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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长的告别  作者:雷蒙德·钱德勒

墨西哥佬穿着黑白格子运动衫和密褶黑长裤,没系皮带,脚穿黑白双色鹿皮鞋,一尘不染。浓密的头发往后梳,搽了某种发油或发霜,亮晶晶的。

“先生。”他说着讽刺般一鞠躬。

“坎迪,帮马洛先生把我丈夫抬上楼。他跌倒受了一点儿伤。抱歉麻烦你了。”

“太太,没什么。”坎迪含笑说。

“容我道声晚安。”她对我说,“我累坏了。你需要什么,坎迪会替你办。”

她缓缓上楼。坎迪和我望着她。

“她是个洋娃娃。”他神神秘秘地说,“你留下来过夜?”

“不太可能。”

“可惜。她很寂寞,那个尤物。”

“别再两眼发直啦,小子。我们把这一位弄上床。”

他凄然地望着沙发上鼾声大作的韦德,喃喃低语,说的好像是真心话:“可怜啊,烂醉如泥。”

“他也许醉得像母猪,”我说,“但体形可不小。你抬脚。”

我俩抬着他,就算两个人合抬,他仍像铅棺材一般沉重。到了楼梯顶,我们顺着一道露天阳台走过去,途中经过一道紧闭的门扉。坎迪下颌朝那边比画着。

“太太的房间。”他低声说,“你轻轻敲门,说不定她会放你进去哟。”

我用得着他,所以没说话。两个人抬着烂醉如泥的身体继续走,拐进一道门,一把将他扔在床上。这时我抓住坎迪靠肩膀的地方,手指掐那里会痛,我故意掐他。他稍微退避一下,表情不自在起来。

“你全名叫什么,杂种?”

“手拿开,”他高声说,“别碰我。别叫我杂种,我可不是非法入境的墨西哥佬。我叫胡安·加西亚·德索托尤索托-马约尔。我是智利人。”

“好,风流先生。在这儿不要违犯规矩。谈起主人家,鼻子嘴巴都放干净些。”

他挣脱我的手,退后一步,黑眼珠冒出怒火。他把手伸出衬衫内,掏出一把细长的刀,刀尖放在手掌根部,让刀立起来,连看都没看刀身一眼。然后他垂下手去,趁刀悬在空中的一刻抓住刀柄。动作很快,看来不费吹灰之力。他把手举到跟肩膀等高,突然向前一弹,刀凌空飞出,颤巍巍地插进窗框的木头里。

“留心,先生。”他讥诮道,“少管闲事。没有人能愚弄我。”

他灵巧地走到房间那一头,拔出木头内的长刀,扔上半空中,踮着脚尖转身,由后面接住刀子。长刀一下消失在他的衬衫底下。

“真利落,”我说,“只是有点儿太花哨了。”

他含着嘲讽的笑容走到我面前。

“说不定会害得你扭断手肘。”我说,“像这样。”

我抓住他的右手腕一拉,让他站不稳,然后侧转到他身后,弓起前臂,从他肘关节下方往上提,再用前臂当杠杆支点,把它压下去。

“用力一扭,”我说,“你的肘关节就咔嚓一声。一次就够了。你会好几个月不能当飞刀手。扭得再用力些,你就永远完蛋了。把韦德先生的鞋子脱下来吧。”

我放开他。“好手艺,”他对我一笑说,“我会记得。”

他转向韦德,伸手脱他的一只鞋,突然打住。枕头上有血迹。

“谁割伤了老板?”

“不是我,朋友。他跌倒,脑袋撞到东西。只是浅浅的伤口。医生来过了。”

坎迪缓缓舒了一口气。“你看见他跌倒?”

“在我来之前。你喜欢这个家伙,对吧?”

他没搭腔,把韦德的鞋子脱了。我们一件一件替他脱掉衣服,坎迪找出一件绿色配银色的睡衣,我们俩给他穿上,把他扶到床铺上,全身盖好。他还在流汗,还在打鼾。坎迪伤心地俯视他,慢慢地左右摇晃他那颗油亮亮的脑袋瓜子。

“得有人照顾他。我去换衣服。”他说。

“去睡一下吧。我来照顾他。需要你帮忙我再叫你。”

他跟我面对面,用非常安静的口吻说:“你最好把他照顾得好好的。要照顾得很好很好才行。”

他走出房间。我进浴室拿出一条湿脸巾和一条厚毛巾,把韦德略微翻过来,将毛巾铺在枕头上,替他洗去头上的血迹,动作很轻,避免再次流血。这时候我看见一道长约两英寸的锐利浅伤口。算不了什么。洛林医生说得不错。缝几针无害,但可能不太必要。我找出一把剪刀,替他剪去少量头发,以便贴上一条胶布。然后我把他翻成仰卧姿势,替他洗脸。我猜这件事我做错了。

他睁开眼睛。起先那双眼模模糊糊没有焦点,后来就清亮起来,他看见我站在床边,手动一动,举到头上,碰到那截胶布。嘴唇动啊动的不知在说什么,接着声音也清楚多了。

“谁打我?是你?”他用手摸胶布。

“没人打你。你跌倒了。”

“跌倒?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

“你打电话的地方。你打给我的。我听见你倒在地上。在电话里听见的。”

“我打电话给你?”他慢慢露出笑容,“你随时听候差遣,对吧,伙伴?现在几点?”

“过了凌晨一点。”

“艾琳呢?”

“睡觉去了。她受了不少罪。”

他默默思考着这句话,眼中充满痛苦。“我有没有——”他突然住口,缩了一下。

“就我所知,你没有碰她——如果你是指这个的话。你只是到户外闲逛,在围墙附近晕倒了。别说话啦,睡吧。”

“睡觉,”他说得很静很慢,像小孩子背书似的,“会是什么滋味?”

“吃一粒药也许有帮助。有没有?”

“在抽屉里。床头几。”

我打开抽屉,找到一塑胶瓶的红色胶囊。西康诺,一克半的量。洛林医生的。那个糟糕的洛林医生。是为韦德太太开的药。

我抖出两粒,将瓶子放回原处,从床几上的热水瓶倒了一杯水。他说一粒就够了。他服了药,喝了一点水,就躺回去接着看天花板。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我坐在椅子上看他。他好像毫无睡意。这个时候他慢慢地说:

“我想起一件事。马洛,帮我一个忙。我写了一些不想让艾琳看到的疯话。在打字机的盖子里。撕下来拿给我。”

“好。你只记得这些了?”

“艾琳没事吧?可以确定?”

“是的。她只是累了。顺其自然吧,韦德。别再多想了。我不该问你的。”

“别再多想了,这个人说。”现在他的嗓音睡意十足,好像在自言自语,“别再思考,别去做梦,别再爱,别再恨。晚安,甜蜜王子。我来吃另外一颗药。”

我交给他,再倒一些水送上。他又躺下了。这回他转头过来看看我说:“听着,马洛,我写了一些东西,不想让艾琳——”

“你已经跟我说过了。等你睡着,我会去办。”

“噢,多谢。有你在旁边真好。真好。”

又是一阵长长的缄默。他的眼皮越来越重了。

“杀过人,马洛?”

“是的。”

“感觉不好受吧?”

“有人喜欢。”

他的眼晴闭上了,后来再睁开,却显得模模糊糊的。“怎么会?”我没搭腔。他的眼皮又合上了,缓缓地缓缓地,像戏院的幕布拉下。他开始打鼾。我又等了一会儿。然后将屋里的灯光调暗走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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