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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吧长谈  作者: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

第二个星期天,安布罗修下午两点等来了阿玛莉娅。二人看了电影,在中心广场吃了点心,然后又散步了很长时间。阿玛莉娅思量着:就在今天,今天他要……安布罗修有时盯着她看,她也发觉安布罗修在想:就在今天了。天黑下来,安布罗修说弗朗西斯哥·皮萨罗路上有家饭馆很不错,饭馆里既有秘鲁菜也有中国菜。二人吃了饭,也喝了酒,喝得几乎路都走不稳了。安布罗修说道,附近有个舞会,我们去看看吧。其实只是在铁道后面搭了一个马戏团帐篷,乐队坐在木台上面,地上铺着席子,好让跳舞者别踩到泥巴。安布罗修不时地端来纸杯盛的啤酒。人太多,地方太小,一对对的跳舞者只得在原地跳着。有时也发生打架事件,但不会恶化,因为有两个彪形大汉专门负责把打架的人分开,把他们扛出去。阿玛莉娅心想:我喝醉了。舞场里越来越热,她的感觉好起来,无拘无束了。突然,她把安布罗修拉向舞池,二人拥抱着混进了一对对跳舞者中间。音乐无休无止,安布罗修紧紧地搂着她。一个醉汉碰了她一下,安布罗修就把醉汉推开。安布罗修吻着她的脖颈。这一切都似乎成了遥远的过去。阿玛莉娅放肆地笑着,接着她感到脚下旋转了起来,为了不跌倒,她紧紧抓住安布罗修:我感到不舒服。她好像听到安布罗修在笑,感到他把自己一下子抱到了街上。冷风扑面,她清醒了一些,但仍然半醉半醒。她抓住安布罗修的胳臂走着,感到他的手搂住了自己的腰肢。她说:我明白你为什么劝我喝这么多了,我很高兴,我不在乎。我们这是往哪儿去?人行道仿佛在下沉:你不说我也知道。她仿佛在睡梦中认出了鲁多维柯的那个房间,她仍然抱着安布罗修,把自己的身体往安布罗修身上贴,用自己的双唇去寻找安布罗修的嘴,还一面说道:安布罗修,我恨你,那次你对我太坏了。阿玛莉娅做这样的动作时仿佛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她任凭安布罗修把自己脱光,把自己按到床上,她在想:蠢货,我干吗要哭呢?接着她感到一双有力的臂膀搂住了自己,一个沉重的身体压了上来,一阵窒息使得她喘不过气来。这时她感到自己不哭也不笑了,却看到了特里尼达的面孔从远处飘然而过。突然有人摇了她几下,她睁开眼睛,房间的灯亮着,安布罗修一面系上衬衣的扣子一面对她说:快穿衣服吧。几点了?都早晨四点了,她感到脑袋发沉,浑身疼痛:太太会怎么说呢?安布罗修把衬衣、袜子、鞋子一件一件地递给她,她迅速地穿着,不看安布罗修一眼。街上还是冷清清的,凉风吹来,她感到很不舒服。她一面走着一面往安布罗修的身上靠,安布罗修把她搂住。她想:我可以对太太讲我姨妈病了,我不得不陪着她;或者说我病了,我姨妈不让我出来。安布罗修不时地抚摸着她的头发,但二人没有说话。当晨曦爬上各家房顶的时候,公共汽车到了。二人在圣马丁广场下了车,这时天已大亮,报童们腋下夹着报纸正在挨家挨户地送报。安布罗修把她送到电车站。安布罗修,这次可不能像上次那样了,这次你要对我好。安布罗修说,你是我的老婆了,我爱你。她抱着安布罗修直到电车进站。她从电车窗口向安布罗修道了别,一直望着他。电车驶远,她看到安布罗修的身影越来越小。

汽车沿哥伦布大街下行,绕过鲍洛涅希广场驶上了巴西路。交通堵塞,红绿灯使得汽车花了半小时才到达玛格达雷娜区。汽车离开巴西路,在照明极差、空落落的街道上疾驰起来,几分钟之后就到了圣米格尔街。我需要睡一会儿,今天要早点上床。街角的警察看到汽车驶来,马上举手行礼。他走进家门,女仆在摆餐桌。他走上楼梯,又回头朝客厅和餐厅看了一眼:花瓶里换了新的鲜花,刀叉和酒杯在闪闪发光,一切都显得那么整洁。他脱下上装,门也没敲就走进了卧室。奥登希娅正坐在梳妆台前化妆。

“凯妲一听说客人是兰达就不想来了。”奥登希娅从镜子里向他微笑。他把衣服瞄准床上的鳄鱼头图案甩了过去,鳄鱼头被盖住了。“可怜的凯妲一听见兰达这两个字就打呵欠,可为了你,她还得应付这些老家伙。你也应该请些漂亮的小伙子来那么几次。”

“让他们给司机准备饭。”他一面松开领带一面说,“我去洗个澡,给我一杯水好吗?”

他走进浴室,放了热水,门也不关就脱下了衣服。他看到浴缸里的水渐渐满了,整个浴室充满了水蒸气。他听到奥登希娅在下指令,看到她端着一杯水走了进来,他吃了一片药。

“你要不要喝点酒?”奥登希娅站在门旁说道。

“等洗完澡再说吧,劳驾把新洗的衣服给我拿出来。”

他钻进浴缸躺下,只露出脑袋,一动不动,直到水开始冷了下来。他擦上肥皂,然后在莲蓬头下用冷水冲洗起来。接着梳了梳头发,光着身子回到了卧室。鳄鱼的脊背上有干净的衬衣、内衣和袜子。他一面慢慢地穿着,一面大口大口地吸着香烟,烟雾在烟灰缸上缭绕盘旋。最后他走到书房给洛萨诺、总统府和恰柯拉卡约的住处打了电话。这时凯妲已到达,她身穿一件黑色的连衣裙,胸部开口很低,头上绾了一个髻,使她显得岁数大了点。奥登希娅正同她坐着,二人手中都拿着威士忌酒杯,还放了唱片。

鲁多维柯顶替伊诺斯特罗萨之后,我的日子就好过些了。您问为什么?伊诺斯特罗萨令人感到无聊,鲁多维柯真是个好人。给堂卡约当司机最糟的还不是必须为洛萨诺先生干些额外的工作,也不是没有固定的时间,不知他何时出何时归,而是熬夜难受。老爷,每次把他送到圣米格尔街,有时就得从夜里一直等到第二天天亮。这种一夜不睡坐等到天亮的滋味真难受,老爷。鲁多维柯第一天上工我就对他说:你就要懂得无聊是什么滋味了。鲁多维柯望着那幢房子:贝尔穆德斯先生是不是在这里幽会,在这里睡女人?我说日子好过了些,是因为我们可以跟鲁多维柯聊天,可是跟伊诺斯特罗萨就不行了,他总是像个干尸[秘鲁古印第安人把死人制成一种木乃伊,死者呈坐着的姿势。]一样蜷缩在车子里呼呼大睡。我和鲁多维柯坐在房子的花园墙头上,从墙头,鲁多维柯可以监视整个街道,以防万一。平时我们看着堂卡约走进房子,听着里面的谈话声,鲁多维柯就琢摸着房子里发生的事逗我开心:他们大概在喝酒。楼上的灯亮了他就说:狂欢开始了。有时街角的警察也凑过来,我们四个就一面吸烟一面聊天。有一段时间里,有个警察是安卡什[秘鲁中部省份。]人,会唱歌,声音好极了,老爷,《漂亮的洋娃娃》是他的拿手好戏。我们对他说:你还是改行吧,还等什么?到了差不多半夜时分,我们感到厌倦了,恼火了,时间过得很慢。只有鲁多维柯一个人还在滔滔不绝地讲,这个人脑子里净是脏东西,总是跟我讲伊波利托干的那些骚事,而实际上最骚的还是他自己。他总是指着阳台:堂卡约在上面正在水里美美地洗澡呢。要么就嘬着嘴唇:我一闭眼就都看到了……不一而足。就这样一直到……对不起,老爷,一直到我们四个都起了去妓院的强烈愿望。他议论起太太来,简直像发了疯:今天早晨我,一个人送堂卡约回来的时候看到太太了,黑家伙。这当然是他编造出来的。黑家伙,太太只穿着睡袍,好像是轻纱做的,粉红色的,还透明呢,脚下拖着中国样式的拖鞋。他的眼睛里闪着光。你只要看她一眼就非昏倒不可,再看一眼你就能昏而复醒,第三眼你就非死不可了,可第四眼你又能死而复苏了。老爷,这个人很会讲笑话,是个大好人。所谓太太当然就是奥登希娅太太喽,老爷。

阿玛莉娅在门口碰上了卡尔洛塔,卡尔洛塔正出门去买面包。你怎么了?你到哪儿去了?你干什么去了?我留在利蒙希约我姨妈家过夜了,可怜的姨妈病了。太太生气了?二人一起向面包店走去。太太根本没发现,她昨晚一夜没睡,听了一夜关于阿雷基帕的新闻。阿玛莉娅这才一块石头落了地。卡尔洛塔激动地说:阿雷基帕闹革命了,你不知道吗?太太紧张极了,把我们俩也闹得心神不安。卡尔洛塔和希牡拉躲在储藏室里听电台广播,也一直听到两点。疯子,阿雷基帕到底出了什么事?罢工、罢课,出了乱子,还死了人,现在又要求把先生赶出政府。要赶堂卡约?是的,太太打电话找遍了各个地方就是找不到。太太骂了一晚上粗话,给凯妲小姐也打了一晚上电话。面包店的老板对她俩说:还是多买一倍吧,革命来了,我明天就不开门了。二人嘀嘀咕咕地走出了面包店,卡尔洛塔,会发生什么事呢?为什么要把先生赶出政府?昨夜太太发火时说因为先生太老实了。蓦地,卡尔洛塔抓住阿玛莉娅的胳膊,盯着她的眼睛:我不信你姨妈病了,你跟男人在一起了,从你脸上我就看出来了。什么男人不男人的,傻瓜,我姨妈是生病了嘛。阿玛莉娅严肃地看着卡尔洛塔,可是内心感到一阵骚动,一股幸福的热浪。二人走进家门,只见希牡拉满面焦虑地正在大厅里听收音机。阿玛莉娅回到自己的房间,迅速地洗了个淋浴。但愿太太什么也别问我。当她上楼给太太送早点的时候,在楼梯上就听到了钟表无线电那秒针的响声和播音员的声音。太太已坐在床上吸烟,没理会她的问安。电台说道:对在阿雷基帕散布混乱、挑动颠覆活动的人,政府表现了极大的耐心,工人应该复工,学生应该复课。阿玛莉娅的目光同太太的相遇了,后者仿佛刚刚发现她似的。报纸呢?快去买,傻瓜。是,我这就去。阿玛莉娅跑出卧室,心里很高兴,太太根本没发觉。她找希牡拉要了钱就向街角报亭走去。一定发生什么严重的事了,太太的脸都白了。太太一看到阿玛莉娅进来,马上跳下床,一把抓过报纸开始翻阅起来。到了厨房,阿玛莉娅问希牡拉:你认为革命会成功吗?会不会把奥德里亚赶下台?希牡拉耸耸肩:他们要赶下台的是先生,所有的人都恨他。片刻后,她们听到太太下楼来了。阿玛莉娅和卡尔洛塔躲到储藏室后面,只听到:喂,凯妲吗?报上没什么新的东西,我一夜没合眼。她们看到太太把《新闻报》摔在地上:那些婊子养的也要求卡约辞职,几年来一直拍他的马屁,可现在都想推翻他了,凯妲。太太又喊又骂,阿玛莉娅和卡尔洛塔互相使着眼色。没有,凯妲,卡约既没回家也没打电话来,可怜的卡约大概忙着处理乱子,没准儿已经到阿雷基帕去了呢,唉,最好给那些人吃子弹,索性让他们干不成蠢事,凯妲。

“伊翁那老太婆一直在说政府的坏话,甚至还说你的坏话。”奥登希娅说道。

“你可小心别告诉她,她要是知道我在背后议论她,非把我杀死不可,”凯妲说道,“我可不愿跟这个老妖婆结仇。”

他从两个女人面前经过,向酒台走去,倒了一杯威士忌,加了两块冰就坐了下来。三个女仆穿上了制服,在餐桌周围转来转去。给司机弄吃的了吗?女仆回答:弄了,先生。洗了个澡使他昏昏欲睡,奥登希娅和凯妲在他眼里都是影影绰绰的,几乎听不见她们的低声私语和嬉笑声。谈吧,那老太婆都说了我些什么?

“我还是第一次听她在人前说你坏话呢,”凯妲说道,“以前只要一提起你,她嘴上就像抹了蜜。”

“她对小罗贝托说,洛萨诺从她那儿捞的钱都跟你平分了。”奥登希娅说道,“你知道,小罗贝托可是利马头号爱传闲话的人。”

“她说,如果还继续这么榨她的油,她就要洗手不干,去过规规矩矩的生活了。”凯妲笑了。

他皱了皱眉,张了张嘴:女人们都是哑巴就好了,只要打打手势就能同她们讲明白该有多好。凯妲弯身去拿咸棍[类似我国的江米条,但较长,味咸,用面粉制成。],领口张开了,露出了一对乳房。

“喂,你可别挑逗他啊,”奥登希娅打了她一下,“你还是把这一手留着等兰达来了再用吧。”

“这一手也提不起兰达的劲头来,”凯妲回了奥登希娅一巴掌,“兰达也该洗手去过规规矩矩的生活了。”

两个女人笑了起来,他则只是听着,喝着。总是老一套的笑话。最新的新闻你知道吗?反正是老一套。伊翁和小罗贝托搞上了呢。兰达也该到了。第二天早晨,他肯定会保留着像以往每个晚上一样的快感。奥登希娅站起来换了唱片,凯妲又斟了一杯酒。三人又喝了一杯威士忌,才听到门外一辆汽车在刹车。

多亏鲁多维柯的这些胡说八道,夜间等人才显得不那么无聊了,老爷。什么太太的小嘴呀,太太的樱唇呀,什么她的牙齿白得闪光呀,什么她浑身散发出玫瑰香味呀,什么她的身段可以使死人从坟墓中跳出来呀。他好像爱上了太太,老爷。可是他若有那么一次站在太太面前,就连看太太一眼都不敢了。他怕堂卡约嘛。您问我议论过太太吗?没有,我光是听他讲,笑他而已,关于太太我什么也没说过。我并不认为这都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事,我只是想赶快天亮,好去睡觉。老爷,您问我别的女人怎么样?您问我是不是觉得凯妲小姐没什么了不起?是的,老爷,当然,凯妲小姐倒是蛮漂亮的,不过我干的这种活累死人,根本没有兴致去想女人。我脑子里想的只是放我一天假,让我倒在床上大睡一天,消除夜间等人的疲劳。鲁多维柯就不一样了,自从他给堂卡约当了保镖就自以为了不起了。这回我可要列入正式编制了,黑家伙,到那时,凡是因为我是临时工而欺侮过我的人,我都叫他们尝尝我的厉害。这就是他一生最大的抱负,老爷。晚上等人的时候,他要是不议论奥登希娅太太就说他自己的事,什么他就要有固定工资、徽章、假日啦,什么他将到处受人尊敬,许多人会来建议跟他做生意啦。不,我从来不想在警察局干,老爷,我讨厌这个行当,特别是夜间等人,太无聊了。我们就这样边吸烟边聊天,到了深夜一两点的时候就瞌睡死了。要是在冬天,还加上个冷得要命。天蒙蒙亮,我们就到花园的喷水池去洗脸。女仆们出去买面包,首批汽车出现了,草地的香味直往鼻子里钻。这时我们感到轻松了,因为堂卡约马上就要下来了。我一直在想:我什么时候才能时来运转过上正常的生活?多亏您,我时来运转了,终于过上了正常的生活,老爷。

整个早上,太太都在穿着睡袍听广播,一支烟接着一支烟,连午饭也不想吃,只是一个劲儿地喝浓咖啡,接着坐上一辆出租汽车走了。后来卡尔洛塔和希牡拉也出去了。阿玛莉娅和衣倒在床上,感到很疲乏,眼皮发沉。等她醒来时天已经黑了。她欠身坐起来,竭力回想着刚才做的梦,她梦见跟安布罗修在一起,但记不起来在干什么。她只记得一面做梦一面想:最好梦下去,不要醒来。也就是说我喜欢做这种梦,蠢货。她正在洗脸的时候,浴室的门“嘭”的一下打开了。阿玛莉娅,阿玛莉娅,闹革命啦。卡尔洛塔两眼都快瞪了出来。发生了什么事?你看到了什么?警察都背上了长枪和轻机枪,阿玛莉娅,到处都是当兵的。阿玛莉娅一面梳头系围裙,卡尔洛塔一面又跳又讲。你在哪儿看到的?还有什么?在大学公园,阿玛莉娅。卡尔洛塔和希牡拉下公共汽车的时候看到了有人在游行示威,青年男女打着标语牌,上面写着:“自由,自由!阿雷基帕,阿雷基帕!”“贝尔穆德斯必须辞职!”母女二人傻乎乎地站着一个劲儿地看,有几百人、几千人。突然,警察出现了,水龙车、卡车、吉普车也开来了。哥尔梅纳路上都是烟雾和水龙头喷出的水,人们又喊又叫,乱跑起来,还有人抛石块。这时,骑兵出现了。我们正好在那里,阿玛莉娅,我们在人群里不知如何是好。我们二人互相抱着,紧贴在一扇大门上不停地祈祷,烟熏得我们直打喷嚏,直流泪。有几个人走了过去,高喊打倒奥德里亚。我们看到了警察用大棒殴打学生,也看到了石块朝警察飞去。会出什么事吗?会闹出什么事来啊。三人一起去听广播,希牡拉两眼都红了,不停地画着十字;耶稣啊,救救我们吧。广播里什么也没有讲,换了个台,也光是广告、音乐、问答和电话购物。

差不多十一点的时候,她们看到太太从凯妲小姐那辆白色汽车中走了下来。太太很平静:你们还不睡觉?在干什么?都这么晚了。希牡拉:我们在听广播,可关于革命的事什么也没讲,太太。什么革命不革命的!阿玛莉娅这才发现太太喝醉了:一切都解决了。可我们刚才还看到高喊口号、警察和好多事呢,太太。太太:你们这些傻瓜,没什么可怕的。原来太太跟先生通了电话,说是要惩罚那些阿雷基帕人,明天一切都会平静下来。太太饿了,希牡拉给她做了一块烤肉。太太说:先生仍然很镇静,我也就用不着为他担心了。桌子一收拾完,阿玛莉娅就去睡了。好了,我真蠢,一切都从头开始,我跟他和好了。她微微感到郁郁不欢,有点倦怠。以后的相处会怎么样?会不会经常吵架?我再也不去他朋友家了,最好让他租一间房子,我们就可以在里面过星期天了。我会把房间收拾得整整齐齐的。要是能跟卡尔洛塔谈谈,把这一切告诉她,该有多好呀。不行,不能跟她说。我得耐心些,等到跟赫尔特鲁迪丝见面再跟她讲吧。

兰达到了,目光闪闪,滔滔不绝,满口酒气,可是一进门他就摆出一副哭丧脸来:我只能待一会儿,太可惜了。他弯身去吻奥登希娅的手,女里女气地要求凯妲让他在脸蛋上吻一下,随后就在两个女人之间的椅子上坐了下来,还一面高声说道:堂卡约,我这根刺插在两朵玫瑰花之间了。兰达半秃顶,身穿一套灰色西服,打着红色领带,西服做工讲究,掩盖了他的胖线条。他一坐下来就同奥登希娅和凯妲调情。他心想:真是财大气粗。

“促进委员会要在明早九点开会,堂卡约,您瞧这个时间。”兰达说着做了个无可奈何的表情,“医生说,我每天必须睡满八小时,太遗憾了。”

“你说谎,参议员,”凯妲递给他一杯威士忌说道,“其实是怕被老婆卡住脖子。”

参议员兰达:为我身旁的两个宝贝的健康,也为您的健康干杯,堂卡约。他喝了一口,咂咂嘴巴放声大笑起来。

“我是个自由人,不能忍受婚姻的枷锁。”兰达高声说道,“我曾对她说:亲爱的,我爱你,可我要保持寻欢作乐的自由。归根结底,这是最重要的。她表示理解,所以结婚三十年来她从不追究我,也不吃醋,堂卡约。”

“因此你就任意利用这个自由,”奥登希娅说道,“最近又搞上什么女人了?说说看,参议员。”

“我给你说几个反政府的笑话吧,都是我在国立俱乐部里听来的。”兰达说道,“你们过来,别让堂卡约听见。”

兰达讲完笑话,自己先爆发了一阵响亮的大笑,奥登希娅和凯妲也笑了起来,笑声混在了一起。他也半张着嘴,瘪着脸对这个玩笑表示赞同:好吧,既然参议员急着要走,那我们干脆吃饭吧。奥登希娅向储藏室走去,凯妲跟在后面。祝您健康,堂卡约。也祝您健康,参议员。

“凯妲越来越漂亮了,”兰达说道,“奥登希娅就更不用说了,堂卡约。”

“我非常感谢促进委员会的鉴定意见,”他说道,“我中午就把这个消息传达给萨瓦拉。要是没有您,那些美国佬根本中不了标。”

“应该表示感谢的是我,我要感谢您在奥拉维庄园事件上对我的帮助。”兰达说着做了个表示彼此彼此的手势,“朋友之间就是要互相帮忙嘛,无须客气。”

他发现兰达走了神,眼睛朝凯妲望去。凯妲正在一扭一摆地走过来:这里严禁谈生意和政治。说着,她在兰达身边坐了下来。他看到兰达直眨眼,面颊发红。兰达把脸凑过去,把嘴唇印在凯妲的脖子上。这个人是不会走的,他要撒个谎留下来,他要喝得酩酊大醉,然后在清晨三四点的时候把凯妲带走。他毫不迟疑地把两个指头一掐,凯妲的眼睛像两颗葡萄一样流了出来:兰达留下来都是你勾引的,都怪你,搅得我也不能睡觉,你要付出代价。入座吧,奥登希娅说道。最后他把一根烧红了的铁棒插进了凯妲的双腿之间,听到了皮肉嘶嘶的烤炙声:你要付出代价,凯妲。在整个晚餐过程中,兰达一个人垄断了谈话,话语随着越喝越多的酒滔滔而出。飞短流长、笑话、逸事、打情骂俏,凯妲和奥登希娅跟兰达一问一答,笑话兰达。而他则仅仅待在一边微笑。离开餐桌的时候,兰达拐弯抹角、激动异常地表示,希望凯妲和奥登希娅抽两口他的雪茄,他要留下不走了。可是他突然一看表,快乐的劲头从脸上消失:已经十二点半了,我得走了,从内心来讲我太遗憾了。兰达吻了奥登希娅的手,还想吻凯妲的嘴唇,但是凯妲一扭脸,只把面颊送了上去。他一直把兰达送到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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