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小子真行啊。

渡濑带着满腔无处发泄的愤怒走进了千叶监狱的大门。

发生在监狱内的事件，其搜查权应该归属于监狱，但是渡濑是“涅墨西斯”事件中搜查总部的现场指挥官，又是亲手抓住了横山的人，因此他开口后，监狱很快把搜查权委托给了他。

横山被关在独立的牢房内，双手被手铐铐在背后。牢房门边有两名看守在盯着他，但看他的样子也丝毫不像有逃跑的打算。

“您果然来了啊，渡濑警部。”

横山缓缓地抬起头，脸上全是瘀青和擦伤，但是跟在县警的取证室那时相比，他简直变了一个人，就像魔鬼终于从他身上离开了一样。

“这才是你原本的目的吗？”渡濑在他对面坐下，开口说道。

“本应被处以死刑的犯人借助律师的帮助逃脱了死刑，但是他们身处监狱之中，因此无法报复他们……这是你在搜证阶段交代的杀人动机，对吧？”

“是的，我确实这么说过。”

“这的确是你的动机，但你的目的却不是帮别人复仇，而是实现你自己的复仇。这一切都是为了杀死那个杀害了你恋人的男人。”

横山听得很认真，不时还配合地点点头。

“以警部您的手腕，应该已经彻底查清楚了吧？”

“三年前，大田区的一间民宅里发生了一起入室抢劫杀人案，入室抢劫的强盗杀害了屋内的速水志津和优子母女。检方虽然要求判处凶手死刑，但审判最终还是以十六年的有期徒刑告终。遇害的速水优子当年二十岁，上大学二年级。听她同班同学说，她和一名高她两年级的学长正在交往。那个人就是你，横山顺一郎。”

“当初是我先向她打招呼的。”

横山微微弯起了眉眼，看上去十分怀念。

“当时我正在拉新生加入社团，对刚入学的她一见钟情，她站着的地方简直像是开满了花一样。我在恋爱方面迟钝得很，但我现在还觉得，如果那个时候没有跟她打招呼，我恐怕会后悔一辈子。”

“你没有去参加相良的庭审吧？不，如果你去了，是有可能被相良记住长相的。”

“那个时候已经启动了被害者参加制度，所以她的父亲可以参加庭审，但很遗憾，我不是她的亲人，所以不能去现场。我也没有抽到旁听券，直到庭审结束也一次都没能进去。不过，因此相良才不知道我的长相和身份，从结果来看倒是件好事。”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计划杀掉相良的？”

“还用说吗？从一审判决出来，二审确定了相良的刑期之后，我就一直在计划。”

“上次审讯时，你说你是在进入东京地方检察厅之后才开始策划这些杀人案的。但其实，你是为了报仇才会参加考试的吧？”

“理由其实跟上次和您说过的一样。因为我需要知道那些新闻和网络都查不到的关于加害者的家人的信息，所以我必须进入法务省相关的机关中工作。以前我的求职目标是外资企业，为了通过检察厅的考试，我拼命地学习跟我本专业毫无关系的司法知识。我这辈子都没有那么拼命地为了考试学习过呢。”

为了替恋人报仇而赌上自己的一生。

渡濑想，这是只有年轻人才会产生的想法，也是只有年轻人才能做到的事。

“因为想报复的对象在监狱里，所以选择在监犯的家人下手……这不过是你的伪装。你真正想要报复的人在监狱里，所以你只能自己进来。那两起杀人事件和一起未遂事件，都是你为了进监狱而做的准备罢了。”

一直若无其事地在一旁听着两人对话的两名看守，此刻也吃惊地瞪大了双眼。

“警……警部阁下，您刚说的是真的吗？”

“这个家伙就为了这种事而杀了好几个人？”

横山不高兴地看了一眼两名看守。渡濑也望向两名看守，开口替横山解释道：

“千叶监狱是专门关押LA类[是一个专门的分类，对应的是初犯且刑期在十年以上的犯人。]囚犯的地方，想要被收监，就必须犯下相应程度的罪行。”

“但是十年以上有期徒刑的罪行，应该也有不少，不必非得杀人吧？”

“的确。间谍罪、放火罪、水体投毒致死罪……的确不少。但这只是法条的规定，实际的判决中则未必如此。初犯可以酌情减刑，而且审判长和陪审员的想法也不可预测。一个刚出大学的年轻人，想犯间谍罪也不知道上哪儿犯去。因此想要保证无期徒刑或者十年以上的刑期，他最保险的选择就只有杀人了。放火罪虽然罪行也很重，但是一个不小心就会烧毁房屋，或者让火势蔓延到四周，那就又会多出不少牺牲者。他虽然一心想要复仇，但也不想对完全无辜的人下手。所以他能选择的选项就只剩下了犯下一件以上的杀人罪。”

“怎么会……为了给自己的恋人报仇，居然能对毫无瓜葛的人下手。”

“并不是毫无瓜葛。”这次，横山自己开口反驳道，“教育出那种怪物的家长，也不是毫无责任吧？”

两名看守一时语塞。

“对那两名死者来说，你的杀人动机恐怕令人很难以接受。”

“是吗？对我来说，相良杀了优子和她的母亲，还能在监狱里好好活着，这才是最难以接受的。”

“所以，你计划杀死户野原贵美子，但是就像你之前供词中说的那样，你只打算让二宫辉彦受重伤。”

横山沉默不语，渡濑却自顾自地继续说道：

“和你计划的不一样，你一时失手，导致你杀了两个人。本来这个时候如果你被抓住，就毫无疑问可以获得长期徒刑，但不知道是你做事太干净利落，还是搜查总部太无能了，总之警察一直没有察觉到凶手跟司法系统有关系。当然你也可以直接自首，但是那样挑衅警察的‘涅墨西斯的使者’如果轻易自首，可能会被人怀疑你到底是不是想要报复社会、质疑温情判决，也可能会暴露你的真实目的。因此你必须犯下当初没有计划的第三起案子，为了被我们当场逮捕。”

两名看守再次目瞪口呆。

“在下手之前，你反复跟踪今冈菜菜子，明知道有那么多人在监视她却仍然动手了。甚至，你在追她的时候，还特意给我们留下了追上来的时间。跟前两起案子比起来，你简直漏洞百出。在想明白了你的目的就是被抓之后，这一切才变得合理了起来。你在被捕、被送检之后，一直坚持声称你后两起案件并非故意杀人，这也是为了在之后的庭审上留下一条命来。如果法官认为你的两起案子都是故意杀人，断定你没有改造的价值，那你要去的就不是收容LA类囚犯的监狱，而是收容死刑犯的拘留所了。你在法庭上的后悔、反思，也都是为了进入相良所在的收容LA类囚犯的千叶监狱。身为检察厅的事务官，每天处理着大量的审判资料的你，对现行的判决标准应该也心中有数。怎么样，你有什么要反驳的吗？”

横山满脸沉重地看着渡濑，沉默不语。

“但是，警部阁下，”一名看守再次插话道，“不好意思，收容LA类囚犯的监狱除了千叶，还有山形、长野、冈山、大分这几个，横山会为了这么低的概率赌上自己的一生吗？”

“这就是关键了。”

渡濑一副“问得正好”的表情，猛地一下把脸靠近了横山。

“这个计划需要一个共犯，一个保证他在被捕、送检、被判十年以上有期徒刑之后，一定能够被送到千叶监狱中的共犯。”

“但是警部，有这样权限的人除了法务大臣，就只有法务省里的……”

渡濑单手制止了看守的质疑，端详着横山的反应。

“横山君，现在已经过了下午三点了，你在监狱里杀掉相良之后到现在已经超过二十四个小时了。你觉得我在这段时间里就只是在玩着手指头浪费时间吗？在来这里之前，我出差去了一趟川越。”

横山的脸上慢慢浮现出了不安的神色。

“莫非……”

“就是你想的那样。我去了川越少年监狱，拜访了一下心理技官速水翔市。他全都告诉我了。他是比速水优子大两岁的亲哥哥，和你是同班同学吧。”

听到速水翔市这个名字的同时，横山脸上那张冷静的面具彻底粉碎了。

“关注到速水优子的案子之后，找到他实在是易如反掌，我还发现了他和你的关系。对速水翔市来说，残忍地杀害了自己的母亲和妹妹的相良，是他无比憎恨的仇人。这次的事件，对你们两个来说都是神圣的犯罪。你俩都拒绝了外界的一切诱惑，拼命学习，最终，你加入了检察厅，而速水翔市成为负责分配犯人的心理技官。顺便一提，你选择户野原贵美子和二宫辉彦下手的原因，除了因为他们两个人的孩子都是因为温情判决而逃脱死刑的犯人，更重要的原因是，他们都居住在东京管区内。只要都在东京管区内，川越少年监狱的心理技官就可以插手囚犯的分类工作。考虑到作案需要的准备时间和杀人的时间，你在东京管区内重复作案是最为方便的。”

横山低下了头，肩膀也忍不住开始颤抖。

“心理技官不仅可以决定囚犯被关押的监狱，也可以决定囚犯在监狱内所受的待遇，说不定还可以修改犯人的数据。你能够正好被分配进千叶监狱，又正好和相良在同一个车间里工作，这一切都不是巧合，而是你们事先的算计。接着，你利用了同样被关在千叶监狱里的轻部亮一。你假装无意地接近被你杀害了母亲的轻部亮一，然后故意诱导他虐待你。不，应该说是引导周围的人认为他在虐待你。你脸上的瘀青和伤痕有不少都是自己弄上去的吧？至于你的目的，就是伪装成受害者的样子接近相良。因为监狱里到处都是看守，所以想要在监狱里杀人就需要比在外面更加谨慎。直到相良完全放下戒心，最终被你杀死的那一瞬间为止，你一直都在演戏。好了，你说说看，我刚才有什么地方说错了吗？”

横山缓缓地抬起了头。

“警部真是慧眼如炬，一切都和您所说的一样。但是，既然您对您的推理如此自信，又何必来问我一遍呢？”

“那可不行。我有必要向外界准确地报告事情的经过和你的口供，不仅是向搜查总部，也要向你的前上司报告呢。”

“……次席检察官会怎么想呢？出于义愤而杀人的我，和为了报私仇而杀人的我，哪一个会更让他失望呢？”

“你在他身边待了一年多，连这一点都不知道吗？”

“啊？”

“不管有什么理由，岬检察官都绝不会原谅一个触犯法律、伤害他人生命的人，不管这个人是他的下属还是血亲。他也许会对你的所作所为失望、后悔，却不会动摇他心中的正义。如果你背后站着的是涅墨西斯女神，那么岬的心中一定也有着忒弥斯女神的身影。你的担心既没有意义，也是对岬检察官的一种侮辱。”

“是……这样吗？”

横山略带寂寞地笑了，继续说道：

“那么警部，我想拜托您一件事。请您把我接下来这段话转达给次席检察官，就说是我拼尽全力的解释。”

“你说吧。”

“我和速水的计划，在警部和次席检察官看来应该是扭曲、愚蠢的吧。但是我们也有我们的理由。杀害了两个无辜的人，事后也毫无悔改之意的人，为什么不能被判死刑？我们国家明明有死刑制度，为什么却能凭法官一个人的心意随随便便地让人逃脱死刑？渡濑警部应该也跟轻部亮一案和二宫圭吾案中的被害人家属接触过吧，您应该知道他们有多么痛彻心扉，有多么痛恨犯人还活在监狱中这个事实。犯人逃脱死刑对被害者来说等于是第二次死亡。正因为没有给予相良适当的处罚，我们才会选择用法律以外的手段实现自己的正义。被害人和他们的家人到底要受多少苦？伤害别人的人和其家人受到优待，而受伤害的人和其家人则不断被侮辱，这就是法治国家应有的样子吗？”

横山发出了低低的呜咽声。

看着他的样子，渡濑心中的怒火却丝毫没有平息。就算搞清楚了他们谋划的所有事情，也改变不了这次是渡濑彻底输了的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