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料商

客乡  作者:燕妮·埃彭贝克

赫米内和阿图尔,他的父母。

他自己,路德维希,长子。

他的妹妹,伊丽莎白,嫁给了恩斯特。

他们的女儿多丽丝,他的外甥女。

然后是他的妻子,安娜。

现在又有了孩子们:埃利奥特和小伊丽莎白——以他妹妹的名字命名。

埃利奥特把球丢给他的小妹妹。那球滚过草坪,停在了玫瑰花圃里。伊丽莎白不想去捡球,她知道玫瑰会扎人,于是她的哥哥又跑了过去,在花丛间迂回穿行,用手肘往两侧压弯花枝,用脚把球踢回了草坪。玫瑰的红,与一簇沿房屋外墙爬伸、将花朵呈拱形绽放于客厅窗户上的九重葛的绛红,交相映衬着。

上午,他们驾驶那台阿德勒汽车沿海岸线一路往东。阿德勒汽车,高品质的德国工艺,阿图尔,他的父亲说。是的,他,路德维希说。他们不会送货到这么远的地方来吧,会吗?他的父亲问。当然会,路德维希回答,毕竟,他们给我们送货了,不是吗?他身旁坐着他的母亲,赫米内,后座坐着阿图尔,他的父亲,还有安娜。阿图尔和赫米内,路德维希的父母,前来看望他们。两个礼拜后他们将启程返家。安娜穿上了她的白色套装,以示对公婆的尊敬。一件外套和一条裙子(来自皮克与克洛彭堡[Peek & Cloppenburg,德国著名百货公司,已有百年历史。]),为移居海外特意购买的,1936年初,43马克70芬尼。

家。隔壁的地皮上传来一阵骚动,是测量员来了:几位工作人员和他们的客户,一位来自柏林的建筑师。他穿着灯笼裤站在那里,模拟了一场问候。您好。来吧,我来帮你一把,路德维希,这位舅舅,对多丽丝,他的外甥女说。那棵松树在齐肩高的地方有一块木疙瘩似的隆起,他把孩子高举起来,坐到那上面。所以你看见什么了?他问。一座教堂的塔楼,多丽丝说着,指向了湖面。

多美的景色啊,老人说。像在天堂,赫米内,他的母亲说。阿图尔和赫米内,路德维希的父母,前来看望他们。在一张其他度假者拍摄的照片里,他——路德维希——的妻子安娜歇坐在阿德勒汽车的引擎罩上,而赫米内,他的母亲,倚靠着一小堵围墙,围墙背后,悬崖陡落千丈,直抵大海。他的父亲阿图尔和他站在女人们的身后。延绵于海湾远端的群山成为将他们四人维系在一起的背景。午餐过后,他们将开车前往崖下的潟湖和海滩,或许还会游一会儿泳。印度洋的海水徐缓而温暖,与大西洋狂暴肆虐的西海岸截然不同。两个礼拜后阿图尔和赫米内,路德维希的父母,将启程返家。

我不想玩了[原文为英语。],小伊丽莎白说着,跑进了屋里。埃利奥特捡起球,在地上拍打了几下,也便进屋去了。正值仲夏,屋子里暑热难耐,圣诞树上的蜡烛又耷拉下来了。

你能想象吗,老人说——他已将裤腿挽起,站在了温暖的潟湖水里——我的赛艇今年春天翻船了,就在湖岸边上。然后你父亲又自己跳进水里,帮忙把它扶正了,赫米内,他的母亲说。裤腿挽起,站在马克勃兰登堡之海中。裤腿挽起,站在印度洋里。那个从船坞驾船过来的村里来的男孩面色煞白,他的母亲说。要知道,他有一会儿是被压在船底的。那真吓坏他了。阿图尔和赫米内,路德维希的父母,前来看望他们。两个礼拜后他们将启程返家。

家。下雨的时候,你可以闻到森林里树叶和沙土的气味。一切都是小的,淡的,环绕着那方湖泊的山川之景,那么简单温和。那些树叶、沙土近在咫尺,仿佛只要你愿意,就可以将它们轻轻戴在头顶。湖水永远温软地拍打着湖岸,像一只幼犬,轻舔你浸没其中的手,水柔和而清浅。

路德维希用自己妹妹的名字给他的小女儿取名伊丽莎白,仿佛他的妹妹是跌入了地表之下如此深远的地方,从地球的另一端钻了出来,仿佛她是穿过了一整个地球,在同一年被他的妻子在世界的另一端生了出来。那么,伊丽莎白的,他妹妹的女儿,多丽丝呢?

铁锹的金属刮擦过鹅卵石,在铲入土壤时发出刺耳的噪音。左边,隔壁的地皮上,工人们正在挖地基。您好。

埃利奥特一跃跳下通往屋外草坪的两级台阶,慢悠悠地溜达到那棵无花果树下,摘下了几颗新鲜的无花果。安娜从客厅敞开的窗户朝他呼喊:给伊丽莎白也带一些。埃利奥特用英语回答:好的。为了他的孩子们,埃利奥特和小伊丽莎白,他在房屋的后院栽种了无花果树和菠萝。

树上为什么有银丝条[原文为英语],小伊丽莎白问他,指着那些金属箔丝的装饰物。这是为了让这棵树看上去像是站在一片“下雪的冬季森林”(verschneiten Winterwald)里,他,路德维希,她的父亲回答。什么是“下雪的冬季森林”?那小女孩,伊丽莎白,又问。一片很深的山林,他说,那儿的大地和所有的树枝都被厚厚的雪覆盖着,还有冰柱从每一根树枝上垂挂下来。

我们先等等看吧,他,路德维希,对他的父亲说。但至少今天可以把柳树种上,阿图尔,他的父亲,对他说,举了举手里的铁锹,我答应多丽丝了。隔壁的地皮上传来泥瓦匠的抹刀轻拍在砖墙上的声音。你好。那位房主也和他们一起干活呢,他的父亲说,他不是那种高高在上、只会发号施令的人。路德维希开始为柳树挖坑。湖水近在咫尺,土壤深暗而潮湿。

这里的园丁总是在春天为玫瑰翻新土壤。他会将堆肥翻搅、筛滤一番,而路德维希会亲自给那些玫瑰修剪花枝。塞莱斯特和新黎明[塞莱斯特和新黎明均为玫瑰品种名。],它们在这里比在世界上任何地方都生长得更好,因为这里没有霜冻。多漂亮的玫瑰啊,他的母亲,赫米内说。阿图尔和赫米内,路德维希的父母,前来看望他们。一周半后他们将启程返家。修剪的时候,一定要避开朝向外面的花蕾,他的母亲,赫米内说。我知道,他,路德维希说着,往茶杯里添了些茶。一套茶具(罗森塔尔[Rosenthal,德国著名的瓷器品牌,由菲利浦·罗森塔尔于1879年创立。]制造),购于1932年,37马克80芬尼。

另一边的咖啡和茶叶进口商也已经在打地基了,阿图尔,他的父亲说。路德维希正在为柳树挖坑。是同一个建筑师,他的母亲说,就是你左边的邻居。他还亲自帮忙垒砌了烟囱,我见过他在那上面,阿图尔,路德维希的父亲说,他是个好人。安娜现在只想要一座码头和一栋洗浴小屋,路德维希说,之后的事情我们到时看情况再定。右边的地皮上,工人们相互叫喊着。我想那应该就够了,路德维希说着,把铁锹插在坑洞旁的土堆上。他的父亲凝视着马克勃兰登堡之海的无声翻涌。家。这是你要继承的地产,他的父亲对他说。我知道,他,路德维希,他父亲唯一的儿子说。

桉树的簌簌声比路德维希听过的任何一种树木都要响亮,它们的簌簌声比山毛榉、椴树或桦树还要响亮,比松树、橡树和桤木还要响亮。路德维希喜欢它们的簌簌声,因为这个原因,只要有机会,他总是愿意与安娜还有孩子们坐在这片密密匝匝、如鳞覆盖的树林底下休息,只为听一听它们那数以万计的银色叶片齐齐捕风的声音。

阿图尔,路德维希与伊丽莎白的父亲,多丽丝的外祖父,从地上扶起那株纤细的树苗,将它放入那个坑洞,又喊来多丽丝,对她说:扶好了!多丽丝一边在坑洞边缘保持着平衡,一边用双手紧紧握住那株小树苗。家。女人们走近了。安娜的手里拿着多丽丝的鞋子,伊丽莎白对路德维希说:这儿将来该有多美啊。是啊,路德维希说。

在树皮剥落的高大树干之间,猴子们来回跳跃着。它们中最强壮的几只可以抢在其他猴子之前分得战利品。如果你给它们喂食,它们就会认定你比它们软弱,所以当你不再给它们食物,或者只是动作不够快时,它们便会粗暴地发动袭击。遇到这种状况,你要冷静地停下动作,后退。到车里去,路德维希对埃利奥特和伊丽莎白说。安娜说:不要摇下车窗。

让我来转个圈,阿图尔对他,路德维希,他的儿子说,然后亲自拿起铁锹,围绕着那颗根球,将土壤一一铲回了坑洞里。路德维希搂着安娜,他未来的妻子,两人一同看向那片宽广的、波光粼粼的湖面。家。为什么每个人都那么喜欢看湖,多丽丝问。我不知道,安娜回答。可能是因为湖上的天空太大、太空了,多丽丝说,因为有时候,每个人都喜欢什么也看不见。你可以放手了,阿图尔对多丽丝说。

桉树抽干了大地从上到下的水分,它们抢走了其他所有植物的水分,且每一场森林大火过后,它们的种子都是最先发芽的,从而排挤掉其他所有的植物。于是,通过定期脱落干枯的树枝,桉树会在节约水分的同时助长火势的蔓延,因为这些森林大火虽然对个体的树木而言并非好事,却有利于物种作为整体的分布扩散。加之桉树的树干含油量很高,本身就比其他树木更加容易着火。在重新生长起来的树木之间,森林的地表光秃赤裸,土壤亦被火焰烧得赤红。桉树的簌簌声,比路德维希听过的任何一种树木都要响亮。

等这棵柳树长高到可以用它的发丝给鱼挠痒痒的时候,你还会到这儿来看望你的弟弟妹妹,你还会记得自己帮忙种下它的那一天,外祖母赫米内对小多丽丝说。我的弟弟妹妹?多丽丝问。说不定呢,阿图尔说着,微笑地看向他未来的儿媳,安娜。赫米内说:他们现在还在亚伯拉罕的香肠锅里[出自一句德国谚语,还在亚伯拉罕的香肠锅里,指还未出生的状态;很快就会在亚伯拉罕的香肠锅里,则意味着死亡。]游泳呢。那他们可以吃吗?多丽丝问。胡闹,路德维希,她的舅舅说,过来帮我一把。然后两人一起把树干周围的土壤用脚夯实了。一双大鞋,购于1932年,35马克,和一双赤裸的小脚。家。

埃利奥特和小伊丽莎白从洒水器的水花里奔跑出来——那洒水器正不停地从一侧摇转向另一侧,而他们便任由自己被喷洒得满身是水,然后又迅速跑开。埃利奥特从无花果树上扯下一片叶子,用它把水珠挥洒向伊丽莎白的方向。而伊丽莎白也扯下一片叶子,把它挡在小脸前面,以躲避哥哥的攻击。

多丽丝捡起几颗橡树果,把它们扔进湖里。看,鱼,她说着,伸出手去,指给她的舅舅路德维希看。圆形的波纹。捕鱼好[Petri Heil,德国渔夫之间常用的一句问候语。]。明天就是建筑师房屋封顶仪式的日子。

路德维希喊道:你们俩在那儿玩什么呢?小伊丽莎白把无花果树叶挡在面前,轻声说:逐出伊甸园。

赫米内和阿图尔,他的父母。

他自己,路德维希,长子。

他的妹妹,伊丽莎白,嫁给了恩斯特。

他们的女儿多丽丝,他的外甥女。

然后是他的妻子,安娜。

现在又有了孩子们:埃利奥特和小伊丽莎白——以他妹妹的名字命名。

多丽丝,外祖父阿图尔说,是时候了,我们去打桶水来给这棵树浇水吧,这样它才能好好长大。

路德维希知道,干枯的树枝会不时掉落,因此躺在桉树林里休息并非全无危险。但他喜欢听桉树树叶的簌簌声。当年在家的时候,他喜欢弹钢琴。在家的时候,他和他父亲一样是一名布料商。但在这里,他开了一家汽车修理店,专修离合器和刹车。在这里,他的园丁必须让一位官员把一支铅笔插进他的卷发。那支铅笔没有滑落[此处描述的是南非种族隔离时期臭名昭著的铅笔测试,即将一支铅笔插进被测试者的头发里,如果铅笔自然滑落,则通过测试,划归为白人,如果铅笔卡在头发里,则划归为有色人种。此后,为进一步细分有色人种,当局更规定如果摇头时铅笔仍不掉落,则划归为黑人,摇头时铅笔掉落,则划归为其他有色人种。]。从此园丁的护照被盖上了一个大大的C,从此园丁被禁止进入公园。而自从他,路德维希,来到这里之后,他甚至连碰都没有碰过钢琴。小伊丽莎白在这里弹奏着他的曲子,她上了课,且学得很快,仿佛早在她出生以前,她就已经从家里带走这件东西了,这件没有重量的东西:音乐。

再给我讲一遍,湖底的山叫什么名字,多丽丝请求她的外祖父。什么山?阿图尔问。是左边邻居家的园丁刚告诉多丽丝的,路德维希说,古尔肯伯格,黑角,凯柏林,霍菲特,纳克利格和布尔岑伯格,还有明达赫山。纳克利格,女孩重复道,咯咯地笑着。伊丽莎白说,真希望我的记性和哥哥一样好。对面传来木匠敲打的咚咚声。阁楼也快完工了。你好。他们想铺一个芦苇屋顶,阿图尔,他的父亲说,或许用在你的洗浴小屋上也不是个坏主意。我会考虑的,路德维希说。

他和他的父亲,还有那木匠一起,评估了洗浴小屋的选址。它将被建在离湖十米之处,不与湖岸平行,而是呈一个轻微的斜角,面朝湖泊,仿佛面朝一个舞台。篱笆右边,在咖啡和茶叶进口商的地皮上,未来房屋的一楼已经落成,砖墙上还开有留给窗户的正方形洞口和一个一直开到地面、计划通往门廊的大门洞口。透过这些洞口你可以看见(取决于所站的位置)房屋的内部,或者,向外望去,湖泊和树林。路德维希把平面图折起。屋里至少得有一张双层床和一个盥洗台,他父亲说。我们又不会在这里过夜,路德维希说。阿图尔说:反正它们也不会占用多少空间。

用那张折起的平面图,路德维希拍死了一只刚刚停落在他父亲胳膊上的蚊子。左边,敲打声停止了。右边,能听见泥瓦匠的抹刀刮擦在裸砖上的声音。是时候结束这一天了。这是你要继承的地产,老人说。是的,他,路德维希说,我知道,说着把洗浴小屋的平面图(长5.5米,宽3.8米,外墙构造:木头,屋顶构造:芦苇)收了起来,把平面图连同那只蚊子一起收进了他的公文包。在一个德国的书架上,这只蚊子,这只在数量庞大的纸页之间被压得扁平的蚊子,将比岁月、比世代留存得更加长久,有一日甚至可能成为化石,谁知道呢。

码头(由八个铁架柱支起,其上铺有平板,每面平板由十块木板钉合而成,每两个架柱之间就铺有这样一面平板)长十二米,用松焦油漆成了黑色,以延长木材的使用年限。安娜在踏上码头之前把小多丽丝抱了起来,担心这孩子可能会掉进水里。多丽丝双腿环抱着安娜的身体。你好[原文为英语。]。伊丽莎白说,随她去吧,她不会掉下去的。

来吧,上床睡觉了,天还是亮的,夏天就是这样,埃利奥特呢,他比你大,但我不想睡觉,快点过来,除非你抱我,好的;小伊丽莎白双腿环抱着安娜的身体,安娜抱着小女孩,身体贴着身体,不是抱着这个孩子,就是那个。或许他娶安娜,就是因为他喜欢她身体前倾以支撑起一个小女孩的体重的样子。

这里入冬时,就意味着家那边又是夏天了,反之亦然。在那副属于路德维希的父母阿图尔和赫米内的斯卡特纸牌[Skat,起源并流行于德国的一种传统纸牌游戏。]上,永远有半个国王在阵线的这一方,半个国王在另一方。所以你也可以认为他,路德维希,一位和他父亲一样的布料商,而今只是被以同样的精确度,以赤道为轴映射到了这一方,映射出了一位汽车修理工的镜像。如果你这样想的话,这片桉树林的簌簌声就如同那首古井旁的老椴树之歌[指一首广为流传的德国歌曲《菩提树》,出自舒伯特声乐套曲《冬之旅》,歌词来自威廉·缪勒的同名诗歌,歌曲第一句即“那门前的古井边,长着一棵菩提树”。事实上,欧洲并不生长菩提树,中译传唱的菩提树是被欧洲人寄寓了乡愁的椴树,因为在欧洲许多村庄里,水井旁必有椴树,而椴树下就是村民聚集交流的场所。],这方湖泊的湖水就会渗透地心成为那片海洋——我们称其为地下水并非偶然,而伊丽莎白甚至,就如同伊丽莎白。

多丽丝说:现在太阳要落下去了。就算你变成一个老妇人,她的外祖父阿图尔说,你也还是会到这儿来,坐在这片湖岸上,看着太阳落到湖泊后面去。家。为什么?小女孩问。因为每个人都喜欢长长久久地看着太阳,赫米内,路德维希的母亲,多丽丝的外祖母,说。

有时候,如果幸运的话,你会看见一条桌布从桌山[Table Mountain,南非开普敦的标志性景观,因山顶平坦如长桌而得名。]上铺展下来,一层日出时轻染淡粉的薄雾之纱。他没有带走银质餐具,却打包了圣诞树上的装饰物。十二个铝制回形针,固定着蜡烛、小彩球、稻草做的星星、金属箔丝和玻璃顶饰。购于1928年,14马克70芬尼。什么是冰柱?他的小女孩,伊丽莎白问。他在湖边度过的其中一个冬日,安娜,他未来的妻子,教过他的外甥女多丽丝滑冰。什么是雪?他的小女孩,伊丽莎白问。

赫米内和阿图尔,他的父母。

他自己,路德维希,长子。

他的妹妹,伊丽莎白,嫁给了恩斯特。

他们的女儿多丽丝,他的外甥女。

然后是他的妻子,安娜。

现在又有了孩子们:埃利奥特和小伊丽莎白——以他妹妹的名字命名。

1936年的三月,在冬天结束的时候,他,路德维希,和他未来的妻子安娜一起踏上了追逐冬天的旅程,径直穿过直布罗陀海峡——右边是欧洲的海岸线,左边是非洲的海岸线。他们穿过这一切,从冬天抵达了冬天。只是这里的冬天没有雪,只有雨水,很多的雨水,尽管如此,他却感觉比在家的时候更冷。1937年,他的父母前来看望他们,待了两个礼拜。他的母亲说,这里真好,然后便回家去了。他的父亲说,只是可惜了你要继承的地产,然后便和路德维希的母亲一起回家去了。小伊丽莎白还远未出生,连埃利奥特都尚未到来,他们俩还在亚伯拉罕的香肠锅里游泳。他的父母前来看望他们。阿图尔和赫米内,从古本[Guben,德国勃兰登堡州城市,与波兰相邻。该市边界重新划分后,属于波兰的部分改名为古宾(Gubin)。]前来看望他们移居开普敦的儿子路德维希,而现在他们要启程返回古本,要启程回家了,从夏天抵达夏天,径直穿过直布罗陀海峡——右边是非洲的海岸线,左边是欧洲的海岸线。他和他的妻子安娜在港口伫立良久。他一句话也没有说,他的妻子同样一句话也没有说。

1939年,当阿图尔和赫米内终于开始申请离境签证时,他们以市价的一半把路德维希的地产,连同那座码头和那栋洗浴小屋一起卖给了隔壁的建筑师。基于他在这笔交易中获得的利润,建筑师向国家财政当局缴纳了6%的去犹太化收益税。

这笔房款——他的父母阿图尔和赫米内将用它来支付旅费,踏上一段路德维希不断恳请他们尽快出发的旅程——必须转入一个冻结的银行账户,直至他们的护照发放下来。大约在同一时间,他们被禁止进入公园了。埃利奥特学会了不牵妈妈的手走下通往花园的三级台阶。路德维希和他的园丁——他的头发是那样卷曲,插进去的铅笔会一动不动地卡在那里——种下了一棵无花果树和那三株菠萝中的第一株。

荷兰参战时,路德维希父母的护照发放下来了,但是他们已再无可能把钱电汇给轮船公司。路德维希知道,躺在桉树底下休息并非全无危险。但他喜欢听桉树树叶的簌簌声。即使园丁摇头,铅笔也不会掉落。埃利奥特说出了他的第一个单词:妈妈。安娜再次怀孕了。

在阿图尔和赫米内走进罗兹郊外库尔姆集中营的毒气室,在阿图尔的眼珠因为窒息而从眼窝之中迸出,赫米内在垂死挣扎中排便在一个她从未见过的女人的脚上两个月后,他们所有的资产,包括还留在德国境内的、属于他们已经移居海外的儿子路德维希的资产均被没收,所有冻结的银行账户均被销户,所有的家庭用品均被拍卖。阿图尔和赫米内的所有财产,包括出售湖边那处包括一栋洗浴小屋和一座码头的地产所得,变成了由帝国财政部部长所代表的德意志帝国的财产。

这座城市也被称作Mutterstadt,Moederstadt,母亲之城。圣诞节前不久,恩斯特,路德维希的妹夫,多丽丝的父亲,在一处公路施工工地执行强制劳动时感染上斑疹热,几天后便离世了。复活节后的星期一,轮到伊丽莎白和多丽丝踏上她们的旅程了。这应该是一段很短的旅程,伊丽莎白写信给他,路德维希,她的哥哥时,还坐在那列火车上。一把开信刀,乌木的,锡制手柄,购于1927年,2马克30芬尼。路德维希的回信从开普敦发往华沙需要六个礼拜,从华沙回到开普敦也需要六个礼拜。它是原封不动地回来的。三个月后,小伊丽莎白出生了。在母亲之城,在最美丽的世界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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