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摩登时代  作者:伊坂幸太郎

我们坐电梯上了一层楼,来到服务器机房。刚才的那间办公室已经相当大,但这间机房更加无边无际。从一角到另一角排列着一溜更衣柜模样的电脑,就像书架塞满了图书馆。指示灯一闪一闪,摆放在各处的薄型显示器显示着各种画面。有些像心电图的画面,也有英文信息,还有日语的文章,各种画面出现又消失。

我恳求前台带我们来时,并不确定她真会同意。一般情况下,绝不会让来历不明的访客参观计算机的服务器部分,因为这部分可说是公司的命脉。通常就连员工也不能进入这里。如果有哪家公司说“好的,我这就带各位去”,这种情况肯定不正常。我不过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没想到前台女孩答道:“好的,我这就带各位去。”肯定是因为永岛丈。大概是他这个现任国会议员事先打过电话,下令让我们看到一切。当然,这家民营企业没理由平白无故地听从国会议员的话,可见其中可能有复杂纠缠的利害关系。

“其实,我也是第二次来这里。”前台女孩略带歉意说道,显得有些激动。大量计算机在无人的房间里不断做着计算处理,她被这一幕镇住了。

“这地方是干吗的?”佳代子小声嘟囔,而我能做的只是愣愣地注视这一大片服务器。

这儿也充斥着工作。

各台终端做的仅仅是根据预先设定的程序进行运算。它们判断输入的数据,演算,然后输出。它们各自分工,只完成自己那部分工作。各项分工被组合到一起,产生某个结果。

人在楼下的办公室工作,而这里是由电脑来完成。两者都在吭哧吭哧地工作。

“如何?看完了吗?”前台女孩说。她其实可以表现出焦躁,对我们说:行了吧,你们看够了吧?但不知她是特别有忍耐力,还是因为有职业素养,她语调沉稳,没有不耐烦。

“五反田。”我装作和上司讨论工作,把服务器的状况及数量之多告诉了五反田正臣。

“好厉害的系统。我看不见都清楚。”他说。

“这就是坏蛋?”没怯场的只有佳代子,“就是说这些机器干了坏事?”

“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

“你这什么意思?到底谁是坏蛋?”

“说不清谁是坏蛋。”我最终只能这样回答。然后我意识到,对啊,她一直以来都把眼前的坏人干掉,譬如有外遇的男人,或是给她造成危害的对象,所以她可能以为世上所有的事都是黑白分明的。果然,这时她说:“我就喜欢迅速打倒坏蛋的大团圆结局。”

“我也一样。”我也喜欢劝善惩恶的情节,然而现实并非如此。

“你想得太多了。”佳代子毫无顾忌地迈开步子,走到一台服务器终端面前站定。接着,她不等我和前台女孩制止,飞起一脚。

她想弄坏它。就在我明白过来的瞬间,恍若大梦初醒的清爽劲儿席卷了全身。与其为事物的构成头晕目眩一筹莫展,不如先面对紧要的问题,面对眼前的对手。

我知道,这家名叫歌修的公司里没有邪恶。但既然这些服务器所产生的系统会引发可怕的事件,即便不能根本解决,给它们一个单纯的回旋踢也是有意义的。

佳代子的右腿画出优美的弧线,划过半空,破坏了终端。

看上去是这么回事。可事实上,服务器只发出一声类似塑料凹陷的声响,机身被一层薄薄的类似透明防护罩的东西包住了。佳代子的腿被那东西弹了回来。

“您这是做什么?”前台女孩慌了神,怒道,“请住手。”

“这有什么。”佳代子一脸平静地说。

“渡边,”五反田的脸凑过来,“怎么了?”

“我老婆想破坏服务器,失败了。”我无精打采地报告耻辱,“服务器被一层透明的墙保护着。”

“哦,是这样。”五反田正臣点点头,摸了摸下巴,露出思索的神色,片刻后轻声说道,“不能设法用一下主控台?”

主控台指的是用来控制服务器的输入输出设备。就算是巨大且保护周全的计算机,也需要进行保养维护,所以肯定有执行处理的操作终端。

我没有反问五反田正臣打算做什么,而是对前台女孩说:“对不起,能把负责人喊来吗?”

“啊?”

“我觉得最好就刚才我老婆踢设备的事向负责人道歉。”

“啊?”

“没必要道歉嘛。”佳代子既愤怒又不解。我装作没听见,继续礼貌地恳求道:“我想解释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请你把负责人喊来好吗?”

前台女孩很快拿出手机打了个电话,然后说:“系统负责人马上就来。”她这时已经不再和我们有视线接触。

系统负责人出现得飞快,让人吃惊。当我们注意到时,他已经站在那里,感觉不像个活人,倒像立体投影。

“我是系统负责人田中。”他自报姓名,拖着有点跛的脚走了几步。他的头发是整整齐齐的三七开,大概想弄成最近的流行发型。他身穿大翻领衬衫,系着领带。“有什么问题吗?”

“是这样,我带这几位来到服务器机房。”前台女孩说道。

田中眉头一皱。“为什么?”

“有过通知——”

“通知?为什么要带他们来?”

“好像和永岛先生有关。”

田中夸张地一耸肩,或许是故意的,接着清晰地叹了口气,朝我看过来。“有什么目的?”

“我们来调查这些服务器的设定,所以,能请您把主控台终端开放给我们吗?”听到我的话,田中果然面色一沉。这就像有个不速之客说:“我们来调查你的存款余额,请把存折给我们看。”

“什么?”前台女孩呆住了。

“是工作。”我别有深意地说出这句话。世上绝大部分的事都因工作而起。

紧接着,我凝视田中。不是盯着他的眸子,而是用眼睛捕捉他的整个身体,想象着让自己滑进他的体内。

好吧,请你带他们去主控台终端,我在心里说。

“好吧,请你带他们去主控台终端。”田中说出了口。

前台女孩吃惊地“咦”了一声。

“没事,快一点。”我当即让田中说道。

前台女孩应了一声,困惑不解地小声答道:“可我不知道主控台终端在哪儿。”她好像确实不熟悉服务器机房。原来如此,我想,方法不对。

这一次,我对前台女孩用了腹语术。大概因为熟能生巧,只片刻工夫,我就让她说道:“是这样,有个通知,说是有紧急事态,交给这几个人处理。”

“什么?”

“听说可能发生重大故障,事情很紧急,请您尽可能快一些。”

听到前台女孩的话,田中沉默片刻。

“分秒必争。”我尽可能摆出严肃的神态,看向田中。

“是工作。”五反田正臣也说。

五反田正臣面对主控台终端,突然变得生龙活虎。他眼睛看不见,所以操作只能由我来做,但他仍利索地给出指示,如鱼得水,更准确地说,如系统工程师得电脑。他递给我一枚小小的芯片,让我插上。我没有确认芯片里面是什么,立即把它插进显示器一侧的插槽。

屏幕上跳出一个小小的窗口。

“有个窗口。”

“随便按一个键。”五反田正臣说。

我已经猜到五反田正臣想干什么。这应该是他很久以前做的工具软件。那个单纯而具有破坏性的工具,据说没有任何精巧的设计,只会把硬盘内容清空。如果是联网操作,会有防火墙阻挡,既然像这样直接在终端操作,肯定能把硬盘清掉一大半。需要的只是决心。

“你们在做什么?”田中从背后担心地看过来。

“没问题吗?”前台女孩也不安地看向田中。意思大概是,让他们自由行动没问题吗?

“不管有没有问题,反正是上头通知的,对吧?”田中仍然相信我之前用腹语术让女孩说的话。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屏幕画面。五反田正臣肯定想至少把这个系统破坏掉,他的想法和老婆佳代子的回旋踢殊途同归。

“画面显示什么?”五反田正臣问我。

“显示‘正在删除’。”我有点想笑。这条信息真够直白的。

“喏,假设有片大得离谱的原野。”五反田正臣小声说。

“啊?”我愣了一下。

“就是个假设。原野无边无际,到处长着野草,所以不可能把草木统统拔掉,对吧?一个人的能力是有限的。这种时候,人所能做的就是——”

“还能做什么?”

“一个选择是放弃。既然不可能把草拔光,什么都不做才聪明,对吧?有见识。不过还有一个办法。”

“是什么?”

“至少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拔草,哪怕只是自己身边的一片。”

“这根本就是——”我望着呈现在眼前的那行字:正在删除。

“没错,就是我们正在做的。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但至少把眼前的系统破坏掉。”

我心领神会,点了点头。我想要相信,纵然我们对大的目标无能为力,可至少能对眼前的小目标采取行动。

“危险思想指的是试图把常识付诸实现的思想。”五反田正臣轻声嘀咕了一句。是他以前引用过的芥川龙之介的话。

我不清楚这句话是不是告诫人们不可盲信“自己的常识可以放诸世界”,或是意味着越属于常识的事物越容易被人们忽略。五反田正臣接着说:“不晓得什么才是常识。”

几分钟后,一个新的窗口出现在屏幕当中。

扁扁的信息框显示:“检测到未登录的程序,强行中止该程序。”

五反田正臣大概听见我咽了口唾沫,低声问道:“怎么?”

“出来一条信息。”

“写着什么?”

我小声解释了一下,他咂舌道:“真的?这可是直接连在上面啊。竟然连我的程序都动不了。安保系统真够神经质的。”

“好像是。”似乎系统发现了我们执行的程序,自动将其中止。五反田正臣又做了别的指示,我尝试着调出其他画面,搜索系统内的文件,停掉几个服务,然后再次尝试执行程序。

然而,所有方法都行不通。

“这也不行?”

“好像是。”我低声回答。

身后的田中对我们说:“喂,没事吧?喂!”

我的肩膀松弛下来,这才发现自己刚才有多紧张。五反田正臣也吐出一口气。他多半心情沮丧,却微微扬起嘴角。

“连自己周围的杂草也不许拔,是吧?”

“可能是。”

我和五反田正臣受到了打击,却也有种被强敌攻击到体无完肤倒下的痛快。

“厉害。”我说。

这时,屏幕上显示了一条新信息,是从服务器那头传来的。

“该看的已经看到了?”这条信息就像是某个监视我们的人发来的。

我把信息内容告诉五反田正臣,他沉默片刻,随即笑了。“说得好像《平家物语》(《平家物语》描述的是平氏家族的荣华与没落。平清盛的四子平知盛在坛之浦合战目睹平家的灭亡,投海自尽,临终前感慨:“该看的已经看到了。”)。”我没听懂他的话。

“喂,你们,”田中忍不住起疑,抓住我们的肩膀,“究竟在做什么?”

“你住嘴!”佳代子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踢向田中的胳膊。前台女孩惨叫一声,警铃响彻室内,不知是谁启动的。

我赶紧抱起五反田正臣跑了。

我本来怕歌修的安保装置会封锁整栋大楼,幸运的是电梯还能动。这么高的楼,大概也很难凭歌修的权限中止所有功能吧。我们冲进电梯,前往地下二层。

“喂,你可以让我下来了。”

我没意识到自己正背着五反田正臣,这才一惊,把他放下,不禁诧异自己怎么会有这样的体力。

五反田正臣抓着我的肩膀说:“结果我们什么也没做成就逃了,是吧?”

连一个系统也没破坏掉,战战兢兢地逃走。这就是我们。

“是啊。”我差点一屁股坐下。我还期待着只要闭上眼,就会在完全不同的世界醒来。就像从梦中醒来似的,睁开眼,发现眼前是安稳的日常。

身旁的佳代子默默地握住我的右手。不可思议的是,她身上似乎有股暖流,从她的手进入我的身体,让满心空虚的我勉强继续站稳。

“你有特殊的力量。”

“你是指......”我终于能够开口问她。不断下降的电梯好像加快了速度。“我的超能力?”

“超能力?”

那种也许该称作腹语术的奇妙能力。“难道你不是为了让我的超能力觉醒才设计了好多危险?”

她睁大眼睛,凝视着我,那双大眼睛仿佛将我整个人包容在内,接着她一如往常地眯起眼笑了。“你说什么呀!不可能有什么超能力。”

“我不可能有?”

“世上没有那种东西。”

“可你说我有特殊的力量。”

“我说的不是超能力,而是一般的特殊力量。”一般的特殊——听着有些滑稽。“譬如说,让老婆幸福的力量。”

五反田正臣笑出了声,说:“那还真是特殊的力量。一般人做不到。”

我摸不准老婆到底有几分认真,一时间怔住了。

她又一次用力握住我的手。电梯毫不停顿地降向地下二层。就在电梯抵达之前,我定睛凝视老婆的侧脸。

我回握她的手。

接着,我有种幻觉,仿佛眼前的电梯墙壁、天花板和地板簌簌崩毁。四面墙壁就像掀开的皮肤似的剥落,钢缆和导轨如断开的血管般摇曳。脚下一片空,我怕自己掉下去,踢着双腿,几乎吓得尿了裤子,可就在这时,老婆的身影映入眼帘,她纹丝不动地站在我眼前,我一下子惊醒过来。她不是幻觉。虽然是理所当然的事,我却为此感到安心。然后我的脑海中忽然浮现佳代子满身是伤的形象。她身负重伤,身上的裙子破破烂烂,呼吸也断断续续。她喃喃地说:“我也做过类似的事,别人这样对我也是没办法的。”我当然不知道这一幕从哪儿来的,我一把抱住她,流着血的她却很快像沙雕一样分崩离析。人如果给别人造成伤害,就必须有心理准备,同样的事情会降临到自己身上。我想到的是佳代子的这种想法实际降临在她身上的情景。

我想起在岩手高原见到的爱原绮罗的话。当时她告诉我,世界不是由信息构成的。我问她:“那么,人是由什么构成的?”她一脸理所当然的表情,答道:“自然是血肉骨骼。”

“你没事吧?”佳代子一脸若无其事地问我。

我点头,接着我不知发了什么疯,差点说出一句迄今为止没说过的话,但又觉得一旦把话说出口,就会变成老套的谎言,于是我好歹把那句话咽了下去。

凝视着液晶楼层显示屏的佳代子一动不动,差不多就在我想到那句话的同时,她仿佛自言自语地说:“我爱你。”

是我发挥了腹语术?还是她自己说了这句话?我无从得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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