利托斯,我那可怜的爸爸竭力说得自然些,可显得像是在演戏,非常滑稽,“您没儿没女,我真羡慕您,堂卡约。”

“人老了,就希望在去世之后有个人在这个世界上代表自己。”是的,卡利托斯,正是卡约·贝尔穆德斯,他亲自来了。

堂费尔民极不自在地笑了笑,在桌角旁坐了下来,堂卡约站起身来。是他,他站在那里,那张羊皮纸一样干巴巴的面孔令人厌恶。他不想坐下吗,堂费尔民?不,堂卡约,他站着挺好的。

“年轻人,瞧您惹的这场麻烦,”卡利托斯,他说话很和气,仿佛在为我惋惜,“不学习,净搞政治。”

“我从不过问政治,”圣地亚哥说道,“我当时只是跟同学们在一起,可我们什么也没干。”

贝尔穆德斯弯腰向堂费尔民递上一支香烟,堂费尔民带着假笑赶快掏出一盒印加牌香烟。他虽然只能吸彻斯特费尔德牌的,讨厌劣质烟草味,但他还是把烟放在嘴上,贪婪地吸着,不停地咳嗽着,对自己能有点事做以掩饰窘态、掩饰自己那极端的不自在感到高兴,卡利托斯。贝尔穆德斯则望着卷曲的烟雾,一副厌倦的神态。忽然,他的目光碰到了圣地亚哥。

“对一个青年来讲,有点反抗精神,有点冲劲是好的,”卡利托斯,他好像是在社交聚会上讲蠢话,仿佛讲什么都无所谓,“不过,跟共产党搞在一起图谋不轨,就另当别论了。您不知道共产党是非法组织吗?您想想,如果对您援用国家安全法,那就不好玩了。”

“国家安全法可不是用来对付懵懵懂懂的黄口小儿的。”卡利托斯,我爸爸在抑制自己的愤怒,没有提高声音。他在克制自己,“走狗”“奴才”才没有骂出来。

“瞧您说的,堂费尔民,”卡利托斯,他好像对我们没理解他的玩笑感到惊奇,“当然不能用来对付黄口小儿,更不能用来对付像您这样一个政府的朋友的儿子。”

“圣地亚哥是个难弄的孩子,这一点我很了解,”卡利托斯,我爸爸微笑着说道,但马上严肃了起来,每讲一个字都在改变声调,“但是也不能言过其实,堂卡约。我的儿子没有图谋不轨,也没跟共产党搞在一起。”

“还是让您的儿子自己讲讲吧。”卡利托斯,贝尔穆德斯友好而客气地说道,“他在利马克区的小旅馆里干什么来着?大学部是干什么的?卡魏德又是什么?这些词儿还是让他自己给您解释解释吧。”

贝尔穆德斯喷出一口烟雾,然后带着忧郁的神色欣赏了一会儿缭绕的烟柱。

“在我们国家里根本不存在共产党,堂卡约。”卡利托斯,我爸爸强忍着愤怒,咽下一声干咳,狠狠地踩灭烟头。

“他们人数很少,但很惹嫌,”卡利托斯,他好像以为我已经出去或是我根本不在场,“他们出版了一种小报。对美国来说,对总统来说,对我本人来说,这小报就像是一种瘟疫。我都收集全了,我可以改天给您看看。”

“我与这事毫无关系,”圣地亚哥说道,“我在圣马可一个共产党也不认识。”

“只要他们不太过分,我们还是容忍他们玩那种革命的游戏的,或是随便他们玩什么游戏,”卡利托斯,他仿佛连对自己讲的话都感到厌烦,“但是搞政治性罢课支援电车工人就不行了。您想想,圣马可同电车工人又有什么关系呢?”

“罢课不是政治性的。联合会下的命令,所有的学生都……”

“这位年轻人是他们年级的代表,是联合会的代表,也是罢课委员会的代表。”卡利托斯,他根本不理我,也不看我,只是朝着我爸爸微笑,仿佛在对他讲笑话,“此外,他还是卡魏德的成员。几年来,卡魏德就是共产党组织的化名。同他一起被捕的人中还有两个人,这两个人的档案卡片上都写满了,是出名的恐怖分子。毫无办法,堂费尔民。”

“我儿子不能再关在这儿了,他不是罪犯。”卡利托斯,我爸爸抑制不住了,他一拍桌子,提高了声音,“从一开始我就是政府的朋友,也反对前政府。政府欠着我的人情,我这就去找总统。”

“别这样,堂费尔民,”卡利托斯,他仿佛是被自己最要好的朋友中伤、出卖了似的,“我把您请来是为了在我们彼此之间解决这个问题。我比任何人都清楚您是拥护政府的,我只是想让您知道这年轻人是多么荒唐,仅此而已。他根本不算是被捕,您现在就可以把他带走,堂费尔民。”

“那我太感谢您了,堂卡约,”卡利托斯,我爸爸感到迷惑不解,他用手帕抹着嘴唇,竭力装出一副笑脸,“您不必为圣地亚哥担心,我负责教育他走正道。如果您不介意,我想现在就把他带走。他妈妈可着急呢,您可以想象。”

“当然可以,您赶快去安慰安慰太太吧。”卡利托斯,他好像感到内疚,想重新获得我爸爸的好感,“啊,当然,这年轻人的名字不会在任何报纸上出现,也不会把他载入档案。我向您保证,这件事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对,否则以后就会对孩子有影响,”卡利托斯,我爸爸微笑着连连称是,想表明已经同他和解了,“谢谢您了,堂卡约。”

三人走了出来,堂费尔民和贝尔穆德斯那又矮又瘦的身影走在前面。他身穿一身灰条纹西装,迈着快速的小碎步,对警察的敬礼和密探们的问安全然不加理会。穿过警察局的庭院、大门和铁栏杆,三人来到了大街上,大家呼吸到了新鲜的空气。汽车正在台阶上等着。安布罗修摘帽敬礼,打开车门,向圣地亚哥微微一笑:您好,少爷!贝尔穆德斯一鞠躬就消失在大门中了。堂费尔民钻进汽车:快回家,安布罗修。汽车开动了,驶入威尔逊路,向阿雷基帕路拐去,每过一个街角就加快速度,风从车窗吹了进来。小萨,好好吸口新鲜空气吧,不要想了。

“那婊子养的早晚要遭到报应。”圣地亚哥回想:我爸爸的脸上流露出厌恶的神情,一双疲倦的眼睛望着前方,“那臭乔洛就这样侮辱我,我要教训教训他,让他知道自己是老几!”

“卡利托斯,我还是第一次听到我爸爸讲粗话、用这种话骂人呢。”圣地亚哥说道。

“我会让他遭报应的,”圣地亚哥回想:他的额头上布满皱纹,愤怒到了极点,“我要教训教训他,让他懂得如何对待自己的主子。”

“我很抱歉,让你度过了这不愉快的时刻,爸爸,我向你保证……”圣地亚哥回想:我爸爸突然转过脸来,用他那只大手打了我一个嘴巴。

“他打了我,那还是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圣地亚哥说道。

“我也要跟你算账,黄口小儿!”圣地亚哥回想:他的声音最后变成了哼哼声。“只有坏蛋才图谋不轨,你知道吗?在自己的家里用电话搞阴谋,那是白痴干的,你不知道警察会监听吗?你的电话都被偷听了,白痴!”

“卡利托斯,我和卡魏德通话,被他们录音至少有十次,”圣地亚哥说道,“贝尔穆德斯都放给我爸爸听了,因此他感到受了侮辱。这才是他不高兴的真正原因。”

到了莱蒙迪中学,交通堵塞了,安布罗修把汽车转向阿列纳勒斯路开去。直到哈维尔·普拉多路口处,父子二人未说一句话。

“再说,他不光是偷听你的电话,”圣地亚哥回想:我爸爸的声音显得颓唐、忧心忡忡。“他还派人跟踪我。他是利用这个机会让我知道,那就用不着直接告诉我了。”

“卡利托斯,除了后来那次在妓院里,我从来没感到过那么痛心,”圣地亚哥说道,“因为大家是由于我的过错,由于我嫉妒哈柯沃和阿伊达而被捕的;因为我被释放了而他们没有;也因为我看到了爸爸那困难的处境。”

汽车又转回了阿雷基帕路,此时路上几乎空无一人,车灯亮着,一排排棕榈树迅速向后退去。黑暗中各家的花园和房子依稀可见。

“看来你真是共产党。我早就想到了,你考圣马可根本不是为了去学习,而是为了去搞政治。”卡利托斯,我爸爸的声音中既有痛苦和粗暴也有嘲讽,“你在圣马可上了那些流氓、不满分子的当。”

“爸爸,我考试都通过了,爸爸,我的分数一直很高。”

“你当共产党、阿普拉也好,你信仰无政府主义、存在主义也好,关我什么屁事,”圣地亚哥回想:他又发火了,他用手摸着自己的膝盖,看也不看我一眼。“你去抢、去杀、去投炸弹,我不管,但是这一切你只能在满二十一岁以后才能干,在此之前你必须学习,一心搞学习;必须听话,听我的话。”

圣地亚哥回想:对,我就是在此时此刻倒的霉。你没想到你这样做会使你妈妈得精神病吗?圣地亚哥回想:我倒没有想到。你没想到会给爸爸找麻烦吗?也没有,小萨,你确实没想到。汽车驶过了安加莫斯路、对角街、断壁路,安布罗修伏在驾驶盘上。你没想到,你没想到,那是因为你太舒服了,太美了。你有个爸爸供你吃,供你穿,供你学习,还给你零用钱,对不对?可你跟共产党混在一起,搞阴谋反对为你爸爸工作的人,见鬼,这绝对不能允许。圣地亚哥回想:爸爸,并不是因为你打了我,我才感到痛心。汽车驶过7月28日[7月28日是秘鲁的独立日。]大街,驶过大街两旁的树木,接着是拉尔柯路。蠕虫、毒蛇、尖刀……

“等你工作了,能自立了,等你不再靠爸爸的钱袋生活就随便你怎么样了。”圣地亚哥回想:我爸爸的口气既温和又残酷,“当共产党,当阿普拉,丢炸弹,都随便你。但是在此之前,你要学习,要听话。”

圣地亚哥回想:爸爸,我不能原谅你的正是这些活。看到家里的车房、灯火通明的窗子,其中一个窗子上映出蒂蒂的身影:啊,妈妈,超级学者回来了!

“从那以后你就同卡魏德,同你的同伙断绝关系了,是吗?”卡利托斯说道。

“你先下车去吧,瘦儿子,我去把这场纠葛解决掉。”圣地亚哥回想:我爸爸后悔了,他要跟我和解。“去洗个澡,警察局的虱子都让你带回来了。”

“卡利托斯,当律师的想法、家庭、观花埠……我同这一切都断绝了关系。”

花园、妈妈、亲吻、妈妈脸上的泪水,这些你都没看到吗,疯子?我确实疯了才看不到这一切。厨娘、女仆都过来了。蒂蒂激动的叫声:浪子回头了。卡利托斯,如果我被关上一天而不是几个小时,家里就会用乐队来欢迎我呢。奇斯帕斯从楼梯上跑下来:你这家伙,真把我们吓坏了。大家让他在大厅中坐下,把他围了起来。索伊拉太太抚摸着他的头发,吻着他的额头。奇斯帕斯好奇得要命:把你抓到监牢里去了还是抓到警察局去了?你看到强盗和杀人犯了吗?老头子想同总统通话来着,可总统在睡觉,瘦子。老头子又给警察局长打电话。可警察局长说有地方起火了,超级学者。索伊拉太太对厨娘说:给他煎几个鸡蛋吧,来杯可可牛奶,还有柠檬点心吗?妈妈,他们没对我怎么样,妈妈,是场误会。

“他为自己被捕感到很高兴,成了英雄。”蒂蒂说道,“喂,现在恐怕更没人敢碰你了。”

“你的照片会在《商报》上登出来,”奇斯帕斯说道,“你那流氓似的面孔,还有你的证件号码。”

“警察局是什么样的?你被关押的时候他们对你怎么样?”蒂蒂说道。

“他们给我换上了带条子的囚衣,上了脚镣。”圣地亚哥说道,“牢房里净是耗子,一点光线也没有。”

“不对,你骗人,”蒂蒂说道,“你快说呀,说呀,警察局是什么样子的?”

“你瞧,你这小疯子非要上圣马可不可。”索伊拉太太说道,“明年转到天主教大学吧,再也不要搞政治了。你答应吗?”

我答应你,妈妈,我再也不搞政治了。全家去睡的时候已经两点了。圣地亚哥脱下衣服,换上睡衣,关掉了台灯。他感到浑身发燥,太热了。

“你以后再也没去找卡魏德吗?”卡利托斯说道。

圣地亚哥把被单拉到脖子上,困意消失了,浑身的疲乏汇集到了背部。窗子开着,可以看到外面的点点星光。

“亚盖坐了两年牢,华盛顿被放逐到了玻利维亚。”圣地亚哥说道,“其他人都是十五天以后就放了。”

圣地亚哥回想:那夜我感到很不自在,像一个小偷在黑夜中游荡,感到后悔、嫉妒、羞耻。爸爸,我恨你;哈柯沃,我恨你;阿伊达,我恨你。他感到非常想吸烟,但是没有香烟。

“他们会认为你被吓坏了,”卡利托斯说道,“他们会以为你背叛了,小萨。”

圣地亚哥回想:在我面前出现了阿伊达的面孔、哈柯沃的面孔,还有华盛顿、索洛萨诺和埃克托尔的面孔,接着又是阿伊达的面孔。我真希望还是个孩子,重新投胎。他很想吸烟,但是如果找奇斯帕斯去要又得跟他谈话。

“在某种意义上讲,我是被吓坏了,”圣地亚哥说道,“在某种意义上讲,我是背叛了他们。”

圣地亚哥从床上坐了起来,在上衣口袋里掏了掏,然后下地把衣橱里所有的上衣口袋都摸了一遍。他没穿睡袍,没蹬拖鞋,下到楼梯第一个转角处走进奇斯帕斯的房间。香烟和火柴就放在床头柜上,奇斯帕斯正趴在床垫上呼呼大睡。圣地亚哥回到自己的房间,坐到窗前贪婪地、美美地吸起烟来,不时地把烟灰掸在花园里。片刻后,他听到汽车在门前刹车,只见堂费尔民进了家门,安布罗修走进花园尽头自己的房间。这时堂费尔民正在打开书房的门,打开灯。圣地亚哥摸索着找到了拖鞋和睡袍走出房间。在楼梯上,他看到书房的灯还在亮着,于是下楼来到书房的玻璃门前,止住了脚步。堂费尔民坐在一把绿色软椅上,手里拿着一杯威士忌,两眼因熬夜显得发红,两鬓白发苍苍。圣地亚哥回想:那时,像往常的夜里在家读报一样,他只开着落地灯。圣地亚哥敲了敲门,堂费尔民走过来把门打开。

“我想跟你谈谈,爸爸。”

“快进来,在外面会着凉的,”小萨,他不生气了,而且非常高兴见到你,“外面潮气太重,瘦儿子。”

堂费尔民抓住他的胳臂把他拉进书房,又回到椅子上坐下。圣地亚哥也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你们到现在才睡?”小萨,他好像原谅了你,好像从来没骂过你,“奇斯帕斯明天又有借口不去办公了。”

“我们刚刚睡下不久,爸爸,我睡不着。”

“你太激动了。”小萨,他亲热地看着你,“也好,现在你就详详细细地把一切告诉我吧,他们真的没对你怎么样?”

“真的,爸爸,连审也没有审。”

“那还不错。惊吓总算过去了。”小萨,他甚至略带骄傲地说,“你想跟我谈什么,瘦儿子?”

“我一直在想你的话。你是对的,爸爸。”小萨,你突然感到嘴里发干,“我想离开家找个工作干,赚点钱,再继续读书,爸爸。”

堂费尔民没笑话他,但也没笑,他举起杯子喝了一口,又揩了揩嘴。

“爸爸打了你,你就生爸爸的气?”小萨,他把手放在你的膝上,望着你,仿佛在说:让我们把这一切忘掉吧,让我们和解吧,“你都这么大了,而且还是个受迫害的革命者,我却打了你。”

堂费尔民直起身子,掏出彻斯特费尔德牌香烟和打火机。

“我没生你的气,爸爸,只是我不能总想的是一套而生活上又是另一套。请你理解我吧,爸爸。”

“你的生活怎么了?为什么不能过下去?”小萨,他感到有点受伤,突然又感到伤心、疲乏,“这个家和你的想法怎么有矛盾了?”

“我不想靠你给的零用钱生活,”小萨,你感到自己的双手在颤抖,“我也不想让自己的所作所为成为你的负担。我想自力更生,爸爸。”

“你是不愿意靠资本家养活,”小萨,他伤心地微笑着,内心感到痛苦,但不是恨谁,“因为爸爸接受政府的合同,你就不愿跟爸爸住在一起,是不是这样?”

“你别生气,爸爸,你别以为我要……”

“你长大成人了,我可以对你放心了,是吗?”小萨,他把手伸向你的面孔,拍了拍你的面颊,“我刚才是发火了,我想对你解释一下。有件事这几天马上就要有眉目,参与这件事的有军人、议员和许多有影响的人物。他们监听电话是针对我,不是针对你。有人走漏了风声,贝尔穆德斯那个臭乔洛是利用你的事让我知道他晓得了,他在怀疑我。我们现在不得不把一切停下来,另起炉灶。你瞧,爸爸并不是奥德里亚的走狗,根本不是。我们要把他搞下台。我们将要号召全国举行大选。你会替我保密吧?我是不会对奇斯帕斯讲这件事的,你瞧,我是像对成年人一样对待你的,瘦儿子。”

“你爸爸指的是不是埃斯皮纳将军[此时,此人显然已由上校被提升为将军了。]的谋反?”卡利托斯说道,“他也卷进去了?从来没人知道。”

“你想搬出去住,让爸爸一个人受折磨,是吗?”他的眼睛仿佛在说:一切都过去了,不要说了,我是爱你的,“你刚才听到了,我同奥德里亚的关系随时随地都可能破裂,所以你没有理由感到羞耻。”

“不是因为这个,爸爸,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是不是对政治感兴趣,自己是不是共产党员。我这样做只是为了能够更好地决定自己想要干什么,想要成为什么样的人。”

“哦,我在想汽车的事。”小萨,他刚才沉默是为了给你时间让你考虑考虑,他一直在对你微笑,“要不要我送你出国一段时间?比如说去墨西哥。考完试,到了一月份,你就去墨西哥留学,学上一两年。我们可以设法说服你妈妈。你看怎么样,瘦儿子?”

“我不知道,我从来没想过。”小萨,你在想,你爸爸大概是想收买你,刚刚才想出这个办法来拖延时间,“我需要好好想想,爸爸。”

“到一月前你有足够的时间考虑。”小萨,他站起来,又拍了拍你的面颊,“出国一趟,这样,你就可以更好地看待各种事物了,你就会看到世界并不是圣马可那个小圈子。你同意吗,瘦儿子?去睡吧,都四点钟了。”

堂费尔民把最后一口酒喝掉,关了灯,父子二人一起上楼。在卧室门前,堂费尔民低下头吻了儿子一下:你要相信爸爸,瘦儿子,不管你成为什么人,不管你干了什么事,你始终都是我最亲爱的人,瘦儿子。圣地亚哥走进卧室,一下子跌躺在床上。他望着窗外那片天空直到天亮。天大亮时,他起身向衣橱走去,铁丝[用来打开扑满。]还在那里,是他最近一次藏进去的。

“我很久没偷自己的钱了,卡利托斯。”圣地亚哥说道。

那扑满的形状是一头小猪,肥胖,噘嘴,卷卷的尾巴,放在奇斯帕斯和蒂蒂的照片之间,靠近中学球赛的小旗子。圣地亚哥把扑满中的钞票掏光。送牛奶的和送面包的都来过了,安布罗修在车房里擦车。

“你是多久以后进《纪事报》工作的?”卡利托斯问道。

“两个星期之后,安布罗修。”圣地亚哥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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