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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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吧长谈  作者: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

阿玛莉娅想道:我眼下的情况比在索伊拉太太家干活的时候好多了,比在制药厂做工的时候也好。整整有一个星期,我都没梦见特里尼达。阿玛莉娅为什么对圣米格尔区的这幢房子这么满意呢?它比索伊拉太太那所房子小,也是两层楼,但布置精美,花园管理得真好。确实好,花匠每星期来一次给草坪浇水,给天竺葵、桂树和蔓藤剪技,这蔓藤就像一队队的蜘蛛爬满了门墙。走进客厅,首先是一面镶在墙上的大镜子,一只长脚茶几,上面摆着一只中国花瓶。猫眼绿的地毯、琥珀色的大座椅,地上还到处放着软垫。阿玛莉娅很喜欢那个酒台,上面放着贴有五颜六色商标的酒瓶、各种动物形状的瓷器和包着玻璃纸的雪茄烟盒。她很喜欢墙上的画儿:一个蒙着面纱的女人在凝视阿乔广场,角斗场上的人在斗鸡。餐厅的桌子形状很怪,一边是圆形,另一边是方形。椅子的靠背很高,就像忏悔神父坐的那种椅子。餐橱里各种用具都有,有汤碗、刀叉、一垛垛的桌布、成套的茶具。杯子也各式各样,有大的,有小的,有高脚的,也有矮脚的。墙角茶几上的花瓶总是鲜花不断——阿玛莉娅,今天换上玫瑰吧;卡尔洛塔,今天买几束菖蒲吧;阿玛莉娅,今天换上马蹄莲吧——好闻极了。储藏室好像是刚刚漆成白色。真好玩,连罐头都成千盒地买,五颜六色的盒盖上还画着唐老鸭、超人和米老鼠。储藏室里什么都有:饼干、葡萄干、炸土豆片、成堆的罐头、整箱整箱的啤酒、威士忌和矿泉水。在那个又高又大的电冰箱里储存着蔬菜、大量的瓶装牛奶。地上铺着黑白相间的瓷砖的厨房,同一个挂着绳子的小院子相通。阿玛莉娅、卡尔洛塔和希牡拉的房间就在那小院子里。她们有自己的小浴室,里面装有马桶、淋浴设备和盥洗盆。

一根针刺着他的脑子,一只锤子在敲打他的太阳穴。他睁开眼睛,按掉闹钟上的制铃器:受够罪了。他一动不动地看了看荧光钟面;已经七点一刻。他拿起通门房的报话器,命令安布罗修八点钟备好汽车。他走进浴室,洗了淋浴,刮了脸,穿戴,只用了二十分钟。经冷水一激,他的头痛反而加剧了。牙膏给他那发苦的嘴增加了一丝甜味,是不是要呕吐?他闭上眼睛,眼前是一片星星点点的蓝色火焰,仿佛在消耗着他的肌体。浓稠的血液在皮肤下流动,他感到肌肉发硬,耳内嗡嗡作响。他再一次睁开眼睛:我其实应该多睡一会儿。他下楼来到前厅,推开煮鸡蛋和烤面包,勉强喝了一杯咖啡,又把两片健胃片溶在半杯水中,刚喝下这泛着泡沫的药水就打了一个嗝儿。在书房里整理皮包的时候,他吸了两支烟。他走出来,在门口值勤的两名警卫把手举到帽檐上。这是一个晴朗的早晨,阳光灿烂,照得恰柯拉卡约[利马郊区的一个小镇,终年阳光灿烂,有钱人冬天来山避冬。贝尔穆德斯在这里买了一所房子,作为正式的家。圣米格尔区的房子是他和情妇待客应酬的外宅。]的屋顶显得很欢快。花园和河畔的灌木丛显得格外翠绿。他一面吸烟,一面等着安布罗修把汽车开出车房。

圣地亚哥吃完馅饼,喝完可口可乐,付钱走了出来,卡拉巴亚大街上人多得像是开了锅。市中心和圣米格尔区之间的电车玻璃上挂着亮闪闪的广告牌。天色发红,利马仿佛变成了一座真正的地狱。他回想道:利马算是真的倒霉了。摩肩接踵的行人像是一堆穿戴整洁的蚂蚁从人行道上拥到马路上,在汽车中间穿行。索伊拉太太每次上街买东西回家总是气都喘不过来地抱怨:我最怕在市中心赶上下班的时间。圣地亚哥感到胃部发痒:已经有八天了。他走进破旧的大门,只见一条宽敞的门廊,几大轴白纸靠在斑驳的墙上。一股油墨味,一股霉味,仿佛是医院的气味。到了栏杆处,一个身穿蓝色制服的看门人走近他:您找瓦耶霍先生?在二楼顶头,门上挂着社长办公室的牌子。圣地亚哥惶惑不安地上了楼,宽大的楼梯嘎吱嘎吱直响,好像很久以来一直遭到鼠咬、虫蛀。大概扫帚也很久没有光临过此地。我干吗要麻烦露西亚太太给我烫西服呢?干吗要浪费一个索尔去擦皮鞋呢?哦,这里大概是编辑部,门敞着,里面没有人。圣地亚哥站住,仿佛好奇的少女,眼睛贪婪地打量着无人的桌子、打字机、藤制纸篓、写字台和墙上的照片。他思忖道:这些人都是夜间上班白天睡觉,这个职业有些不规律,很有点浪漫劲儿。他抬手小心地敲了敲门。

客厅通向二楼的楼梯上铺着红色的地毯,上面卡着镀金的夹子。墙上的画上,几个印第安人一面吹着笛子一面放牧驼羊[秘鲁山区特有的动物,其毛据说比羊毛还软,还保暖。]。在太太卧室的浴室里,花砖地擦得亮亮的,盥洗盆和浴缸都是玫瑰色的,镜子大得连阿玛莉娅都能照得见全身。但最漂亮的还是太太的卧室。阿玛莉娅开头几天总是找各种借口上楼来欣赏,看都看不厌。地毯和阳台上的窗帘都是海蓝色的,而最引她注意的则是那又宽又矮的大床,床脚是鳄鱼形的,床罩是黑色的,上面的图案也是一只喷着火的黄色鳄鱼。这么多镜子干什么用?镜子中反映出这么多自己的身影,阿玛莉娅感到特别不习惯。从梳妆台的镜子反射到屏风上的镜子上,从壁橱(连衣裙、衬衣、长裤、头巾、鞋子数不胜数)的镜子反射到天花板上悬着的那面毫无用处的镜子上,天花板上还画着一条关在笼子里的龙。整个卧室只挂着一幅画。她第一次看到这幅画时感到脸上发烧,索伊拉太太决不会允许在自己的卧室里挂这种画。画上的裸体女人妖媚地抓着自己的乳房,无耻地把全身各处都显露了出来。这里的一切都是那么无所谓。首先是浪费。干吗要从食品店拉回这么多的东西呢?卡尔洛塔对她说:因为太太要举行许多许多晚会,先生的朋友都是些重要的人物,得好好地招待。太太就像个亿万富翁,对钱财根本不在乎,阿玛莉娅看到希牡拉跟太太算账时都感到不好意思,希牡拉从每日的账上贪污了大量的钱,而太太根本不在意:你怎么花这么多钱?好吧。于是就把找回的钱收起来,连数也不数。

汽车在中央公路上行驶,他坐在车里批阅文件,在句子下画横线,在纸边上写批语。到了维塔特,太阳消失了。越接近利马,灰沉沉的空气就越冷。八点三十分,汽车在意大利广场上停了下来。安布罗修迅速下车为他打开车门。安布罗修,通知鲁多维柯四点半到卡哈玛尔卡[秘鲁北部省份,省会亦称卡哈玛尔卡。]俱乐部来一趟。说罢,他就走进了内政部。写字台前尚空无一人,秘书处也没有人,但是阿尔西比亚德斯博士已经在自己的桌前,正在用两个手指夹着一支红铅笔检查报纸上的文章。博士站起来:早安,堂卡约。他把一卷纸递给博士:这些电报要马上发出去,博士。接着他用手一指秘书处:这些女士们难道不知道八点半上班吗?阿尔西比亚德斯博士一看墙上的钟:现在刚刚八点半,堂卡约。他离开秘书处走进自己的办公室,脱下上衣,松了松领带。他看到各种文件放在吸墨纸上,左边是警察局的通报,中间是电报和公报,右边是信件和申请书。他用脚把纸篓推近一些,就从通报开始阅读,边阅边批,又是分类又是撕掉。他刚阅完文件,电话铃就响了。是埃斯皮纳将军打来的,堂卡约,说您在吗?好,好,就说我在,给我接过来吧,亲爱的博士。

白发老先生向圣地亚哥友好地微微一笑,指指椅子请他坐下:您就是年轻人萨瓦拉喽,当然,克洛多米罗跟我谈过了。老先生的眼里闪出一道狡黠的光芒。他有一双洁白的手,显得很有教养,心地善良。他的桌子上一尘不染。对,我和克洛多米罗从上学的时候就是朋友。不过您的父亲,是叫费尔民吧?我并不认识,您的父亲要比我们年轻多了。老先生说着又微微一笑:这样说来,您在家中出了问题?是的。克洛多米罗都跟我讲了,好吧,时代就是这样,年轻人都愿意独立生活。

“因此我想找个工作。”圣地亚哥说道,“我伯父想,您或许能……”

“您的运气好,”瓦耶霍先生点点头说,“我们正想加强地方新闻版。”

“我没有经验,不过我尽快学会。”圣地亚哥说道,“我想过了,如果我能在《纪事报》工作,我还可以继续听法律系的课。”

“自从我来到报社工作后,还没见过有几个记者继续上学的。”瓦耶霍先生说道,“也许您还不知道,我要提醒您一下,干记者这一行,收入最少,困难最大。”

“我一直很喜欢干这一行,先生。”圣地亚哥说道,“我一直在想,这个职业跟生活接触得最多。”

“那好吧,”瓦耶霍先生用手抹抹雪白的头发,以慈祥的神情点点头说道,“我知道,到目前为止你还从来没在报社工作过,让我们先来看看效果如何。也就是说,我想了解了解您的才能。”他严肃了起来,声音中带有一丝狂妄的意味,“魏耶塞商店失火了,二人死亡,损失了五百万索尔,救火队用了一整夜才把大火扑灭。警察要调查是偶然起火还是罪犯纵火。您去写吧,不要超过两页纸。编辑部有许多打字机,您去挑一架吧。”

圣地亚哥点头称是,站起身来走进了编辑部。当他在第一张写字台前坐下来的时候,双手开始出汗。还算不错,房间内一个人也没有。我面前那架莱明顿牌打字机看来像个小棺材,卡利托斯。小萨,问题就出在这里。

太太卧室的隔壁就是书房,里面有三把软椅、一盏灯和一个书架。每次先生到圣米格尔区的这幢房子来,就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书房里如果有客人,全家就不许有声音,连太太都得下楼到客厅里来关上收音机,有人给太太打电话也得说不在。先生的脾气真坏呀,简直像演戏似的。第一次,阿玛莉娅吃了一惊。先生来的次数既然不多,太太干吗要使唤三个用人呢?黑女人希牡拉很胖,头发都白了,话语不多。阿玛莉娅对她的印象并不好,相反,对她的女儿卡尔洛塔印象却很好。卡尔洛塔个子细长,胸部扁平,葡萄干色的头发,特别可爱,于是二人交上了朋友。卡尔洛塔对她说:太太用三个用人并不是因为需要,而是因为先生给她的钱总得有地方花。先生很有钱吗?卡尔洛塔把一双大眼睛睁得大大的:有钱极了,先生在政府里工作,是个部长呢。每次堂卡约到这儿来过夜,街角上总有两个警察站岗,司机和汽车里的那个保镖的就留在门口等他一整夜。太太穿上高跟鞋,先生只到太太耳朵处。这么漂亮的女人怎么会跟他呢?他简直可以做太太的爸爸,人丑不说,连衣服都穿不好。卡尔洛塔,你说太太爱他吗?怎么能爱他呢?太太是爱他的钱。他一定很有钱,才能给太太买下这幢房子,才能给太太买这么多的衣服、首饰和鞋子。太太为什么不找个人结婚呢?奥登希娅太太似乎不在乎结婚不结婚,就这么过,她看上去很幸福。看不出来她特别希望先生到这儿来嘛。当然啦,每次先生来,太太都竭力照顾他。每当先生给她来电话,说要有几个朋友来吃饭,她就整天忙着叫希牡拉做这做那,监督阿玛莉娅和卡尔洛塔把房子打扫得锃光瓦亮。可是先生一走,她就再也不提先生了。她从来不给先生打电话,看来她很快活,无忧无虑,和女友一起更是兴高采烈。阿玛莉娅心想:她把先生给忘了。先生跟堂费尔民一点也不一样。堂费尔民一眼就看得出是个正派的有钱人。堂卡约个头矮,面皮粗,头发枯黄,像是过了时的烟草。他双眼深陷,眼神淡漠、冷酷,脖子上净是皱纹,嘴上好像没有嘴唇似的。吸烟吸得牙齿都发黑了,手里总是夹着一支烟。他人很瘦,西装的前襟和后摆都快贴在一起了。阿玛莉娅和卡尔洛塔背着希牡拉拿他开玩笑,二人笑得前仰后合:你想想看,他光着屁股是怎样的,瞧他那副架子,瞧他双瘦小的胳臂,那两条腿真难看。他几乎从来不换衣服,领带总是打不好,手指脏得要命。见面不问好,临走也不道再见,女仆们向他问好,他也只是哼哼唧唧的,连看你一眼都不看。他总是忙忙碌碌的样子,心事重重,来去匆匆。他总是用早该丢掉的烟屁股点上另一支烟。打电话总是说一两个字,不是“是”就是“不”,要不就是“明天”“好吧”。太太跟他开玩笑,他就咧咧嘴,这就是他的笑容。他有原配老婆吗?他在外面的生活是什么样的?阿玛莉娅有时想,他老婆一定是个一天到晚穿着黑色衣服、笃信上帝的老太婆。

“喂!喂!”埃斯皮纳将军不停地喊着,“喂,阿尔西比亚德斯吗?”

“喂,”他轻声说道,“你是山区佬?”

“你是卡约吗?见鬼,总算接通了。”埃斯皮纳的声音粗犷而欢快,“我从前天起就给你打电话,一直没打通,部里、家里都没有你的人影。你别是故意不肯接吧,卡约?”

“你一直在给我打电话?”他右手执笔在纸上画圈圈,“我可是刚刚知道,山区佬。”

“给你打十次了,卡约。什么十次呀,至少十五次了。”

“我去调查一下为什么不给我记下来。”他又画了个圈圈,跟刚才那个平行,“有话说吧,山区佬,愿为你效劳。”

停了一会儿,一阵尴尬的咳嗽,接着是埃斯皮纳那断断续续的呼吸:

“在我家门口派密探是怎么回事,卡约?”埃斯皮纳话讲得很慢,是想掩饰自己的不快,但欲盖弥彰,“是保护我还是监视我?他妈的捣什么鬼!”

“作为前任部长[此时埃斯皮纳显然已被解职,接任他的还不是贝尔穆德斯,而是阿尔贝赖斯。],起码应该由政府出钱给你雇个看门人,山区佬。”他画完第三个圈圈,停了片刻,改变了调子,“伙计,我可一点也不知道,他们大概忘记你现在不需要保卫了。那家伙如果找你的麻烦,我就下令撤掉他。”

“他并没有找我的麻烦,只是令我感到奇怪,”埃斯皮纳干巴巴地说道,“事情很清楚,卡约,在我门前派密探是不是说明政府对我不信任了?”

“别胡说八道,山区佬,政府不信任你还信任谁?”

“正因为如此我才感到奇怪,”埃斯皮纳声音极慢,接着显得很慌乱,最后又慢了下来,“我怎么能不感到奇怪呢,卡约?你以为我老了,连密探都认不出来?”

“区区小事,不值得发这么大的火。”他画好了第五个圆圈,比前几个要小,要瘪,“你以为我们会给你安个密探?没准是个堂璜[西班牙喜剧家蒂尔索·德·莫利纳(Tirso de Molina,1583—1648)剧本《塞维亚的嘲弄者》中的人物,是一个专门勾引妇女的花花公子。]在勾引你家女仆。”

“最好还是让他从我门前滚开,我眼里可揉不进沙子。”埃斯皮纳发火了,直喘粗气,“也许我一发火就让他吃子弹。我先警告你,别怪我言之不预。”

“杀鸡焉用牛刀,不值得,”他修改了圆圈,在瘪处添了几笔,又画画圆,使之同以前几个一样大小,“我今天就去调查,也许是洛萨诺为了讨好你,派了个人保护你的住宅。我下令撤掉就是了,山区佬。”

“好吧,让他吃子弹只是说说而已,”埃斯皮纳平静了下来,想开开玩笑,“不过,你要明白,我对这件事很恼火,卡约。”

“你这个山区佬疑心太重,真没良心,”他说道,“现在单独行动的小爬虫这么多,派人保护你的住宅,你还要怎么样?好了,忘掉这些吧。家里人怎么样?找一天我们一起吃饭,好不好?”

“随便你什么时候,我有的是时间,特别是现在。”埃斯皮纳有点儿局促、犹豫,好像因发觉自己声音中的不快感到惭愧,“你现在很少有空,对吧?自从我离开内政部,你一次也没找过我,都快三个月了。”

“对,山区佬,不过,你明白为什么就行了,”他一共画了八个圈,五个在一条线上,三个在线下,现在又小心翼翼地画第九个,“我好几次都想给你打电话。不管怎么样,下星期一定见。拥抱你,山区佬。”

没等埃斯皮纳告别完毕,他就挂上了电话,看着第九个圈圈,欣赏了一会儿,把纸撕碎,把纸片丢进了纸篓。

“我用一个小时就写好了。”圣地亚哥说道,“这两页纸的东西我改了四五遍,当着瓦耶霍的面又动手改了几个逗号。”

瓦耶霍先生专注地读着,擎着的铅笔停留在纸上,画了个对号,点点头,动了动嘴唇;又画了个对号,连连说好:语言简练、精确。他那慈祥的目光使圣地亚哥安心了。这就行了,只是……

“那次你要是没通过,就得浪子回头,现在仍然是个典型的观花埠人了,”卡利托斯笑了笑说道,“像你哥哥一样出入社交场合。”

“我刚才很紧张,先生,”圣地亚哥说道,“要不要重新写一遍?”

“考我的是贝塞利达,当时侦破新闻版有个空缺。”卡利托斯说道,“我永远也不会忘记。”

“不用了,写得不错,”瓦耶霍先生摇摇他那白发苍苍的脑袋,用无神但友好的目光看了圣地亚哥一眼,“只是您还需要学习学习,如果您要同我们一道工作的话。”

“一个疯子发起病来,闯进瓦蒂卡妓院,朝着妓院老板、九个妓女和两个同性恋者连捅数刀,一名妓女受伤身亡。”贝塞利达咕哝着说,“限十分钟写一篇两页纸的文章。”

“多谢了,瓦耶霍先生,”圣地亚哥说道,“非常感谢。”

“当时我就感到要小便。”卡利托斯说道,“唉,这个贝塞利达。”

“很简单,问题是要根据文章的重点占有材料,而且要节约文字。”瓦耶霍先生指出了几个句子,然后把两页纸还给圣地亚哥,“要从死亡人数写起,年轻人。”

“那时候我们大家都说贝塞利达不好,都讨厌他,”圣地亚哥说道,“现在却都很怀念他,崇拜他,希望他能死而复活。你说荒唐不荒唐?”

“因为这是最引人注意的,也是最能抓住人心的。”瓦耶霍先生又说,“这样就可以使得读者对新闻有切肤之感,也许是因为我们每个人都得死。”

“他写的文章是全利马报界最真实的,”卡利托斯说道,“他把人类的污垢写得入木三分,简直成了一种象征、一种范文,谁能不怀着亲切的感情去怀念他呢,小萨!”

“我却把死亡人数写在文章的最后,多傻呀。”圣地亚哥说道。

“您知道什么是‘头三行’吗?”瓦耶霍先生狡黠地看了他一眼,“告诉您吧,那就是美国人,世界上最活跃的新闻界所说的‘优先地位’。”

“瓦耶霍又考你,又给你讲评,全了。”卡利托斯说道,“可贝塞利达对我大喊大叫:您是用脚写文章怎么着?您一个人待在这儿写吧。这么多人参加考试,我都累坏了!”

“所有的重要材料都要简明扼要地在文章的头三行内写出,这就是‘优先地位’。”瓦耶霍先生爱怜地说道,“要这样写:利马市中心最主要的建筑物之一魏耶塞商店在昨夜火灾中大部分焚毁,据初步估计,有二人死亡,损失五百万索尔。消防队员冒险奋战八小时,火势方被控制。您瞧见了吧。”

“你还是把这些公式装在脑子里,设法去写诗吧。”卡利托斯说道,“一个喜欢文学的人在报社工作,疯子才干这种事,小萨。”

“然后您就可以对这新闻进行发挥,”瓦耶霍先生说道,“比如火灾的起因、店员们痛心疾首的样子、目睹者的证词,等等。”

“自从我妹妹取笑我以后我就不喜欢文学了。”圣地亚哥说道,“我对进入《纪事报》工作感到很满意,卡利托斯。”

相反,奥登希娅太太跟他完全不同。他丑,太太美;他严肃,太太快乐。太太也不像索伊拉太太那么高傲。索伊拉太太讲话时一副高高在上的神气,而太太即使高声斥责阿玛莉娅,阿玛莉娅也没有低人一等的感觉。太太跟阿玛莉娅讲话就像同凯妲小姐讲话一样,从不装腔作势。不过有时也太随便了点,在有些事上她太不在乎了。有一次,太太对阿玛莉娅说:我唯一的嗜好就是喝两口和吃安眠药。但是阿玛莉娅认为她的嗜好是爱清洁。只要看到地毯上有一点点灰尘她就喊:阿玛莉娅,快拿掸子来!看到烟灰缸里有烟头就像看到耗子一样:卡尔洛塔,这太脏了!起床后,睡觉前,她都要洗一个澡,最糟的是她希望女仆们也成天泡在水里。阿玛莉娅到圣米格尔区这幢房子里工作的第二天,当她把早餐送到太太床边的时候,太太从上到下打量了她一番,说道:你洗过澡了吗?没有,太太。阿玛莉娅感到很奇怪,回答道。于是太太像个娇小姐似的装出恶心的样子:赶快去洗个淋浴,在这儿干活要每天洗澡。半小时之后,阿玛莉娅牙打着冷战在水流下洗澡的时候,浴室的小门打开了,太太穿着睡袍,手里拿着一块肥皂出现了。阿玛莉娅感到浑身发烧,赶忙关上水龙头,但是又不敢去拿衣服,只得低着头皱着眉站在那里。太太笑了:你对我还不好意思?阿玛莉娅嗫嚅着说:不是。太太又笑了起来:我想你洗澡肯定不用肥皂,拿去,好好擦擦肥皂。阿玛莉娅擦起肥皂来,肥皂从手中滑落了三次。她使劲地擦着身子,擦得皮肤都发热了,然而太太仍然站在那里,用脚叩地,看着阿玛莉娅那副不好意思的样子,仿佛是一种享受。她一面轻佻地盯着阿玛莉娅看,一面开心地下着命令:耳朵上、脚上都要擦;很好,洗澡就应该这样洗,每天都要擦肥皂。说着打开门要出去,但最后又看了阿玛莉娅一眼。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眼光呀!你干吗不好意思?你虽然瘦,但并不难看。太太说完就走了,远处传来一阵大笑。

索伊拉太太会这样做吗?阿玛莉娅感到有点儿头晕,脸上发烧。索伊拉太太总是说:把制服领子扣好;不要穿这么短的裙子。后来阿玛莉娅打扫客厅的时候把这事告诉了卡尔洛塔。卡尔洛塔两只大眼一翻:太太就是这样,什么都不在乎,我洗澡的时候她也进来,看看我是不是好好擦肥皂。还有呢,她还叫我擦爽身粉,防止腋下出汗。每天早晨,太太总是半睡半醒地伸着懒腰问:早安,你洗澡了吗?擦爽身粉了吗?她就是这么随便,她洗澡的时候被两个女仆看见了也不在乎。有一天早晨,阿玛莉娅看到床上无人,只听得浴室里的水哗哗地响。太太,我把早餐放在床头柜上好吗?不要,给我端到这儿来。阿玛莉娅走进浴室,只见太太闭着眼躺在浴缸里,头下垫着一个枕头。整个浴室弥漫着水蒸气,温暖如春。阿玛莉娅在门口停了下来,望着沉在水里那雪白的肉体,感到既好奇又不安。太太睁开眼睛:我太饿了,给我端到这儿来。说着懒洋洋地从浴缸中坐起,把手伸向盘子。在腾腾的水雾中,阿玛莉娅看到一个滴着水珠的胸部出现了,上面有两个暗色的乳头。她给弄得不知所措,不知朝哪儿看是好。这时太太眉开眼笑地喝起果汁来,在烤面包上抹黄油。蓦地,她注意到阿玛莉娅站在浴缸旁,于是嘲弄地问她:你张着大嘴在那儿干吗?你难道喜欢我不成?阿玛莉娅吭吭哧哧地说:太太,我……她说着朝后退去,太太爆发一阵大笑:你先去吧,等会儿再来收盘子。索伊拉太太会让她在洗澡的时候走进浴室吗?奥登希娅太太跟别人都两样,不懂羞耻,却令人觉得可亲可爱。阿玛莉娅到圣米格尔区工作的第一个星期天,为了给太太留个好印象,对她说:我可以去望会儿弥撒吗?太太哈哈大笑:去吧,可小心别让神父把你强奸了,你这个虔诚的信徒!太太从来不去望弥撒。后来阿玛莉娅把这事告诉了卡尔洛塔。我们母女早不去望弥撒了。因此在圣米格尔区这幢房子里连一张圣像也没有,连一张圣罗莎·德·利马[被列为圣徒的秘鲁女教徒。]的圣像都没有。不久,阿玛莉娅也不去望弥撒了。

有人敲门,他说了声请进,进来的是阿尔西比亚德斯博士。

“我的时间不多,亲爱的博士。”他说着指了指阿尔西比亚德斯手里的那一大摞剪报,“有什么重要的消息吗?”

“是关于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消息,堂卡约,各报都登出来了。”

他伸手拿过剪报,翻阅了一下。阿尔西比亚德斯早就用红笔画出了标题,《新闻报》上的标题是《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反秘鲁事件》;《纪事报》的标题是《阿普拉分子向秘鲁驻阿根廷大使馆抛石块》;《商报》的标题是《阿普拉分子撕毁并亵渎秘鲁国徽》。报道的结尾处都用箭头标了出来。

“各家报纸都登了安莎社[意大利通讯社。]的这条电讯。”他打了个呵欠。

“合众社、美联社和其他几个通讯社已应我们的要求,把这条消息从他们的新闻稿中撤了下来。”阿尔西比亚德斯博士说道,“现在他们要抗议了,因为被安莎社抢先发表了。可是安莎社并没有接到任何指示,正如您……”

“好吧,请您找到安莎社的那个家伙,他叫什么来着?叫塔里奥,是吧?叫他现在就来一下。”

“是,堂卡约。”阿尔西比亚德斯博士说道,“洛萨诺先生来了,在等您。”

“让他进来,别让任何人打扰我们。”他说,“等部长到了,请您通知他我三点钟到他办公室去。这些信件我等会儿再签字。就这些,亲爱的博士。”

阿尔西比亚德斯出去后,他打开办公桌的第一个抽屉,拿出一个小瓶子,颓丧地看了一会儿,倒出一片药,用口水浸湿,咽了下去。

“您从事新闻工作有很多年头了吧,先生?”圣地亚哥说道。

“您瞧,有三十年了。”一时,瓦耶霍先生的眼睛走了神,他的手轻轻地颤抖了一下,“一开始我是送稿件的,把稿件由编辑部送到车间,我一点怨言也没有。新闻工作是个收入极少的职业,但也有令人愉快的方面。”

“后来瓦耶霍被迫辞了职,这就是他最大的愉快。”卡利托斯说道,“我一直很奇怪,像他这样温文尔雅、善良正派的人怎么能搞新闻工作?根本不适合。最后他还是倒了霉。”

“您正式上班是在一号,”瓦耶霍先生看了看墙上挂着的埃索石油公司赠送的日历,“也就是下星期二。您如果想熟悉熟悉情况,这几天您可以在晚上来编辑部转转。”

“按你的说法,要想搞新闻工作,首要的条件不是必须会写‘头三行’。”圣地亚哥说道。

“对,首先得是个无赖,或者起码要装成个无赖的样子。”卡利托斯快活地点点头,“要成为无赖,对我来说是件轻而易举的事,可你还得费点劲呢,小萨。”

“每月工资五百索尔,不算多。”瓦耶霍先生说道,“您慢慢锻炼吧,往后会给您涨工资的。”

圣地亚哥走出纪事报社,在门廊中同一个人交臂而过。这个人留着极短的小胡子,系着光闪闪的领带。圣地亚哥回想:那人就是地方版的头头埃尔南德斯。到了圣马丁广场,他早就把同瓦耶霍的会见忘在脑后了:爸爸会不会来找过我了?会不会给我留下一封信,说他等我回家?没有。当他走进公寓时,露西娅太太只是向他道了声晚安,于是他下楼到黑暗的走廊里给克洛多米罗伯父打电话。

“成功了,伯伯,我下月一号上班,瓦耶霍先生对我很客气。”

“太好了,我很高兴,瘦小子。”克洛多米罗伯父说道,“听得出你也很高兴。”

“非常高兴,伯伯,我可以把您借我的钱还给您了。”

“不急。”克洛多米罗伯伯停顿了片刻,“你现在可以给你父母打电话了,对不对?我早就说过,只要你不同意,他们是不会强迫你回家的。不过你不应该就这样不理他们,不让他们知道你的消息。”

“我会给他们打电话的。我想过几天再打,您不是告诉我爸爸,说我很好吗?让他们放心吧。”

“你总是惦记着你爸爸而不惦记你妈妈。”卡利托斯说道,“由于你的出走,她不是很伤心吗?”

“我想她一定伤心得痛哭流涕,然而她根本没去找过我。”圣地亚哥说道,“她如果找我一次,就等于失去了借口,就不能一天到晚总认为自己是受难者了。”

“可见你一直记恨你的妈妈,”卡利托斯说道,“我还以为事情早就过去了呢。”

“我本来也这样以为,”圣地亚哥说道,“可是……你瞧,也许我这些话没经过大脑,而实际上我并不恨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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