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莫失莫忘  作者:石黑一雄

我想,如果露丝明显跟我过不去,可能我对那天发生的事还会感觉好些。但这一次她似乎就认输了。似乎这件事让她很羞愧——大受打击 ——甚至发不起火,也无力反击我。那次屋檐下的谈话之后,我头几次见到她的时候,是做好准备她要冲我发脾气的,可是没有,她客客气气,甚至有点泄气。我突然想到她可能是怕我揭露她——当然,那只铅笔盒就此消失不见了——于是我想告诉她不必怕我会说出去。问题在于,因为所有这些事都没有公开地谈论过,所以我也没办法跟她提起。

同时我尽力抓住所有机会,向露丝暗示说,她在杰拉尔丁小姐心目中地位不凡。比如有一次,我们一帮人都很想在课间休息时间出去练习打棒球,因为有帮比我们高一年级的人向我们挑衅。问题是天在下雨,看起来导师们不大可能允许我们外出活动。可我留意到值班的导师之一是杰拉尔丁小姐,于是我说:

“如果露丝去问杰拉尔丁小姐,那我们还有点机会。”

就我记得,这个建议没有得到采纳;也许几乎没人听到,因为我们许多人同时都在讲话。但关键是,我说话的时候就站在露丝身后,我能够看得出她挺高兴。

还有一次,我们几个人跟杰拉尔丁小姐一起离开一间教室,我发现自己凑巧就在杰拉尔丁小姐身后出门,于是我就特地慢了几步,让身后的露丝跟在杰拉尔丁小姐身后出了门。我做得悄无声息,仿佛这样做很自然,很正确,符合杰拉尔丁小姐的愿望——如果我凑巧站到了两个好朋友中间,我就会这么做。那一次我记得有一个刹那露丝看起来有点迷惑,也很意外,随后朝我很快点了点头,然后就过去了。

像这样的小事可能会让露丝高兴,但还是远远无法弥补那个雾天里屋檐下我们俩发生的事,渐渐地我越来越强烈地感觉自己再也没办法处理好这事儿了。我尤其记得有一天晚上,我在运动馆外的一张长椅上坐着,一遍又一遍地想找个出路,同时心中充满了悔恨和挫败感,几乎要落下泪来。如果情况一直这样下去,我不确定会发生什么。也许一切最终会被忘记;再不然,也许我和露丝会逐渐疏远。可这时,突然有机会从天而降,让我得以挽回这件事。

我们当时是在罗杰先生的艺术课上,课上到一半不记得什么原因他出去了。于是我们就在画架之间游荡,聊聊天,欣赏下彼此的作品。这时有个叫米芝·A的女孩子走到我们这边,毫无恶意地问道:

“你的铅笔盒哪去了?多漂亮啊。”

露丝紧张起来,快速巡视四周,看看都有谁在场。当时就是我们平常那帮人,还有两三个外人在附近晃。我跟任何人都没提过拍卖会登记册的事,可我猜露丝大概不知道这点。她用比往常更柔和的声音回答米芝道:

“没在我这里。我放在收藏箱里了。”

“太漂亮了。你哪里得的?”

米芝问得心无芥蒂,现在看来这很明显。但露丝在五号教室第一次拿出那个铅笔盒时在场的我们此时也几乎全都在这里,在观望着。我看到露丝犹豫了。后来,当我在脑海中重演当时的情景时,才真正领会对我而言当时是一个多么完美的机会。而当时我根本想都没想。我只是趁米芝或是其他任何人有机会注意到露丝古怪地面露难色之前,站了出来。

“我们不能说笔盒是哪里来的。”

露丝、米芝、其余的人,他们都望着我,也许略微还有点意外。可我面不改色地继续说,只对着米芝一个人说。

“有很特别的原因,我们不能告诉你笔盒是哪里来的。”

米芝耸耸肩。“所以就是说保密咯。”

“是个大秘密,”我说完,对她微笑,以表明我不是故意对她使坏。

其他人都在点头认可我的说法,可是露丝本人的表情却很含混,仿佛她突然心思转到了完全不相关的事上。米芝又耸耸肩,就我记得事情就这样结束了。要么她走开了,要么她开始聊别的话题。

你瞧,我没办法跟露丝开诚布公地谈拍卖会登记册那件我对不住她的事,出于同样理由,当然她也没办法因为米芝那事我及时站出来向我致谢。但从她对我的态度,不但接下来的几天里,甚至几个礼拜都明显看得出,她很喜欢我。因为近期我也曾处在同样的境地,所以很容易根据各种迹象看出,她在到处找机会,想为我做点事,做点特别贴心的好事。这感觉很好,我记得甚至有一两次曾心想,要是她多年都找不到机会才好呢,这样我们之间美好的感情就可以一直延续下去。然而米芝那件事过了大约一个月之后,她的机会终于来了,那次,我丢失了最喜欢的一盘磁带。

直到最近我还有一盘这个磁带,微雨的天气里,当我开着车行驶在开阔的乡间时,偶尔还是会听听。但如今我车里放卡带的设备太不好用,我都不敢用它播放那盘磁带了。而当我回到睡觉的地方时,却仿佛总也没有时间去放音乐。即便如此,这依然是我最珍贵的财产之一。也许到今年年底,我不做护理员了之后,就可以更经常听听这盒磁带了。

这张专辑叫做《夜曲》,是朱迪·布里奇沃特唱的。我如今手上的这盘磁带并不是当年那盘,我在黑尔舍姆时候的那盘被我弄丢了。这盘是几年之后我和汤米在诺福克找到的——但那是另一个故事了,我稍后再讲。我想讲的是第一盘磁带,就是消失不见的那个。

在继续讲下去之前,我应该先解释一下我们当初对诺福克的那些想象。我们一直维持着这种想象,过了好多年——到最后,我觉得这都成了我们之间的一个笑话——一切的开始只是我们很小的时候上过的某一节课。

关于英国各郡的地理是艾米丽小姐亲自教授。她会将一张很大的地图钉在黑板上,在旁边支起画架。如果她今天讲的是牛津郡,她就在画架上摆一张当地风光的挂历图片。她有很多这种风景画挂历图,大多数郡县我们都是这样认识的。她会用教鞭指到地图上的某个点,然后转向画架,再展开下一幅画面。上面有溪流经过的小村庄,山坡上的白色纪念碑,田野边的老教堂;如果她讲的是一个海边的地方,那画面就是挤满人的海滩,或是海鸥飞起的峭壁。我想她是希望我们了解外面的环境是怎样的,神奇的是,即便是今天,我作为护理员行遍全国各地,脑海中对各个郡县的印象还是来自艾米丽小姐画板上看到的图片。比如当我开车路过德比郡,就会发现自己在刻意寻找某片村中绿野,那里有间仿都铎式的小酒馆,还有座战争纪念碑——这时我才意识到那就是我第一次听说德比郡时,艾米丽小姐展示给我们的图片。

总之关键问题是艾米丽小姐的挂历收藏有个缺口:所有的图册中竟没有一张诺福克的照片。这些课我们重复上了几次,我始终在想,不知道这次她有没有找到诺福克的画面,可是每次都一样。她总是将教鞭挥到地图上的某个地点,仿佛过后才想起来找补一句似的说:“这里就是诺福克,很不错的地方。”

于是有那么一次,我记得她停下来陷入了沉思,也许是因为她没有计划好,没了图片下一步应该怎么办。最后,她如梦方醒,又一次敲打着地图。

“你们看,因为此地向东延伸,位于深入大海的一个拱角,所以去哪里都不会路过这边。不论走南闯北,”——她将教鞭上下挥动——“人们都会绕开这里。因此,这是英格兰一个安静的角落,非常不错。但同时这也是失落的一角。”

失落的一角。她是这样说的,故事就是这样开始的。因为在黑尔舍姆,在四楼我们有个自己的“失物角”,所有丢失的物品都会存放在这里;如果你丢了什么,或者捡到什么,都会到这里来。有人——我不记得到底是谁——在课后宣称,艾米丽小姐说诺福克是英格兰“失落的一角”,意思是全国的遗失物品都会送到这里。不知为何这说法流传开来,很快就在我们整个年级被当成了广泛接受的事实。

不久之前,我和汤米曾回忆起这一切,他认为我们从来没有认真相信过这种说法,这从一开头就只是个笑话。可我很确定他说的不对。当然,等到我们十二三岁的时候,关于诺福克的这种说法就成了个大笑话。但我记得——露丝跟我记忆是一样的——开始的时候,我们都相信诺福克真的就是这样,就像卡车会定期开到黑尔舍姆,给我们送来食物和拍卖的物品,也有一个类似的工作机制,只不过要大得多,将所有人们落在田野里、丢在火车上的东西都送到这个叫诺福克的地方。我们从来没有见过这地方的画面,倒是徒增其神秘感。

这可能听起来挺傻,但你得记住对我们而言,在人生的这个阶段,黑尔舍姆之外的任何地方都像是幻境一般;对于外面的世界什么样,什么可能什么不可能,我们都只有极为模糊的认识。再说我们从来也没有费心去分析这个诺福克理论的细节问题。正如当初我们在多佛那个铺满瓷砖的房间里,有天傍晚望着外面的夕阳时,露丝说的那样,对我们而言重要的是“当我们弄丢了一样宝贝东西,到处找啊找,可还是找不到,那也用不着太过伤心。我们还有最后一点安慰,想着有一天等我们长大以后,就可以在全国自由旅行,总可以去诺福克把它找回来”。

我确信露丝说的对。诺福克的存在对我们来说是一种安慰,安慰的程度之高,可能远远超过我们当时愿意承认的水平。所以等到我们长得蛮大以后,依然还在谈起诺福克——哪怕只是当作笑话来说。这也是为什么,许多许多年过去以后,那天我和汤米在诺福克的海边小镇上又找到了一盘我丢失的那盒磁带时,我们感觉不只是好笑而已;我们都感到心底深处依然有所触动,那是古早时候的愿望在觉醒,想要再次相信那些曾经贴近我们内心的东西。

可我想说的是那盒磁带,朱迪·布里奇沃特的《夜曲》。我猜最早应该是出的黑胶唱片——录制时间是一九五六年——可我拿到的是卡带,封面图片想必是初版唱片封套的缩小版。朱迪·布里奇沃特身穿一件紫色缎子礼服,是当时流行的露肩款,你可以看到她腰部以上的画面,因为她坐在一个吧台高凳上。我觉得设计的场景应该是南美,因为她身后有棕榈树,还有皮肤黝黑的服务生,穿着白色燕尾服。你看朱迪的角度,恰恰跟酒保为她倒酒时望着她的角度完全一样。她带着一种友好、不会太过性感的神情回望身后,仿佛只是些微有意调笑,三分含情,而你是她很早就认识的老朋友。关于这幅封面图还有一点就是朱迪两个手肘撑在吧台上,手上有根点燃的香烟。就是因为这根香烟,所以让我对磁带小心翼翼,从拍卖会上找到它的那一刻开始,就特别留意保密。

我不知道你们那里是怎么样的,但在黑尔舍姆,导师们对于吸烟非常严厉。我敢肯定,如果能保证我们根本不知道吸烟这种事的存在,他们肯定更高兴;但是既然这不可能,他们就确保每次提及香烟的时候,都要教育我们一遍。哪怕是我们看到一幅著名作家或者世界领袖的人像时,只要此人碰巧手上有根香烟,那整节课就不得不停下来。甚至有流言说有些经典作品——比如福尔摩斯探案——我们的图书馆里都找不到,就是因为其中的主要角色吸烟太多,有时你会碰到某本书或者杂志的插图有缺页,是被撕掉的,那也是因为原来的画面上有人抽烟。还有我们实际上过的那些课程,展示给我们吸烟对人体内部造成的可怕后果。因此那次玛琪·K问露西小姐问题的时候,我们才会那么震惊。

当时我们刚刚结束了一场小型棒球赛,大家坐在草地上,露西小姐刚刚又给我们讲了一遍关于吸烟的教训,这时玛琪突然问露西小姐她本人有没有抽过烟。露西小姐沉默了几秒钟,然后才说:

“我希望自己可以说没有。但坦白讲,我是抽过一段时间的。大约两年,我年纪比较轻的时候。”

你可以想象得出,这让我们多震惊。在露西小姐答话之前,我们都瞪着玛琪,发自内心地感到愤慨,她竟然会问出这样无礼的问题——在我们看来,她这样的发问,不啻于问露西小姐有没有用斧头攻击过他人。我记得在此后的几天里,我们把玛琪折磨得生不如死;事实上,我之前提过的那件事,那天晚上我们将玛琪的脸贴在宿舍窗户上,逼她看树林,那都是之后发生的事。但在当时,露西小姐一说出她曾做过的事,我们所有人都感到很困惑,根本想不到玛琪了。我猜我们大家就只是怀着无限的惊恐盯着露西小姐,等着看她还会说什么。

等她终于再开口的时候,露西小姐似乎每个字都仔细斟酌过。“我抽过烟,这不是件好事。这对我不好,所以我戒掉了。但你们必须得明白,对于你们每个人来说,吸烟的害处要远远大于对我的害处。”

然后她就停住,再也不说什么了。后来有人说她是白日做梦,神游天外了,但我很确信,露丝也认为,她是在努力想接下来怎么说。最终她说:

“已经有人教过你们这些。你们是学生。你们……很特别。所以你们得保持健康,确保内脏都完全健康,对于你们每个人,这都比对我要更为重要。”

她再次停下,用一种奇怪的眼光看着我们。后来我们讨论此事的时候,我们中有人很确定地说,她当时非常希望有人能问:“为什么?为什么对我们来说更糟糕?”可是没有人开口。我常常想起那天,经过了后来的许多事,再回头看时,现在我想清楚了,当时但凡我们开口问,露西小姐一定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当时所需要的只是再有一个关于吸烟的问题。

那么为什么当天我们都保持了沉默?我猜是因为即便是在当时的年纪——我们九岁,或者十岁——我们已经知道得够多,对这个领域的一切非常敏感。现在很难记清楚我们当时到底知道多少。我们显然知道——尽管并非从深层意义上了解——我们跟导师们是不一样的,跟外面那些正常人也不一样;甚至我们可能知道在遥远的未来,有捐献在等待着我们。可我们并不真正理解这意味着什么。如果我们有意避开某些话题,更有可能是因为我们觉得不好意思。我们特别讨厌的是,一向掌控自如的导师们,每当靠近这个领域时,总会变得非常笨拙,词不达意。我们看到他们这种变化会感到不安。我想这就是为什么我们没有继续追问的缘故,也是为什么我们会那样严厉地惩戒玛琪·K,因为她在那天棒球比赛之后,挑起了这个话题。

总之,这就是为什么我对那盒磁带如此小心保密。我甚至把封面里朝外反过来,这样只有打开外面的塑料盒子才能看到朱迪和那根香烟。但这盒磁带对我来说意义重大,其缘故却跟香烟毫无关系,甚至跟朱迪·布里奇沃特唱歌的方法没有关系——她是属于她那个时代的歌手,鸡尾酒会什么的,跟我们黑尔舍姆的人喜欢的东西格格不入。我之所以觉得这盒磁带有特殊意义,只是因为其中一首歌:专辑第三首歌,《莫失莫忘》。

这歌很慢,充满深夜的韵味,很美国,有一小段反复出现,朱迪唱道:“莫失莫忘……哦,宝贝,宝贝……莫失莫忘……”我当时十一岁,没有听过多少音乐,但这一首歌真的打动了我。我总是尽量让磁带转到这首歌,一旦有机会我就可以播放。

别忘了我没有太多机会,过了若干年随身听才开始出现在我们的拍卖会上,台球室里有一台大机器,但我很少在那里播放这盘磁带,因为里面总是人很多。艺术教室里也有一台放音机,但里面同样也总是很吵闹。我唯一可以听音乐的地方很可能就只有在宿舍里。

这时候我们已经搬到了另外的房子里,有六张床的小房间,在我们的房间里,暖气片上面的架子上摆着一台手提式卡带播放机。所以白天一般没有人在的时候,我就会去那里,一遍又一遍地播放我这首歌。

这首歌到底有什么特别之处?其实是这样的,我当时没有好好听明白歌词;我只是等着听那一小段:“宝贝,宝贝,莫失莫忘……”在我的想象中,这是一个女人,别人告诉她她不能生孩子,可她一生都真的非常非常想要孩子。后来发生了某种奇迹,她有了一个小宝宝,于是她把宝宝紧紧抱在身边,一边漫步一边唱道:“宝贝,莫失莫忘……”一方面是因为她非常喜悦,但另一方面,她又很害怕会发生什么事,宝宝会生病,或者被人带走。即便在当时我也明白这不合理,这种解读跟其余部分的歌词对不上。但我觉得这都不是问题。这歌唱的就是我说的故事,我一个人的时候只要有机会,就会一遍又一遍地听。

大约就是这段时间里,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我这就来讲给你听。这事真的令我很不安,虽然直到多年之后我才明白它真正的意义,可即便是在当时,我也能感到事情背后另有深意。

那是一个阳光很好的午后,我回寝室去拿东西。我记得光线非常充足,因为我们房间的窗帘没有拉整齐,可以看到大束的阳光倾泻进来,尘土在空气中飘飞。我本不想放音乐,但因为只有我一个人在,一时冲动之下,我就从收藏品箱子里取出了磁带,放进了播放机。

我不知道最后一个使用放音机的是谁,但可能就是他把音量调高了。播放的声音比我通常用的要响很多,也许这正是我没有及时听到她声音的缘故。再不然也许我当时只是太沉迷。总之,我当时正随着歌声轻摇慢摆,怀中还抱着一个想象中的婴儿。事实更令人尴尬,我当时抱着一个枕头,来代替小宝宝,那也不是我第一次这样做,当时我舞步缓慢,闭着眼睛,每当这几句歌词出现的时候,都会跟着轻声唱:

“哦,宝贝,宝贝,莫失莫忘……”

歌曲快完结的时候,我不知怎的突然发现当时并非只有我一个人,我睁开眼睛,发现夫人就在面前,她的身影正好框在门洞里。

我惊得呆在原地。接下来的一两秒钟,我开始感到一种新的惊恐,因为我看得出,情况有古怪。房门几乎是半开着——我们有这样的规则,除非睡觉,否则宿舍房门不可以关闭——可是夫人并没有走到门口。她在外面走廊上,非常安静地站在那里,头侧到一边,为了看到我在里面的动作。奇怪的是她在哭泣。甚至有可能是她抽泣的声音盖过了歌声,才将我从白日梦中惊醒。

现在当我回想起来,虽然说她不是我们的导师,却也是个成年人,她应该做点什么、说点什么,哪怕是批评我几句呢。那样我就会知道该怎么做了。可她只是呆立在原地,哭个不停,穿过门洞望着我,眼睛里的表情跟平常看我们的时候一样,好像看到什么让她害怕的东西似的。只不过这一次有所不同,她眼神里还有别的东西,我看不懂。

我不知道该怎么做,该说什么,或者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也许她会进到房间里,对我大喊大叫,甚至打我。我毫无概念。可她只是转过身,接下来我只听到她离开宿舍楼的脚步声。我这才发现磁带已经转到了下一首歌,于是我去关掉了播放机,在离我最近的床边坐了下来。这时,透过我眼前的窗户,我看到她的身影匆匆朝主楼走去。她并没有回头,但从她弓着背的样子我能看得出,她还在哭。

几分钟之后我回到朋友们身边,对于刚刚发生的事一个字也没说。有人留意到我不对劲,说了句什么,可我只是耸耸肩,没说什么。我并非感到羞耻:但这次的感受跟之前有所相似,就是夫人从汽车里出来,遭到我们集体伏击的那一次。我最希望的无非是这整件事都没有发生过,我觉得,不再提起这件事,就等于是帮了我自己和其他人一个忙。

可是几年之后,我却跟汤米讲过这件事。那次在池塘边,他第一次跟我吐露心事,讲到露西小姐的那次谈话之后的一段时间里,那段时间——现在在我看来——是我们开始思考,提出各种关于自身的问题的时候。我们在这样的状态中度过了几年。当我告诉了汤米在宿舍里跟夫人遭遇的那件事之后,他提出了一个非常简单的解释。当然,到那时我们都知道了一些当时不知道的事,即我们这些人都不可能生小孩。有可能在我年纪还小的时候,虽然没有完全明白,却不知怎么有了这个印象,所以听这首歌的时候才会对歌词有这样的认识。但当时我完全不可能懂得这些。正如我说的,等到我跟汤米讨论此事的时候,我们都已经了解得相当清楚了。其实我们没有一个人对此特别耿耿于怀,事实上,我还记得有人很高兴,因为我们在性生活中完全不需要担心这些事——虽然在那个阶段,真正意义上的性爱对于我们大多数人还是遥不可及。总之,当我把发生的事告诉汤米之后,他说:

“夫人很可能不是坏人,虽然她神经兮兮的。所以当她看到你那样跳舞的时候,抱着小宝宝的样子,她觉得很难过,因为你不能生小孩。所以她就哭了。”

“可是,汤米,”我指出来,“她怎么会知道这首歌跟生小孩有关系的?她怎么可能知道我抱着的枕头是代表小宝宝?这只是我脑子里的念头啊。”

汤米想了又想,然后半开玩笑地说:“也许夫人会读心术。她很古怪的。也许她能一眼看透你的内心。我觉得那也不奇怪。”

这让我们俩都觉得有点怕,虽然一笑置之,却再也没有多说。

跟夫人遭遇的事过了两个月之后,磁带不见了。当时我完全没有将这两件事联系起来,现在也没有任何理由关联这两件事。一天晚上我在宿舍,就在熄灯之前,我在翻自己收藏品的箱子,来消磨等其他人从浴室出来的那段时间。奇怪的是,当我刚刚意识到磁带没在里面的时候,我主要的念头是一定不能让自己内心的惊恐暴露出来。我还记得自己一边继续找,一边故作镇静地哼着歌,装得心不在焉。我想了又想,直到今天依然无法解释这件事:房间里都是我最亲密的好朋友,可我还是不想让她们知道,磁带不见了让我多难过。

我猜有可能是因为这是个秘密,这盘磁带对我来说意义重大。也许黑尔舍姆的每一个人都有这样的小秘密——一些凭空想象出来的小空间,容我们带着自己的恐惧和渴望,一个人躲藏其中。但当时,我们有这种需求本身,我们就认为是不对的——好像我们辜负了自己的朋友。

总之,一旦我确定磁带是不见了,就挨个问宿舍里的每一个人,很随便地问她们有没有看到过。我当时还没有完全慌神,因为还有可能我把它落在台球室了;不然的话,我还希望是有人借走,早上就会还回来。

可是第二天磁带也没有出现,我至今也不知道它的下落。我猜,事实上,黑尔舍姆的盗窃案比我们——或者导师——愿意承认的要多得多。但我现在之所以要说这些,是为了解释露丝和她的反应。你要记得,我丢失磁带是在米芝在艺术课上问起露丝铅笔盒、我挺身相救那件事过了一个月之后。正如我前面说过的,打那之后露丝就一直想方设法要还我的情分,我的磁带消失不见,对她而言简直是机不可失。你甚至可以这么说,直到我的磁带消失不见,我们两人的关系才恢复正常——也许自从那个下雨的早上,在主楼的屋檐下,我向她提及拍卖会登记表以来,这才是第一次我们正常交流。

我第一次留意到磁带不见了的那个晚上,我确保每个人都问到了,当然也包括露丝。回顾往事,我才看出她当时就已经意识到,丢失这盘磁带对我意味着什么,还有低调处理对我而言同样重要。因此那天晚上,她漫不经心地耸肩作答,然后就继续忙自己的事了。但是第二天早上,当我从浴室回来的时候,我听到她——用很随便地口吻,仿佛这不是什么大事——在问汉娜,是不是确定没有见过我的磁带。

然后过了大约两周,我早已接受了现实,知道自己真的弄丢了磁带,她午餐之后休息时间来找我。那是春天里最舒服的好天气刚开始出现的一天,我正坐在草坪上,跟两个年龄较大的女孩子聊天。当露丝走过来问我是否愿意去散个步的时候,很明显她有特别的事要讲。于是我离开了那两个大点的女生,跟着她到了北操场,然后又上了北山,直到我们站在了木栅栏边,俯瞰着下面点缀着三五成群学生的绿地。山顶上风很大,我记得自己很吃惊,因为在下面草地上我没有留意到有风。我们站在那里,看了一会儿下面的操场,随后她拿出一个小包给我。我接过来,能看得出里面是盘磁带,我的心都跳起来了。可是露丝立刻说:

“凯西,不是你那盘。你丢的那盘。我想给你找回来,但真的不见了。”

“是啊,”我说,“去了诺福克。”

我们都笑了。随后我怀着失望的心情把磁带从包里取了出来。我拿不准自己在查看磁带的时候,那失望之情是否还挂在脸上。

我手上是一盘叫做《经典舞曲二十首》的磁带。后来当我播放的时候,发现那是用于舞厅的器乐演奏。当然,她递给我的那个刹那,我并不知道上面是哪种音乐,但我知道绝对无法跟朱迪·布里奇沃特相提并论。可是这时,几乎马上,我就看出来露丝不明白——露丝对音乐一无所知,在她看来这盘磁带很可能足以取代我丢掉的那盘。突然我感到失望之情消退了,取代其位的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幸福。在黑尔舍姆,我们不作兴搂搂抱抱。可我用双手握住她的手,向她道谢。她说:“我上次拍卖会上找到的。我觉得这种东西你会喜欢。”我说没错,我喜欢的就是这种。

这盘磁带仍然在我身边。我不太播放,因为其中的乐曲无关紧要。这是个物件,好比一个胸针或是戒指,尤其是如今露丝已经不在了,这成了我最宝贵的东西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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