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者

柒  作者:文珍

“我好奇的事情就在于人在何等情况之下动心起念。”

——题记

他和她年纪相差不过七年。但七年时间,已经足够一个禀赋优异的学生硕博连读,顺利留校当助教、讲师,再好一点就像他,一路直升副教授,并且不耽误恋爱、结婚、买房、生子,在人生的各个领域按部就班,攻城略地。她认识他后好像一直在拼了命逾越这看不见摸不着的七年。但也只是好像。


第一次见面是在二教104的阶梯教室里,她上研后的第一堂课,就是他的文学史。没人告诉她他的课有什么特别,她也是看舍友都报了,随大流。从哲学系转来中文,虽然考研分高得惊人,但是毕竟没正经上过什么专业课。

只是没想到选这个孙平的课的人这么多。九月初的北京午后热得让人呼吸困难,上课前的阶梯教室满坑满谷,黑压压一片人头像不断起伏涌动的海浪,窗外蝉鸣维持在一个低音频上聒噪不休,让人有随时站起来发疯逃出教室的冲动。她向来仪式感强烈,特为新学期第一堂课穿了一件崭新的湖蓝色T恤,图案是亮橙色的透明翅膀小仙子,是这一季ebase的迪士尼限量版。配一条军绿色热裤,两条笔直白皙的长腿懒洋洋地伸出去,制造某种日本漫画美少女效果。上课铃响起的那一刻,旁边的一个明显超过三十岁的大叔扭头艳羡地打量她暑假新做的栗色长卷发——上午刚洗过,蓬松随意地搭在肩头——他问:韩国留学生?

古怪愚蠢的问题。来自这个学校第一个对她感兴趣的陌生人。看样子是旁听者,因为听课姿态太郑重其事,面前刻意摊开印有该大学抬头的信纸。

从小到大她早习惯了这种注视。因为太热有点倦,她对那人不甚礼貌地做了个“嘘”,对自己的疑似留学生身份不置可否。

孙老师来了。年轻,貌不惊人。但刚刚平静的海面风云再起,三分之二的学生在底下骚动起来。她敏锐地捕捉到这动静,睡意顷刻去了大半。手机百度一下个人资料很方便。她发现孙竟是她在书店见过没翻开的几本学术畅销书的作者,更是本系明星教师。就在教室她现场打开了一篇他流传最广的文章,一边浏览一边心下暗惊。她很少有机会同时见识一个人的肉身实相及其思想。文字当然是好的,甚至有某种持酒击节的魏晋风度,引经据典的同时不乏幽默;但眼前的真人,却是一个面容相当疲乏的普通青年。在讲台上大部分时候低着头翻书,声音讷讷不可以闻,逼得人非常专注才能抓住他在说什么,如同一个人过度沉浸在自己世界里,每次走上讲台都自成结界,唯有最热切的眼光和最灵敏的耳朵才能攻入这思想的堡垒。

她这才明白为什么读本科时所有人都抢占后排,唯独这门课,一开始前六排就坐满了摊开笔记簿的人。她一开始还以为是研究生普遍自觉,原来只是自己经验不足,坐在后面就约等于逃课,因为根本什么都听不清。她几乎是昏昏欲睡在最后一排混完了两节课,旁边那个旁听大叔一直试图搭讪,没几个字能成功滑进耳内。她意识到这九十分钟将付诸东流,不耐烦地在笔记本上乱写乱画:春困秋乏夏打盹。旁边画一只瞌睡的简笔猫代表自己。间或听到讲台上传来的几个字,又促狭地写:一个蚊子哼哼哼。

孙平。连名字都平淡。会写文章不代表会上课。一切都如此名不副实。

复习考研了那么久,几乎一入校她就感到了某种理想轰然破灭的失望,但那时只有二十一岁的她已经知道:命运本来就没有答应过人什么,一切道路都是自己选的。

第二堂课是一周后。她坐在宿舍里犹豫许久,最终心念一动抄起书包,迟了八九分钟才赶到104。这次人比上次更多,但她幸运地发现第一排有一个被人占的空位。她刚出现在门口望向那空位,那个占座者就看见了她,犹豫片刻,招手示意她过去。

我等的人应该不会来了,她坐下后那人解释说。但话音刚落门口就出现了一张气喘吁吁的男生的脸,额上热汗直淌下来。他一脸疑惑地寻觅着那个已不属于自己的座位,占位者只好尴尬地冲之一笑,摆摆手,他这才明白过来,似笑非笑地转身离去。

四周爆发出一阵低微的笑声。不用听都猜得到:到底是美女啊。美女就沾光,占便宜,吃得开。她假装没听见那些窸窸窣窣的动静,目不斜视地看往前方。

因是第一排,她由此终于可以清楚看到孙平的脸。清瘦的大孩子的脸,表情严肃。每一句话都缓慢谨慎,逻辑无懈可击,对学生的提问反应又极其迅敏。才刚上完半节课她就明白了孙何以得民心:他有能力对自己说的每一个字负责。说出来的每一个字串起来都是好文章,用词考究漂亮,起承转合熨帖。她已经失望了整整一个礼拜,却在第二次听他的课时感到了迟来的惊喜。

下课后她脑子如水龙头扫过,耳边却依然听得到那悦耳的低声,像魔咒。这是天生适合布道的人。一堂课下来,百分之八十得闻福音的人都变成俯首帖耳的子民,切慕溪水的小鹿。在大多数年轻老师哗众取宠、老学者同样“与时俱进”的今日,能遇到真正的传道授业者,好比一个小小的奇迹。

她下单买了他所有的书,三天后送到,剩下四天手不释卷看完一多半,第三次课在几乎焦灼的等待中到来。


她这次提早了半个小时去占位,第一排中央,在讲台斜下方,一抬头就可以看见他微扬起的下巴,看上去没比台下的他们大多少,脸上却有一道不知来自何处的光,将他和大多数他者区分开来。她越盯着那脸,越感到一种不能够理喻的迷惑。是到后来她才终于明白,那体会就像提前置身于某种爱中:

他对他所讲授的,她对她所听到的。


这次课后她终于把他所有的书读完。年轻老师大都课业重,一个星期总要上八节课以上,她几乎可以想象他课后反锁在书房笔耕不辍的姿态,否则不至于刚毕业几年,已出了四本专著。这就是她想象中沉静内敛的学者之风。这就是她向往的清明理性的生活。这也是她遇到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让她无限好奇的灵魂。她尤其喜欢他在一本诗歌论著中穿插的诗,应该是自己写的吧,只言片语,却展示了和上课时不尽一致的私人温度:原来他也爱林下美人,黑可可和芝士蛋糕,深夜也会失眠、做噩梦,也曾困惑颓唐。

她先是被他的博学与准确打动;继而被他的诚恳。她从小习惯了被追求,天资又好,因此难免比大多数人更容易骄傲,独来独往惯了。这时她假想他是一个濒临灭绝的年长同类,只是更富有生存智慧。两只猛犸,或者两头长江白鳍豚。这样想过以后,她看他就更觉得亲切。

常有人课后去问问题。她留在位置上不走,悄悄抬头观察他耐心作答,因为上课太久教室缺氧,他课后脸上总泛起奇异的红晕,就好像面对热情的学生害了羞。她静静看着,不觉脸颊也烫热起来,像和他一起发烧。何以至此?她甚至从来没和他说过话。

深秋慢慢地迫近了。


终究吃了本科不是中文的亏,她追赶得相当吃力。女生扎堆逛街,她晚晚自习恶补。课上布置的参考书目太多,去图书馆借了一摞又一摞,到期没看完只好续借加上新的,借不到的只能买,看不完就囫囵吞枣。她最深刻的感觉却是后怕。差一点就因为无端的傲慢与偏见而放弃孙平的课——倘若第二次没有碰巧坐在第一排。后怕之余,才发现大多数老师的课勉力听完,都有可取之处,只是仍然没有一个人及得上他给她的惊艳。“谦谦君子,温润如玉”是熟语,但熟语往往最贴人心。第二节课她就在笔记本上次的“哼哼韵”旁写下了这八个字,表示彻底改观。

她那学期文学史得了惊人的97分,其实未尝没有投其所好的成分:论文写的就是孙平每次上课时反复必提的几个作家。别人即便留意到,也未必真能看完所有指定书目。她猜到分不会低,只是没想到那么高。即使是不那么重要的学期论文这分数也相当罕见,尤其出自一向以严格著称的孙平。

她知道成绩后忍不住微笑良久,像面对面得到了直接表扬。论文基本从他援引的理论出发,但相当巧妙地转换了视角,不无锋芒地提出了个人看法,等于在论文里和他做了一次渔樵问答。她当然知道孙平的沉静表面下有令人吃惊的热烈,但第一次领教仍觉受宠若惊。

更受宠若惊的却在后面。寒假还没开始她突然接到了一个陌生的座机来电。接通却听到熟悉的声音。是他。

徐冰同学吗?我是孙平。你这学期交的论文相当出色,提出的观点对我也有启发。但一些阐述其实还可以再细化拓展。你有空的话,来一趟我办公室,文科楼209。

她甚至都没想起来叫他老师,乱中只问:什么时候可以?

今天下午就行。下午两点以后过来。


上了一学期课,她没和他说过一句话。她甚至都不太确定他是否注意过自己,虽然一直坐在他眼皮底下,但世人皆是灯下黑。一点五十分她就到了文科楼,一直挨到两点整才敢上去敲门。

他很快打开门,像打开冰箱陡然放出一股强冷空气。他的房间竟然比过道温度更低。

她发现正对门的一扇窗玻璃全碎了,可以直接看见窗外发黄的草坪,掉光了叶子的元宝枫,穿着笨重的几个学生正匆匆地抄草坪近道过去。一切都很像一幕文艺电影的开头,她想。呆站在门口。

从他审慎的眼神看不出来是否对她有印象:你就是徐冰?请进。

她猛回过神:孙老师好。一边悄悄打了个寒噤。他敏感道:我这个屋子的窗户坏了,是学生踢球不小心踢坏的,坏了两礼拜了。

一直也没叫人来修?

忘了。他抱歉地笑,就好像是给她造成了麻烦而不是给自己:反正有暖气,玻璃坏了就坏了吧——我是南方人,喜欢房子透气。

知道,孙老师是江西婺源人。她说。

你怎么知道?你哪儿人?他明显吃了一惊。她心想这将不会是她唯一让他吃惊的地方。她早就对他所有公开资料了若指掌。

我老家在福建。来这边读书也觉得暖气太干,受不了。这样敞着窗蛮好的。

他唔了一声,似乎是不知道说什么好。也许是很少和学生这么私下接触,他显得比她更拘谨。飞快打量了一下她,一点笑容都没有:你冬天怎么穿这么少?

她那天衣服确是穿少了——黑色大衣里只穿了一件驼色毛呢连衣裙配长裤袜以示郑重,走进来不久就打了个喷嚏。他皱着眉头说:我去打点开水。你等我一下。

他去水房打开水的时候她趁机打了两个喷嚏,又从桌上偷偷抽了张纸巾,翻开他最近在看的一本齐泽克又飞快按原样放回去。他回来时完全没发现:没想到你年纪小,文笔却老辣。我教书这么多年,第一次遇到论文写得这么出色的——说句托大的话,很像当年的我。

那么他欣赏她也是一种自恋了。她抑制不住地靠在沙发上笑起来,手里紧紧握着那张团起来的纸。


他却没笑,低头在茶几上泡茶:铁观音,没事吧?

没事。我是福建人。从小就喝茶。

哦。并没有接一句:福建哪里。

她渐渐感到找话题的吃力。但他身子往后一仰,打开话匣子开始说起修改论文的思路来。

那天聊到后来也就不觉得冷了。午后的阳光一点点移到房间,虽然有风,但总归带来一点似有还无的暖。她并拢膝盖坐在沙发上,微微向办公桌前的他倾过身,听得非常认真。就像上过的无数节课一样,听得从耳根子慢慢往面颊烧去,热度一直保持,脸都烧红了,唯独鼻尖是冷的,像睡着的小狗。

你自己有什么看法?孙平高谈阔论罢,才发现她一直点头,很少回答。

她迟疑道,我在想您的话。有些地方……不太同意您的意见。

咦,那你倒说说看。他像吃了一惊,好奇地看着她,眼睛里似有笑意。

她受了激,终于下定决心辩解。说着思路打开,竟然滔滔不绝。他用眼神鼓励她说下去。她慷慨陈词半日,最后总结道:所以这一点上没办法再展开论述,说再多也不过重复他人窠臼。我倒觉得提出新问题更重要。人云亦云下结论是容易的,关键是视角够不够独特,有没有意义。

两个小时以来他第一次神情舒展地微笑起来。又低头看了看表。

她立刻察觉了,也掏出手机:孙老师是不是还约了人?快五点了。耽误您这么久,真不好意思。

不,我是怕你在这屋子感冒。茶都凉了。如果你晚上没事的话,请你吃个便饭?


在咖啡馆他给她拉开了椅子,又让她先点菜。学校咖啡馆照例提供淡而无味的咖啡,和不必抱期待的简餐。她苦思良久终于要了最安全的肉酱意大利面,他想都不想就对侍应说:和她一样。

在咖啡馆里面对面坐下,两个人的距离又更近一点。她彻底放松下来,和他聊起最近看的电影,两个人看法和趣味竟然惊人地一致。她一高兴便说得停不下来。他被她的聪明刻薄逗笑几次,说:徐冰,你其实也可以去搞电影评论,至少该换个导师。贵导师思路偏传统马哲,性情又一味温良恭俭让,并不适合你。

她一定是得意得忘了形:要换,就换您。

他迟疑片刻,看着她笑笑。


不到一个礼拜她把文章改好发给了他。这次他没再提什么修改意见,只很快地回了邮件:结构甚佳。照这思路研究下去,将抵达不可限量之境。祝一切顺利。

她在电脑跟前,再次有头晕目眩的知遇感。不是没请教过别的老师,最多只注意到她年轻讨喜,很少有人真正提及她的刻苦与才华。才华这件事,自己完全没有发言权,就和美貌一样,必须建立在他人认同上,否则毫无意义。二十二年了,她从来没这么被肯定过——凡事都是物以稀为贵。


感激之余她想起他每天在那个窗户破了的办公室里埋头写作,不由得设想他感冒了,病得很重,她陪他去校医院看病。从小父母离婚,她判给父亲,一般的家常菜都会做。那一刻她相信他太太绝对没有自己那样怜惜他。是的他是有妻子的,可是他提到只轻描淡写地说:真想学术道路上走得长远,就别像他结婚那么早,去美国读个博士出口再转内销,回来会混得开一点,不至于一说到福柯德里达就被当成土鳖高攀,再受学生欢迎也没用,评上副教授也很难转正。——这番话并没有什么隐晦的调情意味,纯是就事论事。其实他当年也不是没机会拿奖学金出去,说到底还是自己嫌浪费时间,又太迂回。他太太也在北京,听说是个律师,工作很忙。


那两天其实还有另一个老师请她吃饭。另一门得高分的课,系里张老师的。见面也在同一间校内咖啡馆。两相比较她就觉察出差别来。张老师在系里是著名的谈笑风生,尤其习惯戏谑地先把女生界定为女人,坐下来就声如洪钟地笑道:徐小姐,我的研究生小蔡说你每天用的香水都不一样,老时髦了!

张老师是上海人,而他学生小蔡是隔壁宿舍的,和她并不相熟。她那天喷的的确是写论文压力太大新买的巴宝莉。她有点尴尬地看着他,不知怎么接话。

张老师正色道:开个小玩笑侬勿要当真。又调回普通话频道:说真的,徐冰你功课好,下学期愿不愿意帮我一个小忙?我给本科生开了通选课,但可能有小半个学期不在北京。——所以想麻烦你当我的助教,不知有没有这个荣幸?

她始料未及,第一反应就是拒绝:老师,下学期我可能要选好几门课凑学分,还要准备托福,小蔡不出国,应该比我更合适一点?

你功课比她好。张老师哈哈地笑起来。你才研一,多锻炼锻炼就好了。

她说:真的不行。我当众说话会腿发抖——

张老师说:是吗?那和我说话怎么不抖?

一边说一边轻拍了一下她膝盖。他们是面对面坐在沙发上,中间只隔一张很小的茶几,电光火石之间,速度快得就像没发生过。但她仍然如同应激实验里的青蛙般反应剧烈,震惊得说不出话。他浑然不觉哈哈大笑:徐冰,给我当助教是有好处的,可以免修两个学分,而且每月还有五百块钱。而且将来你要真想读博,留校,这个助教经历对你只有加分。毕竟也算实习老师了嘛!

刚才那一拍的余震还没有结束。他望着她笑得非常坦荡,耐心地等待着。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停止发抖,时间已过了几万光年。她垂下眼睛,避而不看对面的笑脸,坚定地说:张老师,真的对不起。

没事。那我就找小蔡。我觉得你比她悟性高,可惜太害羞了一点!

在这个话题之前,那天其实也聊得十分愉快。张老师说话风趣,尤其擅长讲系里老师的经典段子,辅以手势表情,视周围走来走去的人群如无物。中间有一两次她不禁担忧地想,也许会被同学看到传闲话的。对此她并不感到任何征服者的荣光。

而她拒绝之后,很快他就扬手叫来了侍应。

饭后张老师坚持送她回宿舍,就像最寻常的男生送女生。他比孙平高而且胖,孙平大概也有一米七五以上,但太瘦,不显个儿。她努力和张老师保持一点距离。过很久才发现,心底一直沉沉地在想另一个人。人和人不一样。老师和老师风格也千差万别。她冬天裙子最多,此时穿赭色保暖厚袜的长腿套在棕色麂皮长靴里沉得像灌了铅。

上次孙平并不曾送她,出了咖啡馆之后便匆匆作别。但她还是设法和他同行了一小段,闯米诺斯迷宫一样轻巧地穿行在校道上横七竖八的自行车间,又一指远处:孙老师,每次这样晴朗的冬夜,就想一直走到颐和园去,看看昆明湖结冰了没有。

她记得他问,结冰了又怎样?声音漫不经心。结界正在形成。

就可以顺着冰面一直走到南湖岛上去——可惜现在已经闭园了。

假如我再年轻五岁,应该能陪你翻墙进去。他当时想了想,才认真地说。但能不能只在一边看着你?万一你掉下去,总得有个人拉你上来。

时隔这么久,那一朵迟开的喜悦才在她心底轻轻炸开。她平时很少说这样没意义的话。但关键是这样的傻话孙平肯应和。


张老师还没走到宿舍门口就在树下和她握手作别。握手比正常时间略长几秒,足够她感知一双肉掌的绵软肥厚。男身女手?她正昏乱地想,他走了几步又猛回头。寒假还是考虑一下给我当助教的事。他露齿一笑,压低声音。周围上完晚自习的学生在寒冷的冬夜苍穹下潮水般涌回宿舍。没人注意到这是一个男老师,在送一个女学生。

她天真无邪地像完全没有听见。笑道,张老师,再会。


那晚她睡着仍一直梦见孙平独自待在那个冷风嗖嗖的房间里。醒来后她发现是自己踢了被子,第二天就得了重伤风。大概见孙平那天就已经有点着凉了。她惆怅地想:孙平会知道她是为了和他不停说话才一直撑着说不冷的吗?

恋爱就像感冒。她先病倒,事后才觉得不像好兆头。


没多久就放了假。据说孙平一改完期末试卷就和太太孩子回了婺源老家过年。她回福建前一天,去学校废园里折了一枝满是骨朵的腊梅,从二楼露台顺着狭窄管道小心翼翼侧身贴墙走过去,再从窗破处敏捷地翻进他办公室——她从小跟着父亲被当成小子养,摸高爬低是常事。先找到一个空瓶盛满水插上梅花,又用他办公室座机给学校工程处打电话,自称是他的助教,告诉工程处文科楼209的窗子坏了,得在放假前找人修好。

腊梅可以插很久。这样他开学回来,可以闻到满屋子梅香,又不会再被寒风吹得感冒。

她记得他的生日是在寒假。想办法在系办公室查到了他的身份证号码,知道确切日子,再发信息给他说要快递本书。他告诉了地址。她在网上订了一个抹茶蜜豆芝士蛋糕和书一起寄过去,那天在咖啡馆里问到的,他的最爱。蛋糕不便宜,用掉了她一篇文章的三分之一稿费。——她听从他的建议,已经开始给报纸写短书评了,起初是他帮她投稿,后来就是人家不断约稿。这也算是某种意义上的羊毛出在羊身上。

他接到蛋糕当即回了信息:这是我收到最大的生日惊喜!她笑着,还没想好怎么回,过了五分钟他补发一条:蛋糕很好吃,我太太和孩子都很喜欢。也祝你寒假开心!

她想了很久,回了一句:君子既喜,我心亦夷。

他没有再回。

也许是从接到蛋糕的那一刻开始;也许从这句有歧义的回复开始。她不能够分辨他到底是在哪个时间节点就突然感到了不安;但开学两个月,他并没有再找她。她只是接连不断接到报刊的约稿,都说是认识孙平的编辑,本来请他写个什么稿子,结果他推荐了她。如此而已。


春天终于缓慢而明确地来了。她完成的约稿每次都抄送给孙平,他却从来不回邮件。她一直假想他会细读,稿子写得越来越像情书,一个年轻热烈的求学者隐藏在看似理性的字里行间。如此坚持了半年,她终于灰了心,开始自我怀疑起来:孙平显然并不足够重视她,至少也没有重视到认为需要回邮件的地步,更遑论因之影响家庭:事业成功的太太,外加一个满地玩耍的孩童,大到已经可以消化芝士蛋糕了。

迎春花开过之后,就是玉兰。文科楼前面就有一棵,从他的房间望出去,应该正好可以看到那满树一日日饱满欲绽的骨朵。她每天经过那草坪都要抬头看一眼那树,窗户是早已修好了,却时常敞着。但是他既然一个冬天窗户坏掉都可以不修,那么她也有足够理由相信即便开窗,人也未必在里面。他对那枝腊梅又是什么反应呢?会猜到是她送的吗?

第二学期她没选孙平的课。也没选张老师的。偶尔去系里遇到后者,还是隔老远就朗声大笑:徐冰你怎么不选我的课了?还在担心被我抓壮丁哪?

她导师有一次突然问她和孙平很熟吗。她想起曾经和孙开玩笑说过要换导师,避嫌道:也就是选过他一学期课。

导师点点头,没说什么。


她终于再次得以坐在他办公室往窗外看时,大半个春天差不多都快过去了。还是她忍不住给他发的信息,说想向他借一本图书馆里借不到孔网也没有的旧书。亲临其境才发现玉兰花并不像她想象中那样正好遮住窗,一两枝斜斜飞过窗边,凄艳非常。事实上,树离窗户还很远,最多远远看得到两三朵将谢发黄的花,像几只鸽子随时准备振翅离开这视线的牢笼。

人生若只如初见。这次见面他俩都变得比第一次更拘谨陌生。他先问她最近在忙什么,她说在准备其他课的学年论文。他说他最近也忙着改期中论文。对坐十分钟,两个人几乎没说上话。他一直站在书架前帮她找那本书。最终也没有找到。

她尴尬莫名。搭讪着说:孙老师,您上次建议我写点论文之外的东西,保持文字的敏感度。我写了一首诗,您看看。

他应一声,便从书架那边走过来。诗风明显受他影响,然而她不确定他是否看得出来,更没想到他看时会悄然立在她身后,她手一抖差点捏不住手机,他一惊之下便扶住她拿手机的手背。她浑身一僵,他立刻放开。

那一刻从她心底浮起的感情不是任何别的,竟然是惋惜。孙竟然和张一样。这种关系太确定也太没想象空间了。两个聪明有趣的好人,饮食男女之外还有千百种交流模式,为什么一定要掉到最无聊的一种里去?

她的身体一排拒,孙平便知趣站直了身体。看完诗,他默默无语回到座位上坐下。中间依然隔着茶几,她继续维持礼貌微笑着。

又聊一刻钟,她起身告辞,他没有挽留。走在校道上她猜想他大概会从窗户里凝视自己远去的背影,不免走得心事重重。结果还是归结为肉身的诱惑,这诱惑将永远大于思想和感情。但是她没办法不替他们的关系感到可惜,是悬崖勒马之后的惊惧,也是谜底揭开的无趣。如果他再进一步,那将如何?如果真转到他门下,日后如何相处?

还是后怕。人心何其复杂,她看不透。但她同样无法解释自己每次上课或者私下见他都要盛装前往。

是夜眠浅,惊起乱梦无数。她由此知道不但权力是春药,才华也是。

但如果在他眼里她仍然只不过是个年轻好看的女人。那么相貌的因素依然胜过才华。唯独这一点她无法甘心。


之后她便不再抄送邮件。研一下学期,甚至半真半假接受了一个大马生的追求。也是上学期在孙平专业课上认识的,追法很老土也很有效,只有一个套路,每节课想方设法坐在她后面,快下课了轻敲一敲她椅背,向她借她手里正在看的书。并不真看,书还回来时必然夹一封信,一笔一划的繁体字,字迹有点笨拙,竖行从右往左写。一米八六高高大大的一个男孩子,皮肤黝黑,笑起来露出一口堪做广告的白牙,眼神是中国学生中少见的单纯。信里说“我一直不明白我穿越整个太平洋来到这个到处饭菜都很辣、冬天风很大、每个城市都有雾霾的国家是为什么。现在明白了。原来这里有你”。告诉她祖籍广东,又告诉她这是他的初恋。“见到你之前我还一直以为我是GAY,只是没有遇到愿意掰弯我的男仔。”也并不乏幽默感。马来西亚再是弹丸之地也有三千万人口,她抵御不了一举战胜八百万马来妹的巨大虚荣,终于答应他去五道口喝酒。

大马生叫张士明。张士明二十二岁,天蝎座,吻起来她相信他真的是初恋,因为实在笨拙得教人费解。跟着她傻乎乎地在偌大的北京城里走来走去,看到什么都说“哇真系好劲!”“It’s crazy!Unbelieveable!”他除了英文,最流利的是广东话,因为祖籍广东台山。他还认真教过她说粤语的一二三四五六七,她总学不会那个“七”的摩擦音,两个人在他的留学生宿舍里看粤语残片笑得前俯后仰。

因为他一口广普,她总爱叫他广东仔,虽然知道其实不是。她问他:喂广东仔,你到底钟意我咩啊?

张士明说:你不知道,大马哪有你这样皮肤白又不化妆的女生。大部分就知道买买买,学英文,玩脸书(Facebook),满大街逛街吃冰,爱好运动的就去仙本那玩深潜,要么就储钱去澳洲学跳伞——

深潜?

就是深海潜水啦。她们浪漫的嫌我老土,上进的嫌我感性,太fashion的女生我也吃不消,大马鬼佬又多,去欧美又容易,好多朋友都觉得我选择来中国发展好奇怪。可是其实大陆女孩子最会照顾人,又喜欢读书,不会太物质,对我来说刚刚好。

她感激他不是简单地说“因为你长得够美”,而是说了一车有的没的理由。虽然她知道多半还是因为她不难看。

大陆女生都那么好,干嘛找我?

因为你读书够叻——叻你懂吧?就是成绩好。张士明做了个夸张的表情。从小到大,我见过上课最认真的女仔就是你,简直有仪式感!你们大陆不是有一句话很流行吗:明明可以靠脸吃饭的,结果偏偏要靠勤奋,哗,别人怎么看我不管,反正这一点迷死我。

他大概是指她总在课上不停地记笔记。但是他不知道有些时候她也只不过是在写“人似秋鸿来有信,事如春梦了无痕”。

她带他去草场地、798、美术馆,看完画展,就逛王府井大街。她也带他去吃这边的BUFFET,从西餐吃到日料,他一折合成马币就咂舌摇头,说中国物价太高。她笑他小农意识怪不得没女生缘,他很认真地问什么是小农意识?她很费劲地解释清楚了,他说:不是啊,吉隆坡吃米其林餐厅也就这个价啊!有机会带你去吃槟城的娘惹菜,巴生港的肉骨茶,马来西亚别的没什么好的,就是美食如云!

她听得直咽口水,又真真假假地问他几时带她回去。整个研二上学期,就在这种风花雪月的气氛里飞快过去。因为终于有人陪她虚度时光,她期末去豆瓣书单回顾自己一学期看过的书,竟然比研一少了一大半,立刻痛感昨是而今非,深怪张士明拖她后腿。研二下学期一开学,她发现孙平又开了一堂选修课,叫“新时期文学的思想脉络梳理”,虽然是常规课程,但她知道他一定会有他的洞见。迟疑片刻,还是选了。

张士明没选,说孙平的课超过他中文程度太多,听不懂。她其实也暗地里希望他不要选。


这次她没再坐在第一排,而是躲在三排的最角落。但是孙平上到第二次课就发现了她,正上着课,脸上陡然露出喜悦神情,隔着许多人定睛看她一眼,几乎不让人察觉地点点头。她坐在下面也不禁笑得沧海桑田,课就有点听不进去。下课后发现纸上又重新写满“孙平孙平孙平”。像魔咒恢复。

隔一段时间,孙平说换小教室上讨论课。第一次讨论就指名让她当众发言,她不免紧张得语无伦次。孙平仍旧鼓励地看她,她后来终于镇定下来,发言渐入佳境。讨论课坚持下去的学生不多,到了第八次课后人数已经只剩下一多半,孙平一次课上突然即兴宣布,为了感谢大家一直坚持到现在,诚意邀请大家一起去他家喝咖啡,反正教工宿舍离学校也不远。大家自然欢呼,立刻就有男生自告奋勇分头去订廿一客的蛋糕和去超市买啤酒。

她走出教室就给张士明打了电话:抱歉今天不能和你吃饭了。

张士明在那边懊丧道:不是说好晚上去看电影的吗?

她说: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孙平的家比她想象中要更合乎她的趣味。也许因为太太不进书房,书房尤其有一种清教徒的气息。四面都是书墙,绝没有挂婚纱照的余地。原色的木地板一尘不染,茶几上放着的书正好是她某一次讨论课上提到过的,莫里亚克的《苔蕾丝·德斯盖鲁》。孙平说过自己其实不大爱看小说,不知道这是不是巧合。

他招呼大家喝咖啡,“现磨的illy豆”。学生们一阵尖叫,说老师果然好品味。他反身坐在工作椅上,一群人或坐椅子或坐蒲团,也有好几个人一起挤在单人沙发上的。有女生仿佛轻车熟路地去泡茶。她在人群中被推来搡去到处碍事,渐渐局促起来,觉得离他比课上更遥远,完全插不进话,又嫉妒原来有这么多人簇拥他,明目张胆地爱戴他,莫名其妙就有了受冷落的负气感。刚拿出手机准备发短信给张士明说一会影院见,孙平突然在人群中说:徐冰。

她隔着人群远远地,奇怪地看他。

徐冰,你在我左边书架上拿一本书,马泰·卡林内斯库的《现代性的五副面孔》。上次你说想看的,图书馆又借不到。我也是前段时间才找到。

他竟然还记得她一年前想找的那本书,几乎恍如隔世。她应了一声。在书架上翻了半天没找到,却无意间瞥到隔得很远的另一面玻璃柜里好好地搁着一枝枯枝。她过一会假装无意地踅过去,才发现是一枝枯了的腊梅,细小的赭色骨朵还在,没有全开。她浑身一震,如遭雷击。这就是她去年翻窗送进去的那枝吗?


那天怎么离开孙平家的她记不真切了。大概是留下来和大家一起做饭吃,几个女生抢着洗了碗。她没抢赢,只能坐在书房一角低头看书。却怎么也看不进去,眼前影影绰绰总有人走动,欢声笑语一下子都变得极遥远。她发现自己一直在走神。张士明晚上问她要不要过来接她,她倒是反应很快地说了不。

三个礼拜后她和张士明正式分手。理由是张士明将来一定会回吉隆坡,她又不愿意跟去。矛盾既无法调和,那么趁大家都还没太当真的时候分开,长痛不如短痛。其实这所谓不可调和刚在一起就知道了,只是爆发的时间点不好解释。分手那天张士明问她:是不是因为孙平?

她悚然一惊。这个大马男孩子并没她以为的那么不了解她,是她以前一直轻视了他,把他当大玩伴。但是这种事原本就说得,讲不清。一切也已经来不及了。那么,就这样吧。


研二学期结束,一个去哈佛的交换名额像块大馅饼莫名其妙砸到了她头上。她的确随大流申请过,但压根没想过自己真能申上。导师告诉喜讯的时候,她不免惊大于喜。导师只说让她好好准备,还是另一个年轻女老师说漏嘴:你不知道?是孙老师在系里竭力为你争取的。为这孙老师还自动放弃了和张老师竞争系里今年唯一一个副教授转正名额,只要他也肯支持你去。本来张老师那个学生小蔡也报了名的。又贴心地交代这事她和谁都别说,最好烂在肚子里。

她点头应承,心事重重地回到宿舍,正好看见小蔡在她宿舍和人聊天,想回避已经来不及了,只能硬着头皮打了个招呼。

小蔡像没看见她,从她身边目不斜视地过去。刚刚和她聊天的舍友等她走远了方笑道:听说你和孙平很熟?

没,就是上过他的课。

另一个舍友没头没脑道:小蔡刚才哭了一场。——也不知道是说给谁听的。接着又说:徐冰你可以去美国买香水了,那边多便宜啊。

她坐在床沿上,默默放下床帘。如果没法在哈佛留下来,回国多半还得在一个宿舍住,没有撕破脸的必要。她们只是觉得不公平,换位思考她完全可以理解。孙平的确毫无理由这么兴师动众地帮她,甚至为之付出私人代价——如果她不曾为之付出代价,那么总得有个人付出。系里三百个学生,多少一等奖学金得主虎视眈眈的大好机会,被她一个二等奖学金易如拾芥捡了个漏。连张士明知道了都专门打电话来恭喜:怪不得你以后不和我去大马,原来是有更好去处。

她说,我也是最近才知道。

他不等她说完:听说此事孙平居功至伟。这事得亏他不是你导师,如果是,还真不一定能帮成。我打听过,比你绩点高的竞争者就有三四个。但是你要当心,师生恋在大马是很严重的,不知中国的学校怎样——

她轻轻挂断电话。


也许就是要替她争取这个机会,孙平才没有让她转投自己门下。如此,也算深谋远虑。此刻她最懊悔的不是别的,就是那次自己的反应过分剧烈。他那边若是无心之失,那她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他或者就是为了让她内疚,才不惜如此兴师动众。但这又何必。

两行泪不知何时冰凉地流下来。她轻而易举得到想要的一切。但不快乐。


六月底放假之前,她一直在想要不要当面道一次谢。想了很久,始终下不了决心。总觉得再见面只会更加尴尬,又害怕自己太主动显得轻浮。他越不避嫌疑,她越被迫矜持——但是她知道自己这样,大概很不识好歹。

行李收拾停当,回厦门前的一天,她终于决定去他办公室。手机短信拟了几次草稿,始终很难措辞。他和她那么像,那么敏感又多心,虚文客套是最伤害彼此关系的蠢行。还不如当面锣对面鼓——到底要她怎么谢?非要报这知遇之恩,真上一次床也不是不可以。此念一出,她被自己吓了一跳。怎么最后还是回到身体政治学上面去。她一向最鄙夷女生靠这个混饭吃,到头想不到自己也一样。

可能也只因为是孙平。

孙平、孙平、孙平。

也许只是因为他什么都不图。她才渴望什么都不理,不管不顾发一次疯。他能给她的一切她唯有拒绝,才能撇清自己没有利用之意;但她拒绝不了。他就是要她欠他。也许。


那天下午她就是这样怀着一肚子委屈直接去敲的209的门。这一次来,和前年冬天那次站在门外的天真喜悦完全不一样了。门里没人,打电话关机。短信没回。她本来以为他还在学校里,因为昨天下午还听人说他在给本科生监考。

她早在心里打了无数次腹稿。官方说辞:谢谢你,孙老师。认识你,是我读研究生期间最大的福气。之后如果要在美国正式申请学位,还请多多关照。——其实也不是要再请他帮忙,怎么说都显得生分,不高级。或者一见面什么都不说,四目相投,一切尽在不言中。她不是故意误会他的——真相是她一直单恋他。这一刻她绝望地想:她爱他已经整整两年了。但没人知道。包括她自己。

通往二楼露台的大门也锁了,听说是有贼从露台进去偷过好几个老师办公室,所以加了锁。这样像上次一样翻窗户进他办公室也不可能了。

她站在办公室门口,心里空空荡荡。他已经走了。不是出差去了外地,就是回家吃饭了。他小孩两年前就可以吃芝士蛋糕,现在估计都上幼儿园了。她下学期直接从厦门坐高铁到深圳,再过境从香港直飞波士顿,万一真的留美成功,此生也许没有再道谢的机会了——其实这人情欠了也就欠了。但她总觉得他们之间不该就此画上句点。太突兀了,就算是脚本再糟糕的戏,好像也理应有一场更正式的落幕。

过了好一阵信息才回来:在外校开会。徐冰有什么事?

她改了又改,终于发出去:我明天就要走了,想当面和孙老师道声谢。

他这次回得很快:我在外校开会,一会回学校给你送行。你等我。

这话说得不对,暧昧。


她想起当时和张士明在一起为什么没有结果了。那么开朗明快的一个人,却无论如何无法驱逐掉心头一个瘦高的黑影。他几乎是无处不在:课上,梦里,思绪深处,和张士明接吻时。她偶尔想起系里的另一对教师夫妻,也是各自离婚才在一起,最后不也是众人口中的良伴?不管此前历经多少狼狈,只要智识趣味相当,日后不离不弃,总有机会成为江湖佳话。他至少足够欣赏她,把她当成学术上最可倚重的后辈。真和他在一起,将来的路会更顺还是更坎坷?她不知道。但是至少两个人可以像萨特和波伏娃。再不济,也是黄萱之于陈寅恪。

这一刻她放任自己胡思乱想。是真的迷恋神仙眷侣的前景,还是只参不透当下?

突然想起还没回话:我就在您办公室门口。等您。


夏天白昼漫长,六点多天光还大亮。学生都放了假,学校老师也走得差不多了,系办公大楼空空荡荡。她一个人在走廊里走来走去,听自己的脚步声如困兽得得答答,再矫情点就是迷途羔羊。空前困顿,又缓缓生长出明知荒唐的期冀。

七点已过。走廊尽头的窗户落日熔金,楼道里渐渐黑了。她走到楼梯拐弯处,在楼梯上坐下来,眼看窗外天色一点点沉下去,光影莫测间,心事变了又变,一会儿一个主意反复不定,她无数次想,再等不到他就走吧。

但她终究没走。

差不多一小时之后,走廊灯应声而亮。

仿佛自身携带大光明而来,又似乎舞台上被追光灯追逐的罗密欧,孙平孤伶伶站在那里,穿着开会的正装衬衣,脸颊微微发红,额头晶晶有汗,远远看去,也就是个刚发育好的大男生,说不出的可怜可笑。

他同时也看到了她。没有动。

六月闷热的楼道不知从何吹来一阵冰凉的晚风,像是从十八层地狱浩浩荡荡直接吹上来的。但是谁说撒旦不能收获快乐?说不清是谁先暗示了谁。也许是他先张开手,类似一种催眠术;她便梦游一般走过去。也有可能是她径直走进他怀里。如果可以,她还想劈面走进他的灵魂深处,打开胸腔,把一切看清楚。

他没有推开她。并没有。但拥抱得非常之轻,面对面地屏住呼吸,继而发觉她满脸是泪:徐冰,不要这样。

她咬紧牙关不语。实在也没什么可解释的,这种处境。

他说:有什么事我们进办公室说好不好?

不要。

和她的眼泪一同轰然落下的是这夜晚的大幕。走廊里的声感应灯灭了。黑暗徐徐地笼罩住这一对无法定义的男女。

我不找你,还以为你不会找我。他说,对不起。我不知道你这么难受。——但我也不全为你,主要还是遗憾自己当年没能出去。你很像我,心思不光在拿高分上,是真的有志学术。我见你第一次就知道,你足够聪明,也足够有野心。不要辜负你的才华,哪怕为我。


黑暗里她静静面朝她的牧者。连她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爱他,还是感激他背后已经给她的一切。下学期她就要去美国了,去哈佛。日后的天高海阔何止她,大概连他都很难完全想象。她此时是在恋恋地守着曾经的偶像和一场旧梦,还是仅仅不甘心自己的无以为报?

他又说:后来我就想,你不转到我门下,可能更好一点。系里已经有人在说三道四了,但都不用理会。我自己问心无愧,就坐实偏心也没什么。哪有老师不偏心好学生的?本来你也实在出色。你是男生,我多半也会帮你,只不是这么个帮法。平时还可以一起喝喝酒,聊聊天,甚至带去外地开学术会议。说实话我也遗憾你是女生——而且太好看。

一生中第一次,她宁愿自己长得不美。不美就当不成学术花瓶,就没有性贿赂的嫌疑。一切就海晏河清。光风霁月。

他说,我是不是说得太多了?但我知道那枝腊梅是你送的。一直留着。

是我。

她再次无法解释自己的行为,眼泪一滴滴落下来。比起第一次见面聊学术的侃侃而谈,两个聪明人面对面承认彼此之间有性的吸引力更其窘迫。但是她内心有个地方其实很喜悦,模糊的漫漶的,无法解释的狂喜。他为她图谋遭人非议,这当然也是爱之一种——她很坏,其实只要他为她吃尽苦头。但是其实光传闲话两个人都更惨,因为徒有虚名。

他又在说话。他问,你去美国打算怎么办?

良久,她终于能够开口:先在哈佛把交换课程读完,然后看有没有机会申一个短期研究班,如果真的能留下,就读个PHD再回来。

他说,和我猜的一样。怪不得你上学期托福和GRE分数考那么高,交换生根本不需要那么高,足够在国内直接申了。你肯定早有出去的打算,才准备得这么充分。当然能先出去更稳妥,一是递材料方便,二是也能直接找到导师。这是最便当的一条路。万一你读完想回来,直接回本校可能难,可以迂回一点先进Q大。那边系主任是我同门。

一回到这个领域他又重新变得自信起来。仍像在课堂上一样滔滔不绝:哈佛在国内是王某人最有名气,但东方语言文化系还有其他几个教授,申请难度略小……纽大和哥大也不是完全不能考虑……还可以找人写几封推荐信。最好尽早确认感兴趣的方向,不要申了又临时改,很被动。

不知道为什么,一说到正经话题,两个人再靠得那么近就显得很奇怪。她放开他,后退一步,只借走廊尽头窗户的一点微光端详他。他开了一天会,模样在暗处正像初次见面时一样疲惫,声音也悄悄哑了。她伸手轻轻触碰他的面孔,顺着额头、鼻子、嘴、面颊一样样摸下去,一直摸到下巴,恋恋地,停下。

他渐渐不安起来,握住她的手,拿下去。


刚才也是她先过来。老是她主动,这事好像也不太对。她抽回手。

读书时听左小祖咒的歌——我不能安静地坐在你身边……他对她取笑自己的饶舌。那么多女生,独独你让我感到紧张。赶紧送出去,一了百了。总之到了国外好好用功。也替我看看美国,告诉我哈佛到底是怎么回事。

其实他比她还要向往外边得多。自由。学术最前沿。花花世界。一定要证明他看好她没看错,替他完成无限辉煌的可能。她像他本人的替身,类似一种错位的、无稽的父爱。纳索喀斯之恋。


孙平。她不肯再叫他老师:如果走在大街上,别人大概也就当我们是再普通不过的一对,没那么多禁忌,也没那么多闪躲和步步为营,是不是?

别招惹我。他轻声说。我们这类人,太自私了,根本不配谈爱情。也真的没必要。那次吓到你,事后很后悔。我反复想过了,彼此之间什么都没有,更纯粹,也更长久。我还等着你学成归来和我同事。

一股电流从她心底蜿蜒曲折穿过,像大西洋之下绵延几千公里的电缆。走了那么远,考了那么多试,读了那么多书,上了那么多堂课,熬夜写了那么多篇论文,等那么久,才等来了这个词:同类。如此这般的一个人,终于慷慨纳她为同类。而这一点她早在最初就无声认定。猛犸,或白鳍豚。此时此刻却早已不是她想要的结果。她这才陡然意识到模糊算法的精确,师生间巨大的不平等,成年世界利益交换认定的无限复杂。她问:那万一长路漫漫我不小心动心了怎么办?

其实她是想说:我什么都可以不要。不要哈佛。不要前途。但要平等,不欠你。

但她说不出口。外面轰隆隆打起雷来,是雷阵雨。一个闪电从窗外经过,清楚照亮他脸上的茫然,还是课上的旧神气,单纯得可爱。她很想吻他。当然也并没有。


走廊的灯突然又亮了。

伴随光明大作,窗外雷声也热闹非凡,像天堂终于压倒地狱,上帝战胜心魔。舞台上两个人同时被刺得睁不开眼,像烈日之下无法遁形的吸血鬼。

是值班保安站在走廊另一头,插科打诨的丑角快步上场,恭敬地叫:孙老师。

另一张面孔从保安后面闪出来,脚步同样过于轻快,有点滑稽。是张老师。估计要回办公室拿什么东西,保安怕他临走忘了关办公室灯,一路殷勤地先上来恭候。他今年一定可以评上教授了。孙平最后让了他,因为她。

张老师笑声朗朗道:孙老师这么晚还没有走?

她蓦地想起第二次听课时,门口那个被她占座的男生似笑非笑的表情。他们什么都明白,就是不明白一切没那么简单。——可是他们明不明白,也就那么大回事。

但是孙平显然不这么想。


他蓦地转过身,向光明处大步流星地走过去。随便解释点什么,或者保持尊严一个人走掉。她被她的牧者留在身后大片大片雪白刺眼的荒凉里,一个人。一切表面结果也许都不会改变,但是他们和世界的关系在这一明一灭间永远不同了。还有他和她的关系。她口干舌燥想说点儿什么,但同样并没有真的说出口,因为声感应灯就在这时候全熄了。所有人的面孔瞬间隐没在黑暗里,保安,张老师,楼下暗沉沉等着看好戏的全世界。只剩下孙平一个人单调而轻的脚步声,正渐渐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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