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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长的告别  作者:雷蒙德·钱德勒

他打开门,客厅的嘈杂声立刻迎面扑来。好像比先前更吵了。大约两杯酒的吵闹程度。韦德到处打招呼,大家看到他似乎很高兴。其实到这个时候,他们就算看到“匹兹堡的菲尔”(“匹兹堡的菲尔”哈里·斯特劳斯(Harry "Pittsburgh Phil" Strauss, 1909—1941)在20世纪30年代,用枪、冰锥、活埋等手段杀死了至少三十个人。)带着定制的冰锥出现,也会很高兴的。人生不过是一场大杂耍表演。

前往吧台的路上,我们跟洛林医生夫妇面对面相遇。医生站起来,上前一步迎向韦德,脸上一副恨得牙痒痒的表情。

“幸会,医生。”韦德和和气气地说,“嗨,琳达。最近你躲到哪儿去了?不,我猜这个问题太蠢。我——”

“韦德先生,”洛林医生语声微颤,“我有话要跟你说。很简单的话,希望够决绝。别惹我妻子。”

韦德好奇地看着他。“医生,你累了。你没有酒。我替你拿一杯。”

“我不喝酒,韦德先生,你很清楚的。我来只有一个目的,我已经表达清楚了。”

“好吧,我猜我懂你的意思。”韦德依旧和蔼可亲地说,“既然你是我的客人,我无话可说,只能说你大概有点儿误会。”

附近的谈话声降低了。男男女女都竖起耳朵仔细听。小题大做。洛林医生由口袋里拿出一对手套,抻平,抓住其中一只的指尖,用手套使劲打韦德的脸。

韦德眼睛眨都不眨一下。“黎明喝咖啡,手枪决斗?”他静静地问道。

我看看琳达·洛林。她气得满面通红,慢慢站起来,面对医生。

“老天爷,你表演太过火了,亲爱的。别像个他妈的傻瓜,好不好?还是你宁愿等人打你嘴巴?”

洛林转向她,举起手套。韦德跨到他前面。“别急,医生,我们这一带只兴私下打老婆。”

“如果你是指你自己,我早就知道了。”洛林嗤之以鼻,“用不着你来教我礼仪课。”

“我只教育有前途的学生,”韦德说,“真遗憾你这么快就要走了。”他提高嗓门,用西班牙语说:“坎迪!洛林医生马上就要走了。”他转向洛林说:“怕你不懂西班牙语,医生,意思是说门在那边。”他指一指门。

洛林瞪着他,一动也不动,冷冰冰地说:“我警告过你了,韦德先生。很多人都听到了,我不再警告第二遍。”

“不用。”韦德说,“可是如果你要提,就到中立地带去提。我的行动自由会多一点儿。对不起,琳达。谁叫你嫁了他。”他轻轻揉脸颊上厚手套尾扫到的地方。琳达·洛林苦笑着,耸耸肩。

“我们走了。”洛林说,“走吧,琳达。”

她重新坐下,伸手拿酒杯,不屑地静静瞟了他一眼。“是你要走了。”她说,“别忘了,你有很多地方要去呢。”

“你跟我一起走。”他怒气冲天地说。

她转过去不理他。他突然伸手抓她的胳膊。韦德抓住他的肩膀,把他的身子扳过来。

“别急,医生,你不可能事事如意。”

“手拿开别碰我!”

“当然。放轻松嘛。”韦德说,“我有个好主意,医生,你干吗不找个好医生瞧瞧?”

有人大声笑。洛林浑身绷紧,像一头准备跃起的野兽。韦德感觉到了,连忙转身走开。这一来洛林医生成了众矢之的。如果他去追韦德,会显得更愚蠢。除了离开,没有别的办法,于是他走了。他快步走过客厅,笔直地瞪着前方,坎迪正开着门等着。他走出去了。坎迪一脸木然。我也没看见艾琳。我喝着威士忌,背对着客厅,任由大家唧唧喳喳。

一位发色像泥土、额上扎一条束带的小姑娘突然来到我旁边,把杯子放在吧台上,叽里呱啦地说话,坎迪点点头,又给她调了一杯酒。

小姑娘转向我。“你对共产主义有没有兴趣?”她问。她目光呆滞,拼命用小小的红舌头去舔嘴唇,好像在找巧克力屑。“我以为人人都应该会感兴趣。可是随便问这儿的哪一个人,他们只想摸别人。”

我点点头,从眼镜上方看她的狮子鼻和太阳晒黑的肌肤。

“如果动作斯斯文文,我倒无所谓。”她伸手去拿新鲜饮料,一口饮下半杯,露出臼齿。

“别太信任我。”我说。

“你叫什么?”

“马洛。”

“有‘e’没有?”

“有。”

“啊,马洛,”她吟咏道,“多么优美而悲伤的名字。”她放下快空了的酒杯,合上眼,头往后仰,双臂向外伸,差一点儿打到我的眼睛。她的声音激动得颤抖,背诵着古诗人马洛的诗篇:

千舟覆灭,伊城天塔尽成灰。

红颜肇祸水?

海伦吾爱,请以一吻赐永生。

她睁开眼睛,拿起酒杯,向我眨眨眼。“你在那儿不错嘛,老兄。最近有没有写诗?”

“不大写。”

“如果你愿意,可以吻我。”

一个穿着府绸外套和开领衬衫的家伙来到她身后,由她头顶向我咧咧嘴。他有一头红色的短发,面孔像扁扁的肺叶,长得真难看。他拍拍少女的头顶。

“走吧,小猫,该回家了。”

她气势汹汹地攻击他,“你是说你又得去浇那些混蛋秋海棠了?”她吼道。

“噢,听好,小猫——”

“手拿开,别碰我,你这混球强奸犯。”说着她把剩下的酒泼在他脸上。其实剩下的只是一小匙酒加两块冰而已。

“看在上帝的分儿上,亲爱的,我是你丈夫啊。”他拿出一条手帕来擦脸,大声反击,“明白吧?你丈夫。”

她剧烈地啜泣,投入他的怀抱。我绕过他们身边走开。每一场鸡尾酒会都差不多,连对话都大同小异。

现在宾客渐渐由屋里出来,走入晚风中。声音渐息,汽车正在启动,再见之声如橡皮球来回弹跳。我走向落地窗,来到户外铺石板的露台。地面向湖边斜,湖面如一只睡猫没有半点儿动静。湖边有一截短短的木码头,白缆绳系着一艘划艇。对岸其实不远,有一只黑鸟正懒洋洋地盘旋,像溜冰的人一样。连浅浅的水波都没有激起。

我躺在一张带衬垫的铝制躺椅上,点上一根烟,悠然地抽着,心里暗想自己究竟来干什么。罗杰·韦德如果有心,似乎可以完全控制自己。他对洛林挺节制的。就算他狠狠打洛林的下巴一拳,我也不会太惊讶。他行为失常却还守规矩,洛林比他过分多了。

如果所谓规矩还有什么意义,那就是不该在一屋子来宾面前威胁别人,用手套打他的脸,而自己的妻子就站在旁边,这等于指控她行为不端。以一个酗酒初愈还不太稳定的人来说,韦德的表现算不错了,甚至可以说相当好。当然我没见过他酒醉,不知道他醉后是什么德行。我甚至不知道他是酒鬼。两者有一个很大差别:偶尔喝过头的人清醒时跟平常人一样;真正的酒鬼根本就不是原来的人了。你完全无法预测他会怎样,只知道他将变得很陌生。

后面传来轻微的脚步声,艾琳·韦德走上露台,坐在我旁边的一张躺椅边缘。

“好啦,你感想如何?”她静静问道。

“关于那位拎手套的先生?”

“噢,不。”她皱皱眉头,然后笑起来,“我讨厌别人那样子闹法。医生的医术其实挺不错的。他已经跟随山谷里一半的男人那样闹过了。琳达·洛林不是荡妇。她长得不像,说话不像,行为也不像。不知道洛林医生为什么把她当荡妇。”

“也许他是已经被治好的酒鬼。”我说,“他们很多人变得像清教徒一般严苛。”

“可能,”她望望湖面说,“这个地方非常平静。我们以为作家在这里会很快乐——如果作家也能快乐的话。”她回头看我。“原来你没有答应罗杰的要求。”

“没有用的,韦德太太。我无能为力。以前我就说过了。我不见得会在恰当的时候在附近。我必须每时每刻都在场。但这不可能,就算我没有别的事做也不可能。如果他发狂,比如说啊,那是瞬间的事。而且我没看到他发狂的征兆。我觉得他相当稳定。”

她低头看手。“如果他能完成他的作品,我想事情会好很多。”

“我没办法帮他完成。”

她抬头把双手放在椅子边缘两侧,整个人略往前倾。“他认为你可以,你就可以。这就是关键。你是不是觉得在我们家做客又领酬劳不是滋味?”

“韦德太太,他需要心理医生。你认识什么并非江湖郎中的医生吗?”

她好像吓一大跳,“心理医生?为什么?”

我把烟斗里的烟灰敲出来,手持烟斗静坐着,等烟斗钵凉一些再收起来。

“你要非专业的意见,我说给你听。他自以为心底埋着一个秘密,却查不出是什么。可能是自己的犯罪秘密,也可能事关另外一个人。他以为他是查不出真相才酗酒的。他可能觉得事情出在他酒醉时,所以该回到酒醉的状态中去追寻——真正的烂醉,像他那样的醉法。那是心理医生的工作。到现在也还好。如果这个说法不对,那他就是存心想醉或者身不由己,有关那个秘密的念头只是借口罢了。他没办法写书,至少没办法完成,因为他醉了。也就是说,通常来讲,他无法完成作品是因为他脑子乱了。其实也可能反过来。”

“噢,不,”她说,“罗杰极有天分。我相信他最好的作品还没诞生。”

“我跟你说过这不是行家的意见嘛。前几天你说他可能对妻子失去了爱意。也许刚好相反。”

她朝屋里望,然后转过来背对着房屋。我也看那边。韦德正站在门里看我们。我朝那边望的时候,他走到吧台后面,伸手拿酒瓶。

“干涉他也没用,”她很快地说,“我从来不干涉,从不。马洛先生,我想你说得对。除了让他自己戒除酒瘾,什么办法都没有。”

现在烟斗凉了,我把它收好。“既然我们在抽屉背面摸索,那反过来看如何?”

“我爱我丈夫。”她简洁地说,“也许不像少女那般爱法。可是我爱他。女人一生只当一次少女。当时爱的人已经死了。是战死的。说也奇怪,他的姓名缩写跟你一样。现在已经无所谓了——只是有时候我还不完全相信他已经死亡。他的尸体没有找到。可是很多人都是这种情形。”

她用搜寻的目光看了我好久。“有时——当然不是常常——我深更半夜走进安静的鸡尾酒廊或上流大酒店的大厅,或者在清晨或深夜走在轮船的甲板上,我总依稀觉得他在某一个幽暗的角落等我。”她停顿半晌,垂下眼皮,“太傻了。我真惭愧。我们曾经非常相爱——一生只有一次的那种狂野、神秘、难以置信的爱。”

她不再说话,失神地坐在那儿眺望湖面。我再回头看屋里。韦德端着酒杯,站在敞开的落地窗内。我再回身看艾琳。在她眼中我已经不存在了。我起身进屋。韦德端着酒站在那儿,酒看来挺烈的。他的眼神也不对劲儿。

“你怎么打动我妻子的,马洛?”他是歪着嘴巴说的。

“没有乱送秋波——如果你是指这个的话。”

“我正是这个意思。前几天晚上你吻了她。也许你自以为是快手,但你在浪费时间,老兄。即使你有吸引人的风采。”

我想绕过他走开,但他用结实的肩膀挡住我的去路。“别急着走,老兄。我们喜欢你在附近。我们家少个私人侦探。”

“我是多余的。”我说。

他举杯喝了一口,然后把杯子放低,斜睨着我。

“你该多给自己一点时间增强抗拒力。”我告诉他,“这话听起来假大空,是吧?”

“好啦,教练。你是小小的人格建立家,对吧?你不该傻到想要教育酒鬼。朋友啊,酒鬼不是培养的,是分裂繁殖。部分过程很好玩。”他又喝了一口,酒杯几乎空了。“部分过程则非常可怕。可是容我引述那个拎小黑皮包的杂种洛林医生的至理名言,别惹我妻子,马洛。你对她有好感,大家都有。你想跟她睡觉,大家都想。你想分享她的梦,闻闻她回忆的玫瑰香。也许我也想。可是没什么好分享的,朋友——没有,没有,没有。你孤零零地在黑暗里。”

他喝完酒,把杯底朝上。

“像这样空空如也,马洛。里面什么都没有。我最清楚这个。”

他把酒杯放在吧台边,僵硬地走到楼梯底,向上大约爬了十二步,抓着栏杆,停下来倚栏而立,苦笑着向下看我。

“原谅我这老套的嘲讽,马洛。你是好人。我不希望你出事。”

“出什么样的事?”

“说不定她还没有抽出时间来研究初恋情人阴魂不散的魔力,那个在挪威失踪的家伙。你不想失踪吧,老兄?你是我自己专用的私人侦探。我迷失在塞普尔维达峡谷的野蛮奇观中,是你找到了我。”他的手掌在磨光的木扶手上画圈圈,“如果你失踪了,我会伤心死的。就像那个迷上青柠汁的人。他变得无影无踪,有时候我们简直怀疑他是否真存在过。你想她会不会只是捏造出了这个人,以便有玩具可玩?”

“我怎么知道?”

他低头看我。他两眼间现出深深的皱纹,嘴巴歪向一边苦笑着。

“谁知道呢?也许她自己也不知道。宝宝累了。宝宝玩破玩具玩太久了。宝宝想要说声拜拜走掉。”

他继续走上楼梯。

我站在那儿,后来坎迪进屋,开始打扫吧台四周,把玻璃杯放在托盘上,检查酒瓶里的残酒,根本没理我。至少我以为如此。没过多久他说:“先生,还剩一杯酒的分量,浪费了太可惜。”他举起一个酒瓶。

“你喝掉吧。”

“对不起,先生,我不喜欢。至多一杯啤酒。一杯啤酒为限。”

“聪明人。”

“屋里有一个酒鬼已经够了。”他瞪着我说,“我英语说得不错吧?”

“确实不错。”

“但我是用西班牙文思考。老板是我的人。他不需要帮助,小子。我照顾他,明白吧。”

“你表现不错,痞子。”

他咬牙骂了一句西班牙话,“横笛之子”。他拿起装满东西的托盘,一把扛在肩上,用手托着,学餐厅服务员的做法。

我走到门口,自己出去,想不通“横笛之子”在西班牙文中怎么会变成一句侮辱的话。但我没有多想,要想的事太多了。韦德家的问题不止是酒精。酗酒只是一种伪装的反应。

那天晚上九点半到十点之间,我拨了韦德家的电话号码。响了八声没人接,我挂断了,可是手一离开电话筒,我的电话铃就响了。是艾琳·韦德打来的。

“刚才有人打来,”她说,“我预感是你。我正准备淋浴。”

“是我,不过没什么重要的,韦德太太。我走的时候他好像头脑不太清楚——我是说罗杰。我想现在我大概自觉对他有点儿责任吧。”

“他没事。”她说,“在床上睡得很熟。我想洛林医生使他心烦意乱,比外表看来严重。他一定对你说了不少废话。”

“他说他累了想睡觉。合情合理嘛,我想。”

“如果他只说了这些,是很合理。好吧,晚安,谢谢你来电话,马洛先生。”

“我没说他只说了这些,我是说他这么说过。”

停顿半晌后,她说:“人人偶尔都会有荒唐的念头。别对罗杰太认真,马洛先生。毕竟他的想象力是高度发展的。很自然的。经过上次的事,他不该那么快又喝起酒来。请尽量忘掉这回事。我猜除了这些,他还对你不礼貌了。”

“他没对我不礼貌。他相当讲理。你丈夫是一个可以用心自省、找出自己本心的人。这是不寻常的天赋。大多数人一生要用一半的精力来保护从未存在过的尊严。晚安,韦德太太。”

她挂断了。我摆出棋盘,装满一烟斗的烟丝,检查棋子,看看有没有刮伤或钮子松掉的地方,然后让戈尔特查克夫和曼宁金双方比赛,七十二步不分胜负,长胜军的典范碰上了动不了的目标,这一仗没有甲胄,不流血,但精心浪费的智能,不下于广告公司外面随处可见的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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