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以渡濑为中心的小组便匆匆开始商议“涅墨西斯”抓捕作战的策略。不过，由于这个策略没有得到搜查总部的公开承认，所以参与商议的只有搜查一科的渡濑班长和警卫部警卫科的一部分成员。

“但是，这么做真的好吗，渡濑先生？”警卫科的锦织班长跟渡濑是县警总部里的老熟人，所以他没有丝毫顾忌地直接开口问道，“如果在这种没有得到搜查总部公开认可的行动中有人受伤了，那这个责任该由谁来负呢？”

“这个你不用担心。总部不认可的只有钓鱼的部分而已，保护被‘涅墨西斯’盯上的对象本来就是我们搜查方针中的一部分，八木岛管理官会替我们兜着的。他之前不也帮我们申请过人手支援了吗？”

“在保护对象的周边进行监视，确认有没有可疑人士出现。什么钓鱼不钓鱼，说到底，我们做的事不都是差不多的吗？真是麻烦啊。”

“警察利用普通民众充当诱饵，上面的人可不会愿意承担这样的风险。你应该也明白才对。”

“明白是明白，但是接受不了。就是因为这群家伙老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我们警察才总是被市民说三道四的。做事就不能简单直接一点吗？”

锦织虽然在抱怨，但语气听起来还是很快活的。这家伙从前就不喜欢动脑子，只喜欢肉搏战，警卫部的工作倒像是为他量身打造的。县警总部里没有一个人的格斗术能胜过锦织，他甚至不止一次拿过全国剑道大赛的冠军。

这样的猛将却和渡濑很合得来，也许是因为他们的性格正好互补。一个是智将，一个是武将，他们信奉的主张、办案的手法都天差地别，甚至因为相差得太大，两人反而都觉得对方十分稀奇有趣。

“不过，答应当诱饵的那位听说是个十七岁的少女，你又用你得意的花言巧语去骗人家了？”

“不是我骗来的，那是个坚强的女孩子。父亲在坐牢，母亲被世人的风言风语吓破了胆子，那孩子却握着拳头说，要向那些以别人的不幸为乐的人发起反击呢。”

“那可真是可靠，嗯，她毕业之后干脆把她挖来县警总部吧。”

“还是算了吧，不知变通也不知恐惧的傻瓜有一个就足够了。”

渡濑嘴里的这个傻瓜正和警卫科的其他警员一同查看着地图，似乎还因为警卫的配置产生了一些争执。仔细想想，古手川似乎是第一次和警卫科的同事合作，他此时也许心中有不少困惑和烦躁，但是他这个阶段多经历一些事总是没有坏处的。

“说正事吧。那位母亲要坐电车到南高崎上班，电车上只要安排两个人跟着她就行了。但是她去最近的北高崎站只有不到五百米的距离，那个小姑娘去上学的距离也不到两公里。这么小的范围内出动一科和我们警卫科的所有人手，是不是有点太浪费了？”

“虽然不是一定要使用人海战术，但我还是希望万无一失。‘涅墨西斯’的惯用手法，是用杀人犯曾经使用的杀人手法去杀死他们的家人。你知道菅野是怎么杀死他的情人的吗？”

“砸烂了脸，切掉了十根手指头……”

“那是处理尸体的方法。死者直接的死因是脑损伤，伤口是用钝器在脑后造成的。也就是说，‘涅墨西斯’会单手拎着凶器接近那对母女，我们只要有一瞬间的松懈，他就有可能得手。当然，他也有可能开车来把人掳走，然后在其他地方杀害她们，再毁了她们的脸。不管是哪种方式，他作案的时间都不会太长。”

听着渡濑的话，锦织的表情也逐渐凝重了起来。

“正因为我们不允许有一丝一毫的松懈，所以才会安排这么多的人手。比如说，小姑娘上学经过的三国街道，既宽阔视野又好，但是这个地方凶手有极多可以逃跑的路线，所以必须按点位布置人员。”

“要兼顾保护诱饵和抓捕凶手，的确需要人手。”

“老实说，我在考虑要不要出动狙击班。”

“狙击班……SAT（特种部队）的话，这附近只有千叶县警有了。但是，只有恐怖袭击或者凶手持有枪械的重大案件才允许出动SAT吧？”

“毕竟二宫辉彦案件是由我们和千叶县警合作搜查的，总能找到点关系。而且这次本来也是重大案件，也可以解释成对法治国家的恐怖袭击，也算是说得通吧。”

“就凭这点借口你就想指使千叶县警吗，你这家伙的手法还是一如既往地粗暴。”

“我在千叶县警里也有不少熟人，所谓熟人，就是用在这种时候的。”

“你说利用，不会是想直接去找千叶县警的高层吧？”

“我不会做这种越权的事。面子和业绩，有了这两个诱饵，不怕那些上位者不上钩。操纵上司的方法有这两样就足够了。”

锦织目瞪口呆地看向渡濑。

“以你的人脉和手段，至今居然还只是个警部，你真是个让人看不懂的男人。”

渡濑假装没听到锦织的话，埋头开始思考部署战略。如果说他对升职没有一点兴趣，那无疑是假话，但是至少此刻，他心里没有比抓到“涅墨西斯”更重要的事。

中午，渡濑刚回到刑警办公室准备午休一小会儿，他的手机就响了起来。

是岬打来的。

“现在方便说话吗？”

只听对方说话的语气，渡濑就知道他打电话来是关于这次的计划的。

“无妨，是为了抓人的事吧？”

“你怎么知道？”

“我向千叶县警请求了出动SAT，我想县警那边应该会把消息传到你耳朵里。”

请求出动SAT的事渡濑已经通过八木岛告知了里中总部长，现在琦玉县警和千叶县警之间应该正在进行交涉。

“你跟总部长说的时候，就已经猜到了他们会泄露给检方？”

“如果这话传了出去，我就大概能猜到事情进展得顺不顺利了。”

这种请求，如果被拒绝了，就绝不会有任何消息传出去，反过来说，只要消息传了出去，就说明两边的县警还在认真考虑这件事。

“……我真是服了你了。”

“顺便拜托你一件事。请你帮我们事先做好准备，不要让钓鱼执法这件事被媒体泄露出去。”

“琦玉县警不想被认为是违法搜查啊。不过，这种事顶多算是保护目标的时候顺带的行为吧，警部你有必要如此费心不让媒体知道吗？”

“大家都知道这是违法搜查，我担心的是市民的眼光都集中在我们警察的办案手法上，反而认不清这件事真正的焦点。我需要让媒体清楚地报道出，容忍‘涅墨西斯’伤害加害者的家人这件事有多么不人道。”

“我在记者圈里多少也有些熟人。只要我们顺利解决这件事，这些杂音自然就会消散了。”

以岬的立场而言，他无法公开答应渡濑的请求，不过他这话就是在暗示渡濑他会协助渡濑联系媒体。

“你出动SAT，是不是意味着抓捕犯人的工作已经进入倒计时了？”

“这一点就交给次席检察官你自行判断吧。”

“你这家伙真是的，才刚让我留下话柄，现在却要对我保密？”

正因为是岬，渡濑知道不需要多加解释对方也会明白自己，而且他也知道，岬不会为了这点事和自己生气。

“等这次的案子结束了，一起出来喝一杯吧？”

“那就要看这次的案子究竟是如何结束的了。那我先挂了。”挂了电话，渡濑的心里总觉得有些难以言表的情绪。

那似乎是一种不祥的预感，但究竟是什么，渡濑再三思考也没有得出答案。

九月十三日晚上七点，菜菜子走出了校门。

天已经黑了，但是空气中仍然蒸腾着热意，菜菜子却感到背后传来一阵阵恶寒。

她小心地左右看了看。

“不要左顾右盼。”

突然，耳机中传来了渡濑低沉的声音。她身上的随身听实际上是为了听渡濑指示而进行过伪装的无线电话。

“你虽然不用刻意表演，但也不要看上去太有戒心，会把鱼吓跑的。”

别随便把人当鱼饵啊，菜菜子很想这么说，但可惜的是她不能随便出声。给我记住，她恶狠狠地想，等一会儿我要好好把这个长了一副坏蛋相的家伙说一顿。

“和平时表现得一样就行。放心吧，你的一举一动都有二十个警察在看着呢。”

一开始听到这个警卫人数的时候，菜菜子还以为对方在开玩笑。这架势，简直和保护某国的要人一样了。

她虽然觉得有些夸张，但也感到十分安心。有这么多警察在自己身边，自然不会让凶手为所欲为。

走过地铁站，前面就是三国街道。

仔细看看，这一带的景色的确相当不错。不过，渡濑他们到底躲在什么地方呢？菜菜子试着看向一家酒屋的门口。

平时几乎没什么人的店门口，此刻站着一个男客人。因为他此时站在道路斜对面四十五度角的地方，所以能够清晰地将菜菜子的身影收入眼底。这个人应该是一个警察吧。

“不是跟你说了不要东张西望吗？”

但是看一眼店门口应该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举动才对。

“穿着制服的女高中生会关心酒屋门口吗？别做奇怪的举动。”

渡濑这么一说，菜菜子也觉得的确如此，于是收回了视线继续向前走。

那么，用余光偷看周围应该没关系吧？

洋装店里有一名女性，穿着挺拔的西装，和时尚的洋装店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钟表店里有一名年轻男性在挑选商品。不过，最近的年轻人应该不太戴手表了吧？

鲜鱼店中全是些提着环保购物袋的大妈，想必这里面应该没有警察了吧。

中华料理店里，玻璃门背后的吧台上有个穿着工作服的男人正在喝酒，工作中的警察总不会喝酒吧？——不过也有可能杯子里装的实际上是麦茶。

菜菜子之所以会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并不是因为她心中轻松。相反，正因为心里并不轻松，所以她才强行逼自己想些别的事来分散注意力。

某个杀人犯正在暗中盯着自己。明知如此，她又怎么能若无其事？能像现在这样以正常的速度走向家里，她已经拼尽了全力。

她一边走一边在心里提醒自己，绝不能停下来。她不敢回头，是因为恐惧在她身后如影随形。但她仍然敢向前迈步，是因为渡濑他们正在守护着自己。

看到咖喱店的招牌时，菜菜子的心里不禁一阵动摇。这家店在附近来说算味道不错的，她是这里的常客。真想进去坐一会儿，让自己的心情平静一下啊！

“不要绕路，直接回家。”

那个警察怎么总是能抢先一步读出自己心里的想法？他不仅脸长得凶，头脑也像个魔鬼一样。

平常走惯了的路，今天看起来却仿佛隐藏着恶鬼一般。

啊，为什么偏偏这个时候他又不说话了？渡濑先生，随便说点什么也好啊！

正是这个时候。啪嗒啪嗒。

脚步声响起来的瞬间，菜菜子一个激灵，感到一阵恶寒充斥着自己全身。

“别停下来。”

听到这话，菜菜子再次迈开了步伐，腿却忍不住开始颤抖。她假装平静地向前走去，那晚曾听到的脚步声紧紧地跟在后方。

啪嗒啪嗒。啪嗒啪嗒。从声音的大小和间隔，菜菜子能分辨出来，就是那天的脚步声

她的心猛烈地跳动起来，虽然被明令禁止过，但她还是忍不住想要寻找警察的身影。但是，这条路原本就狭窄，两侧都是居民楼，看起来不像有什么能藏人的地方。

啪嗒啪嗒。

啪嗒啪嗒。

拜托了，渡濑先生，跟我说点什么吧。有人在我后面。

那家伙离我到底有多远？警察在看着我吗？啪嗒啪嗒。啪嗒啪嗒。

菜菜子强忍着几乎击溃她的巨大恐惧，继续向前走着，来到了一个三岔路口。转角处，除了民宅中散出的一点零星的灯光，便是一片漆黑。

“你走得太快了，会被人怀疑的，再慢一点。”

渡濑此刻应该是在远处监视着菜菜子，在这样的黑暗之中他也能看清她细微的动作，是因为菜菜子的背包上装有传感器。

他们能看见自己，自己却看不见他们，这还真是不公平，这不就跟“涅墨西斯”一样吗？

拐过三岔路，周围变得越来越黑了。

菜菜子怀疑自己的心跳声是不是大得连“涅墨西斯”都能听见。她努力想平复心跳，却无能为力，心脏跳得发痛，感觉简直快从嘴里跳出来了一样。

快跑，现在就要赶紧逃跑。菜菜子的脑海中响起了警报。

但同时，她也在努力尝试安慰自己，不要慌，镇定下来。如果发生什么意外，他们一定会采取行动的。他们一定会保护我们母女。渡濑答应过自己的。

每一秒都仿佛被拉长了十倍。每一米都像十米那么远。啪嗒啪嗒。啪嗒啪嗒。菜菜子终于到了公园。

那孤零零的一盏路灯，从没有像此刻这样，看上去让人心惊胆战。她快速地瞄了一眼四周，似乎没有看到警察的身影。

菜菜子突然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强烈不安。

是不是“涅墨西斯”不伤害自己，那些警察就不会动手？是不是要见到自己的血，他们才会行动？

渡濑说过，他们要当场逮捕“涅墨西斯”，那意思不就是要等对方对自己下手吗？

她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

就在她忍受不了，准备叫出渡濑的名字的那一瞬间——

“你就是今冈菜菜子吗？”

黑暗中传来了一道冷静的声音。

菜菜子回头看向声音的来源，一道身影正站在自己身后。他穿着短袖衬衣，系着领带，但是看不清脸。

不，还有一样东西。

人影的手中拿着一根长长的棒状物。尖端摩擦着地面，发出了金属的声音，看来应该是钢管。

快跑。大脑发出指令，但极度的恐惧让她的下半身动弹不得。

“我一直想见见你呢。”

听声音是个年轻的男人。嘎啦嘎啦。嘎啦嘎啦。

伴随着钢管摩擦地面的声音，男人的身影慢慢出现在了路灯之下。

男人的脸看起来既不凶恶，也不刻薄。他看起来二十多岁，一眼看上去长得相当温柔。菜菜子不认识这张脸。

正因为男人的气质，他单手拎着钢管的样子就显得更加诡异。菜菜子突然想起来——

“涅墨西斯”会模仿过去的杀人案。

而自己的父亲杀害情人时，正是使用钝器从背后一击致命的。男人不紧不慢地靠近菜菜子。

但是，菜菜子的身体就像被人捆住了一般，一点也动不了她的腿僵在原地，一寸也无法挪动。

“看来你害怕得动不了了啊。”男人语气温柔地说道，“我对你本人没有任何怨恨，要怪就怪你是菅野昭之的女儿吧。”

男人高高举起了钢管。在菜菜子的眼里，对方的动作如同开启了慢动作一般，被拉长、放慢。

“放心吧，我会让你死得没有痛苦的。”

渡濑先生。

救救我。

男人将钢管举过头顶。

就在这时，男人的表情陡然大变。

“混蛋！”

男人的背后、左右蹿出几道人影，死死按住他的四肢和躯体。钢管从他失去力气的手中脱落，掉在地上发出“砰”的一声。

菜菜子呆立在原地，一个人影站到了她的面前。

“干得好，你可是立了大功了！”

分辨出眼前的人正是渡濑之后，菜菜子双腿一软。

“喂。”

渡濑扶了菜菜子一把，让她不至于摔倒在地上。

“抓到了，抓到犯人了！”

远远地似乎听到了警察的声音，菜菜子知道一切终于结束了，她一下子失去了全身的力气。

“……渡濑先生。”

“怎么了？”

“来得太慢了，真过分。”

“抱歉，我可以任你骂上几句。”

“不，已经没事了。我……我有做好我的工作，对吗？”

“嗯，你的工作抵得上一百个老练的警察呢。”

“说得太夸张了吧。”

“才不夸张。如果放任那家伙继续在外面行凶，又会出现新的受害者吧。到那时投入的警察可就不止一百个了，所以你完全可以为自己骄傲。”

说着，渡濑放软了声音：

“你的父亲确实犯了罪，我知道你和你母亲心里都有负罪感。但是你今天立的功，已经足够抵消你的那些负罪感了。”

这家伙长着一张这样的脸，怎么能说出这么温柔的话。古手川也赶了过来。

“班长，从嫌疑人身上搜出了身份证。”

看到古手川递来的身份证的一瞬间，渡濑的表情变得比平时更凶恶了。他放开菜菜子，靠近了那个被压在地上动弹不得的男人。

“啊，渡濑先生，我们还是第一次见面呢。”

菜菜子也听见了“涅墨西斯”的话，因此觉得心里混乱极了。这个人怎么会知道渡濑的名字？

渡濑盯着“涅墨西斯”看了好一会儿，才唾骂了一句“混账东西”，然后走回了菜菜子身边。

“你说谁是混账东西？”

“全都是。”

和刚才完全不同，此刻渡濑的语气听上去冰冷极了。

“不是搜到身份证了吗？‘涅墨西斯’的真实身份是谁？”

“他的名字是横山顺一郎，在东京地方检察厅工作，是次席检察官的附属事务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