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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长的告别  作者:雷蒙德·钱德勒

向北穿过科尔特沃特谷,天气渐渐热起来。等我们上坡到顶点,开始向圣费尔南多瓦利蜿蜒下降时,一点儿风都没有,太阳照得人眼花。我侧看斯潘塞。他身穿马甲,好像一点儿也不怕热。他心里有更担忧的事,眼睛直视挡风玻璃外面,一句话也不说。山谷上紧罩着一层浓浓的脏乎乎的烟雾,由高处看去像地面的雾,然后我们开进了烟雾,斯潘塞终于说话了。

“老天爷,我以为南加州气候不错呢。”他说,“他们在干什么——烧旧卡车轮胎吗?”

“艾德瓦利还好。”我安慰他,“那边有海风。”

“我很高兴那儿除了酒鬼还有别的。”他说,“我见过富裕区的住民,觉得罗杰夫妇大老远住到这边来实在错得可悲。作家需要激励——却不是装在酒瓶里的那种。这儿什么都没有,只有阳光晒黑的宿醉的人。当然我是指上层阶级的人。”

我转弯减速,驶过那一段灰蒙蒙的路面,到艾德瓦利入口,然后又走下柏油路,不一会儿就感觉到海风由湖泊那头小山的垭口飘进来。高高的洒水设备在平滑的大草地旋转,水滴在草叶上发出咻咻的声音。这时候大多数有钱人都到别的地方去了。只要看房子窗帘拉下了,园丁的卡车不偏不倚停在车道中间就知道了。没过多久我们来到韦德家,我转进门柱内,停在艾琳的美洲豹车后面。斯潘塞下车,不动声色地穿过石板地,来到房屋内院。他按铃,门马上开了。坎迪穿着白夹克,黑黑的面孔十分俊秀,一双眼睛锐利得很。一切都有条不紊。

斯潘塞进去了。坎迪看我一眼,迎着我的脸把门拍上。我等了一会儿,没发生什么事。我按门铃,听见音乐铃响。门一把拉开,坎迪大吼大叫着走出来。

“滚蛋!去死吧。你希望肚上挨一刀?”

“我来看看韦德太太。”

“她才不想见你呢。”

“别挡路,乡巴佬。我来有事情。”

“坎迪!”是她的声音,很凌厉。

他怒目瞪我最后一眼,就退入屋内。我进去关上门。她站在一张大沙发一端,斯潘塞站在她旁边。她看来精力充沛,穿件高腰白长裤,半长袖白运动衫,左胸袋露出丁香色的手帕。

“坎迪最近相当蛮横。”她对斯潘塞说,“霍华德,幸会。谢谢你老远来。我不知道你要带同伴。”

“马洛开车送我。”斯潘塞说,“而且他想见你。”

“我想不出为什么。”她冷静地说。最后她看看我,可不像一周不见如隔三秋的样子。“怎么了?”

“要花一点儿时间解释。”我说。

她慢慢坐下。我坐在另一张长沙发上。斯潘塞皱皱眉头。他摘下眼镜来擦。这一来他有机会皱得自然些。接着他在我这张长沙发的另一头坐下。

她笑眯眯地对他说:“我确定你会赶得及来吃午餐。”

“今天不了,多谢。”

“不要?好吧,如果你忙的话,当然。那你只想看那份手稿啦。”

“如果可以的话。”

“当然。坎迪——噢,他走了。在罗杰书房的桌上。我去拿。”

斯潘塞站起来,说:“我去拿好吗?”

他不等她搭腔,就走向客厅另一头。到了她后面十英尺的地方,他突然停下来很不自然地看看我。然后他继续往前走。我只是坐在那儿等,等到她的头转过来,双眼冷静又淡漠地盯着我瞧。

“你找我有什么事?”她简慢地说。

“这样那样的事。我看你又戴那个坠子了。”

“我常戴。很久以前一位非常亲密的朋友送我的。”

“是啊,你跟我说过。是某种英国军徽吧?”

她拿出细链末端的坠子。“是珠宝匠复制的。比原徽章小,而且是黄金和珐琅制品。”

斯潘塞由那一头走回来,再度坐下,把厚厚的一堆黄纸放在他前面的酒几一角。他闲闲瞄一下黄纸,然后望着艾琳。

“我能不能近一点儿看?”我问她。

她把项链转个方向,解开钩子,将坠子递给我——不如说甩到我手上的。接着她双手交叠在膝头,一副好奇相。“你为什么这么感兴趣?那是一个叫‘艺术家步枪’的军团,是地方防卫队。送我这东西的人没多久就失踪了。在挪威的安道尔森尼斯,那恐怖的一年的春天——一九四○年。”她微微一笑,单手做了个手势,“他爱上了我。”

斯潘塞用空洞的嗓音说:“整个大规模空袭期间,艾琳一直在伦敦。她没法走开。”

我们都不理斯潘塞。“你也爱上了他。”我说。

她低头看看,然后抬起头来,我们的视线交织在一起。“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而且有战争。什么怪事都会发生的。”她说。

“韦德太太,不只这样。我猜你忘记自己吐露了多少对他的真情。‘一生只有一次的那种狂野、神秘、难以置信的爱’,我是引述你的话。你可以说还爱着他。我的姓名缩写字母跟他一样,实在太好了。我猜你选中我,跟那有关。”

“他的名字一点儿也不像你。”她冷冷地说,“而且他死了,死了,死了。”

我把黄金珐琅坠子递给斯潘塞。他勉强接下。“我以前见过了。”他嘀咕道。

“我说说它的设计,”我说,“看我说得对不对。坠子上有个白珐琅带金边的宽匕首,尖朝下,平的那一头由上翘的浅蓝珐琅翅膀前面穿过,然后插入一个卷轴背后。卷轴上有‘勇者得胜’的字样。”

“好像没错。”他说,“这有什么关系呢?”

“她说是当地防卫队‘艺术家步枪’军团的军徽。她说是一个隶属该军团的人送给她的,那人一九四○年春天在安道尔森尼斯参加英军挪威战役时失踪了。”

我吸引了他们的注意。斯潘塞一直望着我。我不是闲扯淡,他知道,艾琳也知道。她的茶褐色眉毛困惑地皱起来,可能不是伪装的——因为很不友善。

“这是袖章。”我说,“会有这种章存在,是因为‘艺术家步枪’被改编、并入或隶属于特种空军团。本来是当地步兵防卫队。这种军章直到一九四七年才有。所以没有人会在一九四○年送给韦德太太。而且一九四○年挪威的安道尔森尼斯也没有‘艺术家步枪’军团登陆。‘舍伍德森林人’、‘莱斯特郡’两个军团是有的——两者都是地方自卫队。‘艺术家步枪’军团则没有。我是不是太讨人嫌了?”

斯潘塞把坠子放在茶几上,慢慢推到艾琳面前。他一句话也没说。

“你以为我们知道?”艾琳不屑地问我。

“你以为英国战争署不知道吗?”我反问她。

“其中显然有误会。”斯潘塞和和气气地说。

我转身狠狠瞪他一眼。“这是一种说法。”

“另一种说法就是我撒谎。”艾琳冷冰冰地说,“我从来没认识过名叫保罗·马斯通的人,从来没爱过他,他也没爱过我。他从来没送我复制的军团徽章,从未作战失踪,从来没有存在过。我自己在纽约一家专卖进口英国奢侈品——例如皮货,手工靴,军团和学校制服、领带,板球运动衫,纹章小饰物之类——的店去买了这个军徽。这样的解释你满意吗,马洛先生?”

“最后一部分令人满意。前面不见得。一定有人告诉过你这是‘艺术家步枪’军团的军徽,却忘了提种类,也可能不知情。但你确实认识保罗·马斯通,他确实在该军团服役,而且在挪威作战失踪。但不是在一九四○年,韦德太太。是发生在一九四二年,当时他在突击队,地点不是安道尔森尼斯,而是在突击队出击的一座岸边小岛。”

“我看没必要对这点儿小事这么反感。”斯潘塞用行政人才的口吻说。现在他正把玩着面前的黄色纸张。我不知道他是想为我帮腔,还是心情不愉快。他拿起一沓黄色手稿,在手上掂掂重量。

“你要称斤论磅买那些稿子?”我问他。

他显得大吃一惊,然后勉强挤出笑容。

“艾琳在伦敦过得很艰苦。”他说,“难免会做错事情。”

我由口袋里拿出一张折好的纸。“不错,”我说,“例如你跟谁结婚之类的。这是一份认证过的结婚证书。原件来自卡克斯顿市政府注册署。结婚日期是一九四二年八月。双方名叫保罗·爱德华·马斯通和艾琳·维多利亚·桑普塞尔。算起来韦德太太也没说错。根本没有保罗·爱德华·马斯通这个人。那是假名字,因为军中必须上级批准才能结婚。那人假造身份。他在军中另有名字。我手上有他完整的服役记录。我觉得很奇怪,只要打听就行了,大家却好像从来不知道。”

现在斯潘塞非常安静。他仰靠着,瞪大了眼睛,却不是看我。他盯着艾琳。她含着女性擅长的半求饶半诱惑的微笑回头望着他。

“霍华德,可是他死了——远在我认识罗杰之前。这有什么关系呢?罗杰全知道。我一直使用婚前的姓名。在那种情况下不得不如此。护照上那么写的啊。在他战死之后——”她停下来,慢慢吸一口气,手慢慢轻放在膝上。“一切都结束了,一切都完了,一切都失落了。”

“你确定罗杰知道?”他慢慢地问她。

“他知道一些。”我说,“他对保罗·马斯通这个名字有印象。我问过他一次,他眼中露出古怪的表情。但他没告诉我原因。”

她充耳不闻,跟斯潘塞说话。

“嗯,罗杰当然全都知道。”现在她耐心地对斯潘塞微笑,活像他的反应有点儿迟钝似的。太狡猾了。

“那日期方面为什么要撒谎呢?”斯潘塞干巴巴地说,“那人在一九四二年失踪,为什么要说是一九四○年?为什么戴一个不是他送的军徽,却特意说是他送的?”

“也许我迷失在梦里吧。”她柔声说,“说噩梦更精确。我有很多朋友都在轰炸中死亡。那时候道晚安尽量不让人听来像道别。可是晚安往往等于道别。跟军人说再见更凄凉。死的总是好心又温文的人。”

他一言不发。我也一言不发。她低头望着前面桌上的坠子,接着拿起来,重新钩到项链上,身子泰然自若地往后仰。

“艾琳,我知道我没有权利反问你。”斯潘塞慢慢地说,“我们忘了这件事吧。马洛对军徽和结婚证书小题大做,害得我一时也疑惑起来。”

“马洛先生,”她平静地说,“对枝枝节节的事小题大做,可是该办真正的大事时——例如救人一命——他却到湖边看一艘快艇去了。”

“而你从来没跟保罗·马斯通重逢。”我说。

“他死了,怎么会重逢?”

“你不知道他有没有死。红十字会没有他的死亡记录。他也许被俘虏了。”

她突然打了个冷战,慢慢地说:“一九四二年十月,希特勒下令一切英军突击队俘虏都得交给盖世太保处置。我想大家都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在某一处盖世太保地牢中受酷刑,不为人知地惨死。”她又哆嗦了一下,然后满面怒容地看着我。“你真是恐怖的人。你要我重温往事,来惩罚我撒了个小谎。如果你爱的人被那些人抓住,你知道情形,那他或她可能会怎么样?我设法建立另外一种回忆——哪怕是假的,会显得这么奇怪吗?”

“我需要喝一杯,”斯潘塞说,“非常需要。我可以喝一杯吗?”

她拍拍手,坎迪照例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他向斯潘塞一鞠躬。

“你想喝点儿什么,斯潘塞先生?”

“纯苏格兰威士忌,多来点儿。”斯潘塞说。

坎迪走到角落里,把墙边的吧台拖出来。他拿起一瓶酒,倒了满满一杯,回来放在斯潘塞的面前。他抬腿要走。

艾琳平静地说:“坎迪,说不定马洛先生也想喝一杯。”

他停下来看看她,神色暗淡又固执。

“不,多谢,”我说,“我不喝。”

坎迪闷哼一声走开了。又是一阵缄默。斯潘塞放下半杯酒,点了一根烟。他跟我说话,眼睛却不看我。

“我相信韦德太太或者坎迪会开车送我回贝弗利山。或者我叫出租车。我想你的话已经说完了。”

我重新折好那份结婚证书,放回口袋。

“你确定要这样?”我问他。

“换了谁都会如此。”

“好。”我站起来,“我猜自己是傻瓜,才会这么做。你是热门出版商,头脑灵活——如果干这一行需要脑子的话——你也许会知道我不只是来唱黑脸的。我重述历史或自费查出事实,不只是要找人麻烦。我调查保罗·马斯通可不是因为盖世太保杀了他,不是因为韦德太太戴错了军徽,不是因为她搞错了日期,不是因为她在战时克服困难嫁给他。开始调查他的时候,我对这些事一无所知。我只知道他的名字。你们猜我是怎么知道的?”

“一定有人告诉你了。”斯潘塞回了一句。

“没错,斯潘塞先生。有一个人在战后纽约认识他,后来又在此地的餐馆看见他们夫妻俩,是那人告诉我的。”

斯潘塞说:“马斯通是相当普遍的姓。”说完他啜了一口威士忌,头向旁边转,右眼皮垂下一点,于是我又坐下。他接着说:“连保罗·马斯通这个名字都不是独一无二的。例如纽约地区电话簿一共有十九个霍华德·斯潘塞。其中四位就叫霍华德·斯潘塞,中间没有缩写字母。”

“对。那你说会有多少位保罗·马斯通半边脸被延期爆炸的迫击炮弹毁容,而且露着伤疤和事后整容的痕迹?”

斯潘塞嘴巴张开,吐出沉重的呼吸声。他拿出手帕,拍拍鬓角。

“你说有多少位保罗·马斯通会在同一场合救过曼迪·梅嫩德斯和兰迪·斯塔尔这两个凶狠赌徒的性命?他们还在,他们的记忆力不错。恰当时机他们会说出来。斯潘塞,何必再装呢?保罗·马斯通和特里·伦诺克斯是同一个人。可以证明,不会有任何疑惑。”

我知道不会有人跳起六英尺高,大声尖叫,事实上,也没有人这么做。但是现场的沉默几乎和尖叫一样响亮。我感觉到了。我感觉到那种气氛浓重地包围在我的四周。我听见厨房有水流声。外面的路上可以听见折好的报纸砰的一声落在车道上,还有一个男孩子骑在脚踏车上吹出不太准确的轻柔口哨声。

我觉得颈背略微刺痛,连忙躲开,转过身去。坎迪手拿刀子站在那儿。黑黑的面孔没有表情,但他眼中有一股我没见过的光辉。

“你累了,朋友。”他柔声说,“我给你弄一杯酒,不要吗?”

“波本威士忌加冰块,多谢。”我说。

“马上来,先生。”

他一把合上小刀,放进白衣服侧袋,就轻手轻脚走开了。这时候我终于看了看艾琳。她身体前倾,静静坐着,双手紧紧合在一起。她低垂着脸,就算有表情也看不出来。当她开口说话,嗓门跟电话中报时的机械声音一样清明空洞——一般人不会无缘无故继续听报时,如果继续听,电话会永远告诉你几分几秒,音调没有一丝改变。

“霍华德,我见过他一次。我根本没跟他说话。他也没跟我说话。他变得太厉害了。头发全白了,脸——再也不是同一张脸了。但我当然认得他,他当然也认得我。我们彼此对望,如此而已。然后他走出房间,第二天他离开她家。我是在洛林夫妇家看见他——还有她的。有一天下午近晚时分。你在场,霍华德。罗杰也在。我想你也看见他了。”

“我们被介绍互相认识。”斯潘塞说,“我知道他娶的是谁。”

“琳达·洛林告诉我说他失踪了。他没讲理由,没有争吵过,不久那个女人就跟他离婚。后来我听说她又找到了他,他落魄潦倒,两人再度结婚,天知道为什么。我猜他没钱,而且他也觉得无所谓了。他知道我已嫁给罗杰。我们错过了彼此。”

斯潘塞问道:“为什么?”

坎迪一言不发地把酒放在我面前。他看看斯潘塞,斯潘塞摇摇头。坎迪无声无息地走开了。没有人理他。他就像中国京剧里的道具人员,在舞台上把东西搬来搬去,演员和观众只当他不在场。

“为什么?”她重复道,“噢,你不会懂的。我们拥有的一切已经失去了。永远不可能回来了。盖世太保毕竟没抓到他。一定是某些高尚的纳粹党员没照希特勒的命令处置英军突击队。所以他侥幸活命,他回来了。我以前一直骗自己说我会找到他,像往日一样,热情、年轻,没有丧失本来面目。可是,我发现他娶了那个红发娼妇——那就太恶心了。我自己已经知道她和罗杰有染。我相信保罗也知道。琳达·洛林也知道——她自己也是荡妇,但没那么过分。他们都是一丘之貉。你问我为什么不离开罗杰,回到保罗的怀抱。既然他曾在她的怀抱中,而罗杰也曾投入同一个怀抱,我还要他吗?不,谢了。我需要更能鼓舞人的东西。罗杰我可以原谅。他酗酒,他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他为自己的作品担忧,恨自己只是卖文谋利的文学匠人。他衰弱,不妥协,饱受挫折,可以理解。他只是个丈夫。保罗要么更重要,要么就一无可取。结果他一无可取。”

我灌了一大口酒。斯潘塞那杯已经喝完了。他正在搔长沙发的布,完全忘了眼前的一大堆黄纸,已故作家未完成的小说。

“换了我,我不会说他一无可取。”我说。

她抬起眼睛,茫茫然地看着我,又把眼皮垂下了。

“比一无可取更糟糕。”她说话的口气含有新的讽刺意味,“他明知道她是什么货色,还娶她。然后又为了自己早知道的卑劣行径杀了她。到头来更是逃走又自杀。”

“他没有杀她,”我说,“你明明知道。”

她平平稳稳地直起身子,呆呆地瞪着我。斯潘塞发出某种声音。

“罗杰害死了她,”我说,“你也知道。”

“他告诉你的?”她静静地问我。

“用不着明说。他给了我一两次暗示。到时候他会告诉我或某个人。不说出来他会崩溃。”

她轻轻摇头。“不,马洛先生。他不是因为那个原因崩溃。罗杰不知道自己害死了她。他完全失去了知觉。他知道有些事情不对劲,想让它浮出意识表层,但却办不到。他震惊过度,使那件事的记忆完全毁掉了。以后也许会再想起来,也许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确实想起来了。不过先前没有。先前没有。”

斯潘塞几乎咆哮道:“不会有那种事,艾琳。”

“哦,有。”我说,“我知道两个知名的例子。其中之一是有个神志不清的酒鬼杀死一名在酒吧搭上的女人。他是用她脖子上的围巾勒死她的——围巾本来用一个时髦的挂钩套着。她跟他回家,后来发生什么事没人知道,只知道她死了,警方抓到他的时候,他自己领带上别着那个时髦的挂钩,他完全想不起挂钩是哪里来的。”

“永远想不起来?”斯潘塞说,“还是只是当时不记得?”

“他从来没承认过。他已经没办法活着接受询问了。他们用毒气处死了他。另一个案子是头部受伤。他跟一个有钱的性变态住在一起,就是那种收集初版书、煮花哨食品、墙板后暗藏昂贵秘密图书室的家伙。他们俩吵了一架——满屋子扭打,从这个房间到那个房间,屋里很乱,有钱的家伙最后落败了。凶手被捕的时候身上有几十处淤伤,手指也断了一根。他只知道自己头痛,找不到路回帕萨迪纳。他不断绕着圈子,在同一个服务站停下来问方向。服务站的人断定他是疯子,就打电话报警。绕到下一圈时他们正在等他。”

“我不相信罗杰会这样。”斯潘塞说,“他跟我一样正常。”

“他喝酒常神志不清。”我说。

“我在场。我看见他干的。”艾琳冷静地说。

我向斯潘塞咧嘴一笑。不是灿烂如花的笑,但我感觉到自己的脸尽量装出笑容。

“她要告诉我们了。”我告诉他,“只管听。她会告诉我们。现在她控制不住自己了。”

“是的,没错。”她一本正经地说,“有些事我们连仇敌都不愿告发,何况是自己的丈夫。霍华德,我如果在证人席公开讲,你不会喜欢听的。你这位斯文、多才、永远受欢迎又很赚钱的作家会显得很下贱。性感,对吧?那是在纸上。可怜的傻瓜想努力做到文如其人。那个女人对他而言只是战利品。我偷偷监视过他们。我应该羞愧才对。有些话不能不说了。我一点儿也不感到惭愧。我看到了整个下流的场面。她用来偷情的客房刚好很幽静,附有车库,门开向死巷侧街,有大树遮挡。终于有一天——罗杰这些人一定会如此——他不再是令人满意的情人了。醉得过了头。他想走,她追出去尖叫,浑身一丝不挂,手上挥舞着一尊小雕像。她骂人的话实在太脏、太下流,我不想重述。然后她想用小雕像打他。你们都是男人,一定知道最叫男人震惊的莫过于一位理当高雅的女士使用淫猥不堪的语言。他醉了,他有过突然暴力发作的前例,此时又发作了。他抢下她手里的小雕像。其他的事你们猜得出来。”

“一定流了不少血。”我说。

“血?”她尖声笑起来,“你们真该看看他回家的样子。我跑去开我的车逃走,他还站在那边俯视她。后来他弯腰把她抱起来,抱进客房。那时候我才知道他受到了震撼,已经半醒了。他大约一个钟头后回到家。他很安静。看我等门,他吓了一大跳。但他当时没有醉。他头昏眼花,脸上、头发上、外套前胸都有血迹。我带他到书房盥洗,帮他脱衣服,大致清洗一下,让他上楼淋浴,安顿他上床。我找了一个旧皮箱下楼,收拾沾血的衣服,放进皮箱。我洗了浴盆和地板,然后拿出一条湿毛巾,把他的车子擦干净,开进来放好,又把我的车子开出来。我驶到查特沃斯水库,你们猜得出我怎么处置那个装有染血衣物和毛巾的皮箱了吧。”

她停下来。斯潘塞正在搔左手掌。她飞快地扫他一眼,继续往下说。

“我不在的时候,他起来喝了很多威士忌。第二天什么事都想不起来。也就是说,他没提半个字,脑子里好像除了宿醉什么都没有。我也没说什么。”

“他一定奇怪那套衣服哪里去了。”我说。

她点点头。“我想他最后会这么想——但他没说出来。那段时间每一件事好像都一起发生了。报上满是那条新闻,接着保罗失踪,然后死在墨西哥。我怎么知道会出这种事?罗杰是我丈夫。他做了可怕的事,但她是可怕的女人呀。而且他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后来报纸又突然不登了。一定跟琳达的父亲有关。当然啦,罗杰看了报纸,他说话活像无辜的旁观者,只是恰在此时刚好认识涉案人罢了。”

“你不害怕?”斯潘塞静静地问她。

“霍华德,我吓死了。如果他想起来,可能会杀了我。他是个好演员——大部分作家都是——也许他已经知道了,只是在等机会。但我不敢确定。他也许——只是也许——已经永远忘了那件事。而保罗死了。”

“如果他没提过你丢到水库的衣服,证明他起疑了。”我说,“记住,上回他在文章里说有一个好人因他而死。”

“他这么说?”她的眼睛睁得恰到好处。

“他这么写——在打字机上。我把它毁掉了,是他叫我毁掉的。我想你已经看过了。”

“我从来不读他正在书房里写的东西。”

“韦林杰带走他那次,你看过字条。你甚至搜过字纸篓。”

“那次不同。”她冷静地说,“我正在找他可能去什么地方的线索。”

“好吧,”我说着往后靠。“还有没有?”

她慢慢摇头,怀着深沉的悲哀。“我想没有。最后一天,他自杀的那天下午,他也许想起来了。我们永远不会知道。我们想知道吗?”

斯潘塞干咳一声。“马洛先生在这种事件中该做什么?是你出主意要他来的。你说服我去办的,你知道。”

“我怕得要命。我怕罗杰,也替他担心。马洛先生是保罗的朋友,几乎是熟人中最后见他的人。保罗也许跟他说过什么。我必须弄清楚。如果他是危险的人物,我要他站在我这边。如果他查出了真相,也许仍有办法救罗杰。”

突然间,看不出什么理由,斯潘塞竟发起狠来。他身子往前倾,下巴往外突。

“艾琳,让我弄清楚。嗯,这儿有一位已经跟警方交恶的私人侦探。他们曾抓他进监狱。据闻他曾协助保罗——你这么叫他,我也这么叫——逃往墨西哥。如果保罗是凶手,协助逃亡是重罪。所以就算他查出真相,能洗清罪名,他也会干坐着不采取行动。你是打这个主意吧?”

“我害怕,霍华德。你不明白吗?我跟凶手同处一室,他说不定是疯子。而大部分时间我跟他单独在一起。”

“我明白。”斯潘塞仍然很强硬。“但马洛没接受,你孤零零一个人。后来罗杰开了那一枪,之后一星期你仍是孤单单一个人。然后罗杰自杀,这回是马洛一个人在场,多方便啊。”

“没错。”她说,“那又怎么样?我有办法吗?”

“好吧。”斯潘塞说,“很可能你认为马洛会发现真相,在枪已响过一次的情况下,他会把枪递给罗杰说:‘听着,老头儿,你是凶手,我知道,你妻子也知道。她是好女人。她受了不少罪。更别提西尔维娅·伦诺克斯的丈夫了。何不行行好,扣一下扳机,人人都会以为只是酗酒过度的案子。我要到湖边散步抽根烟,老头儿。祝你好运,再见。噢,枪在这里,里面有子弹,就交给你了。’”

“霍华德,你说话真可怕。我没想过这种事。”

“你告诉警官马洛杀了罗杰。这话是什么意思?”

她几乎是怯生生地看了我一眼。“说那种话是我不对。我不知道自己说什么。”

“也许你以为是马洛开枪打他。”斯潘塞冷静地说。

她的眼睛眯起来。“噢,不,霍华德。为什么?他为什么要做那种事?这是可怕的说法。”

“为什么?”霍华德问道,“有什么可怕?警方也这么想。坎迪还告诉了他们动机。他说罗杰在天花板射出一个洞的那晚,马洛在你房里待了两个钟头——在罗杰服了安眠药睡着以后。”

她满面羞红,直红到耳根,呆呆地看着他。

“而且你没穿衣服。”斯潘塞恶狠狠地说,“坎迪对警方说的。”

“但在庭审——”她说话开始支离破碎。斯潘塞打断她的话。

“警方不相信坎迪。所以他没在庭审时说。”

“噢。”她舒了一口气。

“警方也怀疑你。”斯潘塞冷冷地说,“至今还存疑。只差动机。我想现在他们也许已想出动机了。”

她站起来,气冲冲地说:“我想你们俩最好离开我家。越快越好。”

“好啦,你做了没有?”斯潘塞问得很镇定,他伸手拿酒杯,发现酒杯是空的,此外一动也不动。

“我做了什么没有?”

“杀死罗杰?”

她站在那儿瞪着他。脸上的红晕消失了。她面色惨白,绷得很紧,非常生气。

“我只是问些你在法庭上会被问到的问题。”

“我出去了。我忘了带钥匙。我按了铃才进得了家门。我到家他已经死了。这些大家都知道。老天爷,你到底中了什么邪?”

他拿出一条手帕来擦嘴。“艾琳,我在这栋房子里逗留过二十次。我从来不知道你们家前门白天会上锁。我没说你杀死他。我只是问你。别告诉我不可能。这种情况下很容易。”

“我杀死我丈夫?”她慢慢地、惊讶地问道。

“假设他是你丈夫的话。”斯潘塞用同样漠然的语气说,“你嫁他时另有丈夫。”

“谢谢你,霍华德。多谢你。罗杰的最后一本书——他的绝唱——就在你面前了。拿了走人吧。我想你最好打电话给警察,把你的想法告诉他们。这是我们友谊的迷人下场。迷人极了。再见。霍华德。我累了,我头疼。我要到房里躺着。至于马洛先生——我想这些都是他灌输给你的——我只能跟他说,他就算没有真的杀罗杰,至少也逼死了他。”

她转身走开。我高声说:“韦德太太,等一下。我们把事情做完。没有理由反感嘛。我们只是尽量做该做的事。你丢进查特沃斯水库的皮箱重不重?”

她回头瞪着我。“是旧皮箱,我说过。是的,很重。”

“你怎么把它甩过水库的高铁丝网?”

“什么?铁丝网?”她做了个无奈的手势,“我想危急关头人会有异乎寻常的力气做自己必须做的事。反正我办到了。如此而已。”

“那儿根本没有铁丝网。”我说。

“没有铁丝网?”她呆呆地复述一遍,她像一点儿印象都没有。

“罗杰衣服上也没有血迹。西尔维娅·伦诺克斯不是死在客房外面,而是在屋里的床上。事实上她没流血,因为她已经死了——是用枪打死的——雕像砸烂她的脸时,砸的是死人。韦德太太,死人很少流血。”

她不屑地抿抿嘴唇。“我猜你在场。”她充满轻蔑地说。

接着她从我们身边走开。我们看着她走。她慢慢爬上楼梯,动作安详又优雅。她消失在房间内,门轻轻在她身后关上。寂静无声。

“铁丝网那番话是怎么回事?”斯潘塞迷迷糊糊地问我,他的头前后晃动,满面通红流着汗。他勇敢地承受这些,但对他而言太难受了。

“只是插科打诨。”我说,“我从来没有靠近过查特沃斯水库,不知道它长得什么样子。也许四周有围栏,也许没有。”

“我明白了。”他闷闷不乐地说,“重点是她也不知道。”

“当然不知道。那两个人都是她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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