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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吧长谈  作者: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

“堂费尔民是怎么死的,少爷?”安布罗修说,“他去世的时候痛苦吗?”

小萨,那是卡利托斯第一次酒精中毒发作不久之后。一天晚上,卡利托斯以坚决的口气在编辑部宣布:我要戒酒一个月。没有人相信他,但他一丝不苟地实践了他那以意志力治疗酒精中毒的诺言,整整四个星期滴酒不沾。他每天都在自己办公室桌上的日历上画掉一个日子,每次总是举起日历挑战似的说:十天了,十六天了。一个月满了,他又宣布:我现在可要开戒补偿一下了。当天晚上一下班,就又喝开了酒,先是同诺尔文和索洛萨诺在市中心的几家酒馆里喝,后来在一家餐厅遇到了几个正在庆祝某人生日的体育版编辑,又同他们一起喝。天亮了,他又在帕拉达市场同几个不认识的人喝,这些人后来偷了他的钱包和手表。这都是他后来自己说出来的。那天早晨,有人看见他向《最后一点钟》和《新闻报》的编辑们借钱。黄昏时分,阿里斯佩发现他在圣马丁广场塞拉酒吧门廊里的一张桌子旁坐着,一个人喝酒,鼻头通红,双眼凝滞。阿里斯佩在他旁边坐下,但根本跟他说不上话。阿里斯佩事后讲道:他不光是醉,简直是泡在酒里了。当晚卡利托斯来到编辑部,看着周围的东西,小心翼翼地迈着步子,一副失眠的样子,浑身散发着说不上是什么酒的混杂气味,脸部不安地抖动着,颧骨、太阳穴、前额和下巴的皮肤不停地颤动,一直在颤动,对众人的玩笑也不理会,摇摇晃晃地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站了一会儿,焦躁地望着自己的打字机。突然,他用力把打字机高举过顶,然后一言不发地松手,小萨,只听得一声巨响,字键、螺丝钉……雨点般撒了一地。人们过去抓他,他撒腿就跑,一路号叫着,手里揉着稿纸,踢飞字纸篓,撞翻了好几把椅子。第二天他就住进了医院。那是第一次,小萨,从那天以后,他一共住了几次医院?圣地亚哥回想:一共三次。

“好像没什么痛苦,”圣地亚哥说道,“好像是睡着死的。”

小萨,那是在奇斯帕斯和卡丽结婚一个月之后。他们结婚时,安娜和圣地亚哥接到了通知和邀请,但二人既没去参加婚礼也没有打电话送鲜花表示祝贺。波佩耶和蒂蒂也没来劝他们去。这对夫妻度蜜月回来后,到窄小胡同来了一次。他们并没有生他的气,详详细细地向圣地亚哥和安娜讲述了在墨西哥和美国旅行的情况,然后四人乘波佩耶的车子出去兜风,在铁掌俱乐部喝奶油汽水。这一年,四个人每隔一段时间就见一次面,在窄小胡同,有时也在圣依希德罗区,波佩耶和蒂蒂的新居就在该区。小萨,有些事你是从波佩耶和蒂蒂口中得知的,比如奇斯帕斯的订婚仪式、婚礼的准备工作、爹娘要去欧洲旅行的打算,等等。波佩耶完全沉浸在政治活动里,陪同贝朗德周游各省。蒂蒂怀孕了。

“奇斯帕斯二月结婚,爸爸三月就去世了。”圣地亚哥说道,“爸爸本来是想同妈妈到欧洲去的,却去世了。”

“是在安贡去世的?”安布罗修说道。

“是在观花埠,”圣地亚哥说道,“由于奇斯帕斯的婚事,那年夏天,我爹妈没去安贡。我想他们只在周末才去。”

小萨,那是在你们领养了巴杜盖不久后。一天下午,安娜从德尔加多医院回家时带回来了一个鞋盒,里面还直动。她打开鞋盒,圣地亚哥看到从里面跳出一个白花花的东西。安娜说:花匠好心送给我,不好不接受,亲爱的。起初,小狗很惹人讨厌,为此二人总是吵嘴。小狗常在小客厅、床上、浴室里撒尿。为了教会它在外面撒尿,安娜打它的屁股,把它的嘴摁在它自己的屎尿里,这时圣地亚哥就出来保护它,于是二人吵了起来。小狗啃书,圣地亚哥打它,安娜就挺身而出,加以庇护,于是二人又吵了起来。不久它就学会了:想撒尿就用爪子搔门,像触了电似的望着书橱。开始几天,它在厨房里睡觉,睡在一块粗麻布上面,但到了深夜就汪汪地叫,来到卧室门前呜呜地叫。最后二人把它放在屋角鞋子旁边。渐渐的,它又获得了上床的权利。那天早晨,它钻进了盛脏衣服的箱子,怎么也出不来了,圣地亚哥光看着它不管。后来它有了经验,先把爪子扑在箱子边上,把全身重量压到这一边,箱子晃动起来,最后翻了。它一动不动地等了一会儿,接着摆着尾巴走向自由。此时有人在窗上敲了几下,露出了波佩耶的面孔。

“你爸爸出事了,瘦子!”小萨,波佩耶上气不接下气,大概是下车后跑着进来的,悲痛地说,“奇斯帕斯刚给我打了电话。”

小萨,你那时穿着睡衣,找不到短裤,长裤就卷在身上。你给安娜留条子的时候手在发抖。

“快点儿,”波佩耶站在门口不断地说,“快点儿,瘦子!”

二人与蒂蒂同时到达阿美利亚医院。波佩耶接到奇斯帕斯的电话时蒂蒂不在家,到教堂去了。她一只手拿着波佩耶留的条子,一只手拿着纱巾和望弥撒用的书。三人在走廊里找了好几分钟,才在拐过一个走廊时碰见了奇斯帕斯。圣地亚哥回想:他好像化了妆,睡衣坎肩是红白两色的,长裤没扣上扣子,外衣是另外一种颜色,没穿袜子。他正抱着自己的老婆卡丽痛哭。医生说他在我们把他送进医院之前就咽气了,可能是今天早晨死的。妈妈醒来发现他挺着,一动不动,张着嘴。医生说他是睡着死的,没有什么痛苦。可奇斯帕斯说,当他、卡丽和管家把他抬上汽车时,感到他还活着,还有脉搏。妈妈在急诊室,在你进去之前已经打了一支镇静剂,因为她一直在说胡话。你拥抱了她,她却大叫起来。片刻后,她睡着了。蒂蒂哭喊得最厉害。接着家人都来了,最后是安娜。小萨,你、波佩耶和奇斯帕斯办了一下午的手续。圣地亚哥回想:是租丧车、办公墓和登讣告等手续。就在医院里,你同家人再次和好了,小萨。从此你再没同他们吵过。圣地亚哥回想,在办手续的过程中,奇斯帕斯不停地抽泣着,他的衣袋里总是装着镇静剂,像吃糖那样不时地吃上一片。黄昏时分,大家才回到家。花园、客厅和书房里挤满了人。妈妈已经起来,正忙碌着指挥布置灵堂。她已经不哭了,没化妆,看上去老了许多,蒂蒂、卡丽、埃丽阿娜姨妈和罗莎姨妈围着她,还有安娜,小萨。圣地亚哥回想:对,还有安娜。客人不断地到来,人们一晚上进进出出,人声嘈杂,烟雾腾腾,开始有人送来花圈。克洛多米罗伯父守着棺材坐了一夜,一言不发,僵挺笔直,面色蜡黄。等你走近看他时,天已经亮了。圣地亚哥回想:玻璃棺盖蒙上了水汽,根本看不清他的面孔,只见他双手放在胸前,穿着他那身最讲究的西服,头发梳得很整齐。

“我有将近两年没同爸爸见面了,”圣地亚哥说道,“也就是说,自从我结婚后一直没见他。我伤心的倒不是他的去世,反正我们大家都得死,不是吗,安布罗修?我伤心的是,他到死都以为我跟他吵翻了。”

第二天举行了葬仪,是在下午三点举行的。一整个上午持续收到唁电、唁函、名片,做弥撒的礼单、祭品和花圈,报纸上登出了镶黑边的讣告,来了许多人参加葬礼。是的,安布罗修,连总统府的副官都来了。棺材送入墓地时,一名普拉多政府的部长、一名亲奥德里亚的参议员、一名阿普拉的领导人和一名贝朗德分子都执了一会儿缎带。小萨,你、克洛多米罗伯父和奇斯帕斯站在公墓门口,接受人们的吊唁足足有一个多钟头。第三天,安娜和圣地亚哥在家中待了一整天,妈妈待在自己的房间里被亲戚围着,一见他们进来就拥抱亲吻了安娜,安娜也抱吻了妈妈,二人抱头痛哭。圣地亚哥回想:世界就是这样组成的,小萨。他回想:真的是这样组成的吗?到了下午,克洛多米罗伯父来了,同波佩耶和圣地亚哥坐在客厅里,看样子他心不在焉,神情发呆,只用是呀、不呀回答别人的问话,而且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为了躲避一长串的来访,第四天,埃丽阿娜姨妈把妈妈接到她在乔西卡的家中去了。

“自从爸爸去世,我再也没同家人吵过,”圣地亚哥说道,“我和他们很少见面,离得远了,但相处得还不错。”

“不,我不是来吵架的。”安布罗修一再说道。

“这还不错,否则我就把小罗贝托叫上来,这里他是最会吵架的人了。”凯妲说道,“干脆点儿,告诉我你来干什么,要么你就出去!”

二人穿着衣服,没在床上躺着。房间的灯亮着,楼下酒吧里嘈杂的人声和小客厅中的嬉笑声像往常一样传了上来。安布罗修坐在床沿,凯妲看到他笼罩在光线中,安安静静,身材健壮,身着蓝色西装、尖头皮鞋,浆得挺挺的衬衣露出了白色领子。凯妲看见他一动不动,神情绝望,眼睛流露出气恼的神色,仿佛发了疯。

“您很清楚,我是为了她的事而来的,”安布罗修不眨眼地直瞪着她,“您是能帮忙的,可您什么也不管。您是她的朋友嘛!”

“你听着,我自己的事已经够我受的了,”凯妲说道,“我不想管这件事。我到这儿是来赚钱的。你走吧,别再来了,别到这儿来,也别到我家了。”

“您是应该帮忙的,”安布罗修固执地再三说道,声音和往常不一样,“这也是为了您好。”

“为了我好?”凯妲说道,背倚着门,身子微微弓着,双手放在胯上。

“哦,我是说这也是为了她好,”安布罗修咕哝着说,“您不是说她是您的朋友吗?您不是说,尽管她净发疯,您对她还是很有好感吗?”

凯妲走了几步,在房间里唯一的椅子上与他面对面坐了下来,跷起二郎腿,专注地端详着他。安布罗修没有移开目光,直视着她。他这样还是第一次呢。

“是金球派你来的?”凯妲曼声说道,“他为什么不派你直接找那疯女人去?我与此事毫无关系。你告诉金球,叫他别给我找麻烦。疯女人是疯女人,我是我。”

“谁也没派我来,他根本不知道我认识您,”安布罗修盯着她一字一字地说道,“我来是为了同您做朋友间的谈话。”

“朋友间的谈话?”凯妲说道,“谁告诉你我是你的朋友?”

“您去跟她谈谈吧,叫她理智些,”安布罗修喃喃说道,“叫她知道,她这样做很不好。请您告诉她,堂费尔民并没有钱,他的生意很不顺利。请您劝劝她,叫她忘掉堂费尔民吧!”

“金球不能再次设法把她捉起来吗?”凯妲说道,“那个没良心的,什么事干不出来!”

“上次并不是他设法把她捉起来的,相反,是他把她从警察局救出来的。”安布罗修一动不动地说道,没有提高声调,“堂费尔民帮助过她,替她付了住院费,还给了她钱,可他并没有义务这样做,而是出于同情心。不过,他不想再给她钱了。请您告诉她,她的做法很不好,叫她别再威胁堂费尔民了。”

“你走吧,”凯妲说道,“还是让金球和那疯女人自己去解决吧。这不是我的事,也不是你的事,你就别乱掺和了。”

“您还是劝劝她吧。”安布罗修固执地重复说道,声音很紧张,“她要是继续威胁堂费尔民,对她自己不利。”

凯妲笑了,她感到自己的笑声是那么勉强,带有神经质。安布罗修平静地看着她,仿佛下定了决心。他的眼神镇静,但充满狂热。二人沉默了一会儿,互相端详着,面孔相距只有半米。

“你敢说不是金球派你来的?”凯妲终于说话了,“金球被那疯女人吓坏了?简直是白痴,竟被一个可怜的女人吓坏了。他不久前见到了那疯女人,了解到她的情况。你也很了解她的情况,你还在她身边安插了密探,是不是?”

“这倒是真的,”安布罗修声音嘶哑地说,凯妲看见他紧夹双腿缩成一团,看见他的手指夹进了双腿之间,他的声音凝滞了,“我对她并没干什么坏事,不是我干的,是阿玛莉娅一直在帮助她、陪伴她,所以发生了什么事我就全知道了。她不是有意说给我听的。”

“发生了什么事?”凯妲说道,把身子微微朝他弓去,“那疯女人是不是把你同阿玛莉娅的事讲给金球听了?”

“她说阿玛莉娅是我的女人,说几年来我们每个星期天都见面,说阿玛莉娅怀了我的孩子。”安布罗修的声音嘶哑了。凯妲心想,他要哭出来了,但他并没哭,只是声音中带有哭意,黯淡的眼睛张得大大的,但没有泪水。

“那好,”凯妲挺直了身子说道,“原来你这副腔调是因为这件事,你这么生气是因为这件事。我现在才明白你到这儿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您说她这样做为的是什么呢?”安布罗修的声音仍然显得很痛苦,“她难道以为这样做就可以说服堂费尔民,就可以让堂费尔民掏出更多的钱?她为什么干这种缺德事?”

“那疯女人确实有点疯,”凯妲低声说道,“难道你还不了解?她想离开秘鲁,她需要离开秘鲁。她不是故意干缺德事,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事。”

“她以为把我的事告诉堂费尔民就会使堂费尔民感到痛苦。”安布罗修说着,点点头,把眼闭上,片刻后又睁开,“她要加害堂费尔民,要摧毁堂费尔民。她是这样想的。”

“她也是为了卢卡斯那婊子养的。她爱上过那个人,现在那个人在墨西哥,”凯妲说道,“这你就不知道了。那个人写信给她,叫她去墨西哥,带着钱去,说要跟她结婚。她相信了那个人。真是疯了,她自己也不知道都干了些什么事,她并不是出于恶意。”

“对,”安布罗修说道,把手抬起一点,又狠狠地插进双腿间。他的裤子发皱了。“可她损害了堂费尔民,使堂费尔民感到痛苦。”

“金球应该理解她,”凯妲说道,“所有人,臭卡约、卢卡斯和一切她在家中接待过、招待过的人都是婊子养的,都对她干过坏事,还有……”

“堂费尔民也……”安布罗修声音嘶哑地说道。凯妲沉默了,她准备站起来走掉,可安布罗修仍然不动。“堂费尔民也对她干过坏事?我能不能知道一下堂费尔民有什么过错?他欠她什么?他难道有义务帮助她?他不是给了她相当多的钱吗?难道她对一个唯一对她好的人竟干这种缺德事?叫她别再这样干了,到此为止吧。我希望您跟她谈谈。”

“我跟她谈过。”凯妲喃喃地说道,“你最好别管,否则最后倒霉的是你。当我得知阿玛莉娅把自己跟你怀孕的事告诉那疯女人之后,我就提醒过她,我说:你可得小心,别让阿玛莉娅知道安布罗修跟金球的事,也别让金球知道阿玛莉娅跟安布罗修的事,别往里搅和了,你不要卷进去。她那样干不是为了什么,不是故意干缺德事。她是想给卢卡斯带点儿钱去,真是疯了。”

“可堂费尔民对她什么坏事也没干过,相反,他对她很好,还帮助过她。”安布罗修喃喃说道,“她把我同堂费尔民的事告诉阿玛莉娅,我并不在乎,但不应该把我和阿玛莉娅的事告诉堂费尔民。真是缺德,真是缺德!”

“她把你同金球的事告诉你的女人,你反倒不在乎,”凯妲盯着他说道,“可见你关心的只有金球,你只关心那个同性恋者。可见你比金球还坏你快滚吧!”

“她给堂费尔民的太太写了一封信,”安布罗修声音嘶哑地说道,凯妲见他低下头感到了羞耻,“她在信中说:你的丈夫是这种人,你丈夫同司机乱搞,你可以问问你的丈夫,他跟黑人搞有什么感觉……足足写了两页纸。她就是这样给堂费尔民的太太写的。您说说,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她确实有点疯,”凯妲说道,“因为她要去墨西哥,为此她也不知道自己都干了些什么事。”

“她还往堂费尔民家里打电话,”安布罗修嗓音嘶哑地说道,抬起了头,凯妲看见他的眼睛流露出呆痴痴的神情,也看得出他的内心在沸腾,“她说,你的亲戚、你的朋友、你的儿女都将收到同样的信,内容同我给你老婆的信一样。还有,你的职员也会收到。她就是这样对待唯一对她好、唯一帮过她而又并没有这种义务的人。”

“因为她绝望了,”凯妲提高声音又说了一遍,“为了去墨西哥,她需要飞机票。你告诉金球叫他给她机票钱不就行了吗?”

“昨天就给她了。”安布罗修嗓音嘶哑地说道,“她对堂费尔民说:你会成为众人的笑料,我要毁掉你,我要叫你倒霉。于是他昨天亲自把钱送了去。她简直疯了。她另外还想要一万索尔,您瞧。您还是跟她谈谈吧,叫她别再找堂费尔民的麻烦了,请您告诉她那是最后一次了。”

“我一句话也不想跟她讲了,”凯妲说道,“这和我没关系,我什么也不想知道。让她和金球两个人互相残杀吧,如果他们愿意的话。我可不想卷进这场纠纷。看你这副样子,是不是金球把你辞退了?你这样威胁我,是不是想让金球原谅你跟阿玛莉娅的事?”

“别装糊涂了,”安布罗修说道,“我到这儿来不是为了跟您吵嘴,而是想跟您谈谈。堂费尔民并没有辞退我,也不是他派我来的。”

“你一开始就应该跟我讲清楚,”堂费尔民说道,“你早应该说:我有一个女人,我们要有孩子了,我想跟她结婚。你早应该说出来,安布罗修。”

“你早说就好了,”凯妲说道,“你是不是因为害怕金球才同阿玛莉娅长时期偷偷地见面?好了,事情不是解决了吗?他知道了,而且没辞退你。那疯女人这么做不是故意干缺德事,你别再往里掺和了,让他们自己去解决吧。”

“堂费尔民没赶我走、没发火,也没骂我,”安布罗修嗓音嘶哑地说道,“相反,他同情我、原谅我。您瞧,对一个像他这样的人,她是不应该干缺德事的,您瞧。”

“那些日子,你一定很不愉快,安布罗修,你一定很恨我,”堂费尔民说道,“那时你还得向我隐瞒你同你女人之间的事,而且隐瞒了这么多年。你们来往多少年了,安布罗修?”

“她这样做使我觉得自己像一堆垃圾,使我觉得自己……”安布罗修呻吟道,一面用手使劲地拍着睡床。凯妲一跃而起。

“你是不是认为我会生你的气,可怜的无赖?”堂费尔民说道,“不,安布罗修。去把你的女人从那个人的家里接出来,生儿育女。你可以在我这儿工作下去,想多久就多久。把在安贡发生的事忘掉吧,把所有的事忘掉吧,安布罗修!”

“他很善于操纵你嘛,”凯妲咕哝着说道,一下子奔到门口,“他了解你是个怎样的人。我是不会去跟奥登希娅谈的,你自己去谈吧。唉,你呀你!你要是再踏进这扇门或到我家去,我就……”

“好吧,我这就走,您别担心,我再也不想来了。”安布罗修嗫嚅着说道,立起身来。凯妲打开房门,酒吧的嘈杂声一下子涌了进来。“可我还想最后一次求您:劝劝她吧,劝她理智些吧,劝她让堂费尔民安静地活下去吧,好吗?”

安布罗修开私人汽车开了三个月,车子就坏了。一天早晨,在进入雅利纳湖区之后,车子冒烟了,车身直颤,吱嘎响了一会儿,又突突地响了几声,接着就完全开不动了。车主人卡利克斯托和安布罗修把车盖打开一看,发动机烧着了。卡利克斯托说道:可怜的家伙到此为止了。然后对安布罗修说:一需要司机我就去找你。两天后,房主人堂阿兰德罗·波索来了,和和气气地说:我早知道了,你失掉了工作,死了妻子,境况很糟,我很遗憾,安布罗修。但我这儿不是慈善院,你得搬出去。堂阿兰德罗同意安布罗修用床、摇篮、桌子和煤油炉折价付了拖欠的房租。随后,他把其余的东西装在两个箱子里就到露贝太太家去了。露贝太太见他垂头丧气的样子,给他煮了一杯咖啡,说道:至少你不必为阿玛莉塔·奥登希娅担心,我先照看着她。安布罗修来到潘达雷昂住的贫民区。潘达雷昂还没从廷哥马利亚回来,到了天黑时他才回来,看见安布罗修把脚陷在泥地中坐在门前等他。潘达雷昂想给他鼓鼓气:你当然可以先跟我住,直到找到工作。能找到吗,潘达?说真的,安布罗修,在此地找工作非常困难,你为什么不到别处去试试呢?潘达劝他去廷哥马利亚或哇努柯。但不知道为什么,我不愿在阿玛莉娅尸骨未寒之际就离开普卡尔帕,少爷,再说我一个人怎么能带着阿玛莉塔·奥登希娅到处流浪呢?于是安布罗修留在普卡尔帕试试看,有时帮助卸船,有时在黄记百货店里打扫蜘蛛网、捉耗子,甚至给毛克殡仪馆消毒,但工资几乎不够买烟抽。要不是潘达和露贝太太劝他,他根本什么也不想吃。一天,他强打起精神去找堂伊拉留。少爷,我不是去吵架的,而是去求助的。先生,我倒了霉,您行行好吧。

“我的司机都满员了,”堂伊拉留堆出一脸假笑说道,“我总不能为了雇你而解雇别人吧?”

“那就把净界棺材殡仪馆的那个白痴辞退了吧,先生。”安布罗修恳求道,“我哪怕给殡仪馆看看门呢。”

“那个白痴我不用付工资,只是让他在店里睡睡觉,”堂伊拉留解释道,“我又不是疯子,怎么能辞退他呢?有朝一日你找到了工作,我到哪儿再去找一个不用付一分钱的白痴?”

“您瞧,他说走了嘴,”安布罗修说道,“不知他上次给我看的那些一百索尔的收据付的钱都付到哪儿去了。”

安布罗修什么也没说,只是听着,频频点头,最后嗫嚅着说:太遗憾了。堂伊拉留一面在他肩上拍着一面安慰他,临走时送给他半镑钱:拿去喝酒吧,安布罗修。安布罗修拿了钱,到商业大街的一家饭馆吃了一顿饭,为阿玛莉塔·奥登希娅买了一件坎肩。在露贝太太家,他又得到了一个坏消息:医院又来人了,安布罗修,你要是再不去,哪怕是去谈谈,他们就要叫警察局传你了。安布罗修来到了医院,负责行政的太太斥责他躲起来不露面,拿出收据给他看,一笔一笔地解释着都是些什么费用。

“好像在捉弄人,”安布罗修说道,“您瞧,差不多有两千索尔。他们把人治死了,还要收两千索尔。”

安布罗修什么也没说,只是听着,面孔严肃地连连点头。那位太太伸出手:拿来吧。于是安布罗修向她诉苦,为了感动她,也有夸大的成分。那位太太问他:你有社会保险吗?安布罗修不懂。你以前干什么工作?开了一阵子私人汽车,再以前是为莫拉雷斯运输公司开车。

“那么你是有社会保险的,”那位太太说道,“你去向堂伊拉留问一下你的社会保险号码,再到民政局去取保险卡。然后再带着保险卡到这儿来,那么你就只付一部分钱就行了。”

安布罗修心里明白结果会如何,但他还是想去证实一下堂伊拉留到底狡猾到何等程度。堂伊拉留格格地笑了起来,直盯着他看,仿佛在想:你比外表还要傻。

“什么社会保险?”堂伊拉留说道,“只有固定雇员才有。”

“难道我不是固定司机吗?”安布罗修问道,“我到底是公司里的什么人,先生?”

“你没有驾驶执照,怎么能当固定司机?”堂伊拉留解释道。

“我当然有驾驶执照,”安布罗修说道,“这是什么?这不是吗?”

“哦,但你没告诉我,这就不能怪我了。”堂伊拉留反驳,“再说,我事先没向你要也是为你好。开一次车拿一次工资,不作为编制内人员,就用不着在工资里扣除保险费了。”

“可您每个月不是都扣了吗?”安布罗修说道,“难道那不是为了缴纳社会保险吗?”

“那是退休基金,”堂伊拉留说道,“但是你退职了,就失去了这个权利。法律就是这样,法律是很复杂的。”

“我恼火的倒不是他说谎,而是在驾驶执照的问题上他就像是在编造一个笨拙的故事。”安布罗修说道,“他最亲的是什么?当然是钞票了。于是我当时想:我必须报复他一下。”

那天是星期二,为了事情进行得顺利,安布罗修必须等到星期天。那几天,他下午在露贝太太家,晚上在潘达雷昂家。露贝太太,如果有一天出了事,比如说,如果我死了,阿玛莉塔·奥登希娅怎么办呢?没什么,安布罗修,那就让她继续跟着我,她就像我的亲生女儿一样,我非常想有个女儿。每天早晨,安布罗修都到码头、河滩或广场上去同流浪汉们聊天。到了星期六下午,他看到“山间闪电”吼叫着开进了普卡尔帕,车身满是尘土,用绳索绑系着的木箱和行李不停地摇晃着。车子穿过商业大街,掀起一阵尘烟,在莫拉雷斯运输公司办公室门前停了下来。司机下了车,乘客也下了车,人们卸下行李。安布罗修用脚踢着街角上的小石块,等着。只见司机又上了车,发动起来,把“山间闪电”开到了洛佩斯的车库。对,那是洛佩斯的车库。安布罗修回到露贝太太家,同阿玛莉塔·奥登希娅玩耍起来。女儿对他已经认生了,他一要抱她,她就放声大哭。玩到天黑下来,不到八点钟,安布罗修来到了车库,只有洛佩斯的妻子在家。他说:太太,我要把车子开走,堂伊拉留需要用车子。洛佩斯的妻子根本没想到问问他何时又回到莫拉雷斯运输公司,指了指空地的一个角落:车子在那儿。对,还有汽油,一应俱全。

“我本来想把车子开到某个地方翻到峡谷里去,”安布罗修说道,“后来我想,那样干太傻,于是就把车子开到廷哥马利亚,路上还捎了两名乘客,这样就够我买汽油的了。”

第二天早上,安布罗修开车进入了廷哥马利亚,他犹豫了一会儿就到伊蒂帕雅的车库去了。怎么,黑人?你又给堂伊拉留干了?

“我把他的车子偷来了,”安布罗修说道,“他坑了我的钱,我这是报复他。我想把车子卖给你。”

伊蒂帕雅先是一愣,接着笑了起来:你疯了,兄弟?

“对,我疯了,”安布罗修说道,“你买不买?”

“买一辆偷来的车子?”伊蒂帕雅说道,“我买了之后怎么办?人们都认得‘山间闪电’,堂伊拉留没准报了案。”

“好吧,”安布罗修说道,“那我就把它翻到峡谷里去,至少算是报了仇。”

伊蒂帕雅抓了抓头皮:你简直疯了。二人讨价还价,足足有半个小时。与其把它翻到峡谷里还不如利用它来干点儿什么,黑家伙,但我不能出很多钱。我得把车子整个拆了,把零件一件一件地卖掉,车身也得重新漆过,等等。干脆点儿,伊蒂帕雅,你出多少吧?还得冒风险呢,黑家伙。你出多少吧?干脆点儿。

“他给了我四百索尔,”安布罗修说道,“比一辆旧自行车还便宜,刚够用来回到利马,少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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