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通往圣城之门

看不见的中东  作者:姚璐

1

阿布把一头长长的黑色卷发扎成高高的马尾,像极了摇滚巨星,他有一张圆脸,蓄着络腮胡,身体壮实。来他家前,一位沙特男性朋友斩钉截铁地说,经过多方确认,他可以确定阿布有两位妻子,一位是家里安排的沙特女人,一位是来自马来西亚的女人。

四方形的客厅铺了暗沉的方格地毯,四周摆了一圈浅褐色的坐垫。入座没多久,马来西亚妻子就端来了牛肉烧豆子、炒鸡蛋、馕、面包和一盘切好的黄瓜、西红柿、生萝卜拼盘,她肤色暗黄,眼睛细长,穿着淡橘色的小碎花长袍,戴着头巾。摆好餐盘后,她起身离开客厅。阿布盘腿坐在地毯上,用馕包住菜,送入口中。他对妻子的手艺赞不绝口,不一会儿,他就消灭了一大半配菜。填饱肚子后,阿布直起身子,问道:“你对麦地那有什么想问的吗?”

麦地那是伊斯兰教第二大圣城。622年,先知穆罕默德带领信徒从麦加迁徙到麦地那,在距离当时的麦地那3公里处的库巴亲手主持建立了世界上第一座清真寺——库巴清真寺,当时的库巴清真寺只是围了一圈篱笆外墙,极为简陋。不久,穆罕默德召集众人在麦地那建起更为正式的清真寺,即如今的先知寺,这是仅次于麦加禁寺的伊斯兰教第二大圣寺,也是穆罕默德的安葬之地。先知寺所在的麦地那主城区被称为“哈拉姆”(Haram),禁止非穆斯林游客进入,好在阿布的家位于麦地那郊区。

阿布和家人经常去先知寺参加集体礼拜,他找出手机里的照片,照片上,先知寺外的广场贴了干净的浅色地砖,祷告区铺了花纹繁复的长条形红色地毯。白天,广场上的250把白色巨伞悉数撑开,每把巨伞下有两个电风扇,为前来朝觐的信徒遮阳避暑,直饮水和卫生间随处可见。经过多次扩建,如今,先知寺可以容纳100万人同时做礼拜。

见我的目光落在了一张万人同时跪拜的照片上,阿布挺直腰板,清了清嗓子,用浑厚的声音向我科普起了伊斯兰教的历史、基本教义和信徒生活。我对此谙熟于心,几次试图插嘴转移话题,阿布拉下脸,用凌厉的眼神提醒我不要打断他的演说。他滔滔不绝,口若悬河,像是背诵解说词的导游,又像是一腔热血的传教士。直到妻子撤走所有餐盘,客厅恢复如初,他才心满意足地结束了演讲。

阿布自称喜欢户外运动,喝上妻子端来的茶后,他兴致勃勃地谈起了登山与信仰的关系:“信仰可以让人富有意志力,攀登珠穆朗玛峰的人如果有信仰,就会在遇到困难时坚定信念,继续前进,而不是半途而废。信仰是一种力量。”

“我不同意。”我直截了当道。

阿布脸一沉,把茶杯放到一边,直勾勾地看着我。

“你去过高海拔地区徒步或登山吗?去过的最高海拔是多少?”我问道。

阿布的眼珠飘忽了起来,语气吞吞吐吐,他说,他没去过高原,但喜欢爬山。

我告诉他,高原气候瞬息万变,倘若天气骤变,坚持上山很可能让人命丧黄泉。历史上,登山者判断失误又一意孤行,最终葬身雪山的例子数不胜数。另外,不同于平原,高原上一个不起眼的小病就可能置人于死地。如果感冒了还坚持上山,可能会因肺水肿而很快去世。在高原,意志力固然重要,但掌握专业知识、听从专业人员的建议、量力而行更为重要。一味强调“信仰”“坚持”,很可能让人丧失理智,最终丧命。在生死攸关的时刻,学会放弃往往比选择坚持更难能可贵。

阿布面无表情地抿了一口茶,思索着反驳的语句。

“说得好像你去过高原似的。我觉得无论平原还是高原,只要有意志力,就能克服一切困难。”

“我有许多在5000米以上的高原徒步的经历,登顶过超过6000米的雪山,我在高原亲眼见过死于肺水肿或猝死的人,也遇到过无数因高原反应而头痛欲裂、不停呕吐的游客。建议你多看几部山难纪录片,了解一下。”我说道。

阿布的脸僵硬得如同凝固的水泥。在沙特,男人几乎不可能受到来自女人的挑战,徒步、登山这种所谓的“男性领域”尤其如此。好在阿布不是第一次被女人抨击,他定了定神后告诉我,来自欧洲的女性沙发客说起话来更加直截了当、咄咄逼人,相比之下,东亚女性还算温婉随和。

“外国女人真不好弄。”他摇摇头。

阿布家有三个房间,客房是我的住处,他与马来西亚妻子住在主卧。主卧约15平方米,有独立卫生间,没有窗户。房间里铺了米色的瓷砖,中央摆了一张双人床垫,墙边立着一个破旧的褐色衣柜,衣柜边有一台小冰箱。一旦离开房间,马来西亚妻子就要戴上头巾甚至蒙上脸,房间里的冰箱多少缓解了她生活的不便。

傍晚,阿布提议带妻子、妹妹和我一起去爬山。他把车停在山下的一片荒地边,附近四下无人,鲜有车辆经过。我问阿布能否脱下黑袍,他摇摇头告诉我,在这里容易引起注意。

山坡上布满碎石,没有明显的道路。阿布穿着T恤、运动外套、速干裤和登山鞋,脚步轻盈地在碎石间腾挪。我的黑袍长及脚踝,弯腰上山时,黑袍仿佛拖地长裙,时不时绊我一脚。为了不让自己摔个大跟头,我只好稍稍提起黑袍,小心翼翼地注意脚下的路。平日里一个起跳就能跨越的沟坎,如今不得不迈着小碎步先下后上。妹妹和妻子被我们远远甩在了身后。

夕阳西下,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我们转过弯,绕到山的另一侧。阿布示意我可以脱下黑袍了,我赶紧把它叠好,塞进背包。恢复运动装扮后,我连跑带跳,一溜烟超过阿布,冲刺到了山顶。

天空由橙而蓝,几缕薄云飘浮,一条宽阔的主干道穿过麦地那城区,浅色的房屋密密麻麻,不远处,先知寺的宣礼塔亮起黄色的灯光,耸立在城市中央。不一会儿,空灵而悠扬的宣礼声回荡在圣城上空。

阿布一手牵着妻子,一手牵着妹妹,终于抵达山顶。他爬上一块高高的石头,让我为他拍摄一张眺望城市的照片。天已经黑透了,阿布黑乎乎的剪影模糊进了夜空,连轮廓都看不真切。他想了想,要求妻子和妹妹用手机的手电筒给他补光。两位女性高举手机,硬生生在黑夜中勾勒出了阿布的身形。看到自己是画面中心唯一被照亮的人,阿布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2

开车到达徒步地点——瓦巴火山口(Al Wahbah crater)时,已是凌晨1点,营地里早已支起十几顶帐篷。阿布把车停妥,找了个边缘的位置搭起帐篷。已经安营扎寨的人们毫无睡意,他们三五成群凑在一起,借着手电筒的光亮谈天说地。领队安排我与一位在吉达打工的菲律宾女性同住一个帐篷。

日出前半小时,帐篷外响起了脚步声,七位沙特男人铺上地毯,站成一排,一位男子站在前方,带领他们祷告。

待我洗漱完毕,太阳刚刚从地平线探出头。从观景台向下望去,宽约2000米、深约250米的椭圆形凹口像是一口巨大的米色平底锅,乳白色的磷酸钠晶体从中央向四周蔓延,仿佛融化了的冰激凌。对于这个火山口的成因没有定论,有的认为它是陨石撞击的结果,更普遍被接受的说法则认为,这是岩浆喷发导致地下水与岩浆混合形成的地貌。

我们的徒步线路非常简单——沿着碎石路下到底部,再原路返回。

吃过自带的干粮,领队便带着三十多个人浩浩荡荡地出发了。阿布的妻子在黑袍外套了件运动外套,戴着棉质冬帽和口罩,只露出一双眼睛。除她和我之外,其他三位女性分别来自坦桑尼亚、菲律宾和日本。

大家一边向前步行,一边互相打招呼、自我介绍。大部分男性都是从其他城市到吉达打工的工程师或销售,也有常驻吉达的埃及人、印度人,他们穿着运动服,笑容满面,称很高兴可以趁着周末到户外呼吸新鲜空气、活动筋骨、结识新朋友。看得出来,大部分人没有户外徒步经验,他们迈着小碎步慢慢向下挪动,生怕在碎石路上栽了跟头。在一处需要手脚并用向下爬行的绝壁边,十来个人排成一列,在领队的指导和接应下逐一前行。

我很早就下到了底部。乳白色的磷酸钠晶体像是一大片耀眼的盐,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一脚下去,像是踩在了酥脆的苏打饼干上。

几位先到的沙特队友提议去岩壁间的棕榈树丛看一看。几丛荒草簇拥在岩壁之下,向上望去,绿色的灌木丛在岩壁间胡乱生长,棕榈树丛隐匿在沟壑之间。队友们不甘心远观,决定继续深入。我们跨过杂草丛,穿过乱石堆,步行了好一会儿才来到棕榈树下。十几棵棕榈树肩并肩站着,形成一片凉爽的树荫。队友们在树下来回踱步,赞叹这真是一个好地方。

从棕榈树丛回来后,其他人也陆续下到了底部,他们围成一个半圆,跟着来自坦桑尼亚的大姐学习非洲舞步,一双双脚掌有节奏地踩在乳白色的磷酸钠晶体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其他人席地而坐,分享干粮和水果。阿布和妻子远远坐在一边,远离欢声笑语,一言不发。

吃饱喝足,领队把大家召集到一起,嘱咐我们不要把他人的肖像照片和视频外传,不要分享到社交网站。我问起原因,他说,有的人单纯不喜欢自己的照片被广泛传播,有的人担心自己的周末活动被家人看到,招致麻烦。为了让活动一直举办下去,这是最稳妥、最容易被所有人接受的方案。

徒步结束后,我搭几位队友的车前往吉达。直到道别,阿布也没有提起另一位妻子。


3

吉达是全世界穆斯林前往伊斯兰教第一大圣城麦加朝觐的主要入口,是沙特第一大港口城市,也是沙特最开放的城市。在其他城市旅行时,即便不戴头巾,我也身穿灰色或黑色的长款上衣,以免过于招摇。到吉达后,哪怕换上橘色短款运动服,也不会招致关注,这让我有种提前离开了沙特的感觉。

经沙特朋友介绍,我认识了来自麦加的穆希。穆希牛高马大,肤色如巧克力,光头,圆脸,笑起来一脸福相。他的曾祖辈从印度移民至麦加,在此落地生根。在达曼读完大学后,穆希来到吉达从事零售业。

一天晚上,穆希开车带我去一家意大利餐厅。王储改革前,这家餐厅所在的商场每周有一天是家庭日,穆希委屈地告诉我,这种日子对单身汉非常不友好。

“有一次我忘了家庭日这回事,兴冲冲开车过来想吃这家意大利餐厅的比萨,却被门卫拦在了门口。那天晚上我没睡好,做梦都是比萨。”穆希自称“吃货”,梦想是吃遍全球美食,在他看来,这家餐厅的比萨和意面水准不亚于意大利。

餐厅的层高足足有6米,视野开阔,一盆盆绿植从屋顶垂下,让人宛若置身大自然。餐厅没有分设单身区域和家庭区域,身穿长袍的女人们坦然地露出脸蛋,围坐一桌,有的女性披头散发,说说笑笑,旁若无人。

点完单后,穆希谈起了他在中国的旅行。

“我一直想找个中国人问问,我在广州吃了一家米其林餐厅,那家的包子不好吃,而且贼贵,我和朋友两个人花了六百多元!我是不是被坑了?”我点点头。

谈起麦加,穆希笑着告诉我,外人对麦加存在诸多误解。建国后的87年间,沙特从未对外开放旅游,但圣城麦加始终开放给全世界穆斯林朝觐,在沙特人中,麦加人最有机会接触到世界各地的人民和不同的文化习俗。

吃完比萨,穆希心满意足地拍了拍肚腩,转头望了望四周。他突然凑近餐桌,低声嘱咐我看看身后那一桌。我转过头去,一个身穿白色长袍、头戴红白相间头巾的阿拉伯男人正在独自喝咖啡,他的长袍顺滑如丝绸,几乎没有褶皱,胡子修得一丝不苟。穆希告诉我,这种打扮过于得体还在桌上显赫位置摆着豪车钥匙的独行男子,通常都是来这里找女人的,他们会与上门搭讪的女人谈好价钱,一起离开。

“我下次应该去哪里吃包子?”穆希问。我告诉他,寻觅中华美食未必要去米其林餐厅,事实上,本地人偏爱的平价小店和“苍蝇馆子”才最值得品尝。穆希很喜欢“苍蝇馆子”这个词,临别前,他郑重地说道:“有机会你得带我去吃‘苍蝇’啊!”


4

建于7世纪的巴拉德老城曾是吉达的中心,是汉志地区唯一保留下来的民居样本。不同于大部分死气沉沉的城区,巴拉德老城散发着蓬勃的艺术气息。建筑的外墙大多是白色,凸出的木结构窗棂被刷成鲜亮的蓝色、绿色、黄色、咖啡色,雕有精美的图案,仿佛用厚纸板裁切而成的舞台剧布景。小巷两旁,各种小店一字排开,电线飞檐走壁,贴着外墙探进各家阳台。石油带来财富后,人们渐渐搬离了老城。如今,有的楼房颤颤巍巍,摇摇欲坠,有的被脚手架包围,正在修缮。

夕阳时分,老城的露天市场格外热闹,小贩们推着小车,从四面八方赶来,到此售卖蔬菜、水果、香料、椰枣,等等。最有趣的商品要数一种被称为“米斯瓦克”(miswak)的铅笔状木棒,木棒的一头被削了几刀,露出细细的纤维。小贩指导我把泛着淡淡清香的木棒塞进嘴里,用不同的牙齿咀嚼,达到“刷牙”和“清新口气”的效果。这种“天然牙刷”取材于刺茉莉树,主要分布在南亚和非洲,据说,当地部落已经用它“刷”了几个世纪的牙。

离开沙特的那天万里无云,飞机沿着红海的海岸线缓缓起飞。海岸线的一边,道路割开荒漠,房屋星罗棋布,海岸线的另一边,布满珊瑚礁的红海在艳阳下呈现出耀眼的蓝绿色。不一会儿,道路、房屋、车辆无影无踪,沙漠端坐脚下,漫无边际,仿佛要断了人类所有的生路,难怪生长于此的人们把巴勒斯坦视为流着奶与蜜的乐园,把大马士革等同于人间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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