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月亮与贝壳

目光  作者:陶勇

掌握它,它就是武器;

被它掌握,人就是奴隶。

我出生在江西的一个小县城,父亲在检察院从事一份普通的职员工作,母亲是新华书店的一名售货员,如同万千普通人家一样,平凡安逸。父母的收入并不高,小时候住的小平房,家里陈设简单,每日饭菜也少有鸡鸭鱼肉。父母在生活上非常节俭,一件衣服能穿十多年,至今我家里的床单被褥、锅碗瓢盆很多还是他们刚结婚时购置的。

不过父母在我身上从没有吝啬过,我的吃穿用度他们尽可能满足,在我的学业上他们更是倾其所有。所以我小时候对金钱并没有太多概念:身边小朋友有的,我都有;我想要的,父母也会买给我。我就像一朵长在温室里的花,完全不知道室外会有酷暑严寒、风雨霜雪。

我记得自己是班里第一个拥有自动铅笔的人,父亲在外出差时给我买了一支,我爱若珍宝,同学们也纷纷围过来看,觉得用拇指摁一下笔上面的按钮就会弹出一截笔芯,甚是惊奇。大家很羡慕,我就说,可以让你们父母在市里买啊。说这句话时我完全没有故意显摆的意思,就像晋惠帝所言“何不食肉糜”一样天真。我记得在小学时,班里有一位女同学,她在作文里写道,她每天要走十几里山路来上学,放学回家还要割猪草,假期还要帮家里务农,这样才能凑够她上学的学费。那时我才知道,原来不是每个人都有像我一样的生活,也许在我看来平凡无奇的生活里,也藏着别人无法企及的“星辰大海”。

长大从医后,看了很多心理学方面的书,我慢慢发现,其实童年越缺少什么的人,长大后就会越追求什么。缺少爱的人,余生都在渴望爱、寻找爱,但又害怕爱、试探爱,和这样的人相恋是一种非常艰难的事情。缺少被认可的人,可能一辈子做什么事都想向别人证明自己了不起,很可能让自己越来越累、更加迷茫。从这一点看,我非常感谢自己的家人,虽然家境一般,但他们从未仰望金钱名利,而是更注重我思想和精神方面的培养,所以才让我拥有比较健康的金钱观。

古往今来,很多人对金钱都是又爱又恨,东西方的思想大家也纷纷发表其观点,有人认为金钱是邪恶的种子,它可以让人迷失变性。西晋时,鲁褒《钱神论》里道:“钱能转祸为福,因败为成,危者得安,死者得生。性命长短,相禄贵贱,皆在乎钱。”也有人将钱财名利看淡,视金钱如粪土,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没有意义。又如庄子在《逍遥游》中言道:“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而孔子曾言:“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君子去仁,恶乎成名?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他的观点非常客观,认为人的本性就是追求富足、厌恶贫贱的,只是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为富者应仁,为贫者应礼。

在我看来,金钱本就是一个工具,从最开始人们用贝壳作为交易工具,到后面演化成贵金属,再到纸币,它是社会发展中一项重要的文明创造,它是中性的、无情感的,只是使用它的人将它演绎成不同的模样。以钱作恶,自然是恶的武器;以其从善,也是善的具象。

我也需要钱,但我并没有把对财富的追求当作我人生的奋斗目标。在我受伤后,有媒体挖出来我五年前曾为一位病人捐了两万块钱的事情,说实话,如果不是媒体曝出来,我自己几乎都忘记了这件事。有朋友问我,你是不是很有钱或者对钱根本不在乎,所以才会有此行为。

其实五年前,两万块钱对我来说是非常大的一笔数字,但我还是做了这个决定,原因就如媒体报道中的一样:我不能眼睁睁地看一个患者在我手里失明。

从医者,每天都会见到各种各样的人间疾苦,我相信有很多医生都做过类似的事,这并不特别,谈不上伟大,我觉得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医生,之所以成为医生,在你选择这份职业时就已经知道,这份职业并不会让你大富大贵,相比从商或者其他高新技术工作,从医之路赚钱艰辛又漫长,如果心中没有一份热爱是断然坚持不下去的。

也可能正是医生见惯了生老病死,对人生的感悟和看法会比常人更多一些,也会将金钱看得更淡一些,我们看过太多财富丰足的人在疾病面前仍然绝望无助,最终撒手人寰。所以但凡能用钱换来的健康,我认为都是值得的,哪怕他只是一个我素不相识的患者,这是一种本能,仅此而已。

有人会说,既然你这么慷慨无私,世间疾苦那么多,你是否能做到绝对的奉献。我说,不能。我也是普通的凡人,我不是佛陀可以完全牺牲自我、普度众人。这实则是利己和利他的平衡问题,一味地强调利己,势必会形成一个极度自私的社会环境;一味强调利他,也会成为一种道德绑架。

在我从医的过程中,接触过很多有钱有名的人,他们或多或少都会做一些善举,这可能是人性中的闪光点:施人玫瑰,手有余香。如果在保证利己的同时,人会做一些利他的行为,但如果危害到利己,人往往不会利他。

孔子有一则著名的故事,讲的是春秋时期楚国有个正直的人,他的父亲偷了一只羊,他便去主动报官,官府抓了他的父亲并判处死刑,他请求代父受刑,最后楚王免了其父死刑。后来,叶公对孔子说:“吾党有直躬者,其父攘羊,而子证之。”孔子听后道:“吾党之直者异于是,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这个观点曾一度引发后人的众多讨论,有人认为孔子境界不过如此,父子之间便可营私舞弊。

实则,今日再看,如果社会人人和那个“直躬”的人一样,真是“细思恐极”,如果连血肉亲情都难以建立信任,这是否是社会文明的一种倒退呢?这个故事实则就包含了利己与利他的关系。在我看来,利己与利他也是一种平衡,在承认利己的同时去倡导利他,这是一个很深的哲学问题。

我在欧洲留学时发现了一个现象,欧洲的公共交通上也同样设有老幼病残专座,大家会自觉地不去坐那个位置,如果车上坐满,有老人上车也鲜少有人让座。在我国的公交车上,如果一个年轻人没有给老人让座,就会遭到周边人的鄙视,认为其缺乏教养。

这个现象也带给我一些思考:利己是错的吗?我觉得在不影响和伤害他人利益的前提下,利己是中性且无可厚非的。这是一个人选择的权利,我们无法要求每个人都绝对地利他。就像这次砍伤事件,虽然能理解伤人者的处境和心态,但我没办法原谅他;如果我宽恕了他的行为,那么是否所有医生都要像我一样,在面对不公和伤害时必须选择去牺牲去宽恕呢?

利己是人的第一层需求,利他是人的第二层需求,只有第一层得到满足,才会有可能实现第二层。利己是人的天性,利他是道德的影响,从有助于社会秩序来看,利己的优先序更高,价值也更高,而利他在其他渠道上可以得到完善与提升。所以针对“直躬揭父”的故事,把伦理亲情放入优先考虑层面显然是合理的。我国《宪法》还有其他一些相关的法律法规上也考虑到了这一点,在某些规定中排除直系亲属,这才是真正的文明。

我有一位企业高管的患者,他做了老花眼手术,植入了当时世界上最贵的晶体。与他在同一个病房的患者是一位油漆工,家在农村,有两个孩子,全家靠他微薄的收入生活。由于工作条件差,太过疲累,他患有白塞氏病,导致眼睛反复发炎无法正常生活。当这位高管了解了他的情况后,主动捐了一万元给他。

所以,钱是什么?

它只是一个工具,用来满足人的需求。如果这个工具能换来内心的满足,它就有它的意义。比如,我给患者捐钱,并不是我多伟大,而是我觉得捐了这笔钱,我的利他之心得到满足,这让我愉悦。

我妻子也同很多女孩一样喜欢包包,有一次我用自己攒了好久的一笔积蓄给她买了一个名牌包,她开心极了,那时我就觉得这笔钱花得有意义。我的父母在自己身上节俭,把钱投在我身上,为我买了那么多书,在他们心中一定也认为这是值得的。所以钱是中性的,在不同的人手里有着不同的作用,那这个人的金钱观就变得至关重要。

太过利己的人会将金钱用在满足个人需求上,随着个人欲望的不断增加,对金钱的贪婪也会越甚。我们经常听说一些有钱人挥金如土,完全就是在满足自己的虚荣心罢了。

我个人认为,金钱是和幸福有关的,它至少可以解决没有钱而造成的不幸。只是幸福不只有金钱这一支柱,还有太多比之更重的东西,比如亲情、健康、价值感……如果为了金钱而损害了这些,就会适得其反,金钱的主柱太长,会导致幸福崩塌。

我曾经随医疗队去新疆做公益,政府扶贫,给每户人家送了四只短尾寒羊,希望他们能凭借养羊逐步脱贫。一个星期之后他们去一个农户家回访,发现少了一只,便问:“那只羊呢?”农户答道:“昨儿大舅来了。”

对此我分外不解,为什么“羊生羊,羊又生羊”养羊致富这样无须思考的道理,在他们那里却完全行不通呢?后来和他们简单地沟通之后,我发现他们活得非常充实乐观,并且对现在的生活非常满足。我不得不承认,真的有很多人如陶渊明一般淡泊名利,享受“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的世外桃源的生活。西藏人有自己虔诚的信仰,面对生活的伤痛,他们把它交给了他们的真主,用近一年的时间,全身匍匐地去磕长头,一步一跪走上两千公里去祈福。在他们心中,金钱与此毫无关系。

金钱能做很多事,但它不能做一切事。我们应该知道它的领域,并把它限制在那里;当它想进一步发展时,甚至要把它踢回去。金钱对于每个人的意义都不同,但它仅仅是个工具,不应是人生目标,更不应是心理枷锁,客观看待它,使用它,真正寻找自己内心的幸福吧。

钱币

起初,

它只是海边的贝壳,

静静地躺在那里,

后来,

它被无数人拾起,

于是具有无以比拟的魔力;

当你饥饿时,

它可以变成美味的食糜,

当你落寞时,

它可以变成红颜的知己;

常常,

很多人,

也因为它而忘乎所以,

甚至把道德和伦理践踏在地,

它可以让私欲,

膨胀得无边无际,

它可以因为左右权力而获得更大的利益;

掌握它,

它就是武器,

被它掌握,

人就是奴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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