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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套路与珍宝看不见的中东 作者:姚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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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到开罗的第三天,我计划前往金字塔。金字塔附近的骗子多如牛毛,出门前,伊兹拉嘱咐我一定要保持高度警惕。 我在吉萨站下车,向地铁出口走去。一位快步向前的埃及青年突然回过头来,问我是不是去金字塔,我点点头。他指了指地铁出口,告诉我可以坐小巴直达景区,我谢过他的好意。他向前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吞吞吐吐地说,他正打算开车去接他的姐姐,可以顺路把我捎过去。他自称是沙姆沙伊赫¹的潜水教练,最近正在休假。 上车后,他跟我聊了会儿埃及的潜水行业。转过一个弯,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慢吞吞地告诉我,金字塔有两个入口,游客入口拥挤不堪,门票高昂,相比之下,本地人入口不仅价格低廉,景色也比主入口好。 “你可以骑着骆驼穿越沙漠去看金字塔。” 我欣喜自己遇到了一位本地通,毕竟在外旅行,本地人时常能给出更好的建议。我向他追问细节,他拍着胸脯打包票:“跟着我走,骑骆驼只要200埃镑。” 我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被骗了,一般来说,骑骆驼只需100埃镑。不过,金字塔10公里开外的地铁站就埋伏着演技浑然天成的骗子,实在超出了我的预料。我拉下脸,命令他把我送回地铁站,他愣了一下,企图为自己辩解。我面露凶光,嚷嚷着要报警,他没辙,只好把我送回地铁站。 我回到原点,坐上了开往金字塔的小巴。没过多久,司机把车停到路边,示意我下车。金字塔的尖角在树丛间隐隐约约,看上去还有一段距离。我走到小巴门口,问司机为何不把我送到售票处,他指了指金字塔的方向,挥挥手让我下去。我的脚还没落地,一群司机就一窝蜂拥了过来,仿佛一群嗷嗷待哺的小狗。 “三座金字塔之间距离9公里,特别远,你需要包我的车,我给你优惠价!” “我走路就行了。” “里面是沙漠,你走不了的。” “我去过沙漠,我走慢点就行了。” “景区不让人在沙漠里走路。” 我拨开人群,落荒而逃,心想:世界上还有这样的景区? 我顺着公路向金字塔步行。在一个上坡处,一群脖子上挂着名牌的男人突然冲了出来,指挥我向左拐弯,大叫道:“步行通道!步行通道!步行的人走这里!” 我左转进去,一股马粪味扑面而来。三堵矮墙围出一个小院子,十几匹褐色的马儿排排站着,东张西望,十几辆马车挂着五颜六色的装饰,停在一旁。我转身离开,男人们跟在我的身后纠缠不休:“里面有9公里,特别远,没有马车你寸步难行,我给你优惠价!” 历经“搭便车”“出租车”“马车”这三关后,我终于站在了金字塔的售票处前。售票处只开放了一个A4纸大小的窗口,像是乡村景点边临时搭建的岗亭。我环顾四周,不禁起了疑心:这到底是真的售票处,还是又一个“骗局”?我不敢问任何人,生怕再次落入圈套,只好打开手机,搜索金字塔售票处的图片。一番比对,我才确定这是货真价实的售票处。 我拿着门票走向胡夫金字塔,一位身穿警察制服的男人突然挥了挥手,把我引导向一位脖子上挂着工作牌的中年男子,男子礼貌地要求查看我的门票,示意我跟着他走。没走几步,他就自说自话背诵起了金字塔的历史,我赶紧让他打住,说我不需要导游。他微微一笑,含着胸,温柔而谦卑地解释:“我不是导游,我是景区的工作人员。你这个门票是包含讲解的,你看,每一位游客身边都有一位工作人员,我们给你们讲解,为你们拍照,不收取额外的费用,你放心。” 环顾四周,大部分游客形单影只,身边根本没有“工作人员”,但他毫不在意自己正在睁眼说瞎话,继续自顾自背诵历史,不过,历史才开了个头,他就把我带到一处角落,指着两头趴着休息的骆驼说:“我给你优惠价!三座金字塔之间有9公里,非常远,只能骑骆驼。” 至此,我终于搞清楚了金字塔周边的套路——每一个用英语与我搭讪的人,最终目的都是让我掏钱解决那9公里的路程。 我转头离开,向金字塔走去。短短几步路间,十几个男人如苍蝇般先后来到我的身边,他们时而礼貌,时而愤怒,仿佛我不骑骆驼是对金字塔天大的不敬。我麻木地从胡夫金字塔走向狮身人面像,麻木地合影,又麻木地回来,满心只想找个没人的地方躲起来。 傍晚,游人散去,我终于找到了一家正对景区的肯德基。夕阳缓缓落入地平线,浓重的晚霞在碧蓝的天空画出几道优美的曲线。站在肯德基三楼的落地窗前,可以望见关门后空无一人的胡夫金字塔和狮身人面像。被人狂轰滥炸了一下午后,这片刻的宁静实在难得。 古埃及总共延续了三千年,是人类历史上存在最久的政治实体。为了彰显永恒的权力并获得永生,法老不惜耗费巨大的财力和物力,组织数以万计的劳工日复一日工作20年,才建成了眼前的胡夫金字塔。如今,相当于40层楼高度的胡夫金字塔算不上什么庞然大物,但在建成后的三千多年间,它一直是世界上最高的建筑。 一条公路、几棵树、一些栅栏和无处不在的人工痕迹把景区分割得支离破碎,其中的陵墓不是被洗劫一空,就是成了研究对象,或被放进博物馆的橱窗供人欣赏。 三千多年间,王朝不断更迭,权力频繁易主。在历史的车轮之下,唯艺术有可能接近权力所渴求的“永恒”。当艺术褪去宗教和权力的外衣,坦诚地展现在眼前时,它的力量和美感足以穿越时间,震慑或宽慰后人。就像眼前这背靠沙漠的胡夫金字塔,虽历经数千年,它的庄重依旧令人肃然起敬。 2 我拿着艾哈卜帮忙买的票上了火车,如他所说,没有人核验身份和车票信息。一等座车厢一尘不染,座椅宽敞,窗帘整齐地收在车窗两侧。售卖小食和饮料的列车员见我是外国人,礼貌地用英语告诉我,有什么需要请随时联系他。火车穿行在夜色中,车厢里仅有的几位乘客把座椅放倒,睡得舒坦极了。天刚蒙蒙亮,火车就停在了卢克索火车站。预订卢克索的青年旅舍时,我在“有空调”和“有电扇”的房间里选择了带空调的四人间。 我从火车站步行至附近的青年旅舍,迷迷糊糊办了入住,进了房间。房间里没有人,四张床排成一排,床上铺了白色的床单,像是一间简朴的病房。空调遥控器被固定在了墙上,我随手按下开关,就躺下了。 不一会儿,房间如同被寒潮突袭,冻得我直哆嗦。我起身调节温度,定睛一看,遥控器上只有一个开关按钮,既不能调节温度,也不能调节模式和挡风板的角度,抬头一看,这台空调根本没有挡风板,18℃的冷风正肆无忌惮地吹向整个房间。看来,我只能找床被子渡过难关,可床上既没有被子,也没有毯子,用来“盖”的只有一层薄薄的床单。我下楼求助老板,但前台没有人,也没有留下电话。 摆在眼前的局面尴尬极了。不开空调,不出二十分钟,我就会热出一身汗;开空调,不出二十分钟,我就会被冻得瑟瑟发抖。最糟糕的是,空调遥控器被固定在了墙上,无法放在手边随时开关。如此周密的安排,像极了一盘精心策划、用来整人的大棋。 好不容易熬到中午,老板终于耷拉着两个大眼袋出现了,他有气无力地告诉我,他不提供毯子和被子,如果我想退房,钱是不会退的。思前想后,我只能退而求其次,搬到只有电扇的单人间,但这房间同样没让我省心。5月的卢克索,白天气温接近40℃,晚上也凉快不到哪里去。吊顶电风扇的叶片松松垮垮地垂着,一转起来,就像是吹响了战斗的号角,挡位越高,刺耳的号角声越是响亮。房间的窗户正对着一条热闹的街道,一到晚上,昼伏夜出的埃及人就集体出动,仿佛跟随号角压向前线的浩浩大军。摆在我眼前的有三个选择:忍受人声,忍受电风扇的尖叫,忍受酷热。一番权衡后,我决定关上窗户和电风扇,用血肉之躯对抗高温。 第二天清晨5点多,渐渐升高的气温如期而至,把我从睡梦中唤醒。白色的床单浸润着汗水,黏糊糊的,像是梅雨天里总也晾不干的衣物。我辗转难眠,干脆早早起床,踏着初升的旭日前往卡纳克神庙。 清晨的神庙空无一人,入口处,两排公羊头斯芬克斯端坐在两旁,姜黄色的泥砖砌起高高的第一塔门。穿过巨庭和第二塔门,眼前是世界上最大的多柱大厅。134个纸莎草石柱直冲云霄,中央两排柱子直径3.57米,高达21米,粗壮高大如千年古树。柱子之间不过两步路的间距,朝阳被拒之门外,淡淡的天光从头顶流泻而下。若不是屋顶已然坍塌,大厅势必更加局促、昏暗,这种压迫感和神秘感正是神庙想要营造的氛围。置身其中,人的渺小被无限放大,神的伟岸和崇高也因此而倍加彰显。 多柱大厅的尽头屹立着古埃及唯一一位女法老哈特谢普苏特女王立的方尖碑。碑尖沐浴在旭日之中,闪闪发亮,如同法老渴求的永恒权力一般耀眼。 埃及的神庙象征创世之岛。古埃及人认为世界最初是一片海洋,海洋中有一座岛屿,神灵降落至岛屿,创造了世界万物。神庙的柱子以植物为原型,象征创世之岛上的植物。除了常见的纸莎草柱之外,还有莲花柱头、棕榈叶柱头等。在神庙中,古埃及人以法老的名义举行宗教仪式。 一位身穿灰色长袍的埃及人从石柱间探出头,招了招手,眼里亮晶晶的,仿佛有什么秘密要与我分享。他神神道道地穿过石柱,把我领到一座浮雕前,让我凑近观看。形如鸭子、鸟兽的符号在阳光的照耀下凹凸有致,生动活泼。 “好看吗?”他在一旁问。还没等我回答,他就伸出手,理直气壮地向我要起了钱。我不敢相信世间竟有如此糊弄人的赚钱方式,便用英语问他这座浮雕到底有什么名堂。他摇摇头表示听不懂英语。我耸耸肩,转身离开,他跟在我的身后穷追不舍,不停地念叨着:“钱!钱!钱!”直到我大声喝止,他才不情愿地罢休,继续寻觅下一只待宰的羔羊。 3 尼罗河是埃及的生命河。每年夏季末,尼罗河如期带来洪水,为冬季种植小麦备好丰沃的土壤。正因如此,这片几乎无雨的大地得以确立定居的生活方式,孕育出别具一格的文明。古埃及文明是人类历史上最早形成“风格”的文明之一,三千年间,在中央集权的统筹下,古埃及艺术一脉相承,几乎没有发生什么变化。 古埃及人从日出日落中得到启示,认为人的死去就像暮日西沉。他们把法老的墓葬区建在尼罗河西岸,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当数国王谷。大约从公元前2100年开始,国王谷便一直是王室安葬的地点,这里有63座富丽堂皇的陵墓,著名的图坦卡蒙墓也是其中之一。 光秃秃的黄色山丘间,一个个带锁的铁门通往地下陵墓。国王谷不允许拍照,游客只能跟随导游参观指定的三座陵墓,大部分陵墓早已被盗墓贼搜刮殆尽,只剩一具空壳。 导游打开拉美西斯九世之墓的大门,光线从户外涌进深不见底的墓道,墓道两旁,壁画从黑暗中慢慢浮现。 古埃及艺术和建筑之所以独特,基于一个与现代迥异的观念——对死后永生、对永恒的强烈渴望。他们制作木乃伊,为的是当灵魂回归时能找到主人;他们修建金字塔,为的是展现法老永恒的权力,赋予他通往冥界的通道;他们画画,为的是最大化记录死者的信息,以便他在冥界继续生活。为了详细记录死者信息,他们选取最有特色的角度。他们刻画侧面的头部、正面的眼睛、正面的身体、侧面的四肢,人物仿佛浮于二维纸片,看上去扁平而不真实。 不真实的人物和动物形象布满墓道两侧和天花板,五颜六色,仿佛天外来客留下的浓墨重彩。符号般的彩色象形文字密密麻麻地排列着,像是渗出墙面的咒语。导游暂停解说,把时间交还游客,人们久久地驻足,恍惚间仿佛跌入了另一个时空。 4 卢克索荒诞的住宿经历让我对下一站——阿斯旺的住宿选择尤其谨慎,我不再信任青年旅舍,也不信任小旅馆,仔细比对后,我预订了一家中档快捷酒店。酒店位于尼罗河边。宽敞的前台窗明几净,简约现代,几位出差的商务人士正在大厅的沙发上投入地办公。 办完入住,服务员替我把行李拿到房间。我环顾空无一物的墙面,问他空调在哪里,他拉开窗帘,指了指安装在窗户正下方的窗机空调。窗机空调的款式很老,像是从旧货市场辗转流落至此的古董,与周围全新的家具格格不入。我找到遥控器,按下按钮,窗机空调哆嗦了几下,仿佛正在热身,随后,“哐——哐——哐——”的巨响从风口传来,形成了酷似战斗机轰炸的立体声效。我惊呼不妙,赶紧找来酒店经理,问他可否更换房间,他耸耸肩说,酒店的“空调”都是这个款式,换到哪里都一样,但他向我强调房间的家具都是新的,床品非常舒适。我气得打算退房离开,经理提醒我,我的订单已经全额付款,即便我现在离开,他也不会退钱。 我打开订房软件,发现阿斯旺实在没什么住宿选择。低档、便宜的旅店都是20世纪招待所风格,墙面渍迹斑斑,床上用品又旧又脏,中档酒店只有我住的这一家,再往上,就只有贵得离谱的五星级酒店了。一番权衡后,我只好在这里住下。 每天出门前,我都事先开启窗机空调,祈求回来时能享受一两个小时的清凉,但晚上回来时,窗机空调早已被服务员关闭。我只好再次开机,去楼下大厅坐上一两个小时。回来后,我在“战斗机”的轰炸下完成洗漱,随即关掉机器,趁着温度还算适宜,尽快入睡。虽然午夜一定会被热醒,但能舒服地睡上几个小时,我也知足了。 一天半夜,我被酒店前台的电话叫醒。在警队的护送下,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们坐上小巴,前往280公里外的阿布·辛拜勒,参观埃及最著名、最壮观的建筑之——拉美西斯二世大神庙。 游客们在车上东倒西歪,打盹儿补觉。天亮后没多久,面包车停在了停车场,大家揉着眼睛,拖着疲乏的身体不情愿地下车,跟随人群向神庙走去。 在几乎垂直的姜黄色山体上,四座高达20米的巨型法老雕像端坐在神庙的入口,他们双手搭在膝盖上,面无表情,平视前方。在法老的凝视下,游客们的身体像是被通了电,一下子从困倦中惊醒。 幽暗的大厅里,八座奥西里斯神模样的拉美西斯二世雕像站在两侧,他们高达10米,双手交叉在胸前,居高临下,像是在守卫神庙,又像是在监视人类。墙上、天花板上、柱子上布满壁画和浮雕。 不同于我们的线性时间观念,在古埃及人的理解中存在两种时间,第一种是循环的时间,它如同日升日落、四季轮回、尼罗河水的定期泛滥一般,永远周而复始,循环往复。另一种是诸神的时间,在这个时间里,一切都已画上休止符,他们永恒地存在于当下,永远不会消失。踏进神庙,便是踏入永恒。 不过,权力当然不是永恒的,神庙也不是。为了解决缺水缺电问题,减少对农业的依赖,走上工业化道路,1960年,埃及政府着手在阿斯旺修建水坝,拉美西斯二世神庙的原址无法幸免,也被水坝工程列入了淹没名单。为了挽救文明和艺术的珍宝,自1964年起,埃及、意大利、瑞士、德国、法国的考古专家齐心协力,开展了一场史诗般的搬迁行动,他们花费约4000万美元,耗时四年,把神庙切割成2000多块大石,迁移至比原址高65米的人工假山上。 回到酒店,我打开窗机空调,下楼沿着尼罗河散步。不一会儿,一位身穿白色长袍的男人盯上了我。 “坐帆船吗?我给你优惠价!” 我摇摇头,绕过他的身体,径直向前走去。他不罢休,几个箭步追了上来。 “为什么不坐帆船?我给你优惠价!” 我加快脚步,不停地摇头拒绝。 “为什么不?为什么不?为什么不?”他仿佛复读机上身,跟在我的身边喋喋不休。我勒令他闭嘴,他假装听不懂,继续重复相同的话语。 穷追不舍了一路后,他终于决定放弃,但放弃前,他突然回忆起了英语“闭嘴”的意思,质问我为何措辞如此凶狠。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快步离开。走了好一段路,他骂骂咧咧的声音才消失在身后。 不一会儿,另一位埃及男人含着胸走上前,问道:“坐帆船吗?我给你优惠价!” 在河边散步的幻想灰飞烟灭,我赶紧掉头逃回酒店。从酒店的窗外望去,尼罗河如同一条灰蓝色的丝带,把干旱的大地一分为二。河床不宽,对岸的灰黄色沙丘一览无余,小型帆船迎着微风徐徐航行,在水面上划出一道白色的弧线。骄阳的热量仿佛能定格时间,把尼罗河拖入不徐不疾的轮回之中。 5 参观完尼罗河沿岸的古埃及遗址,我的身体已被掏干挖空。穷追不舍的埃及人加在一起,如同一张疏而不漏的天网,逼得我无处可躲。根据计划,我还要前往沙漠小镇和港口城市,但它们的吸引力对我来说远不及古埃及文明遗产,思前想后,我决定尽快逃离。于是,我火速购买了阿斯旺回开罗的火车票和开罗回上海的机票。 到此为止,我的中东之行似乎落下了帷幕,仅剩的两站——叙利亚和伊拉克——在2017年年中仍处于内战之中。 这“最后一站”结束得过于仓促,简直算得上是落荒而逃。直到抵达开罗机场,我还在为货币兑换点拒绝把我的埃镑换回美元而与工作人员针锋相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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