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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吧长谈  作者: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

“我不是想扫您的兴,绝对不是,”安布罗修说道,“是因为实在太晚了,少爷。”

小萨,还有什么?还有什么要说的?圣地亚哥回想:啊,还有同奇斯帕斯的那次谈话,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可谈了。堂费尔民去世后,安娜和圣地亚哥开始每星期天同索伊拉太太吃午饭,在家里也能见到奇斯帕斯和卡丽、波佩耶和蒂蒂。但是后来索伊拉太太到欧洲旅行去了,家庭午餐也就中断了。圣地亚哥回想:以后就没再恢复,将来也不会恢复了。索伊拉太太是同埃丽阿娜姨妈一同去欧洲的。埃丽阿娜姨妈想把大女儿送到瑞士的一所公学就读,顺便到西班牙、意大利和法国玩两个月。晚点儿有什么关系,安布罗修?祝你健康,安布罗修。索伊拉太太回国时不那么颓唐了,被欧洲夏日的太阳晒黑了,手里拎着礼物,口中趣闻不绝。小萨,不到一年的时间,她就恢复了正常,恢复了繁忙的社交活动,打牌、访友、看电视剧、开茶会。安娜和圣地亚哥经常来看她,每月至少一次。她也留二人吃饭。从此母亲与儿媳的关系虽说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但很客气、友好,当然还不是那么亲热。现在索伊拉太太以一种有分寸、和蔼的态度,以一种无可奈何的温柔、亲热的态度对待安娜了。小萨,索伊拉太太没忘记给安娜分一份从欧洲带来的纪念品,也送了安娜礼物。圣地亚哥回想:一条西班牙披肩、一件意大利绸衬衣。过生日或逢结婚周年的时候,安娜和圣地亚哥在客人们到来之前很早就过来,匆匆地拥抱索伊拉太太。有时波佩耶和蒂蒂来到窄小胡同跟二人聊天或带他们出去兜风。奇斯帕斯和卡丽却从来没来过,小萨,但在举行南美洲足球锦标赛的时候,奇斯帕斯给你送来了一张头等座的长期票。你经济拮据,就把长期票平价卖了。圣地亚哥回想:我们终于找到了和睦相处的方式,小萨,那就是不即不离,互相微笑,也开开玩笑。可我不能太晚啊,少爷,请您原谅。啊!是太晚了。

同奇斯帕斯的那次谈话是在堂费尔民去世后很久,是在圣地亚哥从《纪事报》地方版调到社论组一个星期之后,小萨,也是在安娜丢掉医院工作的前几天。报社给你加了五百索尔的工资,把工作时间从晚上改为早晨,于是你几乎再没见到卡利托斯了,小萨。一天,你遇到奇斯帕斯从索伊拉太太家中走出来,二人在人行道上谈了一会儿。超级学者,我们明天一起吃午饭,好吗?当然,奇斯帕斯。当天下午你想了很久,但并不觉得奇怪。有许久没谈话了,他想说些什么?第二天中午一过,奇斯帕斯就到窄小胡同来接圣地亚哥了。这是他第一次来,小萨,他进到胡同里来了,你透过窗子看着他犹疑着敲了敲德国女人家的门。他穿着米色西服,还穿了坎肩,黄色衬衣的领子很高。那德国女人从上到下贪婪地打量了他一眼,指着你家的门说:是那扇“C”字的门。小萨,于是奇斯帕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踏进了你那坐落在窄小胡同的家门。他在圣地亚哥的肩上拍了一下:你好,超级学者。接着带着自然的笑容参观了那两间小屋。

“你找了个理想的小巢,瘦子,”奇斯帕斯观察着桌子、书橱、巴杜盖睡觉的粗麻布说道,“这房子对你和安娜这样到处为家的人倒很合适。”

兄弟二人来到铁掌俱乐部的瑞典餐厅。侍者和领班都认得奇斯帕斯,直呼其名,开了几句玩笑就围在他身边转,既热情又殷勤。小萨,奇斯帕斯要你尝尝草莓鸡尾酒:瘦子,这是这家餐厅的特色风味,又甜又烈。二人在一张能看到堤岸的桌子旁坐了下来,看得见咆哮的大海和布满乌云的冬日天空。小萨,奇斯帕斯劝你第一道菜要一盘利马风味汤,第二道菜要辣子鸡羹或鸭肉米饭。

“甜食我替你点,”侍者拿着单子离去后,奇斯帕斯说道,“奶白薄饼。谈完生意,吃这种甜食最好没有了。”

“我们要谈生意?”圣地亚哥说道,“我想你不至于建议我跟你一道干吧?你可别在吃这顿午饭的时候扫我的兴。”

“我知道你一听见生意这两个字就浑身起鸡皮疙瘩,流浪汉,”奇斯帕斯笑了,“但这次你是躲不过去的,一刻也躲不掉。我带你到这儿来看看辣味菜和冷啤酒能不能使你强吞下这剂苦药。”

奇斯帕斯又笑起来,但此时有些造作了。他一面笑,眼中一面迸出不自然的火花。小萨,他眼中闪着不安的光芒,连叫两声:唉,瘦子,你这个流浪汉!唉,瘦子,你这个流浪汉!圣地亚哥回想:其实我那时已经不发疯了,不再六亲不认,不再有变态心理,不再是共产党了。他回想:奇斯帕斯声音中有某种亲热的意味,也有某种模棱两可的意味,怎么理解都可以。小萨,他叫你瘦子,叫你流浪汉。

“那么就赶快把苦药拿出来吧,”圣地亚哥说道,“我要在喝汤前吃下去。”

“流浪汉,你就一点也不在乎?”奇斯帕斯说道,不再笑了,但刮得精光的脸上仍保持着一丝笑意,神态中仍有一种不自在的样子,并且越来越不自在,小萨,而且又出现了不安的意味,“老头子去世这么多月,你就没想过问一下他留下的生意?”

“我信任你,”圣地亚哥说道,“我相信你会保持我们家的商业信誉。”

“好吧,那我们严肃地谈谈吧,”奇斯帕斯肘撑桌面,以拳支颐。小萨,他神色不安,不停地眨眼。

“快点说吧,”圣地亚哥说道,“我警告你,汤一上来,生意的事我就不谈了。”

“有许多事需要解决,这是很自然的,”奇斯帕斯说道,把声音压低了点儿,向周围的空桌子望了一眼,咳嗽一声,慢慢地讲起来,谨慎地斟字酌句,“就拿爸爸的遗嘱来说吧,这事很复杂,我办了许多手续才使遗嘱生效。我必须到公证处去,在一堆文件上签字。你知道,在秘鲁这个国家,官僚主义、文牍主义把什么都弄得很复杂。”

圣地亚哥回想:可怜的奇斯帕斯不仅不安、不自在,内心还有些怕。他是不是精心准备了那次谈话,设想过我会提些什么问题,会提出什么要求,作好了被我威胁的准备?他是不是准备好了一系列的答案、解释和证据?奇斯帕斯,您感到不好意思了。奇斯帕斯讲讲停停,有时望望窗外。那是十一月,帐篷还没搭起,海滩上没有人游泳,几辆汽车在堤岸上行驶,稀稀落落的人在咆哮着的灰绿色大海边行走,喧嚣的海浪在远处迸得粉碎,洗刷着海滩。白色的海鸭子在浪花上安静地滑翔。

“事情就是这样。”奇斯帕斯说道,“老头子在世时就想把事情安排好,免得像上次发病那样突然。我刚开始跟他安排,他就去世了,仅仅开了个头。他的想法是要避开继承税,避开各种繁文缛节。我们想把事情搞得合法化,于是就把各家公司划入我的名下,假造了转让合同,如此等等。你很聪明,一定能理解,老头子的意思并不是也绝不是把所有的生意全部留给我,只是想避免把事情搞复杂。我们在办转让手续的同时也想把有关你和蒂蒂的权利的事务做出安排。当然,还有妈妈的。”

奇斯帕斯微笑了一下,圣地亚哥也微微一笑。小萨,汤上来了,冒着热气,热气似乎突然而至,同看不见的紧张气氛混合在了一起,也同桌上那过分谨慎、过分造作的气氛混合在了一起。

“老头子的主意不坏,”圣地亚哥说道,“为了避免麻烦,把一切都归在你的名下,这是合情合理的。”

“不是把一切,”奇斯帕斯把手一扬,微笑而迅速地说道,“只是把制药厂和公司的生意归我名下,家里的房子和安贡的那套房子没有。再说,你也明白,所谓转让不过是表面文章,公司划归我名下并不等于真的归我所有。妈妈和蒂蒂的事已经安排好了。”

“这么说,一切都完美地解决了,”圣地亚哥说道,“谈生意到此为止,现在开始喝汤吧。你瞧这汤的颜色多好,奇斯帕斯。”

小萨,他的脸色、他那不停眨动着的眼睛和不停挥动的双手都流露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困惑,显出不自在地松一口气的样子。他把面包、葱油递给你,给你的杯子斟满啤酒。

“我知道你对我的话感到厌烦,”奇斯帕斯说道,“但事情不能再拖了,对你的处境也需要有所安排。”

“我的处境怎么了?”圣地亚哥说道,“请把胡椒粉递给我。”

“家里的房子和安贡那套房子归妈妈,这是理所当然的,”奇斯帕斯说道,“但是妈妈根本不想知道什么安贡不安贡的,她说再也不踏进安贡一步,真是个怪想法。我们也同蒂蒂达成了一致,把制药厂和其他公司属于她的股份买下来,这样她等于也继承了遗产,你明白吗?”

“我明白,”圣地亚哥说道,“但我真的感到厌烦了,奇斯帕斯。”

“现在就差你了,”奇斯帕斯笑了笑,根本不理他,眨眨眼接着说道,“不管你厌烦不厌烦,你都是爸爸的儿子,为此我们必须谈谈。我想我们可以商量出一个一致同意的办法,就像同蒂蒂一样。属于你的股份,我们也估了价。你既然讨厌生意上的事,我就想把你的股份买下来。”

“别提我那份儿,让我喝汤吧,”圣地亚哥微笑着说道,但奇斯帕斯严肃地看着他,小萨,你也不得不严肃起来看着他。“我早就告诉老头子了,我永远不会插手他的生意,所以你可以把我的处境和我的那一份忘掉。我离家出走之日就是我自动放弃继承权之日,所以什么我的股份,什么买我的股份,根本谈不上,这个话题就不用再提了,好不好?”

小萨,他迅速地眨动着双眼,陷入了极端困惑不解的状态,他把匙子停在半空,一缕红色的汤滴在盘中,还有几滴溅在台布上。他惊异不安地望着你。

“别净说傻话了,”最后,奇斯帕斯说道,“你虽然离家出走,但仍然是老头子的儿子,对不?我可真的要认为你疯了。”

“我是疯了,”圣地亚哥说道,“任何一份都不属于我,即使有我一份,我也不想继承老头子一分钱。就这样吧,好不好,奇斯帕斯?”

“你不愿要股票?”奇斯帕斯说道,“好吧,还有一个办法,我跟蒂蒂讨论过了:我们把安贡那套房子划归你的名下。”

圣地亚哥放声大笑,一拍桌子。侍者马上过来问他需要什么。啊,对不起。奇斯帕斯仍然很严肃,看样子充满了信心,小萨,他那不自在的神色消失了,这时他亲热而又神气十足地望着你。

“你既然不要股票,这样做就是最明智的办法,”奇斯帕斯说道,“妈妈和蒂蒂都同意这样做。妈妈反正不会踏进安贡一步,她特别恨那个地方。蒂蒂和波佩耶正在圣玛丽亚区自己盖房子。你知道,在贝朗德任总统这会儿,波佩耶的生意做得很顺手。而我呢?工作很忙,没时间去避暑,所以安贡那套房子……”

“那就送给穷人吧。”圣地亚哥说道,“结束了,奇斯帕斯。”

“如果你讨厌安贡,你不一定去住,”奇斯帕斯说道,“可以卖掉,再在利马另购一套,这样你就可以住得舒服些。”

“我不想住得舒服。”圣地亚哥说道,“你再说下去,我们可要吵架了,奇斯帕斯!”

“别像个孩子似的,”奇斯帕斯坚持道,圣地亚哥回想:这会儿他是真诚的。“你是个大人了,也结了婚,有了家庭义务。别再执行你那荒唐的计划了。”

小萨,奇斯帕斯放心了,有把握了,难挨的时刻过去了,胆战心惊的时刻也过去了,他可以给你忠告,帮助你了;可以安安稳稳地睡大觉了。圣地亚哥对他微微一笑,在他胳膊上拍了一下:结束吧,奇斯帕斯。领班上气不接下气吃力地跑过来问:这汤味道不好?哦,没什么,味道好极了。于是二人又喝了几勺,让领班相信的确好喝。

“我们不要再争了,”圣地亚哥说道,“我们两个一直吵,现在好不容易能和睦相处,你说是不是,奇斯帕斯?让我们继续和睦相处吧。但以后不许你再提这个话题了,好吧?”

小萨,他那受了委屈、困惑不解、有些后悔的面孔露出了表示遗憾的微笑。他耸了耸肩,做了个笨拙或无可奈何的表情,缄口不语。二人只尝了几口鸭肉拌饭。奇斯帕斯忘记要奶白薄饼了。侍者送来账单,奇斯帕斯付了钱上车前、二人都深深地吸了一口发咸的潮湿空气,泛泛地谈了几句,什么海浪呀,什么走过去的女郎呀,什么吼叫着穿过大街的那辆赛车呀。回观花埠的路上,二人一句话也没说。到了窄小胡同,圣地亚哥一脚已经迈出车门,奇斯帕斯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

“我永远也理解不了你,超级学者,”圣地亚哥回想:那天,他的声音第一次那么诚挚、激动。“你这辈子到底想干什么?为什么总是想方设法使自己倒霉?”

“因为我是个受虐待狂,”圣地亚哥向他微微一笑,“再见,奇斯帕斯。代我向妈妈问好,向卡丽问好。”

“那就随你发疯去吧,”奇斯帕斯说道,也向他微微一笑,“我只希望你知道,如果有朝一日你需要……”

“我知道,我知道,”圣地亚哥说道,“赶快走吧,我可要睡午觉了。再见,奇斯帕斯。”

小萨,如果你不告诉安娜这一切,就可以避免掉许多次吵嘴了。圣地亚哥回想:我们吵了有一百次、二百次。是不是虚荣心使你倒的霉?我对她说:你瞧,你丈夫多有志气啊,亲爱的,什么都不要,亲爱的,滚他妈的股票、房产吧!亲爱的。小萨,你以为安娜佩服你吗?你想让她佩服你吗?圣地亚哥回想:每月月底前,工资就花光了,每次去华人小铺子里赊账,每次去向德国女人借钱的时候,她就该骂我了,要责备我了。圣地亚哥回想:可怜的安娜,可怜的小萨啊!

“实在太晚了,少爷。”安布罗修又一次坚持说道。

“再往前开一点就到了。”凯妲说道。她心想:这么多的工人,是工厂下班时间吧?对,我挑了个最糟的时间出院。汽笛在响,人行道上挤满乱哄哄的人。出租汽车开得很慢,躲闪着人群。许多人把面孔贴在车窗上看她,向她吹口哨,叫她美人儿、小妈妈,向她做猥亵的表情。一路上都是工厂、胡同,胡同、工厂。凯妲越过行人的头顶望去,沿街都是石砌的门面、铅皮搭的屋顶,烟囱中冒出烟柱。她不时看到远处的街道在田地上种植的树木间向前伸延。就是这儿。车停了,凯妲下了车,司机盯着她的眼睛直看,唇边带着讥讽的微笑。

“你笑什么?”凯妲说道,“我有两个鼻子四张嘴是怎么着?”

“别假装正经,”司机说道,“因为是你,我才只收十索尔。”

凯妲把钱给了司机就扭过身去。当她推开褪了色的粉红色墙上的那扇门的时候,听到出租汽车嘟嘟地开远了。花园里没有人,凯妲在走廊中看见小罗贝托坐在一张皮椅上剔指甲,他用那双漆黑的眼睛看了凯妲一眼。

“你好,亲爱的凯妲,”他以讥讽的腔调说道,“我早知道你今天会来,太太正在等你。”

凯妲想道:他连我身体如何、好不好都不问,也不跟我握手。她走进酒吧间,首先看到伊翁太太那指甲尖尖涂着银色蔻丹的手指、手指上那闪闪发光的戒指和她用来在信封上写地址的圆珠笔,然后才看见她的面孔。

“午安,”凯妲说道,“再次见到您真高兴。”

伊翁太太朝她勉强笑了笑,默默地朝她从头到脚地打量起来。

“啊,你回来了,”最后,伊翁太太说道,“可以想象你吃了不少苦头。”

“还可以,”凯妲说完沉默了,仿佛又感到胳臂上打针处的刺痛和两腿间那冰冷的探针,仿佛又听到那个弯身拿起尿盆、发直如鬃的男护士在讲话。

“你去找塞加拉医生了吗?”伊翁太太说道,“他把无病证明开给你了吗?”

凯妲点点头,从钱包中掏出一张对折的纸片递过去。她心想:才一个月你就变成这副样子了。搽了三层粉,你都看不清东西了。伊翁太太专注而吃力地看着证明,几乎把证明贴在皱着眉的眼睛上。

“好,你总算好了,”伊翁太太又从头到脚地打量了她一番,然后做了个泄气的表情,“可你瘦得像个扫把,还得恢复恢复,面色还得红润起来。这会儿,你先把身上的衣服脱下泡起来。你没带换洗衣服?让玛尔维娜借你点儿什么穿穿吧。你现在可不能浑身带菌,医院里净是病菌。”

“我的房间还是原来那间吗,太太?”凯妲说道,心想:我才不生气呢。我生气让你高兴?

“不,是最里头的那间,”伊翁太太说道,“赶快洗个热水澡,好好用肥皂擦擦,以防万一嘛。”

凯妲点点头,出神地看着满是污迹、被火柴棍和烟头烧了许多洞的红色地毯,咬着牙上了二楼。在楼梯转弯处碰上了玛尔维娜,玛尔维娜一见她就张开了双臂:亲爱的凯妲!二人拥抱起来,在面颊上互相吻了起来。

“你复原了,这太好了,亲爱的凯妲,”玛尔维娜说道,“我本来想去看你,可老太婆吓唬我说:那太危险了,她的病会传染,你会被染上那种病。我给你打了好几次电话,可医院回答说,只有自费病人才能用电话。我送给你的那包东西收到了吗?”

“多谢你了,玛尔维娜,”凯妲说道,“我最感谢你的是那些吃的。医院里的饭食叫人恶心。”

“你回来了,我真高兴,”玛尔维娜笑着说了一遍又一遍,“你染上脏病,我真急坏了,亲爱的凯妲,这世上不幸的人太多了。亲爱的凯妲,我们很久没见面了。”

“一个月,”凯妲叹了一口气,“对我来说就像十个月,玛尔维娜。”

凯妲在玛尔维娜的房间里脱光衣服,走进浴间,在浴缸中放满水,跳了进去。正在擦肥皂之际,她看见门开了,小罗贝托的身影闪了一下:可以进来吗,亲爱的凯妲?

“不行!”凯妲恶声恶气地说道,“走开,出去!”

“你讨厌我看见你的裸体?”小罗贝托笑了,“你讨厌?”

“对!”凯妲说道,“我没允许你进来,把门关上!”

小罗贝托哈哈大笑,走进浴间关上门:我偏不走,亲爱的凯妲,我就是这种别扭脾气。凯妲赶紧钻到水里,只露出头。水色很暗,浮着泡沫。

“你太脏了,水都被你洗黑了,”小罗贝托说道,“多长时间没洗澡了?”

凯妲也笑了:进医院就没洗过,整整一个月。小罗贝托一捂鼻子,做了个恶心的样子:啊,那可太脏了。接着又和气地向她微微一笑,朝浴缸走近几步:你回来了,高兴吗?凯妲点点头:当然高兴。浴缸的水动了起来,凯妲露出了瘦削的肩头。

“我告诉你一个秘密,要不要听?”凯妲指了指门说道。

“讲吧,讲吧,”小罗贝托说道,“我最喜欢听流言蜚语了。”

“我本来还担心老太婆不要我了呢,”凯妲说道,“她最害怕病菌了。”

“你本该到一家二流妓院去的,降一降身价。”小罗贝托说道,“她要是把你赶走,你可怎么办哟!”

“那我就完蛋了,”凯妲说道,“也许真的得去二三流妓院了。只有上帝晓得。”

“太太是好心人。”小罗贝托说道,“她的生意得对付各种风浪,所以小心点儿是对的。可她对你很好。你要知道,得过你这种脏病的女人,她是不会再要的。”

“那是因为我替她赚过大钱,”凯妲说道,“那是因为她欠我的。”

凯妲坐了起来,在自己的乳房上擦肥皂,小罗贝托用手指指着她的乳头:瞧,都耷拉下来了,亲爱的凯妲,你太瘦了。凯妲点点头,我在医院里掉了十五公斤的肉,小罗贝托。你必须胖一点,亲爱的凯妲,否则就征服不了有钱的客人。

“老太婆说我瘦得像个扫把。”凯妲说道,“在医院里,我几乎什么都没吃,只在收到玛尔维娜那包东西后才吃点儿。”

“你现在可以大吃几顿补补了,”小罗贝托笑了,“像头猪似的吃吧。”

“我的胃大概收缩了,”凯妲说着,闭上眼睛,又沉入浴缸,“啊,这热水太舒服了。”

小罗贝托走向前,用毛巾把浴缸边沿擦干,坐下,满面笑容、调皮地瞧起凯妲来。

“我也要告诉你一个秘密,想不想听?”他压低了声音说道,仿佛对自己的大胆感到惊奇似的瞪大了眼睛,“想不想听?”

“想,把这儿的新闻都告诉我吧,”凯妲说道,“最近有什么新闻?”

“上星期,我和太太去拜访了你过去的客人,”小罗贝托把手指放在唇边,不停地眨着眼,“我是说,你过去客人的过去客人[小罗贝托把奥登希娅看作凯妲的客人,贝尔穆德斯又是奥登希娅的客人。]。那个人的行径简直像条狗,什么东西!”

凯妲睁大了眼睛,从浴缸中坐了起来。小罗贝托擦掉溅在他裤子上的水珠。

“你指的是臭卡约?”凯妲说道,“真的?他在利马?”

“他回秘鲁了,”小罗贝托说道,“他在恰柯拉卡约有一栋房子,带有游泳池,一应俱全,还养了几条老虎似的狼狗。”

“你撒谎,”凯妲说道,一见小罗贝托示意她别高声讲话,就压低了声音,“他真的回来了?”

“那房子漂亮极了,周围是座大花园,”小罗贝托说道,“我本来不想去。我对太太说:去也白去,您会失望的。但她不听。她总是想着自己的生意,说:他有资本,他了解我对合伙人是守信用的,我们过去是朋友。我们到了那里,那个人就像对待叫花子一样对待我们,把我们赶了出来。亲爱的凯妲,你那位过去的客人,过去客人的过去客人,简直是条狗!”

“他留在秘鲁不走了?”凯妲说道,“他回来还想搞政治?”

“他自己说是回来看看,”小罗贝托耸耸肩,“你瞧,他简直是吃饱了撑的,买这么好的房子只是为了回来看看。他住在美国,人跟以前一样又老、又丑、又可厌。”

“他没问起那疯女人?”凯妲说道,“他总得说些什么吧,对不对?”

“你是说缪斯?”小罗贝托说道,“我不是跟你说了吗?他是条狗,亲爱的凯妲。太太跟他谈起了缪斯。太太说:对那可怜女人的事,我们很伤心,您大概知道了吧?可他不动声色,说:我倒不怎么伤心,只知道那疯女人死得很惨。亲爱的凯妲,他倒是问起了你。太太说:对,对,那可怜的女人住院了。你猜他说什么来着?”

“他既然对奥登希娅说得出那种话,对我就可想而知了。”凯妲说道,“他怎么说?别净叫我心痒。”

“他说:你们要是见到她,就告诉她,我一个子儿也不会给她,我给她的够多了。”小罗贝托笑了,“他说:她要是来找我的麻烦,我就用狼狗对付她。这就是他说的,亲爱的凯妲,不信你可以去问太太。不过你最好别去问,别跟她谈起那个人。太太回来时脸色都变了,他对待太太太坏了,太太连他的名字都不愿意听到。”

“他早晚要付出代价,”凯妲说道,“一个连臭狗屎都不如的人不可能永远活得这么惬意!”

“他倒是可能,有钱嘛,”小罗贝托又哈哈大笑起来,朝凯妲弯下腰,压低了声音,“太太向他建议一起做生意,你猜他怎么说?他咧着嘴笑了,说:您以为我会对做婊子生意感兴趣,伊翁?我现只对正经生意感兴趣。随后就说:你们可以走了,我不想再在这个家中见到你们了。他就是这么说的,我发誓。你疯了,你笑什么?”

“我没笑什么,”凯妲说道,“把毛巾递给我,水凉了,我快冻僵了。”

“你要是愿意,我来给你擦吧,”小罗贝托说道,“我总是愿为你效劳的,亲爱的凯妲,尤其是现在。你现在和气多了,不像以前那么傲气十足了。”

凯妲站起身来,迈出浴缸,踮着脚走路,溅得破碎的花砖地满是水珠。她在腰间围了一块毛巾,又在肩上披了一块。

“肚皮平滑,大腿还是那么美,”小罗贝托笑了,“你去不去找你那位过去客人的过去客人?”

“不去。不过我要是有朝一日遇到他,就冲他对奥登希娅说的那些话,我非给他点颜色看看不可!”凯妲说道。

“你永远也不会遇到他,”小罗贝托说道,“对你来说,他是高不可攀的。”

“你干吗要来给我讲这些事?”凯妲说道,蓦地停止擦身,“快走吧!快出去!”

“我是为了看看你的反应。”小罗贝托笑道,“别生气,我也是为了证明我是你的朋友。我再告诉你一个秘密:你知道我为什么进来吗?因为太太命我上来看看你是不是真的洗澡了。”

安布罗修是从廷哥马利亚逐步回到利马的,这是万全之策。他先是乘卡车到哇努柯,下榻一家旅店的一间小房间里睡了一夜,又乘长途汽车到了汪卡约,然后乘火车到了利马。火车穿过安第斯山的时候,高耸的山脉使我头昏目眩,心跳加快,少爷。

“从离开利马到回到利马才两年多一点,”安布罗修说道,“但变化多大啊。我想,实在不得已,就去向鲁多维柯求助,是他建议我去普卡尔帕的,是他把我介绍给他那位亲戚堂伊拉留的。可是您瞧,不去求他又能去求谁呢?”

“求我爸爸嘛,”圣地亚哥说道,“你为什么没去找他?你怎么没想起他?”

“不是没想起来,”安布罗修说道,“您明白的,少爷。”

“我不明白,”圣地亚哥说道,“你不是说很敬重他吗?你不是说他也很看重你吗?他肯定会帮助你,你怎么没想到?”

“正是因为我敬重您爸爸,我才不想使他为难,”安布罗修说道,“您想想,他是什么人,我又是什么人,少爷?我难道能对他讲我是逃回来的?说我是小偷,警察局正在找我,因为我卖了一辆不属于我的车?”

“你原先不是对他比对我更信任吗?是不是?”圣地亚哥说道。

“一个人的处境再倒霉,也有自己的自尊心,”安布罗修说道,“堂费尔民对我的观感很好,我却落了魄,倒了霉。您瞧。”

“可你为什么对我说出来了呢?”圣地亚哥说道,“你把偷车的事告诉了我,为什么不感到难为情呢?”

“可能因为现在我已经没有羞耻心了。”安布罗修说道,“可那时候还有。再说,您到底不是您爸爸呀,少爷。”

伊蒂帕雅支付的四百索尔早就用光了,到达利马的三天里,安布罗修一口东西没吃。他远离市中心,到处流浪,每次从远处看见警察总要吓得浑身发冷。他想着熟人的名字,一面想一面排除。鲁多维柯,不;伊波利托,可能还在外地,即使回来了,也很可能跟鲁多维柯在一起工作,因此,伊波利托,甭想,没门儿。他没有想念阿玛莉娅,没有想念阿玛莉塔·奥登希娅,也没有想念普卡尔帕,心里装的全是警察局、吃饭和抽烟。

“您瞧,为了吃饭,我从不敢乞讨,”安布罗修说道,“可为了抽烟,我乞讨了。”

他实在忍不住了,就在街上随便拉住一个人,找人要烟抽。他什么工作都干过,只要不是固定的工作,不需要出示身份证。他在波尔维尼尔小区卸过卡车,烧过垃圾,为凯罗里马戏团的动物捕捉过猫和狗,掏过阴沟,甚至给磨刀人当过助手。有时在卡亚俄港的码头顶替正式装卸工干几个小时,虽说佣金被抽去很多,但总够吃两三天饭。一天,有人告诉他,奥德里亚分子需要贴标语的人,他去了,在市中心街道的墙上整整刷了一夜糨糊,但是只挣得酒饭。这几个月中,他到处流浪,忍饥挨饿,东奔西走,有时干上一两天临时工。有一天,他认识了潘克拉斯。起初他在帕拉达市场睡觉,卡车下、沟渠里、仓库的麻袋上都是他睡觉的地方。躲在睡在一起的众多乞丐、流浪汉中,他感到安全。但是有一夜,他听到不时地有警察巡逻队过来查证件,于是迁到贫民区去睡了。他知道所有的贫民区,在这个贫民区睡一夜,又到另一个贫民区睡一夜。就这样,他在佩尔拉贫民区遇到了潘克拉斯,就在该区住了下来。潘克拉斯单身一人,在自己的破屋子里给他腾了一块地方。

“很长时间以来,这是第一个待我好的人,”安布罗修说道,“他既不了解我,又对我无所求。我跟您说,那黑人真是个心地慈善的人。”

潘克拉斯在狗场工作了好几年,二人交上朋友后,潘克拉斯把他带到狗场管理员面前。管理员说:不行,没有空缺。但是过了一段时间,管理员把他找了去。需要看证件:选民证、服役证、出生证,都没有?安布罗修只得撒了个谎:全丢失了。啊,那就别谈了,没有证件是不能工作的。潘克拉斯后来对他说:你别发傻了,谁还会记得偷车的事?快把证件送去吧。安布罗修还是害怕:算了吧,潘克拉斯。于是他又偷偷摸摸地做起临时工来。在那段时间里,我回了故乡钦恰一次,少爷,那也是最后一次。您问我干什么去?我想重新搞几个证件,让某个神父用另一个名字再给我做一次洗礼;也是出于好奇,想看看现在的故乡什么样了。安布罗修对那次回乡之行感到很后悔。那天一大早,他同潘克拉斯一道离开佩尔拉贫民区,二人在五月二日广场分手。安布罗修沿着哥尔梅纳路走到大学公园,打听了车价,买了十点那班车的车票。还有时间喝杯牛奶咖啡,溜达溜达,他在依基托斯路的商店橱窗前看了又看,计算着是不是要买件衬衣,好在回到钦恰时比十五年前离开时像样,但他只有一百索尔,买不成了。他买了一卷薄荷糖。一路上,牙龈、鼻子和上颌都感到这糖的清凉香味,但是胃里咕咕直叫。他想:我认识的人看到我这副样子会怎样讲呢?沧海桑田,人的变化真够大,有的死了,有的搬走了,也许连城市都变得认不出来了呢。但是当汽车在中心广场停下来时,一切仍都认得出来,虽然都显得小了、矮了。空气中的气味、长椅、房顶的颜色、教堂前面的人行道上那三角地带的花砖,都同以前一样。他感到一阵难过、头昏,也感到羞愧,仿佛时间并没有流逝,他没离开过钦恰。拐过街角就是钦恰运输公司的办公室,他的司机生涯就是从那儿开始的。他坐在长椅上一面吸烟一面观察。是的,有些方面变了:人们的面孔变了。他热切地望着过往的男男女女,当看到一个人头戴草帽、光着脚,以杖探路、疲惫地走过来时,他感到心脏急剧地跳动起来。啊,那是瞎子罗哈斯。但并不是他,而是一个患有白癜风的年轻盲人。盲人走到一棵棕榈树下蹲了下来。安布罗修站起身,迈动脚步,到了贫民区,只见有些街道铺上了沥青,盖起了几幢带小花园的矮小房子,花园里的草枯萎了。街道尽头是通往格罗修·普拉多村的道路,路旁是田地,也盖起了一片茅舍。他在贫民区那尘土飞扬的小路上来回走了好几趟,没认出个个熟人的面孔。接着他又来到了公墓,心想,黑妈妈的坟也许就在佩尔佩铎墓的旁边。但他没有找到,他不敢去问守墓人黑妈妈到底埋在何处。黄昏时分,他回到市中心,心灰意懒,饥肠辘辘,把重新洗礼和取得证件的事忘得一干二净。在“我的祖国”咖啡餐厅里(现在改名为“胜利”,招待顾客的不再是堂罗慕罗,而是两个女人),他坐在临街的桌子旁吃了洋葱烤肉,一边吃一边望着大街,想认出某些熟人的面孔,但一个也没有认出。他想起了去利马的前夜,特里福尔修同他在黑暗中走的时候对他说的话:我人在钦恰,又好像不在钦恰;我认出了一切,又好像什么也认不出来。现在,安布罗修才理解这些话的含义。他又在另外几个区游荡了一会儿,看到了何塞·帕尔多中学、圣何塞医院、市立剧院。市场现代化了。一切都同以前一样,但显得小了;一切都同以前一样,但显得矮了。只有人不一样。我很后悔去这一趟,少爷,我当天晚上就回到了利马,发誓再也不去了。我在利马倒了霉,可在钦恰,不但感到倒霉,还感到自己老了,少爷。等狂犬病过去,你在狗场的工作是不是也就结束了,安布罗修?是的,少爷。那你怎么办?后来狗场管理员又命潘克拉斯把我找了去,对我说:好吧,你可以帮我们干几天,没有证件也行。等狂犬病过去了,在这之前干什么,我就还去干什么呗。我可以到处找工作。也许不久后再发生狂犬病,狗场还会把我找去。然后再到处流浪,到处找工作。对了,再然后,就去见上帝。您说对吧,少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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