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VII 伊拉克 |
||||
1 坐上伊拉克航空从迪拜飞往巴格达的班机时,我感到久违的紧张。近年来,伊拉克和叙利亚战火不断,位居“世界上最危险的十个国家”行列。我本不必冒险,但阿拉伯历史上最辉煌的倭马亚王朝¹和阿拔斯王朝²,都城分别是如今的叙利亚首都大马士革和伊拉克首都巴格达,孕育两河文明的底格里斯河和幼发拉底河主要流经的区域也在这两个国家。这里既是古代文明的摇篮,也是近代中东的焦点。 为了前往这两个国家,我费了不少周折。持有以色列签证无法入境叙利亚和伊拉克。2017年底,见局势大体稳定,我挂失了护照,但直到新护照到手,我都难以做出任何决定。最妥帖的方式当然是一次走完两个国家,但2018年年初,叙利亚政府军与反政府武装在大马士革东郊的东古塔地区发生交战,联络了一阵子的叙利亚人劝我暂缓行程。我只好作罢,先前往局势大体稳定的伊拉克。 网上几乎找不到伊拉克的旅行信息。自1980年以来,伊拉克连续经历了两伊战争、海湾战争、伊拉克战争,2011年美军撤离后,伊拉克政府又深陷与“伊斯兰国”的内战。2017年7月,随着政府解放第二大城市摩苏尔,局势才逐渐好转。 对我来说,时常出现在国际新闻头版头条的“巴格达”几乎等同于“爆炸”。要如何在这个信息匮乏的国家安全出行,我一筹莫展。网站上的沙发主几乎清一色男性,今天来机场接机的艾哈迈德是我找的第一位男性沙发主,虽然他声称与母亲同来,但我还是抑制不住焦虑。 飞机上一半的座位都空着。后座的小男孩时而发出冲破云霄的嘶吼,时而发出大提琴般的低吟,时而把我的椅背当作沙包,拳脚相加。 一个多小时后,窗外出现了黄色的荒原,随后,公路把荒原切割成形状各异的区块,积木般的建筑伫立其间。几片人工湖被树木包围,泛着湛蓝的波光。伴随着后座小男孩卖力的表演,我昏昏沉沉地降落在了巴格达国际机场。 刚走进机场,眼前就出现了五个办理入境手续的窗口。几乎所有人都是回国的伊拉克人或长期外派的外国人,开放的两个窗口很快放行了所有乘客。一番询问后,我填好表格,把护照和办理落地签的批文一并交给工作人员。半个多小时后,工作人员姗姗而回,递上贴好落地签的护照。我去窗口盖了章,正式进入伊拉克。 出关后没走几步就是行李提取处。大厅里空无一人,我的登山包孤零零地倚靠在行李转盘边。红褐色的地砖和灰色的天花板上下夹击,把本就不高的空间挤得更加压抑。笔直的灯带呆板地纵横在头顶,照亮了白色圆形花坛里几株垂头丧气的植物。 沙发主艾哈迈德告诉我,他的车不能进入机场,我必须坐“公交车”到机场外的停车场,不过,他没有告诉我该坐哪辆“公交车”,仿佛这是个不必解释的常识。我向保安打听在哪里乘坐“公交车”,不懂英语的他径直把我带向一辆出租车。出租车司机的一双小眼睛亮得仿佛捕食的老鹰,他毫不留情地在手机上按出35美元的天价,用破碎的英语说:“公交车,没了。” 巴格达机场被称为全球最危险的场所之一,2003年伊拉克战争爆发后,这里时常遭到爆炸袭击。虽然我认定司机在骗我,但四周没有别的车,我也不想久留,只好咬着牙上车。 出租车只开了十分钟就到了停车场。艾哈迈德一眼认出了我,他用发胶把头发塑成凤梨状,国字脸,身材微胖,笑起来憨厚和善。我光顾着与他寒暄,一时忘记了天价出租车的事,等我回过神来,司机早已溜之大吉。 了解了事情经过后,艾哈迈德义愤填膺地告诉我,出于安全考虑,伊拉克的机场只允许私家车停在机场外指定的停车场,乘客必须凭机票换乘免费摆渡车进入机场,其间要接受几道严格的安全检查。同理,离开机场也必须乘坐摆渡车。 “都怪我没向你解释清楚,害你被骗了钱。”艾哈迈德懊恼地直摇头。他那戴着头巾的母亲也激动地用阿拉伯语谴责黑心司机。三个人一起同仇敌忾,暂时缓解了我的焦虑。 连接机场到巴格达市区的高速公路被认为是世界上最危险的道路之一,作为军事用品补给通道,这里频遭汽车炸弹、人体炸弹、枪击扫射等袭击,一度是交火的重灾区。 笔直、宽阔的六车道上几乎没有车辆,两旁的缓冲带铺满草皮,矮小的椰枣树一字排开,柏油马路平坦得如同台球桌,地面上的白色标志线被磨得只剩隐约的轮廓。艾哈迈德双手把着方向盘,皱着眉头,一言不发。 没过多久,他就拐进了一条小巷。与刚刚那体面的公路相比,这里简直像是沙漠乡村。轮胎轧过坑坑洼洼的路面,扬起漫天尘土,路边的土色房屋被烈日晒得了无生气。艾哈迈德长舒了一口气,重新露出笑容:“我们安全了。” 2 在小巷里拐了几道弯后,艾哈迈德把车停在一个篮球场大小的广场边,广场被黄色的砂土覆盖,寸草不生,十来个彩色的儿童滑梯散布其中。艾哈迈德打开广场边一扇漆成白色的铁门,笑着说:“欢迎来到你在巴格达的家。” 四方的院子里铺了白色的水磨石地砖,几盆蓬勃向上的仙人掌沿着蜜色的围墙一字排开,雪白的床单搭在塑料凳子上,正在接受烈日的炙烤。院子的角落有一片被砖块和碎石围出的草地,草地边种了几棵树。一只白头褐身羊从树丛里探出脑袋,它的耳朵很长,像是耷拉在脸颊边的双马尾辫子,一双眼睛微微下垂,慈祥得宛若年过八旬的老太太。艾哈迈德说,这只羊是全家的好朋友,它聪明伶俐,经常进屋视察工作。除它之外,院子里还住着三只橘猫,它们身手了得,总是翻出围墙四处溜达,直到饿了才回家享用大餐。 推开院子里的白色方格铁门,是一条干净朴素的走廊,走廊两旁的房门通向不同的房间。艾哈迈德把我领到右手边的客厅,让我稍事休息。看得出来,为了迎接我,他们把客厅精心整理了一番。沙发和桌布的每个褶皱都被小心翼翼地抹平了,茶几上摆了一束粉色的塑料假花。紫色和白色相间的地毯像是刚刚清洗过,没有一丝污垢。沙发对面的展示柜陈列着艾哈迈德的毕业证书、奖杯,以及他从世界各地带回的纪念品。作为一名土木工程师,他的文凭和工作是全家人的骄傲。 艾哈迈德再次走进客厅时,两位妹妹紧随其后。她们都有一头浓密的棕色卷发,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22岁的拉赫曼身形丰满,婴儿肥的脸蛋上,一双大眼睛如月光般温柔,18岁的巴图比姐姐瘦了一圈,鹅蛋脸,笑起来青涩甜美。她俩对着彼此眨了眨眼睛,嘴角按捺不住笑意。拉赫曼率先开口与我打招呼,巴图紧随其后,她们像是提前演练过,说起英语像是在背诵课文。艾哈迈德告诉我,这是两位妹妹第一次见外国人,为此,她们兴奋了好几个星期。 羊闲庭信步走进客厅,像是国王在自己统治下的疆土微服私访。围着羊聊了一会儿后,两位妹妹终于放松了下来。拉赫曼抬头看了眼时钟,问道:“你下飞机后还没吃过东西吧?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做饭。” “你们不需要斋戒吗?”我反问。根据伊斯兰教的规定,每年伊斯兰历的第九个月是斋月,这期间,每天从日出后到日落前的这段时间不得进食,不得饮水。我到巴格达的这天距离斋月结束还有三天。 “我们要斋戒,但你不是穆斯林啊,你刚到巴格达,是客人,我们怎么能让你饿着?煎鱼和薯条你爱吃吗?我这就去给你做。”说罢,拉赫曼不顾我的一再推辞,拉着巴图一起走进对面的厨房。 艾哈迈德看出了我的内疚,宽慰我说:“住在这里,你就是我们家的一员了,我们有责任照顾好你。” 正方形的厨房非常宽敞,长长的料理台上整齐地摆放着食材和十几个倒扣的玻璃杯。拉赫曼熟练地起油锅,巴图在一旁帮忙切西红柿。不一会儿,她们就端来了煎鱼、薯条、黄瓜沙拉和西红柿切片,还配了两片柠檬和一个辣椒。煎鱼外脆里嫩,薯条炸得恰到好处,与餐厅的水准不相上下。 见我把食物一扫而空,拉赫曼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她刚把餐盘端走,灯突然暗了,空调也停了,所有的电器声戛然而止。艾哈迈德淡定地告诉我,伊拉克每天要停电十几次甚至几十次,每次停电一般只持续一两分钟,无须担心。家里如果同时看电视、开空调,或同时开两台空调,一定会跳闸。我问起停电的原因,他想了想,解释说:“我们国家建造电网时没有考虑到这么大的用电需求。你就想象一下高速公路吧,建造时只考虑了平均时段的车流量,一到高峰时段就会拥堵,彻底歇菜,可是,高速公路已经建好,也没法扩建。一到夏天,用空调的人家多了,电路达到峰值,就会跳闸。”他刚解释完,嘀嘀的声音此起彼伏,空调重启,电灯也又亮了。 由于只能开一台空调,一到晚上,一家人就横七竖八地在客厅的地毯上打地铺。 “如果你觉得不自在,可以睡在两个妹妹的房间里,我们可以试试开两台空调。”艾哈迈德提议。 两个妹妹的房间位于走廊尽头,房间里有一个衣柜、一个梳妆台和一张单人床。床单、窗帘、凳子都被装点成淡淡的粉色,床头摆着一只米色的绒毛玩具熊。家具有些陈旧,梳妆台上的镜子边缘布满细小的裂纹。在无须空调的季节,巴图睡在床上,拉赫曼在床边打地铺。 第一天晚上,与一家人道晚安后,我回到房间,躺到床上。空调正在卖力地运转,发出“磁磁磁”的低吟。不一会儿,空调的指示灯熄灭,房间一片沉寂。一分钟后,指示灯亮起,空调风口再次传来孱弱的风声,但没支撑过一分钟,就又跳闸了。反反复复了十几次后,艾哈迈德过来敲门,问我可否把空调关掉。 “如果你觉得热,欢迎随时来客厅睡觉。”他睡眼惺忪地说。 我本指望利用空调的余凉入睡,但我显然低估了巴格达的夏天。6月中旬的巴格达,正午气温接近50℃,晚上也超过30℃,空调一关,凉爽很快被吞噬干净,我宛若一具被热浪裹紧的木乃伊,找不到半点方法给自己降温。不一会儿,床单和枕套就被汗水浸湿了。我不好意思去客厅打扰已经安然入睡的一家人,只好不停地深呼吸,用意志对抗高温。直到天快亮了,我才迷迷糊糊睡着了一小会儿。 3 第一次走进艾哈迈德家的厕所,我着实困惑了很久。厕所里没有卫生纸,没有垃圾桶,只有一个塑料细口水壶。根据传统,阿拉伯人便后使用水壶里的水和左手手指清洗屁股。相较于纸,水的清洁效果更好,得益于此,阿拉伯人中患痔疮的比例很低。可是,我从没真正弄懂过细口水壶的用法,究其原因,除了对用手指清洁屁股有技术上的不解和心理上的排斥,还有一个后续操作问题——用水洗完后,我要用什么把屁股擦干呢?如果不擦干,不会长痱子吗? 我环顾空空如也的厕所,只在门后看到了三条浴巾。用别人的浴巾擦自己的屁股总是不合适的,但我对自己使用细口水壶的技术没有信心,实在不想糟蹋自己的毛巾。我当然可以使用自带的卫生纸,但厕所里没有纸篓,我又不确定他们的下水道可否消化卫生纸,万一我天天扔纸进去,堵了人家的马桶,岂不是大家都尴尬? 思虑再三,我只剩一个办法——擦完屁股后,把纸放进小袋子,扎紧袋口,趁没人注意时扔到家里最常被清理的垃圾桶里。为了完成这个计划,我不得不四处搜集塑料袋,并认真观察一家人的行为规律,以免鬼鬼祟祟扔垃圾时被逮个正着。 艾哈迈德家的厕所不是个例。在伊拉克南部旅行的半个多月里,无论住平房还是别墅,厕所里始终只有细口水壶,没有纸篓,这又给我带来了另一个迫在眉睫的问题——来月经时,我该如何处理卫生棉条呢? 我本想找个机会问拉赫曼,但她哪怕更换外衣都会锁好房门,我只好作罢,以免这个“隐私”问题吓到她。思前想后,我只好采取同样的策略——把卫生棉条用纸包起来,放进小袋子,神不知鬼不觉地扔进垃圾桶。 4 到巴格达的第一天晚上,艾哈迈德提议带我去夜市转转。我上车时,他正在往一把手枪里塞子弹。 “你出门还带枪?会出事吗?”我小心翼翼地试探,心里已经打起了退堂鼓。 “最近比较太平,应该没事。平时出门当然不带枪啦!我带枪是因为带着你,我得确保你的绝对安全,你等会儿一定要跟紧我哦。” 艾哈迈德的车是一辆气派的宝蓝色SUV,轮胎附近的铁皮被撞瘪了,挡风玻璃的右上角围绕一个小小的圆点向周围裂开,像是被子弹袭击过。 路上车水马龙,斋戒的人们踏着夜色和晚风,一股脑儿涌上通往市区的道路。大部分车都破了相,不是铁皮被撞得凹凸不平,就是玻璃被子弹袭击过,再不济也全是剐蹭痕迹。我问艾哈迈德大家为何不修车,他看了眼玻璃上的裂纹,耸耸肩:“没必要修的,谁知道修完还会出啥事呢?花那个钱干什么?可以开就行啦!” 我们被堵在了一座桥上,车窗外,平静的底格里斯河宛若剔透的镜面,倒映着远处的摩天轮,近处的河堤边荒草丛生,只有几家工厂发出些许微弱的光亮。 快一个小时后,艾哈迈德才把车停到阿布·哈尼法清真寺附近的停车场。这是巴格达最大的清真寺,一串串白色的霓虹灯顺着两座宣礼塔垂挂下来,像是夜空中撑起的两把巨伞。 我跟着艾哈迈德拐入小巷,与他的教授朋友会合。教授戴着细框眼镜,头发花白,发际线已经退到了头顶。他皱着眉头与艾哈迈德耳语了几句,艾哈迈德的手碰了碰放在裤子后袋的手枪,教授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随后,他转过头来,刻意舒展了眉头,露出不自然的微笑,嘱咐我跟紧他们。夜市这类人员密集场所是恐怖袭击最青睐的目标之一。我努力控制自己不往坏的方向多想,事已至此,担心也无济于事。 路上清一色都是男性,我披着长发穿梭其中,如同走秀。人们的目光随着我的步伐缓缓移动,只要我回以注视,他们就像中了大奖一样,兴奋地上前询问能否合影。我打量了几眼果汁摊,摊主老爷爷赶忙递上一杯刚刚榨好的混合果汁,我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币,老爷爷摆摆手,念叨着“免费”,露出慈祥的笑容。 狭窄的街道两旁满是饭店、果汁摊、甜品店、水烟店、茶水店。烤肉店老板把塑料桌椅摆到户外,搭了个烧烤架子,上方挂着一条条羊腿。一家只有十来个座位的网吧里坐满了青年男子,他们死死盯住电脑屏幕,沉浸在游戏之中。户外的棋牌桌座无虚席,男人们点上一个水烟或一杯红茶,全身心投入战斗,一位老爷爷仔细地用圆珠笔记录输赢,等着一夜鏖战后再算总账。 我们在一家大排档坐下,点了些烤肉和茶水。老板特意过来打了个招呼,额外赠送了我几串烤肉。一块挂在柱子上的电视屏幕正在播放世界杯足球比赛。艾哈迈德和教授舒了口气,用阿拉伯语聊起最近的工程项目。不一会儿,桌上就摆满了飘着香气的烤肉和冒着白烟的红茶。 5 我虽年长艾哈迈德两岁,但在他心中,我是另一位需要他妥善照顾的“妹妹”,他郑重地告诉我,巴格达并非绝对安全,没有他的陪伴,我不能独自出门。好在他的工作项目已经告一段落,每天早上只需去单位处理一些琐事,就可以回家带我外出。 一天,艾哈迈德问我想几点出门。6月的巴格达酷热难耐,通常来说,本地人只愿在天黑后出门,但晚上不适合拍照,于是我提议下午1点。艾哈迈德皱了皱眉头,欲言又止。 阿拉伯男人普遍爱美,他们不仅会做各种发型,还会根据脸形精心修饰胡型,艾哈迈德也不例外。出门前,他用发蜡把头发打理得服服帖帖,连一丝碎发都不放过。 汽车刚开出去不远,就被堵在路上。艾哈迈德这才告诉我实情——下午1——2点是伊拉克的下班高峰时间。我再次向艾哈迈德确认,以免自己听错。他轻描淡写地重复了一遍,仿佛这是无须多言的常识。我告诉他,中国的下班时间一般是下午5——6点,但对于大城市的年轻人来说,加班是家常便饭。当我解释完“996”的含义,正开着车的艾哈迈德突然转过头来,眉毛挑得很高,一双不大的眼睛完全撑开了。他一反平日的冷静,惊呼:“5点下班我就觉得难以想象了,竟然还要加班?中国人的勤劳真是名不虚传啊!” 重重地做了几个深呼吸后,艾哈迈德告诉我,伊拉克人偏爱找政府单位的工作,他们一般早上9点上班,下午1点或2点下班,有的私营企业工作时间稍长,4点或5点下班。我对他描述的生活无言以对,每天只上四到五小时班,在我看来几乎等同于不上班。我告诉艾哈迈德,大城市的中国人不仅要加班,还要花至少一到两小时通勤。艾哈迈德的眼睛越瞪越大,似乎不敢相信中国人和他生活在同一个地球。他绞尽脑汁想象挤地铁、上班、加班、回家、洗漱、睡觉的生活,不停地摇头叹气。 聊天间,我们经过了几个检查站,每个检查站都搭了高高的铁皮顶棚,建有一个小岗亭,持枪士兵们在此驻守,检查往来车辆。每当经过检查站,艾哈迈德就摇下车窗,向士兵问一句好,随后径直离开。他说,如今的检查站相比半年前已经大幅减少,但即便如此,沿途路过十几个检查站也是家常便饭。 与检查站一样遍地开花的是布雷默墙。2003年美军进入伊拉克后,保罗·布雷默出任伊拉克重建和人道救援办公室的最高行政长官,这种便携式钢筋混凝土墙据说得名于他。铁灰色的墙体高约3.7米,墙顶有一圈圈带刺的钢丝,主要作用在于保护易受攻击的建筑物。如今,部分布雷默墙上满是涂鸦,有滚滚向前的坦克,轻松诙谐的“V”手势,也有喷绘的大幅标语。 几片刚打完地基就被弃置的工地出现在车窗两侧,我问艾哈迈德那是不是烂尾楼,他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你得了解,伊拉克人不像中国人那么勤奋,你们要建什么,很快就能建好,我们嘛,拖拖拉拉,一个楼盖十来年都很正常。” 经过几幢崭新的高层现代公寓时,艾哈迈德一脸嫌弃地告诉我,伊拉克人喜欢住带院子的平房,不喜欢高层公寓。我这才想起一个困扰已久的问题。伊拉克的男性沙发主从不在个人页面提及自己是独居还是与家人同住,这让我一度非常担心安全问题。艾哈迈德考虑了一会儿,恍然大悟,他告诉我,几乎所有伊拉克人都与家人同住,他们意识不到需要画蛇添足交代一句。 汽车经过一个环岛,环岛中央的雕塑是巴格达这座城市的建造者——阿拔斯王朝第二任哈里发曼苏尔。 “巴格达”意为“神的赠赐”。762年,曼苏尔选中这个底格里斯河边的小镇作为都城,亲自把它设计成以皇城为圆心的圆形城市。此后的五个世纪,巴格达堪称世界上最繁荣富足的城市,也是知识和文化的中心。在综合学术机构“智慧宫”里,大量希腊化时代和印度的经典名著被翻译成其他语言。五百年后,欧洲兴起的文艺复兴也得益于“智慧宫”在东西方文明交流中做出的贡献。巴格达见证了伊斯兰文明的黄金时代。 如今,巴格达的历史遗迹所剩无几,这片土地的征服者们历来喜欢在占领后焚毁一切。最令巴格达人闻风丧胆的洗劫来自蒙古人。1257年,正率军横扫亚洲草原的旭烈兀¹逼近巴格达,次年占领巴格达,宫殿、清真寺、市场、图书馆、房屋无一幸免,全都化作了焦土。 巴格达几乎没有红绿灯,大的路口靠警察指挥交通秩序,小的路口则全凭司机自觉。 虽然基础建设有待完善,但在沦为中东战场之前,伊拉克一度被誉为中东第一强国。不同于大部分有油无水或有水无油的中东国家,伊拉克的地理条件和资源得天独厚——既有底格里斯河和幼发拉底河,又有可以带来巨大财富的油田。20世纪70——80年代,随着石油价格节节攀升,伊拉克成为海湾地区第二大产油国。根据世界银行发布的数据[数据来源:https://data.worldbank.org.cn/.],20世纪80年代,当中国人均国民总收入只有220美元时,伊拉克的已经高达3930美元。丰厚的石油收入使得政府有能力开展改革,推行免费教育、免费医疗,提升识字率,保障女性的受教育权。当年的巴格达曾以高识字率、世俗的价值观和两性平等著称,穿着短裙的时髦女郎在街头随处可见。 艾哈迈德说,虽然伊拉克与伊朗、科威特爆发过战争,遭到过长达13年的国际制裁,但真正的剧变要从2003年的伊拉克战争说起。当时,萨达姆政权被推翻,权力出现真空,35万[数据来源:《伊拉克史》第177页,[美]塔比特·A. J.阿卜杜拉著,张旭鹏译,商务印书馆,2013年。]被遣散的复兴党¹和军队成员加入失业大军,什叶派、逊尼派、库尔德人三足鼎立,一时间,巴格达深陷混乱。2003年4月初,盗贼们带着链锯闯入伊拉克国家博物馆,数以万计的美索不达米亚平原珍宝被他们从墙上砍落、从底座敲下、从砸碎的陈列柜中取走,部分考古档案被毁坏,博物馆被迫关闭。2004年初,前所未有的宗教派系对立爆发,安全状况急剧恶化。2006年年中,巴格达爆发全面内战,街头爆炸频发,大量基础设施遭到破坏,物价飞涨,失业率飙升,收入一落千丈,女性地位一夜回到了解放前。 艾哈迈德与检查站的士兵打了个招呼,把车开进绿区²。绿区毗邻底格里斯河,道路宽阔,绿树成荫。美军入驻伊拉克后的几年间,巴格达堪称人间屠场,自杀式汽车炸弹司空见惯,只有绿区这个严加戒备的“小美国”飞地大抵安全。 艾哈迈德告诉我,有一天,他坐面包车出门,突然,一架美军飞机飞过,一颗炸弹在不远处爆炸,所有人都被吓得缩成了一团。一分钟后,美军又扔了一颗炸弹。爆炸一结束,他就跟着车上的其他人一起下车,飞奔着逃离了现场。 说这些时,艾哈迈德的语气不喜不悲,像是在叙述一个发生在别人身上的故事。他告诉我,那段时间,许多家庭都有亲人因爆炸或受伤后缺乏治疗而去世。2004年的一个下午,他的父亲出门办事,不幸在一场街头爆炸中意外身亡,当时,艾哈迈德还在上中学。从那以后,作为家里唯一的男性,他亦兄亦父,承担起了顶梁柱的责任。工作后,家里的全部开销都由他负担。这些年,经济状况逐渐好转,每年他都会给自己安排几次出国旅行。比起倾诉战争的残酷,艾哈迈德更喜欢向我展示他从威尼斯买回的面具、从罗马买回的角斗场模型,也喜欢与我分享旅途见闻。如他所说,无论遇到怎样的困境,生活总要继续。 6 一天晚上,艾哈迈德邀请我参加教授组织的烧烤家宴。 教授的家是一个面积超过1000平方米的大别墅。气派非凡的铁门徐徐打开,一个可容纳几十人举行派对的大院子赫然现于眼前,院子里有几棵参天大树,男人们正在树下架烤炉、烧炭火,烤鸡翅。一见到我,他们纷纷停下手里的活儿,上前与我握手问好。他们之中,有在德国定居的工程师,有去英国留过学的教师,有从事跨国贸易的商人。 戴着头巾的女人们从厨房端来沙拉和甜点,摆在院子里的大长桌上,随后,她们就集体消失了。教授说,她们会在室内的餐厅用餐。 我和十几位男士围坐共餐。提起中国,他们绘声绘色地赞美起“Yiwu”,教授告诉我,许多伊拉克商人会去义乌进货,那里的东西真的很便宜。 不远处突然传来一记爆炸声,所有人都缩了一下肩膀,抬起头四下张望。越过围墙向天空望去,一丛红色的烟花正在空中盛开,绽放出流星般长长的尾巴。教授放下鸡翅,眯起眼睛,看得出神。一阵沉默后,他告诉我,他的妻子死于2010年的一场街头爆炸,那些年,爆炸声总是意味着袭击和死亡,每当熟悉的方向传来爆炸声,他就心惊胆战地拨通电话,确认亲朋好友是否安全,如果电话无人接听,他的心就像是被灌了铅,沉得透不过气。 “那些年,我都忘了爆炸声还可能是烟花了。”他喃喃自语。 一发发烟花直冲云霄,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洒下雨点般细密的火花。所有人都放下了食物,安静地望着天空。直到烟花燃尽,也没有人舍得打破沉默。 |
||||
上一章:17 | 下一章:19 |
邮箱:yuedusg@foxmail.com Copyright@2016-2026 文学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