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涅墨西斯的使者  作者:中山七里

晚上九点二十三分,于犯案当场被逮捕的“涅墨西斯”,也就是横山顺一郎,被押送到了搜查总部所在的琦玉县警处。

而现在,渡濑正和横山在取证室中相对而坐,一旁只有古手川负责做记录,再无旁人。

“我们现在开始给你录口供。我想你也知道,你所说的一切我们都会记录下来,你要做好准备。”

“多谢您费心。”

横山轻轻点了点头,向渡濑致谢。在押送车中他也是这副样子,看不出一丝悔意。

“我常听次席检察官提起渡濑警部的大名,我总想着什么时候能亲自跟您见上一面,没想到我们第一次见面却是这样的场景,实在是不好意思。”

“说实话,我现在坐在这里也觉得像做梦一样,没想到‘涅墨西斯’竟然会是岬检察官的事务官。”

横山听了这话,看上去竟然有几分羞涩。

“这件事次席检察官已经知道了吗?”

“嗯,刚刚通知他,他正在赶过来。”

“给各位添麻烦了。”

“那么,我首先要问你最关键的问题。你就是‘涅墨西斯’本人,没错吧?”

“‘涅墨西斯’是你们根据现场留下的信息给我取的名字。我想您也知道,涅墨西斯是希腊神话中的义愤女神。我顶多算是涅墨西斯的使者吧。我想,那位女神也没有时间管每一起案子。这就是我留下那条信息的打算。”

“你搬出这位女神来,说明你的犯案动机果然是出于义愤吗?”

“是的。本来这些人都是应该上死刑台的犯人,却因为姑息养奸的律师和运气而逃脱死刑。而死者的家人却被法律和监狱阻挡了复仇的机会,只能每日哀叹哭泣。这难道不是很不公平吗?”

“你一直都是这么想的吗?”

“准确地说,是自从被东京地方检察厅录取之后,我就一直这么想。因为那里有大量真实细致的数据,我能看到的东西比在电视和新闻上更多。次席检察官让我看了几百起诉讼案件,在浏览的过程中,我逐渐觉得应该化身为涅墨西斯的使者,去惩罚这些逃过法律制裁的犯人。”

“但你的制裁并不是对犯人本人,而是针对他们无辜的家人,不是吗?”

“警部您真的觉得,他们是无辜的人吗?您错了。轻部亮一也好,二宫圭吾也好,将他们教育成那种人渣的家庭当然也有问题。人是会受环境影响的,正是因为他们扭曲的教育和感情,才促成了这些怪物的诞生。”

“你这话我无法赞同也无法否定,没有任何科学依据可以证明是家庭环境让那两个人变成了杀人犯。”

听到渡濑的回答,横山的眼里泛起了兴奋的光芒。

“啊,渡濑警部,您果然和次席检察官说的一样,手腕高强又理智,绝不会轻信那些毫无根据的谣言和蠢话。”

“你明知是蠢话,却还是以此为信条,不断犯罪?”

“就算我想对本人下手,但是他们都被关在监狱里,也没有办法嘛。那么,想要替死者的家属报仇的话,没有比把加害者的家人选为祭品更好的办法了吧?我想惩罚的是凶手本人,他们的家人只是代为受过而已。”

渡濑瞟了一眼正在打字的古手川,他拧着眉毛,看起来十分不能接受横山的理论。

“我倒不是自夸,不过,刺死户野原贵美子的时候也好,殴打二宫辉彦的时候也好,我都没有受到一丝良心的煎熬。你们之后一定会调查我的背景吧,那你们就会知道,我所受的教育都很正常,也没有什么思想偏激的友人。你们可以去问问我进东京地方检察厅时面试我的人,他可以证明我的精神非常正常。”

检察厅的录用考试中包含面试,事务官需要辅佐检察官进行委托鉴定等工作,因此面试时不仅要调查他的思想、背景,还会对他的性格进行彻底的诊断。所以,横山所说的话并没有夸张和谬误。

“你刚刚说你刺死了户野原贵美子,殴打了二宫辉彦。是殴打而不是打死?”

“这么一点微妙的差别居然都能被您察觉到,真是令人惶恐。这倒不是我的口误。我虽然用钢管殴打了二宫辉彦,但我对他是没有杀意的。本来我只想让他受重伤就行,但是不知道是运气好还是运气差,二宫辉彦死掉了。这件事我内心也觉得有些愧疚。”

“也就是说,你对户野原贵美子抱有杀意,是吗?”

“嗯,确实有。”

“户野原贵美子和二宫辉彦之间有什么差别,你有无杀意的标准是什么?”

“用一句话解释的话,就是犯案的凶残程度。二宫圭吾虽然纠缠、杀害了一名女性,但那也是因为他憎恨那名女性。而轻部亮一杀害的却是和他无冤无仇,甚至是素不相识的两名女性。轻部的家人被杀了也是罪有应得,但是二宫的家人却不那么令人憎恨。”

“你的理论我实在理解不了。”

“的确是很令人难以理解吧,这是信仰涅墨西斯女神的我个人的判断标准。不过,我可是真心的,证据就是,我只打了二宫辉彦一下而已。如果想要完美地再现二宫圭吾的罪行,那就应该反复殴打,直到将他的头打到变形为止才对。”

横山的解释极有条理性,虽然扭曲,但也不得不承认他有一套能够自洽的理论。

渡濑突然这么想。

这就是狂信徒心中的教义吧。

“那么,今天晚上你对菜菜子又有何打算呢?”

“她也一样,我对她没有任何杀意。我只想让她受点需要住院的程度的伤就足够了。”

“你刚刚在公园可是说,会让她死得没有痛苦的。”

“那只是嘴上说说而已。他的父亲只是因为感情纠纷而杀害了情人,这样的罪过还不至于非得让他的独生女偿命。”

“偏偏要提起罪过,你觉得自己是法官吗?”

“涅墨西斯是比法官更为上位的存在,只有同为女神的忒弥斯才能与她对抗吧。的确,在法庭上,法官是最为权威的人,但是他们的判断却不一定具有绝对的权威。如果法官下达的判决背离了世间的公德和常识,那也会招致世人的批评。就连轻部事件和二宫事件也一样,如果那位涩泽法官能够给出更加公正的判决,也就不会有之后的悲剧了。”

“借用神的名头做这种事情,你不怕遭到神罚吗?”

“我相信,我是受到了神的指示而行动的,怎么会遭到神罚呢。”

渡濑冷冰冰地盯着横山。

“哎呀,真吓人。被您用这么可怕的眼神盯着看,大部分的嫌疑人应该都会立刻说出实话吧。不过,您对我可用不着这样,您不用盯着我看,我自己也会全招出来的。”

“你态度上倒是挺配合的。”

“既然我已经被你们抓了,再隐瞒也没有什么意义。嫌疑人三番五次地改口供也只会让负责取证的人不高兴,在法庭上也可能会变得不利。我由于职务的关系已经见过几次这样的案例了。不过,我倒不是愿意配合各位,只不过是希望警部能够准确无误地做好我的笔录而已。”

横山的语气突然变得兴奋起来。

“我向警部您发誓,我是处于正常的精神状态和心理状态下犯下这些案子的,作案时也没有服用任何违法药物,更没有受到什么特殊的宗教团体或者政治团体的影响。我横山顺一郎基于正常的理智,杀死了户野原贵美子,但是我没有计划杀死二宫辉彦和今冈菜菜子,只是计划袭击他们而已。”

“简直想把这份供述当成模板给其他嫌疑人看看了。”

“我一直在想,万一被抓住了,就要像现在这么做。虽然给法律界的各位同人添了不少麻烦,但我身为在地方检察厅工作了一年多的事务官,还是有一些自己的骄傲的。”

渡濑深深拧着眉毛,这家伙的骄傲还真是扭曲。而且,这既不是骄傲也不是信念,他只是为了保全自己罢了。

“审判轻部事件和二宫事件的都是涩泽法官。你选择下手的对象时,有专门考虑这一点吗?”

“一开始我没有单独考虑涩泽法官负责过的案子,只是在挑选那些逃过死刑的犯人时,偶然发现他们两个的案子都是由涩泽法官主审的而已。不过,这也许并不是偶然,而是必然。毕竟那位‘温情法官’经手的案子里,这样的事例可多得很,我会选中其中两起也很正常。”

“换个话题吧。你怎么看待岬次席检察官?”

横山似乎没有料到渡濑会问这个问题,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

“次席检察官是我非常尊敬的人。”

“你从进入检察厅开始就跟着次席检察官,做他的事务官。你跟着他、接受他的教导的结果就是化身‘涅墨西斯’吗?这就是次席检察官教给你的正义吗?”

横山露出了极为受伤的表情,这是他被捕以后,第一次流露出脆弱的神色。

“这件事和次席检察官没有任何关系!这一系列的罪行都是我基于个人的伦理观、个人的判断所犯下的。”

“那么,你是承认犯下了杀害两人、一人未遂的罪行吗?”

“我承认,虽然有一个不是我有意杀死的。”

渡濑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又重新将精神集中到审问上。

“那么,我要开始询问你关于每起案子的细节问题了。首先是八月八日,发生于熊谷市佐谷田的户野原贵美子遇害案……”


岬次席检察官驱车抵达琦玉县警处时,时间已是第二天的零点十三分。

渡濑已经结束了对横山的审讯,前来迎接岬。

“警部,我听说你们当场抓捕了横山顺一郎,是真的吗?”

岬一看便知是急匆匆赶来的,一向在意仪容的他此刻头发也乱了,连领子都没有翻好。

“很遗憾,我们在他正准备对第三名受害者下手时当场抓住了他。他已经承认了前两起杀人案。”

“他供认的内容和事实有没有出入?有没有可能是他胡说八道的?”

“关于这一点也很遗憾……关于‘涅墨西斯’这起案子的事我虽然常常向检察官你报告,不过那都是口头上说的,从没有给你看过文件和数据,更没有将这些告知过横山事务官。但是他所供认的内容中,从遗体的损伤情况、状态到使用的凶器的形状等,都和实际相符,如果不是凶手本人,是不可能知道这些信息的。”

“他是怎么知道被害人信息的?”

“检察厅的数据库里有过去发生的案子的全部资料,里面也包括了案件相关人员的最新地址。当初我们以为‘涅墨西斯’是从网上找到户野原贵美子的地址的,但是横山身为地方检察厅的职员,根本不需要那些不可靠的信息,也能轻易地找到猎物的所在。”

“是吗……”

岬的肩膀一下子垮了下来。

“是吗……”

他似乎从渡濑的态度中看出,继续反驳也没有任何意义。他飞奔到县警总部时的气势一下子烟消云散了,看上去消沉且疲惫。

“从前警部曾说过,‘涅墨西斯’就藏在知道那两人信息的人之中……现在想想,你真是一针见血啊。”

“过奖了,那也只是缩小了嫌疑人的范围而已。”

“仔细想想,如果我们顺着那条线索仔细查下去,早晚会查到横山身上……我到底之前都在想些什么?”

岬的语气中充满了痛惜。

“动机呢,他这么做的动机是什么?”

“跟我们想的一样。他自诩为‘涅墨西斯的使者’,想要代为惩罚逃脱死刑的犯人,让他们的家人付出代价。算是一种狂信徒吧。”

“他从进入东京地方检察厅开始就跟着我,这一年多一直待在我身边,但是我一点也没有看透他。”

“他事务官的工作做得怎么样?”

“他是个无论什么工作都能处理得很利落的人,才能出众,虽然不是那种适合当管理者的人,却诚实可靠。平时说话虽然有几分傲慢,但是工作确实无可挑剔。”

“他在受审讯的时候,也不忘记表达对你的尊敬之情。”

“是吗?”

“所以我问了他,受着检察官你的熏陶,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

“横山怎么回答的?”

“他自称所有的罪行都是基于他自身的伦理观做出的独断,和检察官你没有任何关系。我也不得不接受了他的说法。”

“到底是什么让他变成了这样呢?他进检察厅的时候也接受过背景和思想的检查才对,平时的言行举止里也看不出有什么异常。”

“杀人犯平时也不会把‘杀人犯’几个字写在脸上。这一点检察官你应该不会不清楚。”

“一个人如果心里有着扭曲的信条和反社会的思想,总会在什么地方露出一星半点吧?”

岬这副疑惑无助的样子,简直像一个迷路的孩子一般。

“这说明他有强大的自制力。就跟宗教一样,越是教义过激的宗教,其教众越不会轻易对外人开口提起。因为他们都深信自己的神只存在于教义之中,而外面的世界被异教的神支配着。打个不恰当的比喻,对他来说支持废除死刑的人正是异教徒,而涩泽法官则是异教的神官。”

“我对他来说也是异教徒吗?”

“那就不知道了。他对你的敬爱绝对没有虚假的成分,但是敬爱和信条,本来就是不同的东西。”

“你是在安慰我吗?”

“区区在下怎么有资格安慰次席检察官,我可不会干这种僭越的事。”

岬露出了略带寂寞的笑容。

“你真是,永远这么直接。”

“可能是我本性单纯吧。”

“给你添了不少麻烦,我也该告辞了。”

岬慢慢地站了起来。

“你不见见横山吗?”

“不,不用了。上一次被如此亲近的人背叛还是十年前的事,还真是令人沉重啊……我跟警部说过吗?我那个笨蛋儿子的事。”

“听人说起过,是叫洋介吧?”

“他已经考过了司法考试,成了实习生了,却突然说要搞什么音乐。当时我可是觉得遭受了巨大的背叛,没想到现在又尝到了同样的滋味。这是我平时没做好事遭到的报应吗?”

渡濑不知道能说什么。

“唯一的安慰是,至少他被送检的地方不会是我们那里。”留下这句话,岬径直离开了。


之后,渡濑等人仔细搜查了横山的房子,在他的床下搜出了疑似两起事件中使用的凶器,一把出刃菜刀和一根钢管。交由鉴识科检查后,从上面分别检测出了属于户野原贵美子和二宫辉彦的血迹。另外,从户野原家找到的足迹,以及二宫辉彦被杀现场中找到的不明毛发,都被证实是属于横山的。

接着,他们对横山的不在场证明进行了调查,也得到了与他供词一致的结果。

首先是户野原贵美子被杀的八月八日,然后是二宫辉彦被杀的九月三日,以及菜菜子被不明人物尾随的九月七、九、十二日,这几天他都没有不在场证明。

这些证据就已经足够立案了,但是最后他们还发现了一些补充材料。

那就是横山本人管理运营的博客,名称是“有司法界才有法律!真的吗?”。博客名称虽然浅白,内容却十分认真。其中置顶的是这样一篇文章:

各位游客,欢迎你们。这里是身为司法界一员的管理人,对各种新闻自由地发表自己看法的地方,而且我谈论的新闻会以重大事件为主。有一件事需要说在前面,我支持死刑制度。如今,日本有超过八成的国民仍然支持死刑,但是那些知识分子一味地迎合所谓的世界潮流,开展一些毫无意义的运动,那些律师也用毫无理性的论调来支持废除死刑。管理员会彻底地驳斥、唾弃这些乱象,如果有游客对这一点感到不快,最好立刻停止浏览本博客。

就像置顶文中提到的一样,这个博客中充满了对死刑制度的拥护和对废除死刑论的否定,里面的言论过激,还经常点名批评一些出名的“废死论”支持者。这些内容虽然不能证明横山就是“涅墨西斯”,却可以佐证他的杀人动机。

由于横山已经承认了犯罪事实,所以他被先行送往了地方检察厅。之后,在他被拘留的十天以内,警方又陆续从他家中找到了数样证物,于是,负责的检察官正式以杀人及杀人未遂的罪名起诉了横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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